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經旨蒙解
【題 解】
大學經旨蒙解作者朴宗永(一八〇四—一八七五),字美汝,號松塢,本貫潘南。錦石忠獻公刑曹判書、禁衛大將朴準源之第五子,純祖之叔舅。松塢身處豪門而遠離俗世喧囂,畢生向學,善屬文,曾任楊根郡守及都正。死後六十年的一九三五年刊行松塢遺稿十一卷八册。其中經旨蒙解是對多部儒家經典進行解釋的著作,别編卷一大學部分共有十六條,主要對争議問題進行了比較深刻的論辯。(林熒澤)
四端中,朱子不釋智字之義,此段見於大學序。胡雲峯注以為:朱子四書釋仁曰‘心之德,愛之理’,義曰‘心之制,事之宜’,禮曰‘天理之節文、人事之儀則’,皆兼體用,獨智字未有明釋。竊取朱子之意補之,曰‘智則心之神明,妙衆理而宰萬物’。愚意則此説恐似穿鑿矣。朱子雖不明釋智字,於其曰仁、曰義、曰禮之間,智未嘗不在也。蓋仁雖‘心之德’,義雖‘心之制’,禮雖‘天理之節文’,若其仁之所以行,義之所以斷,禮之所以立,皆智之用也。舉仁、義、禮三件事,則智之事自然包在其中,故不必别為明釋者耶。然而朱子釋性之四端曰‘智則是個分别是非底道理’,‘分别是非’四字釋智字義已足矣。觀此,則朱子未嘗不釋智字,胡氏説未知何所據也。
大學只言心而不言性,中庸只言性而不言心。心、性雖相近,豈可無區别耶?或云‘言心則性在其中,言性則心亦在〔其〕中’,其言雖似然矣,而若無所分别,則終有心性混看之弊矣。朱子曰:‘人與物受之者謂性,主於一身者謂〔之〕心。’心、性固自有界分,而亦各有體用矣。是以朱子於大學序則只言性,而不及於心;中庸序則只言心,而不及於性。似因慮學者有混看之弊,故以大傳之不言者言之於序文,示心性之各有體段而不相混,相為表裏而不各離。聖賢之微意概可見矣。然則心、性不可以統同看,明矣。心者,貯性之器也;性者,統於心之理也。大學、中庸之只言心、只言性之由,既無先儒的論,恐難以臆見揣端,而大抵大學首章首句言‘明德’,而明德之‘虚靈不昧’即是心,故首尾傳經十一章之内未嘗下一性字矣。若心、性二字混書,則學者或以‘明德’為性,而無以别‘明德’之主於言故然歟?中庸首章首句亦言‘性’,故上下三十三章之内,亦不下一心字,以明心、性之不可混看,如大學之例耶?又或大學是學者事也,中庸(及)〔乃〕[1]教者事也。為學之要,則身心最緊;設教之道,則性理為主。故大學之只言心,中庸之只言性,無乃以是耶?此等疑義,無明據之可言,故不敢强解。而蓋朱子序文之意,則分言心性,必有所以也。中庸序胡雲峯小注:‘朱子之言性言心,只稱其詳焉者,發其端而(末)〔未〕[2]有分析,愚嘗以是惑焉。’至於大學傳十章‘拂人之性’之性字與‘心性’之性,意義差殊,不足以此疑其大傳亦言性耳。
經一章‘知止而后有定’,奚獨於三綱中獨拈出‘止善’一句歟?愚意,明明德、新民、止至善雖是三綱,明德、新民之工皆當止於至善。則三綱之中,止善又為明德、新民之綱,故特舉‘知止’而發端歟?(安)〔定〕、静、安、慮、得五者,是功效次第,非工夫節目,而與知止對言,則知止為工夫。而又以知止對言明明德、新民,則明、新為工夫,止善為近功效耳。五者之中,定、静、安三字雖有淺深之效,相去不遠,與中庸之動、變、化相類。‘知止’以後皆能容易進去,慮、得二功最是難進,已有朱子‘挽弓難開’之諭。然則五者雖同是功效,而地位有遠近之殊,節次有難易之異耳。
