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動心否乎?
按:集注‘恐懼疑惑’之意,似於孟子實分未能襯着。竊嘗思之,凡有為者,隨其所事上必有心所準期,而毫有未能充副,有違其本心所期者,則此便是動心。公孫丑知孟子平日所自期底事業道理,有極遠極大者,故因問孟子,於此果能有以恰盡所準期,無一毫未副之慮否?問之及此者,要知孟子德性,此道底真境所到耳,可謂切問也。下文許多發明,皆由此出,慎勿汎看。
孟子自來辨王霸之分若是其嚴,而丑又以霸混王以問,何也?退録曰:‘霸者,只是伯於諸侯之稱,本未是假詐之名。但五伯是以假詐伯者,故始有霸道之名。’竊意:所以孔氏之門但羞稱如是之霸王,非羞為諸侯之伯也。然則以公孫此問過論其襲染之病者,舉可不必,只見其所以發問之意可也。大抵吾門中論道論業,有若是大且備矣。此固於可言處想得,而若其成大業,致天功,無一物之遺,無一事之缺,無一時之間,以為全盡恰滿之德,則有非一毫携貳撓奪而得底。惟此卿相之位,即是霸王之資地;霸王之業,即是行志之極境。若能致此得恰如其所言底準期,是可謂體聖鑄王底盛德大業也。以此為問,欲知孟子所贊詡上德性本領之所到,以立學聖者門户工程耳。
四十不動心
集注曰:‘四十强仕,君子道明德立之時。’竊意:此有我字,是孟子自言己事耳,不是言强仕者皆然也。蓋聖賢之不動心自别,故成就許難,未四十時遽難充到,而到四十方强之時,又無未到盡之理。故孟子特立四十之限,既以見我家工夫成就之不易,又以見自己到成之不晩。孔子言‘四十不惑’,亦此意也。
‘過孟賁’節
竊意:賁本稱力士,而注謂之勇士者,蓋勇是用力到久之稱。勇字,見力所終勝得任之功若是,於借贊不動心之義更有相發。
竊意:孟賁之於聖門,初非倫類,而必借是而明之者,其意當玩。為聖門中所為不動心底,其擔勝終極之力,原自有至大至剛不可形喻者。故是以血氣上所以能勝得任者,借言以明不動心之情狀實境也。夫力士,所以稱其力也如何。為其負千斤,致千里,能致其所準之限,而不曾有屈撓頽惰之弊,是所謂能用其力而要終,謂之勇士也。是知孟子即亦勝此道之孟賁,而又不啻千斤千里之限,則是所謂過之遠矣。若非深體明這裏真功者,何以形容及此?
告子先我
語類曰:‘告子之不動心,是麤法,非若孟子酬酢萬變而不動也。’竊意:不但就不動上分精麤,其分在所以為心者之如何,然此則自具在下文辨别。本節只是明不動之極難,而猶不足為難者,正以明不動心之多般也。所以言不動心之多般者,將以明我家所以不動心者自有所在也。
不動心有道乎?
竊意:丑本問不動心否乎者,已自以不動心為許大許難事矣。乃孟子以為四十不動,則又疑孟子成德之許難,故況之以孟賁。夫孟賁之力天生,人不可幾及,而乃曰過遠,則是斷然以孟子之不動心為不可幾及之難矣。此非無見,而學道障礙亦由於此。故孟子特為辨示曰‘是不難’。夫以若彼難,倒謂之不難者,何也?盍見夫告子之未必聖賢而能之,能之又先我,則是固非至難之難,而況先成後成,各適科量。信乎非生成獨得底,必有人人可幾及致者。公孫丑即其言下,又會此關,故即問‘不動心有道乎’。蓋已猜到下面無限地步者,可見神悟不窮之妙,而但未得其至大之範、真切之方者,故問發之也。
曰有
竊意:一有字,見奇幸無窮意,見傾倒無餘意。奇幸公孫之善求道,故傾倒自己之所底蕴。
‘孟施舍’節
退録曰:‘所,有所指定之辭也。若黝則務必勝,其為勇也易見,故只曰“養勇”;舍則不以必勝為意,則其為勇也難見,而自有所以養之者在,故曰“所養勇”。所,以指的其意而言也。
‘未知孰賢’節
竊意:黝舍只是一勇之夫,卜曾乃是行道之士,本非等倫。而孟子以為似,其意當會。蓋孟子論不動心之有道也,本只要説明個吾門中法門,則本合説卜曾兩宗師,以明個盡約未盡約分界,以立後學致其道底擇方而已。然於聖工上説明遽難,而於小勇上比況易明,故先舉個同勇而異道者,就二子而言之。自上文以孟賁比況處,其意當玩。然則其論二子處,只當替神在卜曾看。慎勿過勞氣理等分别,反涉生割。○黝舍之遇敵也,其擔當直前,無大無小,有必勝而無所懼之心同也,所以云‘未知其孰賢’。然而其以必勝為心,然後直前者,設或不勝,則容有不直前之慮。而其但以直前為心,而初不計勝不勝者,則終可無不直前之時矣。卜曾之於聖學正猶是也。子夏,必自信必勝而勇往不疑者也;曾子,設有不勝而亦不由不勇往者也。勇往則一也,而未嘗有為乎勝而亦能勇往者,尤當取法。此意於此以上論黝舍處已躍見矣。夫曾子固是有反己之工,而此則乃下一節發意也,此節只是汎言聖門勇往擔當之意耳,切勿徑犯下文‘自反’意講。
‘曾子謂子襄’節
正義曰:‘若自省有不直,雖於褐寬博之獨夫,我豈不恐惴焉?若自省有義,雖千萬人之衆,我且直往不懼矣。’集注曰:‘往,往而(適)〔敵〕之也。’竊意:(適)〔敵〕字雖因黝舍而言,然到曾子恐不襯合。夫既曰曾子是義理之勇,則顧何曾意到敵人?然則往字只是勇往行去之意。千萬吾往,獨言舉世非之而不變也。
‘不如曾子之守約’節
