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词 | 梅圣俞诗集序 |
类别 | 中英文字词句释义及详细解析 |
释义 | 《梅圣俞诗集》序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①,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 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 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 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 其兴于怨刺②, 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 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 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③,少以荫补为吏, 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 困于州县凡十馀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 为人之佐,郁其所蓄, 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④, 幼习于诗, 自为童子, 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 学乎六经⑤仁义之说。其为文章, 简古纯粹, 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于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 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 “二百年无此作矣⑥!”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 作为雅颂, 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⑦, 而追商、周、鲁颂⑧之作者, 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 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 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⑨已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 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 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 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 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 论之详矣, 故不复云。 (“四部丛刊”本《欧阳文忠公集》) 注释 ①少达而多穷——达,显贵。穷,困窘。②怨刺——讥讽,讽刺。《汉书·礼乐卷》:“周道始缺,怨刺之诗起。” ③梅圣俞——北宋诗人梅尧臣字圣俞。少以叔父翰林侍读学士梅询荫补桐城、河南主簿,凡十余年皆州县佐职。仁宗嘉祐初召试,赐进士出身,授国子监直讲,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著有《宛陵先生文集》。④宛陵——宣城(今属安徽)古名宛陵。因梅尧臣为宛陵人,故称“梅宛陵”、“宛陵先生”。⑤六经——六部儒家经典,即《诗》《书》 《礼》《易》《春秋》《乐》。⑥“昔王文康公”句——宋仁宗时宰相王曙(字晦叔),卒谥文康。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一载:“王文康公晦叔,性严毅,见僚属未尝解颜。知河南日,梅圣俞时为县主簿。一日,袖所为诗文呈公。公览毕,次日对客谓圣俞曰:‘子之诗,有晋宋遗风, 自杜子美没后,二百余年不见此作。’由是礼貌有加,不以寻常待圣俞矣。” ⑦清庙——《诗·周颂》篇名。《周颂》首篇,也是《颂》诗的第一篇。诗中歌颂周文王及群臣。这里代指朝廷。⑧商、周、鲁颂——即《诗经》中《颂》诗的《商颂》、《周颂》、《鲁颂》。⑨吴兴——唐天宝、至德时改湖州为吴兴郡。梅尧臣曾监湖州盐酒税。 赏析 梅尧臣是北宋著名诗人,其诗风对宋诗影响很大,甚至被推许为宋诗“开山祖师”。欧阳修与梅尧臣是挚友,也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中志同道合的倡导者和实践者。欧阳修对梅尧臣的诗非常赞赏,认为他的诗“长于本人情、状风物,英华雅正,变态百出。哆兮其似春,凄兮其似秋,使人读之可以喜,可以悲,陶畅酣适,不知手足之将鼓舞也”(《书梅圣俞稿后》)。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他为梅诗初次结集,写下这篇序言的主体部分。嘉祐五年(1060),汴京大疫,圣俞于四月间病逝。次年,欧阳修亲自为梅诗整理编撰成书,并续完此序。 