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正義曰:‘言子路之為人,人告之以過事則喜。’竊意:必聞人而喜者,幸其過無不知而得改之也。
集注曰:‘喜其得聞而改之,其勇於自修如此。’張南軒曰:‘聞過則喜,非能克其驕吝者不能。驕則自以為善,而惡人議己;吝則安其故常,而不能從人。’竊意:夫子路之勇於自修、能克驕吝固也,然到此猶屬通套講説。此節精神,專在‘人告’字及‘則喜’字。以子路之篤志純工,有過則必自知而改者多,而此必言‘人告’;自知而改,何嘗不幸,而此必言‘人告則喜’,其意當玩。蓋求善之意既重,則求過之心必切;求過之心既切,則必自察自知猶患不足,而常要别人之告我。為自察者易私,恐不如旁觀之公視;自知者或狹,恐不如衆目之廣照也。所以得人告而必喜者,正欲其知過必盡,而期至乎無過之善也。大抵萬事不與人共時,不能成其大而致其精,所以莫大乎與人為善也。今子路之喜聞過,亦是道也,而可以為進道之基址、作聖之階梯。故孟子首稱,以發全章之意;而程子深贊,以為亦可以為百世之師也。○李都梁曰:‘語喜其得聞而改之,全重在“改”字上。若只喜聞便了,有甚意思?本文吃緊要看“則”字。若人告之有過,稍加轉念,便生護惜,即謙虚亦是假謙虚。今纔告便喜了,則其出於中心之誠然可知。且必先有補過遷善之心素切於中,故方告則喜,有莫知其然而然者。此豈有聞過不改之理?’竊意:此解緊到,正得子路實境。然恐猶未説到孟子發意,更須詳玩。
禹聞善言則拜。正義曰:‘大禹之為人,聞有善言則拜而受之也。’○集注曰:‘書曰:“禹拜昌言。”蓋不待有過,而能屈己以受天下之善。’竊意:必聞人善言而拜者,幸其善無不知而得行之也,亦與人共之意也,但比子路見其大處。
李都梁曰:‘或因下“大舜有大焉”句兼承由禹,遂謂上兩節是平列無軒輊,非也。孟子逐層説下,便有一層進一層,以見善量無窮之意。但不重分别大小,以貶抑由禹耳。’竊意:必為此層進語方明者,既不為綴文波瀾,亦不為較量長短,只緣其至大底必在稍小上形樣可模,高遠底亦在稍近上方嚮可據。故必自由而言者,將欲説禹,而禹之為禹始可因由而想得;又必自禹而言者,將欲説舜,而舜之為舜又可因由禹而想真矣。何謂因由而想禹也?大禹拜善之心,即子路喜聞之心也。而不止曰聞過而曰聞善,則自見是不但無過是期,而必欲其善無不盡者矣;不止曰喜而曰拜,則自見是不但心内自幸,而必到致恭盡貌,使有以盡天下之善而皆至者矣。固自是大於由矣,而又未嘗不即由之心而見其大。則因禹而見舜也,亦猶是矣。此章所以層次立言之意,豈無故耶?都梁只説善量無窮之意,意得而不明。○拜者,敬之極也。敬者為何?喜其言也,故愛其人。愛其人甚,則必敬而至於拜。然則拜只是子路之心而但不啻喜耳。聞善言猶拜,則況或有為過來告之言反不拜乎?注言‘不待有過’,只是言不待聞過而亦至於拜云爾。從以有過、無過謂是由禹之分,則猶非注意。
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舍上聲。己從人,樂取於人樂音洛。以為善。趙注曰:‘大舜虞帝也。’集注曰:‘言舜之所為,又有大於禹與子路者。’胤録曰:‘“善與人同”,人善、己善齊等無彼此之謂。然而必舍己之善而從人之善,見樂取於人也。’○集注曰:‘己未善,則無所繫吝而舍而從人;人有善,則不待勉强而取之於己。’竊意:不善之能舍,固見其難,而恐不若善亦能舍之更見其大也。○饒雙峯曰:‘舜之稱堯方以舍己從人為“惟帝時克”。’竊意:舍己從人者,即是自堯以來聖人心法也。已見於書,而此特以‘善與人同’一句説明舍己從人底實狀,‘樂取於人’一句説明舍己從人底實心。○舜之所以大,亦未嘗外由禹而為大也,即其事而還有所以大之故焉,故曰‘有大焉’。‘有’字見無庸指的而容人想會之意,故自由禹皆是樂取諸人一般,而於舜上但當見取人底無窮之大、樂善底無限之量而已。若更以忘人己、忘善等説求舜之所以大於虚遠之境,則反不着大舜之所以為大矣。
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集注曰:‘舜之側微,耕于歷山,陶于河濱,漁于雷澤。’○史記五帝紀:‘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之人皆讓居;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若窳。一年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四岳咸薦,乃命以位受堯之禪。’○正義曰:‘言舜自側微以至為帝,無非取人之善謀而從之也。’○存疑曰:‘“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是説他平生為人都是如此。’李都梁曰:‘是包括一生而言,以盡“無非”二字之量。’或問曰:‘舜之居深山,聞一善言,見一善行,則若決江河,沛然莫禦,及其格於文祖,則詢於四岳,闢四門,明四目,達四隱,自始及終,無一毫之私、一息之間。所謂“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豈虚語哉?’竊意:者字是有所指的之辭。指舜平生嵬嵬事功,而曰無不從取人中成就。故下文言‘莫大’。