或問曰:‘守約云者,言其所守之得其約耳,非以約為一物而可守也。’語類曰:‘今人説守約二字極未穩,如云“守氣不如守約”,分明將約字對氣字。’竊意:如今人説,不但以約字對氣字為未穩也。夫曾子分明自説是勇,則曾子所守底,亦只是氣也。而反謂曾子是守約非守氣,則惡在下文説養氣的主意?故知曾子所守之約,亦只是言守氣來得其約也,非外氣言另自有道理之約也。
竊意:從不動心説起者,原來要是説為那事底用力擔勝之關,故必言氣言守,守氣正所以為勇也。既以黝舍當卜曾替神看,則二子之遇敵必赴,即聖門擔道必準之事也。擔道必準則均,而有自恃必勝而赴者,有設或不勝而不容不赴者,此則曾子、子夏約未約之大略也。更有自反為必無不勝之道,而可自無移易撓動之慮者,此已在聖門中自説方處,如曾子之言是也,此方是吾聖門中所秉執之約法也。若以千萬可往之縮,以為養勇之道,則其於為際竟何有一毫撓動不準到之理乎?然則如北宫之赴敵者,雖有必赴之心,而如不可勝,則容有未赴之時矣。如孟舍之赴敵者,雖無不赴之時,而如不量己,則容有不勝之敵矣。孰若反吾實而壯吾力,處無不可勝之地而收無所不勝之功之為至要乎?是之謂‘又不如’也。故聖人之道,不徒以立心為貴,必以實有為為貴,此孟舍之守約也;不徒以有為為貴,必以無不得為貴,此方是曾子之守約也。為其要得個此約也,不可不辨告子,不可不發知言,不可不論善養。一章大意,到此明矣。○吕晩村曰:‘孟子借黝舍之養勇,以引入養氣之説,一步步打到自身上。故二子中,已是北宫陪舍,借黝舍陪出曾子、子夏,卻又是子夏陪曾子。孟子之學,源本曾子,故説曾子正陪出自己。一路脱卸,到曾子一往,此一段雖是評品黝舍,卻正為過渡出曾子、子夏。空中形影瞥颺,是孟子文章神化處。’竊意:孟子也不是勞一番陪出法,以見個文章手段。蓋同此聖工中,原當以卜曾二子立為極則,而又不無分别於其間,乃學聖之定則有在,故不可不開示二子底各樣真狀。此何以明之?幸有黝舍養勇之説,其分界近似於二子,而血氣之名目易形也,赴敵之事狀易喻也,故借陪而言,而卜曾所以分底體樣大略,宛然可見。從前以‘勇’語達德之意,即此借形本法。而到此,孟子更見立言活化處。及到孟施舍又不如曾子語,令人殆不辨擔道勝敵是兩樣事與?黝舍卜曾是各樣人與?反覆形喻之際,只好看出如何是約中之約耳。要使有擇執承法之地足矣。顧何必汲汲血義之辨,反使本文涉生疏之嫌?又何為氣約分疏,反使本文惹補演之勞乎?
‘不得於言’節
語類曰:‘言,只似道理字。’竊意:此節必須先辨個言字、心字、氣字名目分界,清楚發出,然後可以識得告子之為告子。識得告子,方知孟子所為辨示之旨至精純也。夫言者,只是汎指道理之稱,道理何以謂之言也?凡學者之講磨討論底,只是義理。而就斯言也,要將承當此有以恰得如準,故必論其承當底主持處而曰心,又必論其承當底骨幹處而曰氣。凡君子之所承當底主意骨力所以許大許難者,正以其要盡此所言之量無遺無欠也。故君子之所持養,必貴在此個主意,而必須用此個骨力爾。道必慎之,在所言底義理上精擇者,為終當立此主意於此個道理,而用此骨力於此個道理,然後吾聖門中樣法致法庶無差欠耳。告子則不然,頗知無所成之為恥,而不知義理之非外,故謂所言底本有不必盡之量,顧何必盡言量為心乎?所以云‘不得於言,勿求於心’,蓋謂其所主意底不為在盡言量耳。既不以全盡得此道理為心,則其所準的者只是乃心,從便而究,不必承當許難責到許樣氣以為力也。所以云‘不得於心,勿求於氣’,蓋謂其所用力底,不勞費許多運輸耳。要之,告子之學,只是善可之姦雄,而終歸異端之一路。本有義理至大,有難得既之見,故從而外之,謂不必責盡於心準,所以遂不必責力於氣,而亦得循心自愜,得以不動矣。想來如後世超勝支離之見,卻以為識取真心,此可以自足矣,初不以全盡得此道理為心,則心可以無未副而動也;終不以承當個此準的為力,則氣可以無未勝而動也。告子所以不動心有道而先於孟子者,以此。然其所以與聖門異處,直以此耳。乍似簡省,而實出苟且自便之計矣;還似要約,而實是偏枯無用之法矣。此即後世清虚家見解,而陸王輩奥藏也。然而以其自託於儒,則易混;以其受病於心,則害大。志士之惑亂,學問之歧貳,莫此為甚。故孟子常斤斤於此,而辨别之深。學者不詳擇於此,則必差毫謬千,終身迂蹊而不自知其非聖,則異端而止矣。看下文暴氣害政等説,弊自可了解。○告子亦不是言不求心,但不得於言者則不求於心,是其所立心者必自有其言而要踐之而已焉,則必以聖門所言底以為支離汗漫而不必皆吾事也;亦不是心不求氣,但不得於心者則不求於氣,是其所用力者亦必自有其氣而必勝之而已焉,則必以聖門所養底以為勉强作勢而不必皆吾真也。今見不知言必有害事之弊,則言不可以偏守,而不可不盡言量以為心也明矣;今見暴其氣必有反動之弊,則氣不可以不養,而不可不率氣量以持志也亦明矣。故下節先説持志無暴,大綱發明,而直至害政害事節,轉次推本,告子之失到底自見矣。○聖門不動心,既以此道理充盡量為心矣,故不可不以知言為立心際範量,以養氣為立心際骨幹。既不成,有照不及之言,充不盡之氣,氣又一毫有暴害反動之弊。得乎告子之失,惟其不以此道理為心,則其所不動之心,特自其心耳。志尚已小,而氣不充體,自不知志至氣次、本無此道理不盡之慮者,則其於持志無暴上初無近似之及者矣。故下節發之,以明告子之所由失者在此。夫‘持其志無暴其氣’者,其聖門不動心之律令乎?
