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词 | 金缕曲 |
类别 | 中英文字词句释义及详细解析 |
释义 | 金缕曲 金缕曲即《贺新郎》。因宋叶梦得有词结句为“谁为我,唱《金缕》”,故后易此名,亦名《金缕歌》、《金缕词》。“金缕”本指唐杜秋娘所唱《金缕衣》,前二句曰:“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叶词本此诗意。后张元幹《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之结句:“举大白,听《金缕》”,即以“金缕”名《贺新郎》。见《芦川词》。 ☚ 金落索 金缕词 ☛ 金缕曲并力将秋织。冷嘈嘈、乱嘶阶缝,欲听还急。做弄西风纤翅巧,奏动一庭弦笛。要闹破、晚凉消息。月黑灯昏星露下,为听伊、立得双鸳湿。金井畔,春山窄。 催残节序莎鸡迹。笑区区、不平因甚,相逢冤敌? 鼓臂挣牙真个猛,斗却江南半壁。可还记、那时军国? 雨歇荒村乡梦断,一声声、搀着寒砧泣。莫诉向,天涯客。 这是一首咏物寄怀之作。起句“并力将秋织”,简洁而又巧妙地点出季节,暗示是蟋蟀在叫。因为蟋蟀鸣于秋,似在催促织妇,故又名促织。如果说,蟋蟀是用它的鸣声唤来了秋天的话,那么,词人言其“织秋”,则非常新颖别致。所谓“并力”,亦即许多蟋蟀齐声鸣叫,因此,逗出下文对鸣声的描写:“冷嘈嘈、乱嘶阶缝,欲听还急。”接着,“做弄”句又换了一个角度来写: 蟋蟀鼓翅而叫,故作者写其“纤翅巧”。蟋蟀在西风中鼓翅,故云“做弄西风”,然又焉知它不是被西风做弄?这一句写得意味深长。接下来“奏动”句,则是以蟋蟀之声比弦笛之奏,为其鸣声染上几分诗意和美感。而蟋蟀之所以这样叫,是“要闹破、晚凉消息”。节候的变迁,大自然的运转,究竟是什么操纵的呢? 因此,词人感到,蟋蟀凄冷的鸣叫,不仅是报秋,而且是要探究寒秋的奥秘。以上几句,写蟋蟀叫声,形象、生动而逼真,见出作者的观察和体会细致入微。以下则由写物转而写人。鸳,即鸳鸯履。星月稀疏,灯火昏黄,满庭露水,为听蟋蟀叫,她的绣有鸳鸯的鞋子都被打湿了。她这样长夜悄立,难道真的是为了听蟋蟀叫吗?词人避而不谈,只是对环境和人物再描上两笔: “金井畔,春山窄。”金井,施有雕栏之井。李白《长相思》云:“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此用其意。春山,古时形容女子眉毛,有眉山之说。欧阳修《踏莎行》云:“蓦然旧事上心来,无言敛皱眉山翠。”“春山窄”,犹言女子皱眉。这实际上已经含蓄地回答了主人公长夜悄立的原因。 换头一句又点出时序。莎鸡,虫名,又名络纬,俗名纺织娘。《诗·豳风·七月》: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笺》云:“自七月在野至十月入我床下,皆谓蟋蟀也。”至蟋蟀叫时,莎鸡已不“振羽”了,故云“催残节序莎鸡迹”。此为渲染秋天的凄寒。“节序”,时序,时令。以下几句,又就蟋蟀的习性来写。蟋蟀虽小,然生性好斗,因此作者问道: 区区小虫,为何一定要成为冤敌?这一问,意在言外,因为,蟋蟀有好斗的习性,人们便有了斗蟋蟀的风习,至此便得以掉转笔锋,转入对历史的沉思和批判。“鼓臂挣牙”以下四句,写南宋权相贾似道事。据《宋史·贾似道传》,咸淳六年(1270),蒙古攻襄樊甚急,“似道日坐葛岭,起楼阁亭榭,作半闲堂,……日肆淫乐,与故博徒纵博。……尝与群妾踞地斗蟋蟀,所狎客戏之曰:‘此军国重事耶?’”正是由于贾似道的腐败统治,蒙古兵才得以步步进逼,最后灭掉南宋。因此,词人感慨道:“斗却江南半壁。”一个“斗”字,语意双关,既指蟋蟀之斗,也指贾似道拿宋朝的半壁江山斗着玩,十分沉痛。接下来,笔锋又转回词人本身,仍从蟋蟀的鸣叫着笔。“雨歇荒村”之时,一声声促织哀鸣,搀和着寒砧之声,如泣如诉,打断了天涯游客的乡梦,令他心碎,所以说:“莫诉向,天涯客。”而寒夜操砧者,也可能就是上片“立得双鸳湿”的思妇,她与“天涯客”大概都是宗国惨变的被祸者吧! 上下两片,形式上断成两截,至此乃溶成一片。 从思想内涵看,这首词继承了南宋爱国词人所开创的传统,借咏物抒发爱国情怀,表现了对明亡的反思,寄托了对明亡的伤悼之情。南宋姜夔有咏蟋蟀词《齐天乐》,其《序》有云:“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词的主题是哀悼北宋沦亡,揭露北宋淫靡的社会风气。姜、汪两位词人可谓异代同心,同工异曲。而在表现手法上,与姜词多用侧面烘托、较重概括性不同,汪词多用直接描写,较重具体性,又有自己的特色。 金缕曲老矣城南杜。尚依然、飞扬翰墨,词填花雨。一片湖光明草阁,渔笛声声堪谱。怪笔底、云涛争舞。南上天台西华岳,算文章、端合江山助。姜与史,共千古。 何须更忆花砖步。似长空、飞鸿去也,那曾回顾! 鸳鹭故交消息断,输与烟波伴侣。还只痛、鼎湖无路。昔日南薰供奉曲,到而今、都作伤心句。招渔父,唱《金缕》。 这是一首题画词。云川为杜诏(1666—1736)的别号。他是作者的同乡,以词受知于玄烨(康熙) ,供奉内廷。康熙五十一年(1712) 钦赐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先后参加《历代诗余》、《词谱》的撰修工作十余年。后以终养归老,隐居蓉湖。他倡导后进,为诗坛主盟,尝恣游山水名胜,並作诗纪文。杜诏工诗,尤善填词,有《浣花词》、《凤髓词 》 、《蓉湖渔笛谱》等。“蓉湖词隐图”是他晚年隐居蓉湖的生活画。这首词上片着重对杜诏词作出评价; 下片着重对他的归隐表示同情劝慰。“老矣城南杜”,开头单刀直入,感叹杜诏已老。“杜”,杜甫。杜甫在长安时曾移居城南之下杜,所以说“城南杜”。杜诏与杜甫同姓,均以诗名世。作者以杜甫喻杜诏,评价很高。接着写他填词的兴致不减当年:“尚依然、飞扬翰墨,词填花雨。”“翰墨”,笔墨。这里指杜诏的词笔。“飞扬翰墨”意谓词笔纵横驰骋。“花雨”,泛指杜词的内容。杜诏的词,能脱去凡艳,“风流醖藉”,“丽而则,清而峭” (顾贞观),“如水碧金膏,纤尘不染” (丁绍仪)。“飞扬翰墨”二句,形象地写他填词才思驰骋与词语清丽。“一片湖光明草阁,渔笛声声堪谱。”写他隐居环境的优美,扣画幅上景物。这里有明媚的湖光,有朴素清幽的草阁,还有值得谱入词中的悠扬渔笛声。言外之意是隐居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能写出更多佳作来。杜诏有词集《蓉湖渔笛谱》,这里暗用其意。“怪笔底、云涛争舞。” 承上“飞扬翰墨”,指出其词的特色。“怪”,惊怪。作者说,使人惊怪的是他的词如云涛变化多端。下面说明原因:“南上天台西华岳,算文章、端合江山助。”天台山在浙江天台县;“华岳”指陕西华阴县的西岳华山。前一句概写他“恣游山水名胜”,后一句说他的词写得“云涛争舞”,正是因为得到江山之助。“姜与史,共千古”,是对他的高度赞扬。“姜与史”,姜夔和史达祖。他们都是南宋著名词人。作者认为杜诏可与姜、史比肩,共垂千古。据《赌棋山庄词话》:“雍正、乾隆年间,词学奉樊榭(厉鹗)为赤帜,家白石而户梅溪。”杜诏晚年词作,不能不受当时词风的影响。下片转入对他的归隐的劝慰。杜诏的归隐,史籍记载说他“生平恬退寡营”,而“乞养归老”、“以养亲归”。真正原因与当时心绪,都末提及。《清词玉屑》中说:“盖蓬山虽入,旋阻回风,不无病树沉舟之恨”,多少透露了一点隐情。“何须更忆花砖步”,劝他不必回忆过去的情事。“花砖”,唐时内阁北厅阶前有花砖道。冬季日至五砖,为学土入值之候。白居易《待漏入阁书事》:“花砖趁立班”。这里“花砖步”概括杜诏前一段受玄烨恩宠入武英殿撰修词书的经历。“似长空、飞鸿去也,那曾回顾! ”进一步用比喻说: 过去的情事那能回顾呢? 它似长空鸿雁飞去一样,回顾也是徒然。下面写他当年故人久绝,归隐江湖。“鸳鹭故交消息断,输与烟波伴侣。”“鸳鹭” 皆为水鸟,因“止有班,立有序”,后便以它喻朝官班列。“鸳鹭故交”指同在武英殿时的僚友。“输与”,致与。“烟波”,江湖。这两句说,当年在朝的故人的消息都已断绝,自己落得与“烟波”为伴,即归隐江湖了。接着写他痛玄烨之死。“还只痛,鼎湖无路。”“鼎湖”,传说黄帝乘龙仙去的地方。(见《史记·封禅书》)后多用来指帝王崩逝。这儿当是指玄烨的病死。他感到无路通达先帝而痛苦。杜诏康熙末归隐,至雍正不再复出。在他死前一年(1715) 曾荐举“博学鸿辞”,他“辞不获,会病卒。”其中情事已无法稽考。痛玄烨之死,可能与他“乞养告归”有关。“昔日南薰供奉曲,到而今、都作伤心句。”“南薰”语本《南风》诗(相传为舜所作),后以“南薰”为煦育之意,多以它名宫观楼殿。“南薰供奉曲”指杜诏过去供职内廷写的歌功颂德的诗词。“伤心句”指他乞归后写的某些词。他在《宴清都·读宋词感赋》中说:“纵然老去方回,尚赢得江南愁满。”“须知我亦栖栖,误认却、繁华一片。便从今、梦冷香残,闲云自远。” 《夜行船》下片:“回首十年前,旧侣笑风流,那时张绪。剩有秋心,翻怜客梦,忍听垂虹风雨! ”都婉曲地抒发了对晚年处境的不满。这一韵写他词作内容风格的转变,也透露出对“花砖步”时的留恋之情。歇拍作者劝慰他安于隐居填词的生活,不以得失为怀。“招渔父,唱《金缕》” ,总结扣题。前一句总隐居,后一句总填词,並应前面的“烟波伴侣”与上片的“渔笛声声堪谱”。作者曾因事入狱十余年,对当时统治者不无看法,劝其隐居填词为乐,不以得失为怀,亦与作者情志有关。这首词构思别致。题画而不拘于画面景物形象的描绘,更多的是对画中主人公的赞扬和劝慰,切合杜诏“尤善填词”和归隐江湖的特点。 《金缕曲》《金缕曲》