‘古之欲明明德’以下,六個欲字與先字,是言工夫節次而乃逆推工夫也;‘物格而后’以下七個后字,是言功效次第而乃順推功效也。欲與先字謂欲如此必先如此,逐節相應,各有兩段工夫。至於‘致知在格物’,獨以一‘在’字句斷,則‘欲、先’與‘在’字之義緊慢差殊,‘在’又緊得幾分矣。致知、格物固是一事,故不為分截兩段而言,謂物格則知至,非謂格物而又致知也。以工夫言,則格致不須分截;而以功效言,則不得不分截。故下段順推處,以‘物格而后知至’發端,以明功效自有先後之分耳。
八條中,修身以上,明明德之事也;修身以下,新民之事也。自格致至修身,以工夫而言;自修身至平天下,以功效言。然則格、致、誠、正之工,欲其為修身者也;齊、治、平之效,自修身而做出者也。是以修身為八條最緊底工夫。故經稱‘自天子〔以〕至於庶人,皆以修身為本’。然而八條中,‘誠意’工夫尤為緊切。意苟誠矣,則其他七條無不做得好;意苟不誠,則許多病痛皆從此出,諸條隨皆破裂,無以著手,便有此一關。透過透不過之間,善惡、人鬼判焉。誠意之要即在於謹獨,故程子論天德、王道,皆以謹獨為主矣。三綱八條之外,别有釋‘本末’一章重之也。天下萬物皆有本而有末,天下萬事亦皆有本而有末。以三綱而言,則‘明明德’為本,而‘止至善’為末;就八條而論,則格物、致知為本,而平天下為末也。又將三綱、八條合而論之,則三綱為本,而八條為末也。又並將三綱、八條統而論之,則明明德為本,而平天下為末也。此皆汎言其本末者也。至於三綱、八條之外,則釋本末者,經一章末段以修身為本而總結之。蓋八條之中,修身最重,上以接格、致、誠、正之工,下以包齊、治、平之效故也。然則‘其本亂’之本字,即承上文‘修身為本’之本字而言,即指身也。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云者,其身不治,則家不得以治矣;吾身不正,則家不可以正矣,由家及國,由國及天下,節次推類,無不然矣。本末之於工夫、功效最為緊切,於身心家國最為樞要,不可闕遺者。故孔子特舉於經一章之末段,曾子又别為解釋,聖人之微旨可見矣。‘所厚’之厚字,謂家也。國與天下本非所薄,而自家視之則為薄。已有陳氏説,不必疊牀耳。
釋‘明明德’章,上下皆説‘明德’,而中間獨説‘明命’,又言命而不言性,則似若性外别有命。此雖可疑,然而命與性固是一也。自天施與而言,則謂之命;自人稟受而言,則謂之性。名雖異,而理則同而然歟?中庸首章亦言‘天命之謂性’,在天謂命,在人謂性。獨於此章不言性,而只言命,似因大學本不言性故然歟?但大注朱子釋之曰:‘天之明命,即天之所以與我,而我所以為德者也。’不曰性而曰德,殊涉可疑。然而此章釋明德,故歸重於德而然歟?至於小注云‘我所得以為性者便是明德’,此尤可疑。明德既云‘虚靈不昧’,則恐是心,而謂之性者,何歟?此亦歸重明德也。故釋大文之明命,不得不以性字明天之所與、我之所得,而承接上下故然歟?觀於‘便是’二字,既非的定之辭,且性本統於心者,言性則心固包著,而釋‘明命’處,心字不為襯切故然歟?