‘夫志氣之帥’節
竊意:到此變心言志者,以心之有所定嚮運動者言也。則知心字之為立心期嚮之謂,而非指方寸之舍、虚靈之體也明矣。志字本自統氣之所運而言,故謂之‘氣之帥’。體者,指吾所有事底體段而言。凡吾所事,自是與天地準,本當以天地之大論體段言,是氣所以充滿此體而有以運行之也,不堇謂充一身皮膚之内而運乎脈腠間者言也。然則集注‘充滿於身’之意,亦在善看。蓋人之為人,本自統該萬物以為此身之體,區處萬為以為此身之動。朱子所以以身論體之意,更覺發明,但看者未察耳。○李光地曰:‘先至為至,繼至為次,文義自如此。而集注不如此説者,以下文有“志壹動氣”,避其複也。然正不妨複説以起下句。’竊意:次者,卻是取次即至之謂,又不是汎言繼至也。
此節孟子詳言志氣相關攝之理,而告子之所以失自見。夫志之與氣,既有帥卒至次之關,則志若然時,必無未從之氣,氣若暴時,又豈有竞完之志乎哉?當統氣論志。苟非此志,氣何從行?氣未到時,志何由成?不止曰‘持志’,而又曰‘無暴其氣’者,正見氣當責志,氣之暴不暴都在持志上着念。或恐其一毫暴害,則有所妨於擔勝本心耳。今夫告子既無此個着念,則其立心之小可見。果乎其心能不動歟?初未嘗盡言量為心之心,故究不必率氣量以遂其志,則所持者已不是聖門之志也。此其本領源頭所以不是處耳。至於暴氣之慮,則恐未必為告子而發。若夫告子,已病於立心之際,何待暴氣而論其失乎?○告子所以初不以道理樣法求之於心以當吾可為之事者,只緣恐吾氣之不能擔荷勝此故耳。然殊不知氣乃此體之充,則本裕其力,初未嘗有不可勝之憂,而此氣可以志率而致,則此道理顧何有不可盡者,遽自遜避於立心之初乎?故孟子於上一節,總以明言不求心之非,而到此先説此氣所以率致之關,而曰志者氣之帥,又説道體可以勝致之實,而曰氣者體之充。夫若知氣可以勝此道,而志可以致此氣,則心之所之可以盡宇宙矣。何乃於言乎疑有不得者,而初不以為心否?此際明甚。然而人或見立心為道者有不能致,故仍復謂‘氣本有拘,則志亦何益’,所以終信告子之見而牢不可破矣。豈不知此莫非暴氣所致,而非氣不能擔勝之咎耶?故末句特為立論而辨之,到下節詳其故焉。讀者於此當見出工際必有之弊,而撟揉有方矣;尤當見志氣相關之妙,而省察有地矣。
‘反動其心’節
竊意:顛蹶者之本意,亦只是要行之心耳。但緣要行之志太緊,故偏壹之弊至於動氣成趨,遂不免因趨而蹶,則反動其心矣。是豈非志壹動氣、氣壹動志之驗乎?退録曰:‘“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十字當一氣讀,所以見因志致暴、因暴反動之關而已,亦不是交互相對説也。’竊意:此節形容個不善持志則暴氣反動之病,而持志之善也,可以氣不暴而心不動之喻自見矣。
孟子既云必有所持而無暴,則是分明所致養底着功不易。故下文丑問‘惡乎長’,孟子即以善養字代他長字,而更因長字還誡其助長之弊,然後聖門致法躍見於樣法之中矣。論之豈不詳而且精乎?
‘知言善養’節
明道曰:‘孟子“知言”,便是知道。’竊意:不曰‘知道’而曰‘知言’者,以其道之所以得其曲折而體其真境者存乎言耳。其義詳論語末章。○退録曰:‘“浩然”,無窮際、無壅閼、無缺欠之意。’○語類,問:‘浩然之氣是稟得底否?’曰,‘只是這個氣’,‘文字須逐項看。此章孟子之意,不是説氣稟,只因説不動心滚説到這處,似今人説氣魄相似,有這氣魄’,便辦得這事。又曰:‘胡文定説:“知言,知至也;養氣,誠意也。”亦自説得好。’竊意:謂之‘浩然之氣’者,以其所擔勝底至大至遠、至剛至健,故語此道理所以運輪底力量而曰‘浩然之氣’。然則養此氣也,其有曲折不盡得、真境不盡體而得乎?故必先説個‘知言’,然後方説個‘善養吾浩然之氣’,始知孟子之不動心,信乎為言氣合成,能勝得此道理準期耳,非若告子之自其不動心也。故以此氣,朱子謂之氣魄,胡氏謂之誠意,俱無不可,有當意會者。然若以‘善養’與‘知言’相對,作知行各功之證,則後儒之失也,其可謂得聖門之真功而會孟子之言意者乎?浩然之氣而必曰‘吾’者,惟吾聖門中方有如此樣氣而我纔能善養致此云爾,固非曰自身原有此氣,而亦非曰吾人同稟此氣也,何曾説涉氣稟上事?而朱子云‘只是這個氣’者,卻是因孟子推良充端之意,而言此至大至剛底亦非由外襲而取云爾。論者不察,反謂此氣本在,有若不勞善養而可自具在之意,則是求穎粟於播而求時夜於卵矣。其於善養大功反不説輕,而或自謂不失其初,則得無猖狂自恣之失乎?