梁启超 丁未五月归国①,旋复东渡,却寄沪上诸子。 瀚海飘流燕②,乍归来、依依难认,旧家庭院。唯有年时芳俦在,一例差池双剪③。相对向、斜阳凄怨。欲诉奇愁无可诉,算兴亡、已惯司空见④。忍抛得,泪如线。 故巢似与人留恋。最多情、欲黏还坠,落泥片片。我自殷勤衔来补,珍重断红犹软⑤。又生恐、重帘不捲。十二曲阑春寂寂⑥,隔蓬山、何处窥人面?休更问,恨深浅。 【注释】 ①丁未:光绪三十三年(1907)。②瀚(han 汗)海:大海。③差 (ci 疵) 池: 不齐整的样子。双剪: 指燕尾。④惯司空见: “司空见惯”的倒文。⑤断红:落红,即落花。⑥曲阑:即曲栏,曲折的栏干。 【词大意】 在浩瀚的大海上飘流的燕子,刚刚归来,过去一直依依眷恋故土,但故土变化很大,现已难以认出旧家庭院。只有旧时好伴侣还在,飞起时都一样翅膀参差不齐、尾如双剪。大家相会,面对着西下的夕阳,无限凄怨。想诉说心中无限忧愁,不知从何说起,对兴亡已经司空见惯了。怎忍心仅仅停留在悲痛上,抛洒泪流如线? 燕子的故巢似乎对这庭院的主人还有无限依恋。它最多情,想黏在画檐上,可是掉下落泥片片。我这个飘流燕归来了,不辞辛劳,殷勤衔泥衔草修补,却爱惜那掉在泥土上的落花未枯还软。又生怕重重的帘幕不卷,无法自由飞到檐间。在这多而曲折的栏干边,是这样凄清寂寞,缺少春的气息,隔着蓬莱仙山,我到何处去会见那主人一面?不必再问我怨恨程度的深浅。 【赏析】 这首词作于1908年。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慈禧太后捕杀维新人士,梁启超渡海逃往日本。丁未年 (1907) 归国,国内政局更加昏乱,1908年又东渡日本,同年光绪帝病死。这首金缕曲实际是借燕自喻,巧妙地写出了作者对变法失败后光绪被囚、政局更加不可收拾的深切悲痛和决心为国出力却又报效无门的抑郁心情。 上片写飘流燕归来所见,下片写飘流燕所思。全词开头 “瀚海飘流燕”点明抒情主人公的身分经历:飘流在浩瀚大海之外的燕子今日归来。也有人认为 “瀚海”指沙漠,引申为 “远方”。相传燕子在秋天的社日飞往南海,春天的社日又从南方飞回,故称“社燕”。周邦彦《满庭芳》词下片曰:“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梁启超是化用周词,两人都是借燕喻己的飘流生活。“乍归来”即“刚归来”,“依依难认,旧家庭院。”燕子对旧巢及旧巢所依附的庭院依恋不舍,但今日归来,旧家庭院变化太大了,破旧不堪,难以辨识。这里借喻自己隔了九年归来,看到国家政局更加昏乱不可收拾。这是第一层。下面第二层写飘流燕见到旧时“芳俦”的情况:“唯有年时芳俦在,一例差池双剪。”旧家庭院变化很大,但当年的同伴(“芳俦”)并无多少变化,还是一样的飞翔时翅膀参差,尾如双剪。“相对向,斜阳凄怨”。这些燕子精神都很颓丧,对着夕阳残照,面面相觑,一片哀愁。这是隐喻这首词序言中提到的梁启超在沪上见到的“诸子”——当年变法的同伴,面对日薄西山的清朝残局无限凄怨。“欲诉奇愁无可诉,算兴亡,已惯司空见。”唐朝刘禹锡写过“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诗句,王、谢两家贵族随着东晋的灭亡而衰败,昔日王谢堂前的燕子迁入普通百姓家。所以人世间的兴亡盛衰对燕子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了,但今天的燕子——变法诸子认为清王朝如此迅速衰败实在是因为“变法”被断送所致。故有“奇愁”无处可诉。很明显,梁启超的“奇愁”是指对造成大清国势迅速衰败、扼杀变法的以慈禧太后为首的顽固派的无比憎恨。“忍抛得,泪如线”,这是上片的结尾,开始由上片写“所见”转入下片写“所思”。归来的“飘流燕”面对如此衰败的旧家局面,不主张哀怨哭泣,这是词人表明的自己的政治态度,也是对变法同伴“沪上诸子”的劝告:要有所作为。 下片写“飘流燕”所思。开头一句“故巢似与人留恋”,是说燕子的故巢同所依附的旧家主人留恋难舍,亦即暗喻梁启超对昔日主人光绪帝的怀恋。“最多情,欲黏还坠,落泥片片”是说燕子见到片片落泥感情剧烈振荡。“我自殷勤衔来补,珍重断红犹软”是说这个飘流燕要尽一己之力来修补这个旧巢旧院,精心维护这个庭院的每一分春色。暗喻梁启超自己并不悲观,要为国出力,重新集结维新派,补晚清政局的残破。“又生恐,重帘不卷”。这是化用宋朝陈尧佐《踏莎行》“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的句子,原意是“珠帘卷”,燕子才能升堂入室,自己方可进到宋仁宗身边。梁启超这里是反用其意:飘流燕虽肯殷勤来补,但“重帘不卷”,燕子无法升堂入室,自己不能为国家出力。这是暗喻当今顽固派是不会放任维新人士再参加政治活动的。“十二阑干春寂寂,隔蓬山,何处窥人面?”是说这个旧家庭院实在了无生气,飘流燕所怀恋的旧主人住在蓬莱仙山,阻隔着渺远的大海,无法见到。唐朝李商隐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无题》)的诗句,写他无法同深恋的人见面的痛苦。梁启超借用“隔蓬山”暗喻变法失败后,光绪帝被囚于中南海的瀛台,宫禁森严,无法与之见面。“休更问,恨深浅”,指飘流燕无法见到主人抱恨无穷。暗喻梁启超对误国殃民的慈禧太后无比憎恨,也为报国无门而悲恨不已。 这首词在空间的层层转换、延伸(瀚海、故巢、旧家庭院、重帘、蓬山)中写出词人对今日国事的慨叹与对未来的忧虑,体现了他力图有所作为的雄心及报国无门的悲愤,这是积极的一面。但梁启超是坚持以改良主义来修补晚清封建制度的残破,这在词里也是十分明显的。 全词运用传统的比兴手法十分成功,紧扣燕子的生活特性及其接触的特定事物,描绘残破的图景,以景喻世,每一景物都有特指当时社会现实的确定内容,巧妙地抒写词人的感慨与政治见解。语言上不露痕迹地化用古典诗词名篇的成句和意境,有很深的意蕴,显得典雅而又畅达,精练而又含蓄。 梁启超写过《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认为中国古代诗歌里也有“西洋式”“一泻无余”的“奔迸的表情法”,但更多的则是“回荡的表情法”,其特点是诗人把盘结已久的感情“像春蚕抽丝一般的曲线式的多角式的表现”出来,作品内容呈现出“交错纠结”的特点。看来这首《金缕曲》就是他论述的“回荡的表情法”的具体运用吧。 金缕曲地尽天连蜀。听啼鹃、几声催放,四山踯躅。看到此花人情倦,翻爱阴阴夏木。来掩映、隔窗棋局。翠叶枝头红相亚,尽殷鲜不受蜂须触。一颗颗,荆桃熟。 露梢添引光如沐。只从它、出阶成笋,出墙成竹。游子新来田园梦,长绕采桑邻曲。镇邂逅、村妆不俗。插鬓野芳风吹堕,乍归来微雨鸠鸣屋。裙共草,一般绿。 此词写离愁乡思,作于康熙二十一年(1683)三、四月间。是时,持续八年之久的“三藩之乱”刚平定不久,投笔从戎的作者入邑人贵州巡抚杨雍建幕三年后,一囊一剑,“万里归装待发”,正迫切希望重见海宁山水与日夜思念的亲朋故旧。 按词谱,此调属单起,一般应开门见山,笼罩全篇。作者一出手便自不凡。“地尽天连蜀”,起句视野开阔,苍莽雄浑,足以引领全篇。曰“地尽”,写贵阳地处僻远; 曰“连蜀”,谓贵州区域深广。作者大笔如椽,挥落空间,先就造成故乡海宁与边陲云贵相距万里之遥这一地理环境上的巨大落差,为下文思乡之情的抒写铺垫蓄势。其下“听啼鹃”五句扣题搭额,从正面实写“触景思乡”,托物言情。“啼鹃”即杜鹃,亦作子规,别名杜宇。“踯躅”即山踯躅,犹杜鹃花,别称红踯躅、山石榴,又名映山红。花时满山遍野,云蒸霞蔚,尤以云贵四川为盛。而由于“望帝”的传说,此花此鸟历来又与思乡哀怨之情结下了不解之缘。据《太平御览》卷一六六引杨雄《蜀王本纪》:“蜀有王曰杜宇……号曰望帝,移居郫邑。”又引《十三州志》:“望帝使鳖冷凿巫山治水有功,望帝自以德薄,乃委国禅鳖冷,号曰开明,遂自亡去,化为子规。”春暮则鸣,啼声凄绝,如唤“子归”,蜀人怜之。李白有《宣城见杜鹃花》诗:“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此时有家归未得的词人,“看到此花人情倦”,萌动乡思,归心似箭。故而同是红色花果,他便不喜杜鹃,“翻爱”樱桃。据《尔雅》:“楔,荆桃也。”孙炎注:“即今樱桃也。”《礼记·月令》:“仲夏之月 (夏历四月) ,天子乃以雏尝黍羞,以含桃先荐寝庙。”郑注:“含桃,今之樱桃也。”又,《太平御览》卷九六九引傅咸《粘蝉赋序》云:“樱桃为树则多荫,为果则先熟,故种之于厅事前,以盛暑逍遥其下。”而“隔窗棋局”句亦並非虚设泛写。“长日惟消棋局”,这既是作者“倦”於作客的反映,亦是他知弈善弈的一个证明。围棋在我国历史悠久,有清一代的文人学土如钱谦益、吴伟业、赵执信、彭孙遹、杭世骏、袁枚、张问陶等,均嗜好博弈。初白亦然,其《饯别缪湘芷》诗云:“擘纸联吟豪斗健,围棋赌酒怯饶先。”自注:“时与匠门(张大受)对局赌酒,互有胜负。”而一代国手范西屏、施襄夏,则正是作者的后辈同乡。“翠叶枝头红相亚”下四句,敷言夏景,续写樱桃,以花红果熟暗寓事毕当归,以所爱之物反衬所倦之情,笔墨所至,仍围绕“触景思乡”四字。过拍“一颗颗,荆桃熟”,具体由物候交待了节令: 时当在三月尾、四月头也。 换头“露梢添引光如沐”三句亦写景,然所写已非眼前景,乃回顾想象相隔万里之遥的江南家园风景。从反面落笔叙写乡思离愁,一近一远,一虚一实,虚实相间,以虚衬实,愈见其笔势轻灵矫健而意脉仍自相连不断。“游子新来田园梦”二句,植根上片“听啼鹃”,“看踯躅”。由闻及见,由见及思,复由思入梦,行文脉络清晰可循,其抒写之情由此如在地螺旋,“愈拶愈紧,愈转愈深”。“镇邂逅”下五句,笔墨如画,意境优美,神韵悠然,耐人寻味。烟雨迷蒙,鸠鸣茅屋,采桑人归,插鬓花落,裙草共绿,这一切陡然出现在苦苦思归的客子面前,怎能不激起其内心的巨大波澜?这一令人魂销心醉的美妙幻景的描绘编织,明显地加重了全词乡思离愁的浓郁气氛,从而化实为虚,虚实互融,达到了梦幻与真实融合为一体的高超的艺术境界。 作者的这一艺术手法与杜牧《南陵道中》一诗所写: “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评说此诗云:“《南陵道中》后二句尤神韵悠然。意谓客怀孤寂之时,彼美谁家,江楼独倚,因红袖之当前,忆绿窗之人远,遂引起乡愁。云鬟玉臂,遥念伊人,客心更无以自聊矣。”稍有不同者,一为所见,一为所梦;一为红袖,一为绿裙; 一凭楼独眺,一采桑乍归耳。据初白《先室陆孺人行略》: “己未夏,同邑杨以斋出抚贵阳,余慨然发从游之志。是时,疆场未靖,豺虎塞涂,戚党交好,多来阻行,余故因循久之。孺人初亦以浪游为戒,既而独立劝驾曰:‘丈夫年方壮,不于此时审出处,宁能老死牖下耶?且所以踌躇者,非以家贫子幼故耶?君第行,勿以为虑。’余感其语,遂决策远行。”(《敬业堂文集》卷下)可见,陆氏深明大义,非同凡俗。作者所以能匹马躬履戎行,毅然以一介书生从军入幕,直接参与讨伐吴三桂余部的战争,与这位贤夫人的全力支持大有关系。词的歇拍“裙共草,一般绿”,正含蓄地表达了作者对睽别三载的妻子的深切思念和怀恋之情。这种情思寄托,通过中间媒介——“村妆不俗”的采桑姑而传达,景语含情,使人产生由此及彼的联想,收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统观全词,语言本色,结构精巧,色彩绚丽,意味深长,吟诵时诚有“好诗不厌百回读”之感、 金缕曲