‘止至善’章:‘為人臣止於敬。’不曰忠而曰敬者,非謂敬勝於忠,而忠不如敬也。忠是竭力盡節之謂,則只道向這裏做將去,有偏了意。敬則包含多少節目,無處而不可,無事而不當。以禮貌言,則擎跪曲拳皆所以敬也;以道理言,則陳善閉邪,亦所以敬也。造次止於敬,顛沛止於敬,然後可以盡吾誠而格君心矣。然則吾之所止,敬無不在;而敬之所止,忠無不在。觀於孟子‘齊人莫如我敬王’,‘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可知,敬之於人臣,莫大者也。或言上節有‘緝熙敬止’之語,文王之三分有二,服事盡分,蓋出於‘緝熙敬止’之效,故承上文,不曰忠而曰敬。此乃泥於一偏之言耳。文王之‘敬止’,舉全體而言,奚獨‘為人臣止〔于〕敬’之敬也?於仁、於孝、於慈、於信,無往而非敬。然則人君之所止雖曰仁,而仁之所止乃敬也;人子之所止雖曰孝,而孝之所止亦敬也。推以至於為父而交人,雖曰止慈、止信,而慈、信之所止則壹是皆敬耳,豈如人臣止敬之專指一節言也。蓋仁、敬、孝、慈、信五者,乃其目之大者也。若究精微之藴,推類而盡其餘,則五者之外又有百千萬事,皆人所當止,而人所當敬。敬之於人,其要且重如此。所以文王緝熙之工,至於敬以止之,敬以止之而至於五者之無不當,五者之無不當而至於天下萬事之無不盡。‘於戲,前王不忘’,良有以也,惟宜熟讀而玩頤之耳。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者,切磋即是治骨角者,琢磨乃是治玉石者。以切磋譬之於道學,以琢磨喻之於自修者,恐無他疑義。切磋琢磨同是治也,而治骨角則稍易,治玉石則為難,故取以為譬者也。學與自修,俱是在我之工夫,而一串貫來,則宜無難易之分。而必以切磋之易喻之學,又以琢磨之難譬諸修者,蓋就知行而言也。學是‘講習討論之事’,故屬於知;修乃‘省察克治之功’,故屬於行。知行較則知易於行,而行難於知,所以有切磋琢(磋)〔磨〕[3]之分截為言,以明學與自修,皆得止於至善處也。切而不磋則未能到至善,琢而不磨則亦未到至善。切與琢是一事,而為始條理;磋與磨亦一事,而為終條理也。學與自修雖是一串事,而亦有始終工夫。既學之,又修之,欲其温習省察無所間斷,故以切磋磨琢之自易及難、漸治益精取喻,以釋‘明明德’者之‘止於(止)〔至〕善’實由進學自修之功,其意深切矣。
‘止至善’章之只以賢賢、親親為言,蓋因舉其大則小者自不遺矣。賢賢即指為國也,親親亦指為家也。由國而言,則賢賢為大;由家而言,則親親為重。故中庸‘九經’修身為本,而尊賢為修身之次,親親為尊賢之次。此其為天下國家之大經大法,先重後輕,秩然有序者也。然則君子之於治國治家,苟能賢其賢而親其親,則餘無不治矣。至於小人之事,蠢然無省,惟知耕鑿之為利,飽暖之為樂,故先就其所慕處而言,非謂耕鑿飽暖之外,至於孝悌仁義等事,一切昧然不知也。孟子曰:‘王者之民,皡皡如也。’人君苟行王政,分田制産,必使之仰事俯育;既富而教,亦使之磨任漸義,則民日遷善,而不自知其治效之廣大,終至於皡皡自得。所以堯民有擊壤之樂,而不識帝力者也。是以於小人之事,先道其樂利,則入孝出悌,親上死長之化,即是次第件事也。古聖人立言之趣,隱見微著,各有攸當,皆當熟讀而玩味耳。
釋‘止至善’章,以至善之體用及節目工夫分以言之,見於章下小注玉溪盧氏及雙峯饒氏説,無容疊牀。而蓋‘至善’云者,指善之到極至處而言也。明德、新民,俱各有一段;至善,明德之到極至處,乃明德之至善也。新民之到極至處,亦新民之至善也。然則至善非别有體用,明德之‘止於至善’,即至善之體所以立也;新民之‘止於至善’,乃至善之用所以行也。若其至善之以仁敬孝慈信為節目,言聖人之止無非至善,而得其所止之事。仁敬孝慈等五者,乃其節目之大者。而舉其大,則其他細節目皆包在其中矣,如為人君止於仁。仁亦有幾多般,文王之視民如傷,必先鰥寡孤獨、罪人不孥之類,皆仁之事,而‘止於至善’者也。故必以此五者為至善之節目,而以學與自修為至善之工夫者。學是致知、格物之事,自修是誠意、正心、修身之事,皆屬於工夫。而欲其到極至處,故至善之必以學與自修為工夫者也歟!