竊意:‘知言’二句,正以答公孫之問也。‘知言’釋惡字,‘善養’釋長字。言我所不動之心,即以此所言之量為心之心,則自非告子不盡言量之心也。又言我所以不動之實,即在乎率盡此浩然之量而有善養之道,則亦與告子乃心要副而不必盡氣之量者有異矣。然則孟子所以致到此持志而氣無暴之功者,其道自在知言是也,亦不是强加長致之力也,自有其方焉,善養吾浩然是也。○必盡言量以為此心上期責,故終見其盡此氣之量以為運輸之力爾。夫能盡所言之量,無不知其所以然之故,以為其出心主意地,則其承當之力自不能不無一之或闕、無一之或間、無一之或欠。到此地頭,終能有以體天地之德而成鬼神之化,盡天下之變而窮宇宙之大矣。其不動心與否,亦有不足言者:以天地為心,又何言心?自無動理,又何言不動?以此求孟子之所知所養,則其與告子不同與否,亦不勞多辨。然而孟子於此必引告子之説而為明者,所以破愚俗似是之疑,開末學辨悟之路也。且知言、養氣,工地不二,而又必備言方明者,一以見樣法所在,一以見致法所在,此乃聖門論學自來規模也。於此惡可分先後初末之工,致亂真境乎?○或疑:上文言持志無暴氣,而到此獨言養氣,而不言持志,何也?竊意:知言養氣者,元是吾門中持志之大方也。以其持志得如此,故所以氣自無暴而心終不動也。然則到此所説的,無非覆解上文持志之工耳。何必用‘持志’字,然後為言持志乎?然而上汎言志與氣之相關如此而已,到此正説吾聖門之所志如此云爾。故此節説氣字,亦不發在氣字,所發在浩然之體、善養之方,與‘知言’知字勘合得旨。乃蒙引獨於養氣内以為有持志者在,恐猶有偏,然豈不知知言養氣都在持志上審察底乎?
‘至大至剛’節
竊意:‘其為氣也,至大至剛’,只是汎論此氣之為氣;‘以直’‘無害’,且説其守而不失以為無限推致之道而已。凡人於至大至剛之體未嘗本無,而但所以害之多端,故不能充致到天地之體爾。孟子要説明曲折細微,故其言如此。或者過看其論至大至剛之氣也,輒以天地之本然、人生之稟受當之,則非無倣似而恐欠混侖,非無苗脈而恐失徑直。若謂氣必以此為準者,是即人肖天地處則可,若謂此直説天地則不可,為與下‘塞天地’語自見支吾也;若謂氣能到此為量者,是亦因生擴致底則可,以為此可人人本具則不可,為與上‘吾浩然’語自見矛盾也,且於聖門推致無窮極底大方至心上相無發明。須當體會善看。
或曰:‘仁義禮智充溢於中,睟然見於面,盎於背,心廣體胖,便自有一般浩然氣象。’朱子曰:‘如此説,亦非孟子本意。孟子當初如何便當大任而不動心?如何便自反而縮、千萬人吾往矣?只此勇為不懼,便是有浩然之氣。’又曰:‘且如“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亦只是個無虧欠,君仁臣忠父慈子孝,自家欠卻他底,便不快活。“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無欠闕也。以此見浩然之氣,只是一個“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竊意:‘塞于天地之間’者,只是言此氣與天地準,即將天地間所有,莫不是此氣之運耳。故程子曰:‘天人一也。’既不是從稟賦上要説明此氣之從天得來也,亦不是以吾之氣對天地,而言吾之此氣可以抗戾天地也。由前之説,則天限如此,工夫不見;由後之説,則外天論身,一體不見,皆非確論。然後説之誤,尤關障蔽,所以語類特為辨别於或者之説者,此也。然而猶以心廣、内省、不愧不怍等語意,依舊求之於皮殼以内之心,則心只指方寸之舍,而氣只成脈腠間氣也,何以得塞天地之間乎?殊不知心别無體,本以天地之體為體。所謂心廣,只是謂充到此廣也;所謂内省,只是謂自省得盡此也;所謂不愧不怍,亦謂其不愧乎此體段耳。看俯仰二字,更明朱子之訓自是昭晰,安得有他歧横亂,求所謂心體道源於天地間事物以外,更自歸於告子輩見解,而使孟子論氣的淑意反有究不得、行不去之弊耶?