薄幸仍归矣。到门前,还疑君在,药炉烟细。寂 寂楼头停娇咳,想是无聊小睡。料又值闷昏昏地! 稚女迎爷依旧笑, 冷灯光,惨绿幽窗里。 褰帐、 泪难止。 年时握手揩双泪,两相看,千头万绪, 何从说起,任是纤腰慵无力,强要瘦扶花倚,强 要做,欢颜破涕。不到而今那晓得,但销魂,不 算伤心事。无可奈,竟如此。
这是一首悼亡词,写于其妻亡故 而归家治丧之际。是近代词坛上一首 非常动人的悼亡杰作。上阕叙述了词 人抵家的情况,抒发了物是人非的悲 哀,下阕回忆与亡妻上次分别时的种 种情景,对死者表示深切的悼念。 词从归家写起: “薄幸仍归矣。” 薄幸本指薄情郎,词人因经常离家外 出,有类薄情之入,故以此自谴自 责。以下按进家后的时间顺序,将悲 痛之情织入叙事之中。“到门前”句 以一个“疑”字,传神地表达出作者 此时复杂的心境。词人显然是得到妻 子的死讯才归来的,到得门前,总希 望一切都是讹传,不相信前此的一 别竟是永诀。由于有这样的侥幸心 理,到家时仿佛见屋中传出缕缕药 炉细烟。“药炉烟”是妻子久病服药而 特有的标志),故云“还疑君在”。 然而妻子不见,甚至连妻子娇滴滴 的喘咳声也停止了,那么人到底到 哪儿去了呢? “想是” 两句,在 “疑”的基础上又作了设想、猜测: 大概是因为无所事事而在打盹,又恐 怕是病体不适,正在昏昏沉沉之中 吧! 以上是词人进门瞬间思想的一系 列连锁反应,摹写入微,可见夫妇感 情的深厚。到此为止,词人仍相信, 妻子还活着。“稚女”二句一转,用 “稚”来修饰“女”,说明女儿既小 又幼稚,不懂得为母亲的去世而悲哀 不止,当见到归来奔丧的父亲时,依 旧露着笑容,这当然使作者更觉悲 伤。加之死者灵前所点之灯,发出既 “冷”且“惨绿”的光芒,照在“幽 窗”下面,心情的难受达到了极点,故 歇拍两句接写作者撩起帐后终于忍 不住双泪直流, 伤心欲绝。帐, 指 灵柩之前的帐幕。 下阕开头以“年时”二字转入对 上次夫妻分别情景的回忆。年时,当 年、当时。“握手揩双泪”,这里之 泪与上结“泪难止”之泪,有着内在 的联系。四目相视,而千头万绪无从 说起。这里显然化用了柳永《雨霖 铃》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 噎”。这里暗示写送别的场面。“任 是”即“尽管”之意,尽管妻子病中 腰肢纤弱慵懒无力,仍“强要瘦扶花 倚,强要做,欢颜破涕”。“强”,勉 强。“瘦扶花倚”,即以瘦弱的身躯 倚花而立,强作欢颜,破涕为笑。词 人夫妇相互体贴,这两个“强要”, 可见出其一番苦心,她怕丈夫伤心, 虽已抱病在身、“纤腰慵无力”,却 强颜欢笑,为词人送行。这段送别, 以“泪”始,以“破涕”收,也是写 得够凄凉的。妻子之死,使词人悟出 一个道理: “但销魂,不算伤心事。” 即与死别相比,生离便算不得伤心之 事了。江淹《别赋》云: “黯然销魂 者,唯别而已矣”。后世因以 “销 魂”代指离别。有人评这两句“直是 惨绝人寰语”,没有亲身经历和感受 的人是写不出这样深刻警悟的句子来 的。结尾“无可奈,竟如此”两句, 强作自我宽慰,反觉更加使人肝胆摧 裂。 邵曾鉴自己也患有肺疾。就在他 妻子逝世的次年,他因伤心过度也去 世了。封建社会中,妇女在社会、家 庭中的地位很低,丈夫对妻子能有如 此真挚的感情,委实难得。 从艺术上说,此词散文化倾向比 较突出,而“料又值闷昏昏地” 一 句,则近于散曲句式。由于感情真 诚,直抒胸臆,故此词不事雕琢,全 用家常口语。而语言的散文化、口语 化又反过来锦上添花,使这首词成为 一首情真意挚的悼亡佳作。 金缕曲暝色沉寒角,正秋江、茫茫流水,客愁无著。斜日滩头帆卸早,远渚平沙漠漠。问尘海、此身何托?底事黄昏风渐紧,只一绳,来伴侬飘泊。霜意劲,酒潮薄。 低徊往事浑依约,算故园、近来烟景,尽输猿鹤。却意宾鸿辞海国,一样汀洲寂寞。感几度、云停月落。鹭伫鸥延江上住。甚伤心、情绪全非昨。听津鼓,数寒柝。 词发展到清代,普及与提高两方面都大见成效: 不仅作者阵营日趋壮大,而且功能日见齐全,艺术上也日臻妙境。词人或直抒胸臆,畅所欲言; 或借景抒怀,托物言志,往往言发于此而意归于彼。许多平素无法或不便明言的细微心理活动,都可以借助词得到表达; 许多有着普遍社会意义的时代审美心理意念,都可以通过词得到体现。袁祖惠这首《金缕曲·咏雁》即是如此。 这首词名为《咏雁》,实则借雁喻人,以雁自况,抒写郁结胸中排遣不去的悲思愁绪。开头三句,从大处着眼,以浸透着词人内心深挚情感的笔墨,点染勾勒出产生这首词的典型环境和特定的美学氛围。你看,暮霭苍茫,暝色沉沉,滔滔寒江,正滚滚向东流去,好一幅《秋江暝色图》!从天空,到流水,整个美学意象全都有着那么一种沁人肌骨的冰凉的寒意,令远来的客子鸿雁难于落脚。这里“客愁无著”之“愁”,既是鸿雁迁徙路上寻找歇息之处的哀愁,又是作者人生羁旅中求觅立足之地的忧虑,语意内外,有着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和紧迫感。接下来三句深入一层,开始进入“角色”,模拟鸿雁视野,写出此时此地的具体情境。“斜”字点出秋日已经西沉,江边滩头的桅船也早已靠岸卸帆。放眼望去,远方小洲上的黄沙影影绰绰,这迷茫的景色,给全词意境平添几分凉意。观照此情此景,词人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鸿雁,在天地六合中上下求索。他抬头问天,低首问地,中问茫茫人海:“问尘海、此身何托?” 佛教称人世为尘,如“尘世”、“凡尘” 、“尘寰”等等。尘海,实即整个时代与社会。鸿雁亦即词人的疑问当然没有也不可能有人为他作出答案,于是他注定只能继续在前方路上彷徨。后面四句,愁云惨雾更为浓重。“底事”,何以。不知为什么,黄昏的风倒越刮越紧了,只有一条一字绳线般的雁群,相伴着在风雨中飘泊。此处亦雁亦人,充满了生命渺小,宇宙永恒的落寞与凄惶的感觉。词人有如一只奔波的鸿雁,又如一条飘零的小舟,无可奈何地听任命运风浪的摆布和颠簸。“霜意劲,酒潮薄”两句,以江上自然界的变化形象地反映出主人公内心的寒意愈来愈重,而那种与命运抗争的热情却日退一日。势态变化,两两衬托,有相得之妙。 过片三句由眼前景物转入内心抒写。“低徊”二字活画鸿雁徘徊宛转,酷似人回首往事时的神态。“浑依约”三字形容往事屡经岁月长河冲刷,已经隐约汗漫,但还依稀可辨。最令主人公难忘的,就是故乡那云烟缭绕的韶光美景,想来近已全部为古猿仙鹤等异物享有。作者是浙江钱塘(今杭州)人,西湖如烟的美景使词人自幼陶醉,如今回忆起来还依依不舍。但词意尚不止于此。故乡烟景的恬静美好,还与摧残人们心灵的宦海风波形成鲜明对照。接下来 “却意”三句笔锋一转,又回到鸿雁自身。再想想自己这客子鸿雁辞别家园以来,虽然到处皆有可暂落脚的水中小洲,但又到处皆是无边的寂寞。“感几度、云停月落。”鸿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行旅生活的枯燥、乏味,正是词人沉重的苦闷和深长的感慨。封建社会外出作官叫游宦,离乡远游的人叫游子,而游动本身则意味着不安定。词人生活在内忧外患日趋深重的清代末期,又官居东南沿海的上海知县,亲身感受到清末官场的黑暗腐败,蝇营狗苟,争权夺利,互相倾轧,尔虞我诈和帝国主义列强对古老中国的欺压凌辱,这种忧患意识尤为强烈。结尾四句,就是这一忧患意识的延伸。这只宦海天涯疲于奔命的鸿雁,被外界的风风雨雨搞得太累了,他也想象白鸥苍鹭等水鸟那样在江上住下来,但是,“甚伤心、情绪全非昨。”难过的是,主人公的心境已与昔日大相径庭。全词至此,已将作者所要表达的心绪和盘托出。“听津鼓,数寒柝”。最后这两句又将其进一步强化。单调而缺少变化的鼓柝声,反映出深夜未眠辗转反侧的词人的无聊和苦恼。一下下,一声声,加深着游子 (宾鸿) 的寂寞。 这首词情致深婉,感受细腻,美学意蕴极其丰富。它折射出清季末年封建文人较为普遍的空旷落寞的悲剧心理,在社会审美心理上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谭献《箧中词》收此词,下注: “危苦之言。”信然。 金缕曲此恨何时已! 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这是一首悼亡词,作于康熙十九年(1680)五月三十日,这一天是其妻卢氏死去三周年的忌日。这时纳兰性德二十六岁。据徐乾学所撰《纳兰君墓志铭》载,性德之“配卢氏,两广总督、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兴祖之女,赠淑人,先君卒。”据1977年出土的《皇清纳腊氏卢氏墓志铭》载:“卢氏年十八归……成德。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卒,春秋二十有一,生一子海亮。”卢氏与纳兰性德结婚时,性德二十岁,婚后三年她便去世了,但其夫妻感情深厚,今存《饮水词》,悼亡之作便占很大篇幅。纳兰性德生长富贵之家,为承平少年,乌衣公子,丧妻使他开始尝到人生的苦涩。这首《金缕曲》是诸悼亡之作中的代表作。 词起得突兀:“此恨何时已! ”劈头一个反问,道出词人心中对卢氏之死深切绵长、无穷无尽的哀思。自卢氏死后,纳兰性德对她的思念一直没有停止。他既恨新婚三年竟成永诀,欢乐不终而哀思无限;又恨人鬼悬隔,相见无由。