補亡章五知字之同不同,與上段‘莫不有知’之知,與下段‘因其已知’之知,其義之同不同,未易分析。章句曰:‘知,猶識也。’‘知’與‘識’似微有不同,然而愚意知則雖略知之,亦可謂知,識則有深知之意。不曰‘知,識也’,而曰‘知,猶識也’,則‘知’與‘識’固自有不同者。至於五知字,似無不同。‘莫不有知’之知與‘因其已知’之知,小注朱子雖釋之曰‘已知’,即下文‘人心之靈莫不有知’之知,而似微有體用之不同。上文‘人心之靈’,即本然知覺之知,知之體也;下文‘因其已知’之知,即‘致知’之知,知之用也。然則上下知字或自有不同者存歟?未敢質言。而至若表裏精粗之分,朱子既釋之以‘表者,人物所共由;裏者,吾心所獨得’。天下物理,皆有表而有裏,有精而有粗。格物之道,先自其表而以求至乎其裏,先從其粗而以求盡乎其精。然裏之中又有裏,精之中又有精,透得一重,便有一重,欲其到得極至處,故曰‘表裏精粗無不到’也。蓋表者,人物所共由,如父之慈、子之孝,以事而言也;裏者,吾心所獨得,如慈孝之理,吻然會於心者也。以此推之,精粗可知。蓋‘表裏精粗無不到’,以格物為言也;‘全體大用無不明’,以知至為言也歟。此章知字之解説多矣,固未敢比而同之,而既有朱子訓釋,不必别生歧貳之論也。
‘誠意’章之緊要用工處,專在於兩自字上。‘毋自欺’者,勿自欺其心於善惡之間也,此謂誠意之工;而誠意之本,乃在於致知,致吾之知,然後可以知善之當為、惡之當去。蓋聖學工夫,不過為善去惡,分明後方有下手處。故朱子曰‘致知者,誠意之本也;慎獨者,誠意之助也。致知,則意已誠七八分〔了〕,只是猶恐隱微處〔尚〕有些〔子〕未誠實〔處〕,故其要(只)在謹獨’[4]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乃以心言也,非謂身之獨居也。其幾尤微,在於一念之萌,善惡之所分而誠僞之欺判。君子必審其幾,取捨於方寸之内,存遏於俄頃之間,欲其表裏如一,真實无妄。然則誠意之工始於‘毋自欺’,善則實心為之,惡亦實心去之,其到底緊切如惡惡臭,如好好色,以至自快自足於心,無有一毫虧欠底意,亦無有苟且徇外之嘆,然後終之以慎獨之工,使‘毋自欺’,愈精愈熟,此乃誠意之極功也。蓋一篇精神緊捨於‘毋自欺’與‘自慊’之兩個自字,此自字與‘自修’之自相應。自欺者,誠之反,自修者不可如此;自慊者,誠之充,自修者必欲如此。愚謂故字承上二自字而生,下獨字蓋自欺與自慊,即‘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者。且此獨字對上自字,於此章深求自字義,則庶得其要領耳。至於此章之單釋誠意為至,蓋致知屬知,誠意屬行,知、行畢竟是二事,故所以不連致知為説。誠意、正心雖皆屬行,然誠意不特為正心之要,自修身至平天下,皆以此為要。若只連正心,則其意促狹。故不連正心説者,已見於章下小注饒氏説,讀者宜玩索焉。