‘配義與道’節
竊意:餒者,體不充之謂。餒字,原是借人身飢乏之情,以形行此事底體段上不能活動神明之狀耳,非真謂充滿形體者無而卻使腹腸飢虚,如舊注説也。
語類有以有力用利刀之喻矣。竊意:嘗因此而思之,所謂道者,正是利刀之喻也;所謂義者,正是有力之喻也。以吾之力,操刀之利,所以能斬割風生,自有無窮變通,無限造化,即協此氣至大至剛之説矣。見者不察真境,卻謂有此氣方將來配道義而不餒云爾,則不知此氣從何而來,於時不得不説個稟賦所得,而與孟子發明養氣的本旨無干涉矣。○蔡虚齋曰:‘不是“以直養而無害,塞于天地之間”之後,方能配義與道。此本是一時事。’竊意:此語故自無失,而但其所謂‘一時事’者,猶似有兩件之嫌。蓋上節只是總言浩氣之為氣,此節更言此氣之所由成,轉釋到下節而始大明矣。故此節義字接説上節兩至字,道字接説上節剛、大字,‘無是則餒’接上節‘直養無害’、‘塞于天地’之意而反言之。又下節‘集義所生’,‘非義襲而取’,接此節配道義之意,而明其所以然。連三節只是重言復言,以形難言之中,又須見轉次轉明,意至精切也。
‘是集義所生’節
集,玉篇云‘合也’,廣韻云‘就也,成也’,漢書顔師古注云‘齊也’。然則集字有集合、取齊、積累、成就之意,即集大成、集大統之集也。故集義上,不但見事事合義意,究可見以義理成格式、成體段意,所以得生是氣也。若只説合義,而不明所以集之底真功,則其不反涉於義襲者之所為也幾希,切勿疏歇。○此一節言夫所謂義道之成此氣者,乃是集得此義乃生此氣之謂,非曰義自外來襲有此氣也。此有易見者。凡人所行,若或有不義而可愧於心者,則必欿然而餒矣。是知義即人心上療飢之食而解渴之飲也,其以在外者而能然乎?所以孟子斷然以義外之説為非也。夫告子失道已甚,而此但以‘未嘗知義’言者,為其道之所以失,專在不知義上作祟,竟致無限迂蹊耳。故辨别及此,而後告子之病根盡見,而孟子之所以為孟子者從可見矣。○此節‘是’字因上節‘是’字來,皆指此氣而言。○皆以‘義襲’之意為是一事之偶合,然竊意恐有未盡。縱使事事皆義,若不能真體實得,便成外襲。故此節是、非二字,不以一事與合衆對,所以異卻在真假内外之分,此不可不辨。
竊意:‘義襲而取’一句,李光地以為是告子輩揣度吾儒則然。夫彼輩既不知個集義意味、氣生所由,則其於吾儒此疑亦無怪矣。然而若夫孟子立言本意,則似不必因告子之疑而為此言也。此言只是自辨自事,以為是如此而不如此云爾,夫然後可以覰出的路而開示真工耳。其叮嚀之意何等深切。而為吾儒者若或汎忽,於知言上要法,而見道粗淺,則免不得本有義外之見。其於告子病症終然擺脱不得者,今古之通患也。然而明見不事義者已經見斥於聖門,則渠又安得不從事乎義,以自為免告子地乎?然只緣其見解臲卼,故畢竟是行義處,自伊其體實無路,則所謂浩然者何由得生乎?然而見説以為必有此氣然後方成聖路,則乃粹然作勢,以耀揚其臲卼之義,而曰此氣本有,而吾以之助夫義道。吾見其所謂氣,只是勝大狠厲心腸;而所謂義,只是剽掠文飾之具爾。到此不但有義襲取氣之失,抑又成氣反害義之弊矣,惡在孟子苦心指導底本意?若使告子輩得及見此,必不堇以義襲訾之,必將拍手而啞曰:‘吾不必盡言量以為心,又不必率氣量以責志者,正恐致此誤也。’若復執吾儒已誤之證,反詰聖門集義養氣之説,則孟子復起,亦將無以為解矣。悠悠千古,誰任其咎?其惟從事於博約忠恕之工者,可以免矣。是以孟子不但曰‘善養吾浩然之氣’,而先且説‘知言’者,所以明聖門的路,集義真工耳。其立萬世準而開萬世惑者,足乎?不足乎?○孟子又嘗有‘由外鑠我’之喻,正是義襲之切比也。夫火之鑠物也,通身是火,而猶以為是鑠非火者,以其自外而入也。故行義者,雖自為貫熟積累,若不知博約忠恕上心悦性樂底真境實際,則終只是襲取而止耳,竟何補於是氣之生乎?或曰:‘所謂集義之集字,不反有取彼集此之嫌乎?’竊意:集字説見節下。惟其以天下事物為心而格之致之,所以得成個集。既集得義了,此氣自生,譬如腸胃以水穀為性,故飽則纔舒暢肥澤耳。故聖門中所以學文講究以為孜孜之工者,正是真見是内要不外求之故也。語類曰:‘告子外義,直是外之而不求,只就心上理會。陸子静云:“讀書講求義理,正是告子義外工夫。”某以為不然。如子静不讀書、不求義理,只静坐澄心,卻似告子外義。’竊意:此正朱陸之分而儒釋之所以歧也,有不待辨别而明者。夫子静其曾謂告子之病在於讀書講究否?若以讀書講究之不得其道者為是外求,則可矣。然不得其道者,又何以算得為讀書講究乎?因此遂謂聖門之學文講求,都是外求,則是告子宗旨千古不泯,而到伯安而為烈也。彼亦皆豪傑之士,而未悟及此者,抑何哉?大抵人之知見,本未易遽自弘大,其於以天地立心處自不能及見者,無所承□之致也,固矣。此聖門以外稍欲有為者例有之通患也,奚特子静、伯安?然渠特倚恃其强力威勢,妄自許與;人亦視以為道應固然,而無考辨者,然其實此不過為凡流之桀黠者爾。此輩於自便之道既捷,而於得世之法最要。所以無古無今,迂蹊一轍,正傳易失,而此種難鋤。譬如今年之莠,未必去年之根,而年年熾盛,不滿田不休。嗚呼,今之為田者,不其難矣!○一涉義外之見,則不但以不講不求者為病,設使之强為講求,亦未為得,以其不能集得,而無由生氣則一也。故善養浩氣之法久絶於世,而聖道所以失方也。嗚呼!千古孤負孟子苦心之發者久矣。徒爾争攻,惡見其益?