序文起笔突兀,先举出世人认为“诗人少达而多穷”,随及设疑,进而做出判断:“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然后,纵论古今诗人中的普遍现象,论证诗与穷的因果关系:并非诗使人穷,而是诗人怀才不遇,放情山水,感悟自然,内心的忧愤得以抒发,从而写出了优秀精美的诗篇。由此可见:“非诗之能穷人, 殆穷者而后工也。” 这里,欧阳修独具匠心地提炼出“穷而后工”这样一个命题, 总结出一条带有普遍性的创作规律。这一命题与司马迁的“发愤著书”、韩愈的“不平则鸣”一脉相承,但又有所发展。欧阳修不仅驳斥了世俗所谓“诗人少达而多穷”的本末倒置的错误观点,明确了“非诗之能穷人, 殆穷者而后工”的道理, 而且进一步说明了致“穷”之因, “穷”的种种表现以及何以“穷而后工”的道理,这是司马迁和韩愈所没有论述到的。 “穷而后工”,既是本文立论的纲领,也是梅尧臣一生诗歌创作生活的极好写照。 梅尧臣的一生,从“少”到“年今五十”,虽“以荫补为吏, 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馀年”,而后“犹从辟书, 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这是谈圣俞人之“穷”。而后谈圣俞诗之“工”。他“幼习于诗, 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以诗知名后“语诗者必求于圣俞”,他也因为“不得志”,“乐于诗而发之”,所以“平生所作,于诗尤多”;王文公康对他的诗非常赞赏:“二百年无此作矣!”正因为其人“穷”,——因无人举荐“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所以其诗才“工”,——可惜“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 最后,作者交代编次圣俞诗的情况。谢景初编次是在圣俞生前。对于谢景初的编次,因“予尝嗜圣俞诗”而“遽喜”其“能类次”, “辄序而藏之”。欧阳修重编是在圣俞殁后。“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既说明了圣俞诗作之多,也倾泻出对挚友的倾慕之心和哀痛之情。 清吴楚材、吴调侯编《古文观止》评此文云:“穷而后工四字,是欧公独创之言,实为千古不易之论。通篇写来低昂顿折,一往情深。”序文以“穷而后工”为主线,先论诗“穷而后工”的普遍性,次写梅圣俞的诗“穷而后工”,最后提出序意作结,将议论、叙事、抒情糅为一体,具有极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无论议论、叙事、抒情,笔意纵横,挥洒自如, “低昂顿折”,气势极盛。语言平易清新,简洁明畅,跌宕多姿,体现了欧阳修散文的主要特色。 梅圣俞诗集序[宋] 欧阳修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②。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③,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④,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⑤,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⑥。困于州县凡十余年⑦。年今五十⑧,犹从辟书⑨,为人之佐⑩,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11)。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12)。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13)。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14)!”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15),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16),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17),岂不伟欤! 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已来所作(18),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19),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20),辄序而藏之(21)。 其后十五年(22),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23),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24),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注释〕 ①本篇选自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梅圣俞,梅尧臣(公元1002年—1060年),字圣俞,宣州宣城(今安徽宣城)人。宣城古名宛陵,故世称梅宛陵。他是北宋的杰出诗人。少时应进士不第,历任州县官僚属。中年后赐进士出身,授国子监直讲。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有《宛陵先生集》六十卷。②达,亨通显达。穷,主要指政治上不得志,仕途上失意,也含有生活穷困之意。③施,施行,实施。④羁(ji基)臣,宦游或贬谪在外地做官的人。