‘誠意’章獨書‘曾子曰’者,雖涉可疑,觀其歸趣,似非專為此章而發也。無或曾子之平日尋常説到者,門人作傳時引入,以照應上段‘如見肺肝’之語,故特加‘曾子曰’三字歟?此無的據,姑難質其必然。而若其‘十目所視,十手所指’者,非曰衆人所共視之地,衆人所共指之時也。蓋善惡之幾纔萌於吾心,而是非之形已判於吾意,則人雖不知,我已自知。其惶恐愧恧,與十目之所視、十手之所指無異。故人所不視,而十目之視已在於吾心;人所不指,而十手之指亦在於吾意。善惡之不可揜如此。夫為善於獨者,不求人知,而人自知之;為惡於獨者,惟恐人知,而人必知之。其‘嚴恭寅畏’,恒如十目之視、十手之指,然後庶免於‘不畏入畏’之訓。此與中庸之‘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同其旨義者歟!
‘正心修身’章‘有所’四者,此乃治心之最緊要去處,故未易為説。而以愚論之,當明其體用動静為存養省察之工,然後庶可以不失其正矣。朱子云:‘心之虚靈知覺,一而已矣。’虚靈即心之體,知覺乃心之用。一者,純一不雜,公明無私之謂也。心有知覺,故忿懥、恐懼、好樂、憂患等四者,隨事物而感動于内,固是如飢渴飲食之不能無者,則非謂有此而不得其正也。或慮欲動情勝累其本體,故當其平居無事也,不要先有此四者,未應物時湛然虚静,如鑒空衡平;到應物時了不差錯,喜怒憂懼,各當其事,恰好則止,無過中偏係之患,然後方得本心之正。觀於‘有所’二字,可認其不可先有此心於胸中,物來則順應,事去則虚静,不可期待其事物之來,而預先動心也;亦不可留滯於事物之過,而終致害心也。譬如待客之人,客至則接應,客去則安閒,不必於客未到時先有候待之意而繫吾心也,亦不必於客去之後尚有留連之意而累吾心也。蓋先有此心,便是私意,而無涵養之實;後存此心,亦係私意,而欠省察之工,故深戒之也。且四者俱為心害,而先以忿懥發端者,易發難制者莫如忿懥故也。人情固有多般,而只以四者為説者,撮緊而合要,不出好惡故也。大學一部,只是好惡兩件事。格物者,明其善之當好,惡之當惡也;誠意者,惡失其好惡之念也;正修要於應接之間,不偏其好惡也。齊、治、平亦不過推其好惡之公施於家、國、天下也。然則好惡之得其正,欲其心之正也。好惡者,是非之謂也。天下萬事,不外乎是非善惡兩段而已。故於此得其正,則應之萬物,發以為萬事,各當於理,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正矣。
人身之修,固有多般,則‘修齊’章中必以親愛、賤惡、畏敬、哀矜、(教)〔敖〕惰五者為言,何也?章句云‘五者,在人本有當然之則’,然則皆是性分之所固有,如四端之隨感而動者也。五者等以言之,各有攸屬。親愛、哀矜即惻隱之心,屬於仁之端也;賤惡、敖惰即羞惡之心,屬於義之端也;畏敬乃恭敬之心,屬於禮之端也;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乃是非之心,屬於智之端也。合以論之,則親愛、哀矜、畏敬,知其美,屬好;賤惡、敖惰,知其惡,屬惡。好惡實統四端,而親愛等五者之目雖各有其則,而實亦不出於好惡二者。故末段以‘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終之者,良有以也。至於‘衆人皆未免有五辟之病’云者,非謂衆人皆有此病也,惟其所向而若不加察焉,則必陷於偏辟。故朱子云:‘皆是人合有底事。’如在官街上差了路,此謂官路雖平直,若不審察,一任其冥摘,則必有横走狄斜之嘆矣。然則雖衆人,察則不至於辟,而不察則至於辟,故戒之也。