值此亡妇忌日,这种愁恨更有增无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句,更渲染出悼亡的环境氛围。“滴空阶,寒更雨歇”二句,化用了温庭筠《更漏子》下阕词意,温词曰:“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能清晰听到夜雨停歇之后,残雨滴空阶之声的人,一定有着郁闷难排的心事,温飞卿是为离情所苦,纳兰容若则为丧妻之痛,死别之伤痛自然远过于离别,故其凄苦更甚。亡妇死于农历五月三十日,此时已是夏天,争奇斗艳的百花已大都凋谢,词中故称“葬花天气”。此处两个措词当注意:其一都属夏夜,却称“寒更”,此非自然天气所致,乃寂寞凄凉之心境感受使然;其二是词人不谓“落花”而称“葬花”,“葬”与“落”平仄相同,自非韵律所限,人死方谓“葬”,用“葬”字则更切合卢氏之死,如春花一样美艳的娇妻,却如落花一样“零落成泥碾作尘”。如今之“葬花天气”三年前却曾是“葬人”天气。妻死整整三年,仿佛大梦一场,但果真是梦也早该醒了。被噩耗震惊之人,常会在痛心疾首之余,对现实产生某种怀疑,希望自己是在梦境中。梦中的情景无论多么令人不快,梦醒则烟消云散。可是哪有一梦三年的呢? 惨痛的现实使词人不能不予以正视,妻子之死已无可怀疑,那是什么原因使她不留恋人间的生活弃我而去呢? 词人设想:“料也觉、人间无味。”这句话给后世的读者留下耐人寻味的疑问。卢氏因何而死? 为何她会觉得“人间无味”? 为什么卢氏死后与她结婚三年的丈夫会留下如此之多的悼亡之作? 而今日发掘出的卢氏墓志又是那样的小(虽比较精致,却与她丞相的长媳身分不很相称)? “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二句谓一抔黄土,将人间与幽冥两个世界隔开。夜台,即墓穴。埋愁地,亦指墓地。卢氏葬于玉河皂荚屯祖茔。“钗钿约,竟抛弃”二句,谓夫妇白头到老的誓言竟成虚语。古时夫妇常以钗钿作为定情之物,表示对爱情的忠诚。钗为古代妇女首饰之一,乃双股笄:钿,即金花,为珠宝镶嵌的首饰,亦由两片合成。上片写词人对亡妇的深切怀念。下片则驰骋想象,设想卢氏死后的生活,使对死者的追念更深一层。 下片开头词人即遁入“魔道”,期望能了解卢氏亡故以后的情况。这当然是以人死后精神不死,还有一个幽冥的阴间世界为前提的。此亦时代局限使然,也未尝不是词人的精诚所致,自然无可厚非。“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重泉”,即俗称之黄泉、九泉,指死者埋葬之所。双鱼,指书信。古乐府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之诗,后世固以双鲤鱼指书信。倘能与九泉之下的亡妻通信,一定得问问她,这几年生活是苦是乐,她和谁人相伴。此乃由生前之恩爱联想所及。词人在另两首题为《沁园春》的悼亡词中也说:“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又曰:“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由生前恩爱,而虑及爱人死后的生活,钟爱之情,可谓深入骨髓。词人终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欲重理湘琴以消遣,又不忍听这琴声,因为这是亡妻的遗物,睹物思人,只会起到“举杯消愁”“抽刀断水”的作用,而于事无补。湘弦,原指湘妃之琴。顾贞观有和性德《采桑子》云:“分明抹丽开时候,琴静东厢,……孤负新凉,淡月疏棂梦一场。”由此可以看出卢氏在日,夫妇常东厢理琴。理琴,即弹琴。弹琴既不成,捎信又难达,词人只好盼望来生仍能与她结为知己。据叶舒崇所撰卢氏墓志,性德于其妻死后,“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多。”词人不仅把卢氏当作亲人,也当成挚友,在封建婚姻制度下,这是极难得的。词人欲“结个他生知己”的愿望,仍怕不能实现:“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词人甚至担心两人依旧薄命,来生的夫妻仍难长久。缘悭:指缘分少;剩月零风,即残月凄风,好景不长。读词至此,不能不使人潸然泪下。新婚三年,便生死睽隔,已足以使人痛断肝肠,而企望来生也不可得,这个现实不是太残酷了吗? 在封建制度下,婚姻不以爱情为基础,故很少美满的,难得一两对恩爱夫妻,也往往被天灾人祸所拆散。许多痴情男女,只得以死殉情,以期能鬼魂相依。词人期望来生再结知己,已是进了一步。但又自知无望,故后结“清泪尽,纸灰起”二句,格外凄绝。 这首词,是纳兰性德词风转捩时期的作品。顾贞观曰:“容若词一种凄惋处,令人不能卒读。”陈维崧曰:“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前贤认为,卢氏之死,是性德词风转变的关键,从这首词也可见一斑。此词的风格特点正在于哀感顽艳。词从空阶雨滴,寒雨葬花写来,这自然界的景物虽令人产生伤春之感,却令词人勾起悼亡之思,以夜台幽远,书信难达,以至来生难期,感情层层递进,最后万念俱灰。其感情之真挚,悼念之沉痛,均艺术地表达出来了。全词虚实相间,有实景,有虚拟,看到的和想到的揉合为一,真实的往事及对幽冥生活的设想密合无间,而联系这一切的是夫妇深沉的爱情。这首词的表现手法与苏轼悼念亡妻的《江城子》一词相似。纳兰词“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与苏词“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如出一辙。而纳兰词中几处设想之辞,也与苏词“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近似。而词的结构,又与清真词《瑞龙吟》及史达祖之悼亡词《三姝媚》相近。只是感情更深挚感人,情致更缠绵。这首词的语言,多是感情的真实流露,而较少雕琢,质朴自然,却不够洗炼,不够含蓄,故全词有篇而无句。 金缕曲月照梨花白。背银屏、疏檠黯淡,薄寒犹怯。烟暝星摇青欲堕,几树香桃红湿。恰正是、销魂时节。梦影迷离归路远,听啼鹃、染遍春山碧。飞不度,沧江阔。 柔肠细缀丁香结。想于今、去原有恨,住还无益。两地相思终不见,何似翻然轻别。怕此后、更无消息。一点墨痕千点泪,看蛮笺、都渍殷红色。数虬箭,四更彻。 这是一首思念密友,感叹离别的词。 首句“月照梨花白”,点明节令、时间: 春天一个夜晚。“背银屏、疏檠黯淡,薄寒犹怯。”檠,灯,这里指灯光。女主人待在背银屏处,灯光显得非常黯淡。春夜乍暖还寒。“烟暝星摇青欲堕,几树香桃红湿。”烟暝,指夜空朦胧。女主人看到,天上几点寒星闪烁,渺渺夜空仿佛要压向人间; 庭院中几树桃花香露滴滴。这几句写景,显然不是赏心悦目,一切是那样沉重、凄清。女主人公的心境很不平静,因为,“恰正是、销魂时节”。词前小序,言明自己将赴中州,思念好友,有感而赋。友人与作者情谊非浅。因此“梦影迷离归路远,听啼鹃、染遍春山碧。飞不度,沧江阔。”朦胧中,作者似乎到了中州,而且已在归途。回来的路是那样遥远,只听得杜鹃啼血染遍了春山,也飞不过宽阔的江面。作者一路写来,情感步步加深,友谊也愈益沉挚。 下阕作者便以女词人特有的细腻、灵气写出了一种去留两难的缱绻心情。“柔肠细缀丁香结”,丁香结指丁香的花结,诗人常用来比喻愁思固结情态。“想于今、去原有恨,住还无益。两地相思终不见,何似翻然轻别。怕此后、更无消息。”作者辗转反侧,思来想去: 走吧,就这样与朋友远别,实不甘心; 留呢,好友终归是见不着,也没有好处。还不如一走了之为痛快,可又怕离得远了,彼此得不到消息。真是愁肠百结了。“一点墨痕千点泪,看蛮笺、都渍殷红色。”蛮笺,四川产的一种彩色花笺。愁思不解,作者只有填词寄恨,点点泪痕,渍红了彩色的信纸。“数虬箭,四更彻。”虬箭是古时的一种计时器,漏壶中有箭,水满箭出,用以计算时间; 彻是完了、终结。不知不觉中,壶中的箭支纷纷掉出,说明四更已经过去。 这首词的作者李佩金,是清代的一位女词人。有《生香馆集》刊于世。时人评她的词“逼真漱玉”。漱玉是宋女词人李清照的集名。从这首词看,作者的抒情通俗明白,却又含蕴深厚,真挚自然。所有的写景都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清冷的月色,黯淡的灯光,露湿的桃花,无不与作者的情怀和谐统一。前人也有类此离愁别恨的篇章,如贺铸的《子夜歌》:“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王国维说: “词有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这首词的好处,就在于写出了境界。 金缕曲绝塞春犹媚。看芳郊、清漪漾碧,新芜铺翠。一骑穿尘鞭影瘦,夹道绿杨烟腻。听陌上、黄鹂声碎。杏雨梨云纷满树,更苹婆、新染朝霞醉。联袂去,漫游戏。 谪居权作探花使。忍轻抛韶光九十,番风廿四。寒玉未销冰岭雪,毳幕遍闻香气。算修了、边城春禊。怨绿愁红成底事,任花开花落皆天意。休问讯,春归未。 林则徐在广州虎门海滩当众销毁从英美商船收缴来的鸦片二百三十七万斤后,积极筹备海防,多次打退英军挑衅。次年一月任两广总督。这时,英国在美、法两国支持下发动侵华战争,因广州防守严密,便转攻厦门,又被闽浙总督邓廷桢击退。再转攻防务松弛的浙江,占据定海,并北犯大沽,要挟清朝谈判。道光帝遂派琦善到广州议和,将林则徐、邓廷桢革职,不久又同被充军到新疆伊犁。这首词就作于伊犁,是和邓廷桢《金缕曲》韵的。 词的上片写边城美丽的春景。 词的第一句就点明作者身处极远边塞。但是,这个极远边塞的春天仍然是很美丽、媚人的。下面接着就分三层来描绘边城春天的美,首先以“看芳郊”三字领起下文: 清清的流水漾着细细的波纹,大地铺盖上了新长的绿草,夹道的绿杨飘着缕缕薄雾,一骑远去,鞭影越来越看不清了。再以“听陌上”继之。在陌上听到什么呢?是呼啸的风声?还是低沉的驼铃声?都不是。而是婉转、断续的黄鹂鸣声。