⑤荫(yin印)补,封建时代子孙因先世有功勋而推恩得赐官爵曰荫。官吏有缺额选人充职为补。梅尧臣因其叔父梅询而受荫,得任河南主簿。⑥辄(zhe哲),总是,常常。抑,压抑,压制。此指不录取。有司,负有专责的官吏。此指主考官。⑦困于州县,困守在州县做小官。梅尧臣曾任德兴县令,知建德、襄城县,监湖州税等地方官。⑧年今五十,本文写于宋仁宗庆历六年(公元1046年),梅尧臣才四十五岁。此系举整数而言。⑨辟(bi必)书,召聘的文书。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梅尧臣应王举正的召聘,为许昌忠武军节度签书判官。庆历六年,尚在任。⑩佐,辅佐。指僚属。(11)长(zhang掌)老,年长的人。(12)六经,儒家的六种经典著作,即《诗》、《书》、《礼》、《乐》、《易》、《春秋》。(13)说,此通“悦”。(14)王文康公,王曙,字晦叔。宋仁宗时曾任宰相,死后谥号为“文康”。他曾对梅尧臣说,“子之诗有晋宋遗风,自杜子美(即杜甫)殁后二百余年不见此作。”(15)雅颂,原为《诗经》中的两个部分,其中多歌功颂德之作。此借指盛世诗歌。(16)清庙,宗庙。(17)商、周、鲁颂,指《诗经》《颂》诗中的《商颂》、《周颂》、《鲁颂》。旧时被奉为歌颂功德诗作的典范。(18)吴兴,今浙江湖州。梅尧臣于仁宗天圣九年(公元1031年)在洛阳官河南主簿,庆历二年至四年(公元1042年—1044年)在吴兴任湖州监税。谢景初将此十余年间诗编次成十卷本,今已佚。(19)嗜(shi世),爱好。(20)遽(ju巨),立刻,顿时。类次,分类编次。(21)辄序而藏之,自篇首至此文字,作于庆历六年(公元1046年)。(22)其后十五年,此句以下文字为宋仁宗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补写。(23)铭,古代的一种文体。此用作动词,即为之作铭。嘉祐六年,欧阳修写了《梅圣俞墓志铭》。(24)掇(duo多),选取。尤,特别出众。 〔分析〕 优秀的古文名篇,开端大都精心结撰,气象万千,振起全文,开合自如。本篇开端第一段,就是一个范例。 这一段的成功,首在它提出“穷而后工”这一千古独创的诗论。它对后世有深远影响,是诗论宝库中的一颗璀灿明珠。类似的意思,前人也有所表述,司马迁《报任安书》“《诗》三百篇,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韩愈《荆潭唱和集序》“欢愉之辞难公,而穷苦之辞易好”等都是,但都不如“穷而后工”那样清楚明白,言简意赅。 欧阳修推出这一诗论颇具匠心。他先引一个似是而非的世俗论调“诗人少达而多穷”作诱饵,慢慢引钓,以求大鱼。“夫岂然哉”,用反问句作顿挫,已见否定之意,含蓄有力。接着一句:“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写得扑朔迷离,似乎在为世俗论调作辩解,肯定其是;实际是妙语双关,为展开卓有新意的论述立下根基。 论述伊始,作者用“凡”字总起,可知是考察和综合了大量诗歌现象的结果,并非一知半解或以偏概全,显示了论述的全面而完整。“穷”的标志和含义对古人而言主要指政治上,而非生活上。《孟子·尽心上》:“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说得很清楚。所以,栖身草野,或困于州县做小官等,都是不得志的“穷”。那么,“穷”者作诗为什么能“写人情之难言”,而且愈穷愈工呢?解析这一现象背后的奥秘,是本文立论的基础,欧阳修很精辟地展开研讨。这是因为“穷”者具备了有利的主客观条件:内心勃郁不平,多忧思感愤,常求喷薄倾吐为快;身处下层或乡野,视野无蔽,多见充满生机的自然万物,可以尽情曲折达意托物寄兴。内有动力,外有沃土,形象思维就不难结出硕果,“穷”者因而能“兴于怨刺”,创作出大量优秀篇章。这样的例证,历史上可以举出许多,屈原是最典型的。他的不朽长诗《离骚》,就写于政治上失意遭贬谪放逐以后。所以梅尧臣诗说:“屈原作《离骚》,自哀其志穷。愤世嫉邪意,寄在草木虫。”(《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如见赠述诗》)如果屈原仕途得意,青云直上,就未必会有《离骚》。文章在论述了“愈穷则愈工”的道理后,最后用两句作一收束:“然则非诗之能穷人”,点明世论之误,“殆穷者而后工也”,水到渠成,钓出大鱼,揭出千古名言,令人信服。 这一段的成功,还表现在它笼罩全文,是后面展开叙述和议论的灵魂,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这一段,后文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黯然失色。 第二大段紧承上文,正写梅圣俞其人其诗。第一层承“穷”,第二层承“工”,第三层感慨叹息其“穷而工”。 作者叙写梅圣俞的经历,用笔简练而语带感情,其侧重点在反映其穷。从“幼”开始,到“年今五十”,其中不少时间词,概括了梅的仕历,沉沦下僚,为人吏属,长达半个世纪,确是“穷之久”。“辄抑”、“困于”、“犹从”等语,字里行间透露出不平与同情。“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这一句上结其穷,下启其诗,并与首段“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相照应,严谨有章法,相当巧妙。 梅圣俞论诗歌创作要诀谓:“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确是深得诗家精髓的警句。他还说:“语无难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善矣。”有此领悟,可见他的诗歌自是不俗。欧阳修平昔对梅诗具体评析甚多,本文不必迭床架屋,就另辟蹊径,从更高层次上高屋建瓴地对梅诗之“工”予以多角度阐述。