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佐録曰:‘與,集注以為“許與”之與,然似只是“共與”之與。’竊意:‘與人為善’者,言與人共為善事也,釋取於人之所以為大也以此耳。與人為善,則將使天下人同此善也,豈不大乎?○取於人何以為與人為善之道也?竊意:凡為善者之患善必欲其己出者,以夫善之為美而欲以是而自夸於人也。若是,則必無善理。而設或有善,只是一己之善也。取既不博,善固不備。與人阻隔,又無以得助,所以不大也。夫君子之所謂善者,仁以為任之謂也。任重之道,有如舉大石運大木者然,必也一力之不足,與人共之;與少之不足,與衆共之;衆共之至,天下共之。聖人之為善也,必欲得此而為盡也。故己未必不善,而必取於人焉。必取於人,則人必有與勸之心,而各得以自力於善矣。各得以自力於善,然後莫重之任可以得勝,而吾之善量充矣,所以謂之‘莫大’。若使舉大石運大木者,獨力既盡,終不能舉運,則何用自夸其力?衆力合共,終能舉運,則他人之力盡吾力也。聖門見解原來明知此理,故聖門功夫自來同此一路,所以子路亦不以自知為足,而必以人告而與改為幸而喜;禹亦不以自己所有之善為足,而必以人言而與行,為之嘉尚感激,以至於拜,皆莫非取於人之意也。而至於舜,則聞其一善,沛然若決,耳與之順,而心與之通,即將人做吾替策。人之助我,自不待為己作喜,即將己替人做主;我之受人,自不勞拜人致嘉,只是公天下之善而以為善,所以善不必己而能成其善也。所謂北辰居所而衆星共之者,正謂此也。此不是與人為善而何?然而所以致此,莫不從一樂字見出。‘樂取’云者,非以為不如此不得,而强以為此也;中心自爾,不能不如此之謂樂。樂故有可以興人移人,不自知其然而然者。人莫不于于趨趨,齊心共力於此善上,而使之然者,實由吾之樂為如此而已。此惟可與知德者道耳,其誰與論?
大全饒雙峯曰:‘因吾取人之善以為善,而使天下之人皆勸而為善,則是聖人成己成物之事,故曰:“君子之善孰大於此。”’○吴蓀右曰:‘“君子”指舜言,“莫大”句只是贊嘆了卻“大舜有大”大字之意。’竊意:詳玩孟子語意,君子亦不是指舜而重言之也。此章大意,只是引來舜事以為大舜之大亦不過如此耳。故君子之道必以與人為莫大宗旨者以此。故此言大抵君子之道,當以大舜此事為法云爾。若重言君子只是贊舜,有何神味?
汪武曹曰:‘末節文勢當承上二節來。但“與人為善”句只是指舜,不兼由禹。杜静臺謂下面大字實從上面大字生來。困勉録亦謂“莫大”與“大舜有大焉”相應。此二條亦皆以“與人為善”單指舜也。’○李都梁曰:‘末節本總承由禹舜説,歸結通章。而諸家皆單貼舜説者,誤矣。’○胤録曰:‘謂由禹在舜量内則可,謂由禹學舜階梯則可,遂謂末節總贊三聖賢則不可。其謂之只説舜而不關由禹者,固語意不活;總贊之説,亦蹊徑混淪。惟在善觀者意會。’竊意:此章既當見舜禹由同處,又須見舜禹由分處。何謂同處?不但舜之為取諸人,禹之聞善言則拜,其所受之善亦取諸人矣;又不但禹之為取諸人,直到子路之聞過則喜,其改過遷善亦是取諸人矣。既是取諸人,則即是與人為善一般意思爾。是其同處也。何謂分處?子路之求己過而欲改,豈若禹盡人善而受之?幸已改而喜之,又豈若禹嘉人善而拜之者乎?不止此也,禹之受人,又不如善同舍己者之尤見取人之樂也;禹之拜人,又不如無非取人者之尤見與人之博也。故一般取人,而舜特是盡取人之量者也;一般與人,而舜特是盡與人之量者爾。是其分處也。今於末節分明承‘大舜有大’而言與人之莫大,則單貼舜説固矣。而由禹又不在舜底度外,則單指舜亦未嘗不兼指由禹也。若知舜禹由同處、分處區界清楚,則武曹、都梁二家説,義自不必偏争。觀者當以此意會。
君子之道,失必反己,善必取人,所以擴充其固然者,有致無不到之極也。夷惠固致極者,而但其隘、不恭,所以猶有未盡之善也。係此章而記下章,亦辨似之意也。特辨在毫忽,學者細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