‘必有事焉’節
竊意:謂之‘必有事’者,以此件工夫既有個一分忽忘不得者,而又有個無庸肄力作為者,卻難指定説破。故只言‘必有事’,見其做工上不容慢意,又見其做工際不容不慢。慢意,所以即説‘勿正心’。心者,即其事之心也,不急不慢,只當自致。心何由正得?勿忘勿助,是又説必有事而勿正心底裏面事也。大抵忘則何得為必有事?助長則何得為勿正心?吕晩村謂‘勿忘勿助,仍就上句申入一步’,得其旨矣。○此節言事即言心,故不是表裏對説,正見即事論心之妙。聖門中論事論心之法,自來如此。
退録曰:‘柳子厚種樹之説云: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此正養氣之説也。’○語類曰:‘今人於物,苟施種植之功,至於日至之時,自然成熟。若方種而待其必長,不長而從而拔之,是逆天害物也甚矣。’又曰:‘“集義”是養氣底丹頭,“必有事”是集義底火法。’黄四如曰:‘孟子工夫全在養氣,養氣以集義為主。勿忘是工夫不可緩,勿助長是又不可急。如鍊丹有文武火,火冷則灰死,火猛則丹走,惟慢火常在爐中,可使許多年伏火,然後養得成丹。孟子下工夫,有節度如此。’竊意:種樹也,鍊丹也,小事耳,猶不如此不得見天下之真功,有不容人為强制者。況此以天地之塞為體,道義之配為工,集之非時,日月期之所可辦當者,又奚啻株樹粒丹之着力不易乎?此不但為之之難,亦言之不易。所以孟子以為難言,而反覆形容,至于此極,然後其實境工地庶可倣狀矣。然猶失之者多,何哉?請以種樹鍊丹之説比類旁推,要勿負發明苦心可也。
語類曰:‘此章從不動心説起。不動心之謂勇,勇即氣也,氣乃集義所生,勿忘勿助又是那集義底節度。’或問曰:‘孟子以義為養氣之本,程子以敬為入德之門。其言之雖異,然義非敬則不能以自集,故孟子言集義而必先之以持志;敬非義則不能以自行,故程子言持敬,而其於門人有事之問,亦未嘗不以集氣為言也。’竊意:即此段‘有事勿忘’云云數語,卻是孟子説敬要旨。此正所以集義而能集也以此。持志,氣又何暴之有?然但此事字,只是常常念念,恐或有致忘致助,容慮虚想,則不得馴成此實工程大道理云耳。必有事,亦不是以‘集義’當一件事,而謂之有事乎集義也;又不是以‘敬’當一件事,而謂之有事乎敬也。○輔慶源曰:‘所謂揠而反害之者,正指告子而言。’竊意:此章原來辨告子者,只是要明個我之不動心,外告子而有道也而已。故辨告子意至於‘氣反動心’一節而止。及其答‘惡乎長’以下,則只是説自己本事,而其所以與告子異處自見耳。恐不當以揠而反害,指告子而言也。愚故自‘義襲’一段語,亦未是指告子。凡人既不識知言意味、善養方法,方且見説此氣生於道義云爾,則有誰不為襲取之疑哉?然則安溪以此獨謂告子之心,疑者亦覺説偏。到此揠苗助長之病,更是有為者之通患也,下自輕車之徑僨,上至萬里之欠一,舉由此失。所以孟子特為論發,以示大道致法耳。若至此猶屑屑為辨告子作深意,則其曾謂告子之受病不在不求心之初,而乃在助長之後耶?且況告子初未嘗求於氣,何從有助之長之事乎?何其不肯詳考而輕説至此?若是非不於告子痛駡為快,而卻恐於學者自反自省實工倒不免鬆歇,豈不大失孟子告喻本旨?○孟子論氣,即同孔子論禮樂之意。而説及其持志無暴等方法,塞天不餒等體段,勿忘勿助等工候,皆孟子所以傳受先聖之旨,而發揮無餘蕴處。有意聖道者,何由不深察服膺?
‘何謂知言’節
詖淫邪遯必曰辭者,蓋不但就其言理知之,於其辭色聲氣間,亦皆有可知者故也。○蔡虚齋曰:‘即其辭之詖若此,則知其心之所蔽者有在。淫、邪、遯皆然。要看四個所字,詖、淫、邪、遯,蔽、陷、離、窮,皆是大綱字。其實詖有許多般詖,蔽亦有許多樣蔽。“詖辭知其所蔽”,是自其辭如何樣詖,便知其心之所蔽者何在,非徒汎然知其有蔽而已。下倣此。’竊意:既知得言之所以病,則其所言底自無此等病患可知。故此節言字,其人言己言之分,亦不必厚别。
蒙引曰:‘饒氏云:孟子不欲以“知道”自謂,故只説“知言”。愚謂:説“知道”,又不如説“知言”之深。知道,只是汎説知道理而已;知言,則即人之言而探其心術耳。能如是,則知道又不足言矣。’竊意:凡言之於人,特文耳末耳,其得失是非,似不大關於道理上。然即其言,可以知其立心本意之所在矣。生心害政,發政害事,凡天下之利害關係都由乎心,而乃知心以言,故聖門所以必貴乎知言也。然則知言固是知道,而更當見發意攸在。夫知言也者,其治心之要道、通物之樞關乎?故上文必言‘知言’,然後纔説‘善養’,方知養之所以善者在此。告子言不求心之説,所以其斷知不可,而氣固不可失養致暴而得,況乎其初不知所以養者乎?此所以謂不是辨告子而與告子異處自見耳。故曰:告子之不動心特自其不動心,而孟子之不動心外告子而有在矣。然既辨告子了,又有義襲助長之辨者,不但指斥告子,實為天下為此學者防通患也。又有害政害事之辨者,亦不但譏切告子,實為萬世為異説者立通誡也。大抵心害之及政及事,不獨告子有之,凡為異説者,各有其害,莫不病由於其立心嚮意之初。