聖賢則無此五病,而雖衆人亦不至每每有此病,則何可以衆人而直斷皆有此五辟之病耶?五者之中,獨以親愛為先。敖惰非好事,而亦為並言者,此有胡氏説與朱子訓釋,不必疊牀。而蓋人情之易偏者,愛為尤甚,故先於五者。而況閨門之内,義不勝恩,則身之不修,家之不齊,其病痛皆在於此故耳。至於敖惰不當有之事,則人固疑此。而敖惰是賤惡之輕者,無論人與物,在彼平平,則在我自爾簡慢。簡慢即敖惰之謂也。此乃指情,而非指行也。大抵其身之修不修,專在於五者之辟不辟,又在於其心之正不正,何則?身以心為主,而心以意為機,故心正則自無親愛等辟焉之弊矣,意誠則亦無忿懥等不正之弊矣。是知正心為修身之本,誠意為正心之要。然或但知誠意而不能密察,則又無以直内而修身。故此章之一篇宗旨,專管於章句之‘加察’二字上,惟宜熟玩而精思耳。
‘正修’章則曰‘所謂修身在正其心’,‘修齊’章則曰‘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皆以‘在’字發端,而獨於傳九章曰‘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立言不同,宜其人之致疑也。然‘欲’與‘先’字,既是經一章之本文,則傳七、八章之皆以‘在’字下語者,恐未照應。此章之以‘必先’二字發端,似是不忘經文之本旨也。或説以為經文結語有‘本末’、‘厚薄’之句語,故此章曰‘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此乃承接經文結語而然。此説恐似傅會。愚意則‘格致’以下八條目,雖皆接連互推之事,而最緊要處即在於修、齊兩段工夫,故不得不緊括下語。所以七章結語不曰‘齊其家在修其身’,如他章之例,而獨曰‘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家’,此亦下語緊匝,以示丁寧反覆之意也。故及其九章之發端也,特下‘必先’二字,以承接其結語也。至於孝弟慈三者,在家之道不外乎此。於此能盡其道,則移之於國,孝可以忠君,弟可以敬長,慈可以愛衆。此所以不出家而成教於國者也。然而成教於國者,非謂以孝、弟、慈之道推行於國也。君子能自修其身,以教一家之人,則身不出家庭,而表準矜式於一國,自然感化者也,猶易所謂‘君子居其室,而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據此則只是家裏做成了這般當行底道理,而非是我欲推之於國也明矣。但章首既言其孝、弟、慈三者,而下文只言慈道,曰‘如保赤子’者何也?此非謂慈勝於孝、弟也,欲其從人易曉處而開導之也。(皆)〔蓋〕[5]世降俗下,孝悌之天鮮有能保守者;獨慈愛之天,則無論賢愚猶不失之,故因其良知、良能之發見,而欲其推廣之者也。亦猶易所謂‘納(納)〔約〕[6]自牖’之義也。‘如保赤子’之如字,即推廣之意也。蓋言慈於國如慈於家,保其民如保其幼也。赤子雖有欲,而不能自言,故為母者以誠心求其所欲,飢渴而飲食之,寒燠而温涼之,雖不能盡得其心,要亦不甚相遠。此猶治國而莅民者,存心惻怛,曲盡人情,以誠求民之不能自達者,窮乏而(貶)〔賑〕濟之,(勢)〔勞〕苦而休息之[7]。凡他政令施措之際,所欲必與,所惡勿施,則雖不盡中民願,其遠者無幾矣。蓋立教之本只在反之於身,行之於家,盡孝弟之道,以為推廣焉而已,不必於三者之外别求他立教之道而教之。如閨門之内,不必别求他人之子而養之,學得養之之道理,然後始嫁也。是以章句釋之以‘立教之本,不假强為,在識其端而推廣之’者,果深切而著明矣。