首先写他从“童子”开始即有诗才。接着用文章陪衬其诗。“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补出了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的原因。梅圣俞“学乎六经仁义之说”,满腹经纶,但不愿阿附世风,以浮艳柔靡的文章去猎取功名。这句赞其文风之正,人品之高,很有分量。而“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又感慨无穷,也隐含着对主考官不识货的谴责。接着写他诗的内容是“不得志”,扣住穷字。其数量,则“于诗尤多”,又为下文三、四两段的编诗作张本。最后写世人对其诗的推崇。前面“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是概写,以见广度;再用王文康公语作赞,是特写,以见深度。有点有面,极写梅圣俞诗之“工”。诗虽工,世虽知,竟未得其用,“未有荐”、“不果荐”两句感慨系之,由此引出下一层的议论和抒情。行文细针密线,极具匠心。 第三层就“穷”和“工”生发感慨,写得有波折。“若使”句是虚拟,作者希望两全其美,梅圣俞既能在朝廷做官而不穷,又能写歌功颂德的“雅颂”诗。“岂不伟欤”,表达了这种向往的热切程度。但也不自觉地暴露了一个矛盾,即诗人倘不穷,诗又安能工? 欧阳修大概意在为诗人说项,以博得朝廷对梅的垂青而故作此论吧。“奈何”句陡一转折,是实写,回到无情的现实,梅圣俞终究只能写“虫鱼物类”、“羁愁感叹”的穷者之诗。这感情上一扬一抑的对照,把无奈和惋惜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最后一句“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用“工”、“穷”、“惜”三字总束第二大段,又密切照应了首段,文情妙绝。清人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点评此篇云:“只‘穷’‘工’二字往复议论悲慨,古今绝调。”推奖极高。 三、四两段写对梅圣俞诗编次的情况,谢景初编之于生前,欧阳修编之于殁后。两段不仅反映了梅圣俞诗作之多,更表达了欧阳修对他的倾慕和哀痛心情。“嗜”、“遽喜”、“辄序而藏之”、“哭而铭之”、“索”、“掇”等动态词的运用,准确生动,而且一往情深。前人曾论“此篇是欧公最作意文字”,就其全篇感情之深,立意之警,结撰之精而言,洵是大手笔上乘佳作。 欧阳修文章与韩愈深有渊源,这篇可作显证。韩愈写过一篇《送孟东野序》,也是就诗兴感。写作的对象孟郊是“善鸣”而不得志的人,韩愈希望他得志,以“鸣国家之盛”,不希望老天“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欧阳修在本篇中表达的对梅圣俞的感情与希望,与韩愈那篇文章有异曲同工之妙。最为有趣的是,韩文有“不平则鸣”,欧文有“穷而后工”,两语都是千古独创,工力悉敌。 〔评说〕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不知是论、是记、是传、是序,随手所到,皆成低昂曲折。少年偷见此等文字,便思伸手沘笔自作古文。” 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穷而后工,与作为雅颂以歌咏功德云云,后人袭之,已成熟径矣。及读欧公文,弥见其新。往复容与,一片神行,袭者徒得其貌也。” 吴楚材等《古文观止》:“‘穷而后工’四字,是欧公独创之言,实为千古不易之论。通篇写来低昂顿折,一往情深。‘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一段,尤突兀争奇。” 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切人,切事,中复有波澜,议论亦超。余尤爱一起引言便驳,独抒所见,目无一切,真大手眼也。” 《《梅圣俞诗集》序》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①,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 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②,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③。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④,困于州县,凡十馀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⑤,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⑥,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 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 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⑦: “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⑧,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已来所作,次为十卷⑨。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 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⑩,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11),为一十五卷。