故凡要為道者,初不當以為義襲而自外為之也,又不當急於助長而自害。總當知此道之所以失辨固在告子,而及其着功真際,則惟在自察操縱耳。直到此節混謂只是辨告子者,恐未為得也。然凡諸異説者,無論此樣彼樣,其至於害政害事而不能自知者,總由其本不能盡道理以為心,故自其言有詖淫邪遯之失,而各樣病源發而為害。然則告子之失,其諸家之病源也。李光地曰:‘告子之害,甚於楊墨。是以孟子之辭而闢之也,比楊墨加詳焉。’○心者非他,即其所以發運而為政與事者。是則體以宇宙矣,指其未行而可見者謂之言,故曰‘言者,德之表也’;指其方行處擔勝者謂之氣,故曰‘氣者體之充也’。非言,則德之所存者何著?非氣,則道體之大將無以活矣。故君子必詳説此義理精微廣大之量以為心,而勝之以活化神變之力,此非所謂浩然之氣乎?是知此章言、心、氣名目,雖曰因告子而立説,然其實以此三字論告子,而辨之以為發明關欛耳。聖門中何曾有苟然立説乎?夫知言,所以慎之乎立此心之際也。立心之際道,其可不慎擇而得乎?養氣,所以勝之乎盡此心之際也。盡心之際準,其可不到極而得乎?故孟子不止言‘不動心’,而必又言‘知言’、‘養氣’者,明吾門之所以為心者,非若彼所謂心,而即所以為政與事底以宇宙為體之心也。所以孟子既已責備在持志無暴上着念,而其答‘惡乎長’之問也:語其體,則曰塞天地;語其功,則曰無是餒;語其法,則曰是集義所生;惟恐其進工之未盡其道也,則曰勿忘勿助;又恐其擇術之未盡其方也,則曰詖淫邪遯之當知。因言心術之點疵,竟成天下之大患者,所以明不得不然之故也。人如知此,則曷敢為不必窮遠極大之見,而得自安於曲徑偏見乎?彼告子‘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之見,與後世作聖自便之徒,非不皆有有為之資,而自謂能不動心如準,然終見其百創交迸,萬事大亂,惡在其一心刻苦、終身補綴之勞乎?孟子申明開發至於此詳者,不必為幸告子之能改也,所以惜天下後世之無限善男,指坦路於即地,點良劑於本方耳,心誠苦矣。學者如之何不熟講其言,而致盡其力乎?○答‘浩氣’一段,功夫專在‘集義’之集字上;答‘知言’一段,着眼專在知字上。知言所以得聖門之樣法也,集義所以盡聖門之致法也。夫知言中所知得之理者,即所謂義;而積累體貼得這樣個義理者,是所謂集義。如此樣養致,方成個浩然之氣。所以云:知言養氣,其實一也。故先須詳説個所以養底範圍之大、工候之細,然後方説其所養底,即此知言上所得底義理也。而是生此氣,則知此義之非外;且其生氣也浩然,則知此義之至大。不然者反是而害不窮矣。到此,其本旨大意,焕然明晰。須知孟子之答,雖曰隨問,而問答先後,俱會肯機。聖門明道文字,慎勿作率口酬應例講。
‘宰我、子貢’節
竊意:‘善為説辭’者,善為告語之辭以喻乎人也,以其通人情而達事理也。‘善言德行’者,善形德行之實以牖乎人也,以其明道理而體之身也。一則有以盡他人之情曲,而盡凡事之條理,故能喻人成事,非言之善者乎?一則其制義也精,而德性也熟,故能化人成教,亦非言之善者乎?究彼所以為善者,縱不無差等,然其於講學論議上,有可見其理無不明而體無不實者,則皆可謂知言之言而能有以充其量矣。但孔子則不無相不足者,而惟孔子為能兼盡之也。然則孔子方真可謂能知言養氣之聖也。然而人或以口舌上發辭命物之言為言,則因復失旨,而容有務末馳外之弊矣,故特又言‘我於辭命則不能’。孔子兼彼。孔子而其言如此,足見孔門之所謂言者,固是外辭命有在矣,而孟子所謂言者從可知焉。故公孫丑因並述此一句,而前後聖門之旨歸大明。因知孟門中此義理,已自孔子而發之矣,極當領受,勿汎忽處,正在此耳。
‘姑舍是’節
或問曰:‘如游夏得其文學,子張得其威儀,皆一體也。惟顔淵、冉、閔,義理完備,獨能具有聖人之全體,但未若聖人之大而化之無限量之可言,故以為具體而微。’竊意:冉、閔、顔淵固亦大矣,而特未是大之盡也,固亦無限量,而未是無限量之盡也。
諸賢大矣,而猶有未盡之大;至矣,而猶有未盡之至,即是未成到底孔子也。故孟子不能終舍,而曰‘姑舍’,若有餘望且待之辭,可見微意。而但乃所願則不止乎此耳為止,此猶不見此學底立心準的故云爾。
‘乃所願’節
竊意:孔子之謂集大成,而所願在此,則二子不外矣。然則不可謂之皆未能行,而其言如此者,蓋不敢自謂已盡也。且將言志願所在,故先説未能行。凡曰行者,見試之稱,志之成也;凡曰願者,未試之體,行之具也。此節眼目,在‘乃所願’三字。願者,其設心立志之謂乎?孟子所以論氣,以為不動之道者,即此心此志也。故此章從不動心説起,而至誡存乎持志之如何者,為此也。以孔子所垂之道以為志,此之謂盡言量以為心也;以孔子所致之德以為準,此之謂充氣量以為力也。發明到此,可謂畢盡無餘矣。故王魯齋曰:‘後三段,盡在此句。’