继而又转写园中: 杏花如雨,梨花如云,红红的苹果像朝霞鲜艳。以上具体写出了边城的美丽春光,同时也写出了伊犁边城的特点。面对这样的美丽春光,作者提出我们一道去随意游玩吧。以此作结,极为自然。 词的下片写春游及感慨。 和上片一样,下片第一句就点明自己和邓廷桢都是被贬谪充军绝塞的人,春游是姑且充作探花的使者去看花的。(探花使,《秦中记》云: “进士杏园初会谓之探花宴,以少俊二人为探花使遍游名园。”)被贬谪充军绝塞的人为什么还有兴致去看花呢?原因是不忍轻轻抛弃了春天和春天的花。“番风廿四”,指二十四番花信风。据焦竑《焦氏笔乘》卷三云: 自小寒起至谷雨止共八气,一百二十日,每五日为一候,计二十四候,每候应一种花信。这里指春天的百花。虽然这时山顶像寒玉一样的冰雪仍未消溶,可是毡帐已经遍闻百花的香气了。下面再补写一笔,说这次春游就算是我们在边塞过上巳节吧。(春禊,我国古代以阴历三月三日为上巳节。这一日,人们到郊外水边嬉游,以消除不祥,叫做“修禊”,也叫做“春禊”。)以上紧扣住春游和花来写,和上片紧密相连,是上片的续写。“算”字包含了勉强的成份,表达了作者不得而已的感情。以下两句转写感慨。因为邓廷桢《金缕曲》下片末尾说: “雁柱华年真一梦,问啼鹃可解离人意?春渐老,劝归未?”林则徐觉得用不着悲愁叹惜,愁红怨绿没有用,花开花落都是天意,更用不着问春归没有。这里实际是作者对现实的分析和愤慨,同时也是针对邓廷桢的词意而说的。郭则云《清词玉屑》评林则徐、邓廷桢这两首词结尾四句说,两人“襟抱固稍不同”,细细玩味,确实如此。 金缕曲又指离亭树。恁春来、消除愁病,鬓丝非故。草绿天涯浑未遍,谁道王孙迟暮?肠断是、空楼微雨。云水荒荒人草草,听林禽、只作伤心语。行不得,总难住。 今朝滞我江头路。近篷窗、岸花自发,向人低舞。裙衩芙蓉零落尽,逝水流年轻负。渐惯了、单寒羁旅。信是穷途文字贱,悔才华、却受风尘误。留不得,便须去。 谭献词有一特点: 擅于发端。如《长亭怨慢》:“又消受、江枫低舞”。《摸鱼子》:“悄无人,绣帘垂地,轻寒恻恻如许”。《角招》:“近来瘦,还如蘸水拖烟,渐老堤柳”等。这些开头,或突兀笼罩,或半空说起,都令人入目即觉醒豁。它们很容易引起读者的期待心理,产生良好的艺术效果。这首《金缕曲》,以“又”字发端,自然使人想到这以前作者已有过一次或多次此种经历,此乃再次经受。因此,一开头便使人觉得情绪浓重。其效果有类辛弃疾《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 又临离别,本已使人惆怅; 春来愁病相兼,鬓丝色改,愈加令人不堪。这般情状,早早归去为是。《楚辞·招隐士》云: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可是,“草绿天涯浑未遍”,还不到归去的时候。词人所以离去,乃是因为“空楼微雨”。空楼,谓燕去楼空。用薛道衡《昔昔盐》:“空梁落燕泥”诗意。微雨,用晏几道《临江仙》: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词意。自家燕去楼空,看人家微雨双飞,岂不肠断?因此,只好怀着满心痛苦、满心留恋,在茫茫云水中匆匆离去。荒荒,杜甫《漫成》: “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一本“荒荒”作“茫茫”,意谓黯淡无际。草草,匆促。杜甫《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 “问君适万里,取别何草草? ”词人草草取别,自云“空楼微雨”,这里面很可能隐藏着一个令人忧伤的恋爱故事,却又不便明言。可惜当初无人为谭献撰写词本事,我们已无从知晓。“听林禽、只作伤心语。”这林禽指鹧鸪。鹧鸪啼声如云“行不得也哥哥”,古人常形诸歌咏。这里说,林禽象人一样伤心地鸣叫着“行不得也”,但我却难以留住。以此作上阕结语,将词人复杂的心情写得十分生动。他本不愿离去,不该离去,却又不得不离去,这就益加痛苦,忧伤。 上阕侧重写不忍离去,下阕承上结尾,侧重写不得不离开。“留不得,便须去”。离别之痛加上其他苦情,交织在一起,词人心情更加沉重。他临行之际,留滞江头。靠近篷窗,看岸上花树自发,向人低舞,如同依依惜别。这便又一次引起对往事的留恋。可是,他又想到,已经辜负了时光,做惯了孤旅,身处穷途,文章如土,才不能展,志不得骋,才华已被碌碌风尘所误,断不能继续留驻此处。于是,词人结束对此地留恋和对往事的思索,决心离去,故云: “留不得,便须去”。风尘,此处乃指行旅。汉秦嘉《与妻书》中“当涉远路,趋走风尘”,《玉台新咏》九范靖妻沈氏《晨风行》诗句“念君劬劳冒风尘,临路挥袂泪沾巾”,均指旅途艰辛,与艳事无涉。 词是音乐文学。与诗相比,它有独到的长处和局限。词便于抒写心理的曲折层迭,但却不便象诗文那样指实。谭献这首《金缕曲》,把“江干待发”之时的多重痛苦一一写出,层层深入,但最终也没有归结为某一件具体的事,没有结于一端。这就会引起读者多方面的联想。叶恭绰《广箧中词》评这首词说: “如此方可云‘清空不质实’。”词本来就应该这样。谭献是常州词派的代表作家,他讲求寄托,但却並不象某些常州派末流,必欲在一首词中句句“寄托”到实事上去。他的词,妙在虚实之间,如梅尧臣论诗所云: “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 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欧阳修《六一诗话》) 。故今人论谭献词: “献炼意而不伤情,或至泯迹。” “《金缕曲》 ‘草绿天涯浑未遍,谁道王孙迟暮?’ ‘近篷窗、岸花自发,向人低舞’ 。既不得已又不容己之情,反能奋笑疾书,直截了当”,远较其擅名一时的令词 “真切”。“论献之能事,实在长调”( 《清词菁华》302页)。 金缕曲竟与卿卿别。睡昏沉、无端惊起,晓风残月。指点慧山刚在眼,触我胸怀郁结。且替尔、低声呜咽。妒此因缘真不耐,更何堪、已把佳期决。为击破,唾壶缺。 前宵欢会休重说。悄无眠、寻衾觅枕,冷都似铁。浪迹天涯归路远,独自怎生妥帖?况过了、小寒时节。香篆成灰华烛暗,坐孤舟、呕尽心头血。双鲤去,道饥渴。 光绪十一年(1885),孙点重游苏州,与友朋诗酒唱和,殆无虚日。“亦尝轻裘侧帽,放棹花丛。偶过张氏画舫,得晤侍儿圆淑。圆故家子,父早逝,母老不能治生产。圆乃出谋菽水,然非其愿也。母以乡人请,为论婚于无锡之某氏。婿非其人,且过中年,心哀之而不敢言。佳期渐近,泪数涔涔下。余既知其详,盖不解悲之何从也。因缀记相见时事,系之以词。” “天下有心人见之,当亦怜其遇而鉴余之痴也。” (《九回肠曲引》)这组词,共计12首,题作《九回肠曲》,并作小引以明本事。光绪十三年(1887),孙点到达日本东京,与日本诗人相聚,有好倚声之学者,“坐索余词”,于是将《九回肠曲》书之以赠,并云“蕲秘之勿示外人,为不佞护此风流罪过,是为大幸。”现在,选出其中二首,公诸同好。 这两首词,表达才子佳人间缠绵悱恻的感情,是词的传统内容。所不同的是兼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作者自云,《九回肠曲》 词,“天下有心人见之,当亦怜其遇而鉴余之痴也”。如果机械地划分,《水调歌头》重在怜圆淑之遇,《金缕曲》可鉴作者之痴。 “辛苦此樽酒,恋恋说华年。”圆淑父亲早逝,母老家贫,无以为生,被迫卖笑画舫。追忆少年时代,诉说不幸遭遇,连喝的酒也是辛辣苦涩的。有人可诉,当然是相互理解的知音了。此时碧空万里,清光普照,明月团𪢲, “有情天上明月, 加意一轮圆。”着意渲染,月光多情,独怜圆淑,亦为两人相聚庆贺。“说甚风流文采,且把悲歌慷慨,都付四条弦。”出语惊人,劈开才子佳人的风流文采,将悲歌慷慨付之激动的乐曲。这是突出圆淑的身世之悲。“纵醉近来少,拚更饮君前。”不是借酒浇愁,而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知音相会,一醉方休。上片是拟写圆淑的思想感情,身世之悲隐寓其中,相互知心溢于言表。 下片写诗人的感受与深情。“慎颦笑,思缱绻,可人怜,料应有恨、低头时取鬓花拈。”这是诗人眼里满含怨痛的弱女子的形象。圆淑的悲痛,既有生活贫穷、身陷青楼的一面,又有母命难违、“婿非其人”的不如意婚姻。词中细致刻划她外在的表现、内在的情思,还有“低头时取鬓花拈”的特有情态,描写之中透露了诗人的深情。“莫漫眉挑目语,生怕莺俦燕侣,未必有良缘。”倾心于她,眉目传情,但并不能成为“莺俦燕侣”的现实。“便不能真个,心恰落卿边。”即使不能双飞双宿,也是心相随情相连,无法解脱,萌发的痴情是无法遏止的。 孙点在苏州待了十天,与圆淑相聚九次。分别的时刻终于到来。圆淑被迫回无锡成婚,诗人也无精打采地离开苏州回来安故乡。当泊船宜兴(即阳羡)时,愁肠百折,填《金缕曲》写怀,成为《九回肠曲》中的最后一篇,结束了这件风流韵事。 “竟与卿卿别”,情意深深,竟然分别,更加沉痛。于是旅途之中,睡思昏昏,忽又“无端惊起” ,正当“晓风残月”。初见时,“有情天上明月,加意一轮圆。”分手了,劳燕分飞,余下一钩残月遥挂天边。正道是“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举目眺望,无锡惠山(一作慧山)在眼前。无锡是圆淑的家乡,心向往之,然不能至,不禁“触我胸怀郁结。”圆淑回去,服从母命,与人成婚,但其婿已过中年,且 “非其人”,颇为不堪。郁结之悲,在于圆淑的遭际。“低声呜咽”,恨只恨这样的姻缘太不相配。但佳期已定,无可挽回。天各一方,相见无期。世上如此不平,有情人不能成眷属,不相配的婚姻偏偏强扭而行。怎不叫人“为击破,唾壶缺。”义愤填膺,犹如象晋代王敦那样用铁如意击唾壶。据《世说新语》,王敦酒后,往往咏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未已”,“用铁如意击唾壶为节,壶尽缺。”为与圆淑的分别,为她的不幸婚姻而悲愤,用“唾壶缺”这样的典故,其实是有偏颇的。这种用典,不过取其大意,仅仅表示激愤罢了。 