胡屠户闹捷报
胡屠户堪称古典小说中滑稽形象的标范。作者抓住这个喜剧性格里不和谐的特征,当场尖锐地撕破给人看。在范进中举前后,他对这个女婿的态度陡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中举前他骂范进说:城里张府、周府上中举的老爷都是“方面大耳”,“象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中举后却说: “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中举前他指着范进骂道: “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中举后却夸耀道: “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
喜剧的笑,多产生于对不和谐状态的尖锐揭露中:本质与现象的不一致,内容与形式的不协调,目的与手段的相牴牾,动机与效果的适得其反,前后态度的自相矛盾,自我感觉与实际情况的巨大悬隔,人物行动与当时社会合理观念的相悖违等等,都可以是不和谐的表现。历史上陈腐、落后、垂死的东西——一切无价值的东西,往往都具有某些不和谐的特征,但人们平时司空见惯,习焉不察,文艺家把它加以集中、提炼、渲染、甚至夸张,象鲁迅说的“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就可以使人蓦然之间发现不和谐,从而用笑表示对它的鄙弃。这种笑,是作家引导读者进行社会评价的结果。
丑乃是滑稽的根源和本质。当丑不安于本分,力求自炫为美的时候,就更显得滑稽。这时它的自我感觉同客观实际尖锐地不和谐,它越炫耀就越暴露其愚蠢,就越显得滑稽可笑。范进进学后,胡屠户一面搬出一些“规矩”“体统”,“教导”新秀才不要与“平头百姓” “平起平坐”,否则“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一面大大咧咧地说: “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你怎敢在我面前妆大?”实际地位如许卑微,他偏自以为比种田的平头百姓高贵。在老爷面前他却害了软骨病。在小集镇上这个小市侩的心目中,县城里买肉的主顾张老爷、周老爷已经是高贵的极品,“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 ”见到张静斋来到范进家,他 “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但在乡人面前他却要装腔作势地吹嘘说: 张老爷、周老爷“只拉着我说闲话,陪着吃酒吃饭……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不耐烦作这些事! ”他越是吹得天花乱坠,就越显得愚妄可笑。作者把他的自居高贵和实际上的卑微鄙俗之间的不相称尖锐地揭示出来,把丑如何自炫为美鲜明地突现出来,这就使人感到滑稽。
滑稽丑总是不自知的,唯其如此它才能无所顾忌地表现出来。它越是表现得心不在焉,就越滑稽,越是从人物的天性中自然地流露出来,滑稽效果就越强烈。胡屠户愚昧庸俗而又自命不凡,他有自己的一套思维方式,在自我感觉里他始终是自完自足的,埋怨范进的时候是他有理,女婿中举了还是他有理:自己慧眼独具,善选东床。在寒伧的范进面前他显得特别高大,口口声声“我不得不教导你”,范进之当秀才、中举人,也都是沾了他的光所致,所以他说: “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这一切他都毫不怀疑,就象“猪肉好吃”一样是不容置疑的真理。高度滑稽的话语是赤裸裸地显示某一缺点的天真的话语,胡屠户的话语是他的思想性情的自然袒露,他率真道来,恰恰具有高度的滑稽性。
为了惩创这个愚妄可笑的小市侩,作者巧妙地运用了戏剧性的嘲弄手法。嘲弄的关键在于造成特定的情势,犹如安排下一个陷阱,“请君入瓮”,被嘲弄者按自己的性格逻辑尽情表演,却把不和谐表现得淋漓尽致。正当胡屠户对新贵人怀着无比敬畏之心,胁肩谄媚唯恐不及的当口,作者故意难其所难,针对他的市侩心理出了个难题: 为了使发疯的范进恢复常态,需要胡屠户亲手去打这位老爷一巴掌。这样的情势给胡屠户提供了绝妙的喜剧舞台。如果在过去,他眼睛不眨就可以打下去,但在今天,这简直是要他的命! 他说得很坦白:“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 我听得斋公们说: 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 ”但情势已经摆好了,这个光荣的使命非他莫属,他被众人局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借酒力壮了壮胆,这才勉强“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冒着被罚到十八层地狱的危险,硬着头皮去把范老爷打了一下。说也灵,果然立刻觉得“菩萨计较起来了”,登时手就发颤。不想不打紧,越想手越疼,竟至于弄得“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不得不“向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在这里,眼前的表现同惯常的行径,自我感觉同客观实际,都极端不和谐,作者在嘲弄中使讥笑达到最高度的尖锐性,从而产生了绝妙的喜剧效果,使人忍俊不禁,噗哧一笑。
当然并非所有的丑都是滑稽。当丑使人感觉可怕时,人们会因其可怕而忽略其丑; 当丑不致引起痛苦或伤害时,它就会唤起我们的理性,嘲笑它的荒唐。卧闲草堂本第三回总评说胡屠户: “其骂范进时正是爱范进处,特其气质如此是以立言如此耳,细观之,原无甚可恶也。”胡屠户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市民,他的鄙俗是阶级社会的炎凉世态濡染的结果,他本身并不是阴险毒辣的大奸大恶,对人并没有严重的损害,对他女婿更不存伤害之心,只不过在这个胸无城府的浅薄人物身上,丑陋表现得更为浅露直率罢了。这种滑稽并不把揭示人物内心矛盾的全部深度及其社会根源作为自己的任务,它要使人感到丑之可笑,就算达到了自己的艺术目的。滑稽对象的愚蠢,人们可以一眼望穿,人们嘲笑他,同时觉得自己比他高明,优越感和自信心得到满足,以居高临下的情态去欣赏幼稚可笑的表演,这时,对丑的嘲笑超过对它的哀痛,不快的因素几乎被抛诸脑后。人们觉得胡屠户可笑而差不多不去计较他对别人的伤害,大家借助笑声,对嫌贫爱富、趋炎附势的鄙俗心理给予毁灭性的轰击,宣布它已经失去存在的权利,在笑声中愉快地同庸俗低级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