呜呼! 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12)。 【注释】 ①所有:此指才能、抱负。放:这里指游山玩水之意。该句实写隐居生活。②兴于怨刺:兴起怨恨、讽刺的念头。羁臣:羁旅之臣,即在外地游宦的官吏,亦指贬谪在外的官员。③殆:大概,几乎。工:好。④荫补为吏:梅圣俞因他叔父的官勋得到恩荫而做过河南知县主簿。荫,封建社会的一种承袭制度。补,指官吏有缺额,选人授职。有司:负有专职的官吏,此指主考官。⑤今:通“近”,即将。辟书:招聘之书,即聘书。辟,征召。⑥宛陵:今安徽宣城。⑦王文康公:王曙,字晦叔,谥号文康,宋仁宗时的丞相,生前举荐过欧阳修等人。⑧雅颂: 《诗经》分《风》、《雅》、《颂》三部分。此泛指一般颂功颂德的诗歌。荐:奉献。清庙:宗庙。商、周、鲁颂:指《诗经》中的《商颂》、《周颂》、《鲁颂》。⑨谢景初:字师厚,浙江富阳人。吴兴:县名,在今浙江省嘉兴县。次:编。⑩铭:此指作墓志铭。(11)掇:选取。(12)欧阳修在他的《六一诗话》和《书梅圣俞诗稿后》等文中多次评论梅圣俞的作品。 【译文】 我听世人在说诗人的境遇顺利的少,穷困的多。难道真是这样吗?大概是世间留传的诗歌,大多出于穷困之人的作品吧。大凡士子们怀有才智而又不能施展于社会的,多乐意让自己放浪于山头水边这种人世之外的地方,遇到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类的自然事物,往往探究它们的奇特怪异,而内心又有忧然感慨积郁; 当他兴起怨恨讽刺的念头而进行创作,宣泄流放的臣子或寡妇的那种慨叹,进而表达出一般人所难于表达的感受来。大概是越穷困就越能写出好作品。既然这样,那么不是写诗使人穷困的,而是因为穷困了才把诗写好的。 我的朋友梅圣俞,年轻时因承上辈恩荫而补受官职,虽多次被举荐进士,但总被主考官压制,困顿在外州县十多年。年纪快要五十了,还靠着别人下聘书,当个辅助人员。一向积累的才能只得积郁,不能奋起而表现在事业上。他家在宛陵,幼年就学诗,当还是一个儿童时,写的诗句就已使父老长辈们惊异。长大了,学习了六经仁义的学说后,所写文章简古纯粹,不苟且迎合社会风气而求世人喜爱。世人只知其诗歌罢了。但当世人们不论贤愚,谈论诗歌,必求教于圣俞; 圣俞也把自己不得志的感受,喜欢通过诗歌来表达,因此他平生所作诗歌尤其多。社会上已经知其名了,但无人向朝廷推荐他。先前王文康公曾见到他的诗作,感慨说:“二百年来没有这样的好作品了!”虽然相知很深,但最后还是没推荐成。如果他有幸得到朝廷重用,能够写出像雅、颂那样的诗作来歌颂大宋的功德,奉献给皇家宗庙,以媲美于商颂、周颂、鲁颂的作者,难道不是很伟大吗?怎能让他老不得志,写些穷困者所作的诗歌,只抒发些关于虫鱼之类、困于偏远地区之叹的辞句呢? 多么可惜啊! 圣俞的诗作虽多,自己却不爱收拾保存。他妻子的哥哥的儿子谢景初怕遗失太多,选取他自洛阳到吴兴以来的作品,编为十卷。我曾嗜读圣俞的诗,但担心不能全部得到它,很高兴谢景初的分类编排,马上就写了序言并保存起来了。 这以后十五年,圣俞因病逝世于京城。我哀痛地为他写了墓志铭,并向他家求索,得其遗稿一千余篇,加上从前所保存的,总共选择其中最好的六百七十七篇,编成说了。 【鉴赏】 梅圣俞即梅尧臣,北宋著名诗人,诗风清新质朴,有人誉之为宋诗的 “开山祖师”。欧阳修的诗歌创作深受其影响,两人志同道合,都反对讲究辞藻、无病呻吟的西昆体。梅圣俞死后一年,即1061年,欧阳修为他的诗集写了这篇序言。文章着重提出一个关于诗歌创作与生活实践关系的观点: 并非写诗使作者穷困,而是穷困使诗人对生活理解更深切,进而才写出好诗,即 “穷而后工”。“穷而后工”是本文首次使用,成为后世一个成语,也是一个影响深远的文学观点。这一观点继承了司马迁 “发愤著书” 的思想,以及韩愈 “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 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 的主张,正确提示了许多优秀作家的生活与创作的密切关系。但在文中,作者又惋惜梅圣俞没有被朝廷发现和重用,没有以其诗才为朝廷歌功颂德,这与前一观点相背。这种矛盾是作者对梅圣俞的感情所致: 希望梅圣俞的生活富贵显达,而不是穷困一生。这种矛盾正好表现了欧阳修对他的一生穷困的痛惜和不平。文章立论在前,将议论、叙事、抒情糅为一体,语言简洁平易,情感低昂顿挫,观点深刻而又抒情浓烈。 字数:2390 傅德岷,赖云琪 主编.古文观止鉴赏.武汉:崇文书局.2005.第414-416页. 梅圣俞诗集序 《梅圣俞诗集序》宋欧阳修撰。作于嘉佑六年(1061)。这篇序文通过对梅尧臣坎坷仕途的叙写,提出了诗歌“殆穷者而后工”这一著名美学观点。作者认为诗人“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才能写出好的诗歌来。也就是说,诗人必须要有真情实感,才能把难以描摹的感情形之于诗篇。这个见解,与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中所说“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是一脉相承的,与十九世纪罗马诗人尤维纳利斯所说的“愤怒出诗人”也有类似之处。序文以评述梅诗作为轴心,将议论、叙事、抒情巧妙地揉合在一起,在议论和叙述中,充溢着作者对这位杰出诗人的倾慕和惋惜之情。行文低昂顿挫,转折自然舒纡,语言平淡无华、明白流畅,这些特点都反映了作者驾驭文字的娴熟技巧。 ☚ 秋声赋 相州昼锦堂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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