上片为圆淑的遭遇愤,下片为自己的深情痛。“前宵欢会” ,今朝“寻衾觅枕,冷都似铁。”昨天的温柔,化为今天的冰冷。从此浪迹天涯,孤身一人,“怎生妥帖”?只能愁绪满怀,落寞寡欢。诗人与圆淑分别后,漂泊各地,直到远赴日本,都与圆淑之事有关。相遇圆淑,对诗人来说,确实是铭心刻骨。“况过了、小寒时节”,表示时令,写实,更显得清冷孤寂。整日枯坐,眼看“香篆成灰华烛暗。”香篆,指点燃香炷,烟雾缭绕上升,犹如篆文。香篆句表现了作者钓寂寞神态。苏轼诗云:“灯花结尽吾犹梦,香篆消时汝欲归。”(《上元夜赴儋府召独坐有感》)词作“香篆成灰”,正是欲归无路、相见无期之意。结语是“双鲤去,道饥渴。”愿有河中双鲤,携书前往,诉说我一路饥渴,以表相思之苦。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双鲤传书,“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其实,这不过是想象而已,不能相见,也不会互通音问。“舟次阳羡”,看着静静流去的河水,出现了“双鲤去”的幻想,也是触景生情。 《九回肠曲》是纪实之作,作者用词这种形式记下了这件“风流罪过”,不妨作唐人传奇读。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词人青年丧偶,他对早逝的妻子深切的思念,使悼亡词成为他作品的一个重要部分。 这首词作于妻子卢氏逝去三年后的忌日(康熙十九年五月三十日)——正当“葬花天气”的暮春时节。“此恨何时已”,三年的岁月过去了,人天永隔之恨依然缠绕着词人,这沉重的哀思也许将伴随词人终生,永远无法解脱。春雨初歇,更深漏尽,不眠的词人听着房檐前一滴滴仍在落下的雨声,消磨着漫漫长夜。“滴空阶、寒更雨歇”,一个“空”字,一个“寒”字,渲染出了一片寂寞清冷的气氛。“葬花天气”既是自然时序,也可以使人联想到朵朵娇花委于尘土的景象,更增加作品凄苦、感伤的气息。三年苦苦的思念,切望哪怕是在梦中与妻子重逢,然而“三载悠悠魂梦杳”,竟然连在梦中也没有见到过妻子的音容。词人有时怀疑这一切会不会也只是一场梦,但这场梦太长了,真是梦也早该醒了。词人明白一切都是现实,不是梦境,他的魂牵梦萦,不能使亡妻魂兮归来。这是为什么呢?词人按照自己的想法,代妻子解释了一去不复返的原因,这解释中包含着词人更为深厚的内心痛苦,构成了有别于历来悼亡词的独有意蕴:“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人间无味,不及夜台,也就是说生不如死,尘土覆盖的幽冥之境虽然冷清清,但却可以把愁绪一同埋葬。“料也觉”一个“也”字正说明了这实际上是词人自己的感受,为了逃避无味的人世,宁肯抛开死生不弃的钗钿之约。引人深思的是,词人对妻子抛弃钗钿之约并无责备之意,反而认为妻子对人世的弃绝是合理的。他在另一首悼亡词中有“卿自早醒侬自梦”(《南乡子·为亡妇题照》)的句子,也喻示着死者的明智和生者的迷失。这都显示出纳兰内心世界的独特。前人悼亡作品大多是抒发悲哀、思念之情,或是作者的落寞、失意之态,而纳兰却在无限神伤的思念之中寄寓了词人自己对人生、对命运的厌弃和绝望。 然而,纳兰终究是纳兰,无论他如何诉说自己对人世的失望和幻灭,他依然如顾贞观所说“情之所钟为独多也”。他不能冷眼漠然地对待人生,因而也就摆脱不掉人世的痛苦。在下片中,词人对亡妻的无限深情表现得更为深挚,也更为凄恻。他渴望知道妻子在另一个世界中的境况,幻想能与九泉之下的妻子通音问,好知道她几年的苦与乐,与谁相伴。“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这几句明白如话,然而刻骨铭心的眷念之情正是通过这质朴的家常询问透露出来的。 词人的笔锋至此一转,从对亡妻的追思中回到自己身上:“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上片,词人已说明了在妻子忌日的暮春雨夜中难以入眠,到这里进一步说到自己辗转终夜还有一个原因是不忍听“湘弦重理”,也就是再娶一位妻子。对纳兰这样的青年公子来说,丧偶后续娶一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词人不能忘情于亡妻,于是他凄然提出与死去的爱妻结个“他生知己”,这种心愿也正是纳兰执着于生活、执着于感情的体现,惟其始终未能真正抛弃对生活的热望,所以他才具有更灵敏的对人世间悲剧的感应。当他与心爱的妻子相约“结他生知己”时,对无常的世事、无情的命运的疑惧又涌上心头,连这种“缘结他生”的虚幻心愿,也使他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他生的知己就能永不分离吗?“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伤怀惨目,令人不忍卒读。谁能保证在生命的另一次轮回中,会不再遭受命运的摧残,不再尝到残月凄风里无尽的伤痛呢?这种心灵深处的恐惧和颤栗显示出词人感情上的痛苦是如何的深重,致使他踌躇不前,不敢发出向命运挑战的誓言。 无法忘却的深情和无法抗拒的命运,使词人肝肠寸断。“清泪尽,纸灰起”一结六字把词人无限凄凉而又绝望的心境用灰凉孤寂的形象抒写得淋漓尽致。 全词情辞哀婉,内蕴深厚,不用典故,不加藻饰,朴素明白如话,却自有一种痛不可抑的悲戚流转回荡,动人心弦。这种艺术力量来自于词人情感的深沉真挚,这种感情随同词人声泪俱下、如泣如诉的痛切语调直接叩击读者的心扉,使读者没有任何障碍地进入作者的感情状态,去体味词人的“人生长恨”,并产生强烈的共鸣。 金缕曲下殿扁舟具,傍沧江、经年坚卧,西风孤旅。不近弹棋中心局,依旧埋忧无路。枉赢得、兰成词赋。袖墨淋浪神州泪,算韩陵、片石差堪语。歌不得,独弦苦。 竹西未是无佳处,只吞声杜鹃再拜,低头臣甫。海气荒荒蛟龙恶,我亦枯槎倦渡。尚梦绕、灯床风雨。散发相从明朝事,问江干、鸥鹭平安否。须为报,尺鱼素。 陈三立《朱公墓志铭》说: “公始以能诗名蹊径蹈培翁,顾自诡非所近。及交王半塘鹏运,弃而专为词,勤探孤造,抗古迈绝,海内归宗匠焉。”他从王鹏运学词,交情甚笃。王鹏远离京寓居扬州后,二人书札往来,词作仍唱和不断,他们彼此间共同校词、刻词,志同道合,一往情深。这首词无疑是王鹏远在扬州时,朱祖谋在广东久未得半塘来书,因而写词致意。朱于1904年赴广东任广东学政,故应写于1904年,朱祖谋对他的怀念和耽心,已有预感。不久,得王鹏远病逝消息,又作《木兰花慢》,序中记载: “程使君书报半塘翁亡,翁将之若耶上冢,且为西湖猿鹤之问,遽逝吴中,赋此寄哀,时方为翁校刊《半塘定稿》,故章末及之。”这首泣泪悲痛的词章,见出朱祖谋与王鹏运两人的深厚交谊。因此,当他久不得半塘书信时,在刻骨思念中,写下《金缕曲》,以词当书,遥寄思念之情。 开篇写王鹏运离家南下情景:“下殿扁舟具,傍沧江、经年坚卧,西风孤旅。” “下殿”指罢官离京,乘一叶扁舟南下,在沧江旁独处经年。“沧江”是泛指离官退隐地方,杜甫《秋兴》有“一卧沧江惊岁晚”句,词中以“西风”点染“孤旅”,更加陪衬旅途的孤独。继而写无法象以往一样相聚欢娱,愁思更为深沉,故有“不近弹棋中心局,依旧埋忧无路”之语。“弹棋”是棋类游戏,相传西汉成帝时刘向仿蹴鞠之体而作。李商隐有《无题》诗曰: “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借“弹棋局”隐喻当时官僚集团之间的斗争,並表示要远离“纷纭排陷”的朋党倾轧的漩涡。词中“不近”二句意为,尽管友人欲远离朝廷的斗争,但面对内忧外患的政局,依然忧伤不已,並不因他远离朝廷而心宽。以致有“埋忧无路”之感。仲长统《述志》诗: “寄愁天上,埋忧地下。”这里是写王鹏运罢官南下扬州后的忧愁,下面是朱对他才华的赞美,“枉赢得、兰成词赋”,说他的词赋可以和庾信相比。庾信,字兰成。杜甫诗: “庾信生平最萧飒,暮年词赋动江关。” “袖墨淋浪神州泪”,是说王鹏运的《袖墨集》,对故国神州的痛惜情感作了淋漓尽致的描摹,动人心弦。《袖墨集》,深受清代词家赞赏,谭献《复堂词话 》说:“袖墨词,千辟万灌,几无炉锤之迹,一时无两。”朱祖谋以“算韩陵片石差堪语”伸张“一时无两”的内涵。“韩陵片石”,指北魏高欢曾败尔朱兆于河南安阳市东北的韩陵山,并在此建定国寺旌功,由温子升撰碑文。南朝庾信入北方,评北朝人物说: “惟有韩陵一片石,堪与共语。”赞扬温文,这里朱祖谋以此成语,赞美王鹏运的才华。但即使他有超人的才华,而今罢官维扬,却处于“歌不得,独弦苦”的境地,一代词杰,在维扬难得知音。王鹏运《金缕曲》词有序说:“霜露既至,云物皆秋,独弦哀歌,用抒予怀,词成以示巢隐曰: 此秋声也,为之击节。”朱词即和此“独弦哀歌”一语,极写其“旅怀孤寄”的寂寞。 词的下片,抒发怀友的深情。“竹西未是无佳处,只吞声杜鹃再拜,低头臣甫。”写的是想像中王在扬州的处境。姜夔《扬州慢》有“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句,竹西亭是扬州有名的游览胜地,词意认为不是说竹西没有幽胜佳处,而是朋友在扬州处境太艰难了,罢官之后,低头饮泣吞声,像杜甫当年再拜杜鹃那样怀念旧国。杜鹃,传为蜀帝化身。他在上海遇王时写的《霜叶飞》中有句“笑一夕,枯槎倦渡。腥尘还傍蛮江去。”对自己赴广东那个蛮荒之地任职也毫无兴味,“海气荒荒蛟龙恶,我亦枯槎倦渡。” “槎”是用木编成的筏,这里作船的代称。“枯” 、“倦”显示了强烈的感情色彩。“尚梦绕、灯床风雨”,回忆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对床倾谈。苏轼《送刘寺丞赴余姚》诗有“中和堂后石楠树,与君对床听夜雨。”“散发相从明朝事,问江干、鸥鹭平安否?”未来的相聚是以后的事,现在我要知道居处江边的鸥鹭是否平安? 以漂泊江渚的鸥鹭代指朋友,鸥鹭象征飘泊、高洁、野处。最后敦促朋友迅速来信: “须为报,尺鱼素。”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诗云: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尺素书”成为书信的代称。