此章大意,因‘不動心’之問,而反覆辨明,要使認取個吾聖門中所不動底為是如許般心而已。論自養氣之工,直到知言之方,然後其所以發明出至德大道底致法樣法者,可謂無餘蕴矣。於是孟子之立心所志可以想得矣。又須尚論古人,見其擬況自待處,然後更有實據端的者,故歷舉諸子。而又不出孔門中者,已知此道理有非他家所可擬,只當求之洙泗間耳。及其諸子不足,則又舉古人之絶高者,擬之於伯夷、伊尹,為以諸子之學造二聖之詣,則庶可以得其實矣。然而諸子有道而未盡,二聖有造而未全,猶不足以擬吾真境。夫集羣聖之道而超羣聖之詣者,其惟孔子乎!直以孔子事為願,然後斷見孟子之立心所志者,即在孔聖嚮日之盛,而所以持者如此志耳,所不動者竟此心耳,其謂之塞于天地者誠不虚矣。故吾輩所當辭而闢之者,惟在乎外此道之説;講而明之者,惟在乎盡此道之方。以至於習熟浹洽,志既定而心與成,則將見推無不然,而沛然莫禦矣。卿相伯王何動之有?孔子自有尚德之教,而孟子又嘗説尚志之義,皆所以指勉在此關頭耳。若知此關,則可知孟子願之一字,既不是空空願慕,又不是凌駕自與,自有個實地實境。有意聖工者,不可不體之在心,而自盡其力。若夫孔子之所以為孔子,則下文反覆明之。○觀於論二聖之語,足見章首公孫丑所問的霸王之不動,即羣聖之所同,而猶不足為吾聖門中所願底極準也。然則到底見不動心等級,外告子有羣聖之心,又外羣聖有吾聖門之心。個到此方結果了公孫初問發端之意。
‘宰我曰’以下三節
退録曰:‘出類拔萃,恐當指孔子言。蓋謂自古聖人之於凡民,亦是其類,如上四者;而孔子則拔出乎其中,是所謂聖中之聖,所以言“未有盛”之故。’○説統曰:‘説個類,正甚言其不類。’竊意:於不類而尚類之中,尤見得又出其類者之高。
所引三語,亦有次序。蓋宰我之言,總論孔子至大至高處,而猶未詳其所以然;子貢則論其所以大,大也者,言其道也;有若則論其所以高,高也者,言其德也。以莫大之道法,致莫高之德性,所以總申上文‘未有孔子’一句耳。夫此三節先後之次如此,而陳新安以為‘宰我之言深知孔子,故孟子表而出之於子貢、有若之先’,恐未安。若然,則子貢、有若獨非深知而言者,可乎?
竊意:論到此以大道致至德之量以為言者,即吾門中言也。以盡此為心,則心可知矣;以勝此為氣,則氣可知矣。自不是曲學小家自安於偏就之見,而初不肯盡此言之量以為心,故終不必率是氣之量以責成者矣。然則孟子所不動底心,為何如心?而其所養之氣,又何如氣也?其於諸子之大焉而不願、夷尹之聖焉而不願處,從可見之矣。夫上文所論勿忘勿助以為持志養成之方者,其在此乎?以其至大且高也如此,故其着功之難也如彼。不惟其着功之難,亦且説道之難。孟子曰‘難言也’,此三字上正費辭色間微意,讀者會須領略想得。嗚乎!此道理之晦久矣,不但後世有諸説之歧,蓋自孟子時已為告子輩所亂。凡世之亂道者不獨告子告子之失特是凡世人所以失之緊關本領也。故後世未嘗不百方其説以避告子,而其受病之源則未嘗不盡告子也。孟子已深診得吾人難耐病腸總由此關,故辨别特詳。今諸説之歧既與告子不同其説矣,何以知為與告子同病而以為辨擇之道乎?竊意:凡世之自謂有為,而務為自便則必有疏略,務為簡省則必求捷徑,非不知如許博大如許高遠,而料不自勝,則必不目之為强飾於外,則必目之以支離之塗,有足使吾儒中狷者聞之而自失、狂者聞之而自恧者,皆是類也。又凡世之自謂有為,而務為自便則必自立規模,務為簡省則必自定科限,亦非不知如許博大如許高遠,而料不自勝,則必不目之為迂闊於事,則必目之以夸勝之心,有足使聖門中狷者見之而起慕、狂者見之而自戢者,皆是類也。凡此數者,異名同曲,異曲同源。或發神造之見,而只是枵然躐然而已,畢竟是小,則異端焉已;或為真篤之力,而只是偏孤苦澀而已,畢竟是疏,則曲學焉已。此固千古學者習染之通患,而兩穗並蒂,同出告子之胎,夙為孟子斯文深憂者久矣。然而以此各自謂不動心如準之道,而咫尺聖路。任其榛没,則上天全畀之體毁無餘地,而天下萬事於是乖亂,殘破彝倫,貽毒生民,何所不至乎?所以此章因不動心之問,説明聖門之學不徒以不動心為貴,但當論所為準以不動底是何如心云耳。然則吾聖門之心,終可知矣。不但以進而濟此世為心,未嘗不以退而潔其身為心;又不但以決去以快意為心,未嘗不以留滯以稱情為心。凡於天下萬事萬為,一動一静,莫不有以量地量時盡當盡宜焉,則曲遂備成,其惟天乎?到此不止曰道全,乃道全之極也;不止曰德備,乃德備之極也。所以不但得位為天下法,亦可失位為萬世道。觀乎中庸,論之悉矣。故剩使具體,若毫不盡此,則不願;剩使造極,若毫不備此,則亦不願。於是乎孟子之心,即孔子之心也。夫自其志學之初,已具不逾矩之心,而竟到從心不逾者,豈非孔子‘如天’、‘其天’之道之德乎?有如顔淵之竭才,庶為盡此心之力者,故‘心不違仁’;又如曾子之‘吾往’,亦可謂用此心之勇者,故仁以為任。所謂子思得父師之教者即此,而到孟子發之。故程子曰:‘孟子此章發前聖所未發,學者所宜潛心而玩索也。’竊意:前聖不是指孔子以後之聖。蓋孔子以前未有發此論之聖,則愚以為發前未發者,實自孔子始,而特孟子為之申説到底耳。故潛心玩索處,正在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