‘齊治’章中仁讓何為以家言,貪戾何為以人言乎?意者此章乃明為善為惡難易之應也。從善之效其難如登,從惡之害其易如崩,故必一家仁讓,然後方能一國興起。只一人貪戾之害,足致一國作亂。善惡之機如影響,固人不可忽者。而至於一言僨事,則其機之微,又非一人之比。此正論語所謂‘一言足以喪邦’者也。饒氏説則仁讓是本上文孝弟而言,仁屬孝,讓屬弟,貪戾者慈之反。或謂貪是仁之反,戾是讓之反,以饒説為强覓。蓋上文既説孝、弟、慈之道,其下承之以仁讓、貪戾等語,故饒説之以貪戾為慈之反,亦或無怪。而此章既以一家一人為互對而言,則仁讓與貪戾似亦為互對矣。然則以貪為仁之反,以戾為讓之反者,其説亦或近之耳。
‘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堯舜豈有此事也。此一句雖在‘堯舜帥天下以仁’、‘桀紂帥天下以暴’之下,其歸重專係於桀紂矣。桀紂之所好者暴,而令民以行仁之事,則民之不從,固其宜也。而堯舜所好者仁,而焉有令民以不仁之事乎?此必無之理,則即是就空説也。或謂與堯舜通看無妨,非實有此事,此正所謂不以文害辭者也。此章雖釋齊、治,實具誠、正、修等諸般工夫矣。‘所令反其所好’一句,是説好惡之不誠,實乃誠意工夫也。‘有諸己’、‘無諸己’一句,是説好惡之無偏係,乃正心工夫也,而又宜兼看修身。‘堯舜帥天下以仁,而民從之’,乃齊、治之效也。大學一篇,章雖不同,徹頭徹尾互相照應,善讀者自可默會矣。
‘絜矩’章,規矩皆法度之器,則何獨言‘矩’乎?蓋‘絜矩’云者,即是託物而喻道也。矩本制方之器,俗呼曲尺。匠欲為方器,則必以曲尺裁量絜度,然後可成器。器方者,矩方之效也;矩方者,器方之則也。若其矩與器(可)〔同〕[8]其方之由,即絜之之不失道也。譬則矩者心也,人心與我心同,故我心之所欲,人心亦欲之;我心之(欲)[9]不欲,人心亦不欲。其所以絜之者,臨事每存平恕,遇物必施公正,如我之所好者安樂,則便思他人亦欲安樂;我之所惡者勞苦,則必思他人亦不欲勞苦。施其好而勿施其惡,遺以安而勿遺其苦。終至於以我之行而感人之心,由我之善而化人之俗。我欲孝弟也,則使人亦如我之孝悌。立欲仁讓也,則使人亦效我之仁讓。自家而國,自國而天下,務盡均平。然則‘絜矩’二字固不出於正之義、恕之道也。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乃絜矩之謂也。大抵匠之度物,以矩為矩;君子之度人,以心為矩。方其度物也,錙銖不差,分寸不遠,上下四旁均齊方正,則成器之制不背矩矣;及其度人也,物我無間,好惡相同,前後左右隨處皆然,則從心之效不踰矩矣。因此究之,則絜矩之義雖似晦而實則明。至於規矩皆法度之器,而此獨言矩者,已有胡氏説。規圓矩方,圓者動而方者止,即是明德、新民、止至善之意也。此説儘好,不必架鑿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