他已预感到朋友的安危莫测,不久,得程使君书报,鹜翁已仙逝,朱祖谋又浑泪写下一首《木兰花慢》,两位词人的生死不渝的情谊,历历可见。 金缕曲数点篱头雨。湿年光、如尘似梦,雁声将去。惨结秋阴朦胧月,隐印苔花夕步。更著袂,清寒如许,莫费乡园丛菊泪,伴孤云、老卧沧江暮。持此意、问鸥鹭。 盈盈一水终无语。尽留连沙昏石冷、旧盟谁主。试俯清漪窥衰鬓,犹带十年尘土。剩对立,䴔䴖媚妩。 万事一身惟足懒, 又支筇、 数尽池东树。鸦阵起,为谁舞。 此词乃彊村晚年之作,地点是在他苏州蛰居之处。按《语业》编年目录,这词作于1921年,即民国十年,距疆村之死1931年还有十年。此词变悲愤为平淡,意谓就这样生活下去了,没有希望,也没有悲愤。至其艺术,则已达到十分成熟的地步。词写的是晚年生活琐事,但貌似冷漠懒散,而隐隐有轻淡的悲哀寄寓其中。 “数点篱头雨,湿年光、如尘似梦,雁声将去。”篱头数点疏雨,沾湿了年光; 这年光如尘如梦,已模糊不清; 天上鸿雁在飞叫,它一逢天寒,就飞回温暖的南方去了,你能否把我过去如尘如梦的年光带了去,省得我再回忆起这些如今已经惘然的往事,平添惆怅了。“惨结秋阴朦胧月,隐印苔花夕步。”天上月亮,为浮云所掩蔽,反映在地上,也觉得月色朦胧一片,我池边散步,脚步隐约地印在苔花上面。“更著袂,清寒如许”,秋已转深,晚上感到有寒意,侵袭着我的衣袂。“莫费乡园丛菊泪,伴孤云、老卧沧江暮。” 杜甫《秋兴》诗: “丛菊两开他日泪”。这里反用其意。意谓菊花已经开放,不要为它而引起思乡之泪了,还是安心隐居吧! 孤云,陶渊明有《咏贫士》诗云: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暖暖空中灭,何时见余晖。”我的身世遭遇也象无人知道,无人同情的孤云差不多。我不免由它伴着,我就此这样默默无闻地一直隐居下去。杜甫《秋兴》诗: “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此用其意。“持此意,问鸥鹭。”上面我说宁守孤独,坚卧沧江的意思,恐怕只有池上鸥鹭(它为隐者的伴侣)能了解我的心情吧? 下片继续上片之意。“盈盈一水终无语”,彊村戏谓国变之后,自己是“理屈词穷”,即遭遇如此,已无话可说,其实这四字隐藏着一些牢骚,《古诗十九首》: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池水未必理解我的心情,即使理解,也对我能说些什么呢? 故“无语”; 我是“理屈词穷”,也对它无语可说。故曰“终无语”。“尽留连沙昏石冷、旧盟谁主。”我在此小园中独自留连,感到“沙昏石冷”,荒凉寂寞。我以前曾有归隐沧江之志(屡见《彊村弃稿》即诗稿中),但有谁来主管、证实这个盟约呢? “试俯清漪窥衰鬓,犹带十年尘土。”我在池边散步,有时停步,俯身窥视,反映在水中的我,是自己的影子,自己的脸庞与耳旁衰白的鬓发,隐然看到它还带着我十年奔走的尘土。“剩对立,䴔䴖媚妩。”而今身老无俦,只有池中美丽而善意的䴔䴖水鸟和我作伴了。 “万事一身惟足懒,又支筇、数尽池东树。”如今我懒惰得很,闲散得很,也无聊得很。我只是支着手杖,一边走,一边数着池东树的根数。“鸦阵起、为谁舞。”正在意兴阑珊的时候,忽见一阵乌鸦腾空飞起,不知它为谁而起舞呢?这词表现了词人晚年的隐逸生活和懒散而略带牢骚的心情。不用绮丽的语言,不表激越的情绪,只是闲闲道来,似乎心平气静,然而绚烂而归于平淡,静谧中仍含怅惘,这是我们读疆村这类词时应注意及之的。 金缕曲瀚海飘流燕。乍归来、依依难认,旧家庭院。惟有年时芳俦在,一例差池双剪。相对向、斜阳凄怨。欲诉奇愁无可诉,算兴亡、已惯司空见。忍抛得,泪如线。 故巢似与人留恋。最多情、欲黏还坠,落泥片片。我自殷勤衔来补,珍重断红犹软。又生恐、重帘不卷。十二曲阑春寂寂,隔蓬山、何处窥人面?休更问,恨深浅。 这是一首感伤时事、述怀明志的词。 梁启超是我国近代著名的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者、启蒙思想家和蜚声中外的学者。在他的青年时代,满清王朝腐败昏溃,帝国主义加紧蚕食中华,面对民族危亡,他追随资产阶级改良派的主帅康有为,努力探寻变革社会的药方,积极倡导资产阶级维新变法理论,投身名闻遐迩的百日维新运动。但由于改良派一味把希望寄托在光绪皇帝身上,便很快遭到以慈禧太后为首的封建顽固派的疯狂反扑。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亡命日本。时过九年,即这首词的小序中所记的“丁未”——光绪三十三年(1907),他归国后目睹国事日非,次年(1908)又再次东渡日本。这就是这首词写作的时代背景。 上片主要抒写词人的爱国情怀。词以比兴起头,作者自喻为浩瀚大海中飘流的飞燕,这对被迫出走又渡海归来的词人来说,恰是一个再贴切不过的形象。一个时刻眷恋故土、关注祖国命运的爱国志士,离别九年后重又踏上故国的土地,睁大着眼睛,急切地把眼前的一切看个究竟。从1898年到1907年这几年中,帝国主义列强的魔爪进一步伸向神州大地,封建统治者为保其摇摇欲坠的宝座,对外妥协退让,卖国求荣。幅员广大的国土竟成为列强瓜分的“势力茫围”。帝国主义八国联军侵入北京以及1901年签订的《辛丑条约》,1902—1903年签订的《通商行船条约》,演出了一幕幕浸染血泪的惨剧。祖国母亲已是伤痕累累,容颜憔悴,衰老得不象样子了。词人看到的正是这一切,这已不是留在他记忆中的形象,也不是在梦境中幻现的形象,更不是他笔下向往的“红日初升,其道大光”的“少年中国”的形象,所以作者说: “难认旧家庭院。”依依眷恋的五千年文明古国,于今衰败得使人难以辨认,怎不叫人心酸! 在这巨大痛楚的裹挟中,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当年主张维新变法的一些同伴,仍像“差池双剪”重寻故垒的燕子不忘故国。“差池”,参差不齐,语出《诗经·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双剪”,燕尾如剪,状指群燕飞翔的情态。“相对向”句,意指志同道合的同伴们重聚一起,面对着那日薄西山的满清残局,无限凄怨。此时,慈禧太后一伙顽固派控制朝政,滥施淫威,没有维新派说话的地方,所以词人发出“欲诉奇愁无可诉”的悲叹。“已惯司空见”,即司空见惯。唐朝司空(古代官名,掌握工程)李绅,设宴招待卸任刺史刘禹锡,命歌妓劝酒,刘于席间赋诗云: “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本词引用这一典故,其意是说,这些年来发生的一桩桩诸如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事变,有人看惯了已觉得很平常,但词作者却肝肠欲断,不忍忘怀国土的丧失。“泪如线”,是词人爱国情怀的写照,也是改良主义理想无法实现的哀叹。 下片用形象的语言表达词人的政治理想及其思想苦闷。“故巢”,与上片的“流燕”、“差池双剪”相对应,隐喻故国。此句采用移情法,“留恋”、“多情”的是人,是作者。正是作者对故国情深意切,把自己浓烈的感情“外射”到观照的对象里去,使故国似乎也有了人情。当时中国被列强瓜分之势,犹如“落泥片片”,但词人对国家命运并未绝望,“欲粘还坠”,并非完全坠落,尚有补救的希望。“我自殷勤衔来补”句,集中体现了作者的政治态度,是这首词的思想主旨所在。对祖国的危亡形势,时人态度各异,卖国求荣者有之,明哲保身者有之,随波逐流者有之,力挽狂澜者亦有之。作者把自己比喻为燕子,对残破不全的“故巢”,决定仍一如既往,不停地衔泥衔草,努力去做修补工作。这一个“补”字,微妙微肖地道出了资产阶级改良派的政治主张。“断红”,落花。珍重刚刚离枝的落花,体现作者对故国命运的关心,相信春天还可再造。词人为自己的政治理想而奋争时,又不能不看到,面前的道路充满着荆棘和障碍。“又生恐、重帘不卷”,谓客观上受到重重阻力,隐指封建顽固派慈禧太后一伙阻挠维新变法。“十二曲阑”,阑通栏。 费氏宫词: “锁声金掣门环,帘卷真珠十二栏。” “蓬山”,即蓬莱,神山名。“何处窥人面”句,是指戊戌政变后光绪皇帝一直被囚瀛台,宫禁森严,不能相见。改良派依靠光绪皇帝推行变法措施,而光绪皇帝失去权柄后,改良派便失去了支柱。如今,纵有“补天”宏策,又焉能得以实现! “休更问,恨深浅。”结尾这句激愤语,是针对维新派政敌慈禧太后而言。是因为封建顽固派的阻挠和扼杀,使词人不能施展胸中抱负,以致落得流寓海外的境地,这“恨”怎能不“深”如东海! 时势造词人。晚清统治者的腐败和岌岌可危的国势,使许多爱国忧时的文人,将自己的所思、所虑、所为,转向国家大事上来。一些力主变革社会的资产阶级政治家,更用他们的诗词、文章,直接针砭时事,抒发壮志豪情。梁启超的这首《金缕曲》,正体现了这一时期文学的特点。全词感情真挚、浓烈,有强烈的政治倾向。词中三次出现“燕子”的比喻,爱国之心,跃然纸上。需要指出的是,在作者写作这首词时,资产阶级革命派的代表孙中山先生,已创立同盟会,高举“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旗帜,发动旨在推翻封建王朝的革命斗争。而梁启超仍抱着他的改良主义不放,寄希望于封建统治集团中的开明君主,“殷勤”去“补”清王朝之“天”,他在词中流露的“愁”与“恨”,是“补天”不成的感叹,是时代落伍者的心声。 金缕曲夜宿省中怀贺久孚 庭树秋声冷。夜迢迢,漏传银箭,月明华省。最惜稽山无贺老,短烛照人清影。依稀梦、续还惊醒。风透围屏青琐薄,且披衣、立旁梧桐井。兵卫肃,画廊静。江湖聚散如萍梗。笑谈间,云霄蹑足,一鞭驰骋。万壑水晶天不夜,人在玉真仙境。说近日、四郊无警。兵后遗黎归故里,渐桑麻、绿映鹅湖岭。须共赏,好风景。 这是一首怀人词。小序中明言“夜宿省中”,词中又有“月明华省”之语,“华省”是职务亲贵的官署,作者既夜宿此地,必为显宦。陶安自朱元璋吴元年(1364)至洪武元年(1368)在翰林院供职,清要贵显,又例须夜值,以备制诏,词必作于此期间。另词中言“兵后遗黎归故里,渐桑麻、绿映鹅湖岭”,显系南方初定景象。而南方的安定则是以张士诚于1367年被俘为界。故此词不应早于是年。但又不会迟至洪武元年,因词纪秋令,而陶安此年四月已离京出为江西参知政事,九月即病卒于任。故定此词为作者于洪武前一年(1367)秋供职翰林时所作当无大差。至于词中所怀友人贺久孚,今已不可考。 上片围绕一“冷”字落笔。起三句即勾画出一清冷境界:漫漫长夜,清寒的月光洒满官邸,秋风吹拂院中树叶,发出萧瑟之声。此处于写景中已暗隐怀友之情,觉夜长说明人难入睡,感秋冷亦属寂寞心境之外射。“最惜稽山无贺老,短烛照人清影”二句,直接点出题旨。“稽山无贺老”有一语双关之妙,既点出老友贺公,又暗将其比为唐诗人贺知章。知章为浙江萧山人,晚年归隐会稽,性豪放,善诗书,自号“四明狂客”。词人以知章比拟友人,自有称许对方文名之意。词人感到寂寞,并非真的无人相伴,而是说才情文采如贺公者不在,无可晤语罢了。既然引出思友之情,以下便集中笔墨发挥尽致。“依稀梦、续还惊醒。风透围屏青琐薄,且披衣、立旁梧桐井。兵卫肃,画廊静。”“青琐”,雕镂精美的门窗。此指省署而言。与老友相会于现实中既不可得,便只好寄之梦境,但梦醒之后,仍然风透围屏、清冷寂寞。词人实在不能忍受这醒了梦,梦了醒的纠缠,干脆披衣下床,沉思于院中梧桐树下。此时目中所见,惟有肃穆的兵卫,静悄的画廊。上片也就在这迂曲回环的思情中余音萦绕地结束了。上片构境,始终不离“冷”字。首句即明点“冷”,以下“短烛”、“清影”为孤冷,“风透围屏青琐薄”为寒冷,“兵卫肃,画廊静”则为空冷也。但作者目的并非写冷,而是由冷引出寂寞,由寂寞引出思友。细品之,则一个辗转难寐、徘徊孤独的词人形象迎面而来。 上片将一抽象的“思”字外化为各种具体可感的艺术形象,无疑是成功的。然而读来总与一般的怀人词没有太大的区别。妙在下片词笔一转,开拓出一新的艺术境界。 过片“江湖聚散如萍梗”一句,容量颇大,犹如电影镜头的叠印一样,凝结了作者及友人几十年的人生坎坷经历。“萍梗”即浮萍与断梗,二物皆随风飘荡,以喻行踪无定。元明兴替之际,世事多变,战乱频仍,散则天各一方,浪迹无定;聚则相对唏嘘,扼腕愤叹,对此作者大有不堪回首之感。然而,画面一转,“笑谈间,云霄蹑足,一鞭驰骋。万壑水晶天不夜,人在玉真仙境。”自我追随朱元璋之后,笑谈之间,已平步青云,跃居显宦。眼下月色如银,万物被光,真令人恍如置身水晶般的神仙境界。据《明史》本传载,陶安遭逢太祖后多有建树,深得信任,朱元璋曾亲制门贴子赐之曰:“国朝谋略无双士,翰苑文章第一家”。既是对他才智的欣赏,又是对他地位的肯定。而以上数句,正透露出他功业成就后的喜悦之情。 不过,既为怀友之作却大谈自己志得意满,不免有以显达而骄友之嫌。但下文即刻打消了读者的这种疑虑。“说近日、四郊无警。兵后遗黎归故里,渐桑麻、绿映鹅湖岭。”“遗黎”,此指身处元末动乱中历遭兵火,无所依靠的百姓。词人真正要告诉友人的是:经数载努力,近日江南各地已烽火不举,百姓们纷纷回乡安居,遍地的荒草渐为翠绿的桑麻取代,大地吐露生机,天下初得安定。最后,词人直接点出他急切与老友相见的目的是:“须共赏,好风景。”至此,不仅使作品升华到一个新的境界,而且引起我们的注意,回头重新品味全词的意蕴。原来,作者在上片所流露的孤冷之感,并非宋玉式的消极悲秋,在那貌似清冷的表象下,他自有一种隐忍不住的激情要表达;作者回顾往事,也不单纯是对前半生飘泊身世的感喟,同时也是对国家动乱、生灵涂炭之时代的愤叹;而今“须共赏,好风景”的内涵,自然也是感奋那太平盛世的到来。作者在词中表达的情感,当然有对自己功业的欣赏,甚至不排除有为新皇帝朱元璋唱赞歌的意味。但这仍与一般封建文人的阿谀之词有很大的不同,因为处于元明之际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它毕竟典型地代表了那一时代人们希求结束战乱、天下归一的共同愿望。这愿望不仅在宋濂、刘基等人的诗文中屡有表述,甚至那位与朱元璋并不积极合作的诗人高启,也曾高唱过:“我生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因此,陶安这首词正表述了一个时代的共同心理需求。 明初的宋濂在《凤池吟稿原序》中,曾将当时之诗分为山林与台阁二种,认为山林之诗“无非风云月露之形,花木虫鱼之玩,山川原隰之胜而已。然其情曲以畅,故其音也渺以幽”。而台阁之诗则“览乎城阙宫观之壮,典章文物之懿,甲兵卒乘之雄,华夷会同之盛,所以恢廓其心胸,踔厉其志气者,无不厚也,无不硕也,故不发则已,发则其音淳庞而雍容,铿鍧而镗鞳甚矣哉”。今观陶安此词,可谓兼二者之胜。他本为台阁之臣,又正当动乱征伐之际,自不乏铿鍧镗鞳之气,但却出之于“风云月露”。在微曲幽渺之情中,寄感时忧国之志;于冷清孤寂之表象下,伏时代之勃勃心脉。尤其是上片之冷与下片之热本为不同之情感基调,而作者却能过渡自然,浑融一体,并获取以冷衬热、相得益彰的艺术功效,自是费过一番苦心。 金缕曲薄幸仍归矣。到门前,还疑君在,药炉烟细。寂寂楼头停娇咳,想是无聊小睡。料又值闷昏昏地! 稚女迎爷依旧笑,冷灯光,惨绿幽窗里。褰繐帐,泪难止。年时握手揩双泪,两相看,千头万绪,何从说起。任是纤腰慵无力,强要瘦扶花倚,强要做,欢颜破涕。不到而今那晓得,但销魂,不算伤心事。无可奈,竟如此。 这是一首悼亡词,写于其妻亡故而归家治丧之际。是近代词坛上不可多得的一首悼亡杰作。上阕叙述了词人抵家的情况,抒发了物是人非的悲哀,下阕回忆与亡妻上次分别时的情景,表示对死者的深切悼念。 开篇擒题:“薄幸仍归矣”,薄幸本指薄情郎,此处为词人自称,他们夫妻感情深笃。以下按进家的顺序,夹叙夹议。“到门前”一句突出一个“疑”字,词人愿其生,而不信其死,故有此“疑”。词人显然是得到妻子死讯才归来的,“药炉烟”是妻子久病服药而特有的标志,既在门前便能见到药炉之烟,很可能妻子并没有死,这是“疑”的依据。正因为疑其犹生,故有下两句中的一“想”,人既活着,为什么楼头却听不到她娇咳之声呢? “想是无聊小睡”一句是猜测,是词人的自我回答,也是他的良好愿望。“小睡”,打盹。诚如是,当然是可以解释的。紧接着又一“料”,“料又值闷昏昏地”。一“闷”与前句之“无聊”照应,因其无聊而“闷”,因其闷而昏昏小睡。这里虽然是词人进门瞬间思想的一系列连锁反应,但体贴入微,见夫妇感情的深厚。到此为止,词人仍相信,妻子还活着。“稚女”二句,为一转。小女儿迎接作者时依旧露着微笑,但“冷灯光,惨绿幽窗里”一句,已略见端倪,灯光之“冷”且“惨绿”,况照于“幽窗”,已透出恐怖气氛。前结二句,才使妻子生死之疑真相大白。“褰繐帐,泪难止”,褰,撩起。繐帐,指灵柩之前的帐幕。这里是棺柩还是灵位,虽未明说,但“泪难止”三字,已足以伤心欲绝,并留下令人回味思考的余地。 下阕开头以“年时”二字转入对上次夫妻分别情景的回忆。年时,当年、当时。“握手揩双泪”,这里之泪与上结“泪难止”之泪,有着内在的联系。四目相视,而千头万绪无从说起。这里显然化用了柳永《雨霖铃》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这里暗示写送别的场面。“任是”即“尽管”之意,尽管妻子病中腰肢纤弱而懒无力,仍“强要瘦扶花倚,强要做,欢颜破涕”。“强”勉强。“瘦扶花倚”,即以瘦弱的身躯倚花而立。强作欢颜,破涕为笑。词人夫妇相互体贴,这两个“强要”,可见出其一番苦心,她怕丈夫伤心,虽已抱病在身,“纤腰慵无力”,却强颜欢笑,为词人送行。这段送别,以泪始,以“破涕”收。也是写得够凄凉的。妻子之死,使词人悟出一个道理:“但销魂,不算伤心事。”销魂,本谓为情所感,若魂魄离散。江淹《别赋》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后世以销魂代指离别。古人常把生离死别相提并论。词人亲身经历了与妻子死别的感受,深感与死别相比,人生离别便算不得伤心事了。有人评这两句“直是惨绝人寰语”,没有亲身经历的和感受的人是写不出这样深刻警悟的句子来的。后结“无可奈,竟如此”,看似自我宽慰,故作旷达,往往更使人摧肝裂胆痛心疾首。下阕以加倍写法,先宣扬离别之苦,而以“但销魂,不算伤心事”道出死别之更加可哀,可伤。 邵曾鉴自己也患有肺疾。就在他妻子逝世的次年,他因伤心过度也去世了。他是忠于爱情的。应当看到,宋以后,封建统治对妇女的禁锢加强,妇女在家庭、社会中的地位很低,丈夫对妻子有如此真挚的感情,委实难得。 从艺术上说,此词散文化倾向特别突出。词中多散文化句式。起句“薄幸仍归矣”就颇似辛弃疾《贺新郎》起句“甚矣吾衰矣”。此外如“年时握手揩双泪”,“想是无聊小睡”、“何从说起”,“不到而今那晓得”均是散文化的句子,而“料又值闷昏昏地”一句,则近于散曲句式。全词无一句雕琢,全用家常口语。感情的真诚感人是这首词取得成功的主要原因,而语言的散文化、口语化,更锦上添花,使这首词成为清代词坛上一首题材独特,风格独具的悼亡佳作。 金缕曲这首 《金缕曲》词,通过对顾梁汾的友好表态,集中抒写了纳兰性德极重友谊,以及对朋友诚挚笃实的感情。 开头一句“德也狂生耳”,透露出性德虽是满清贵胄子弟,自己又有名位和学识,但是,并不完全恪守清廷的规矩礼法,实乃一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三句,表明他生为相国公子,席芬名阀,在京城奔走供职,并非己所追求,而是不容选择的 “偶然间”事。“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用此典故,表明性德服膺平原君的为人,并且效法平原君延揽当时许多文人才士,在清初做了不少团结知识分子的工作,不仅为文坛生色,抑且对清初政局起了稳定的作用。他是一个“黄金如土,惟义是赴,见才必怜,见贤必慕” (丁药园 《祭文》 )的人。能够结义输情,礼贤下士,尤爱结交颇为清廷畏嫉的江南士子,如严绳孙、顾贞观(梁汾)、秦松龄、陈维崧、姜宸英等,一时均与性德友善。特别是吴兆骞因科场一案谪戍宁古塔,多亏性德极力营救,乃得生入榆关,生馆死恤,最为感人,三百年来,传诵不绝。他尤能以文会友,摆脱了种族、贵贱的偏见,这在文网密布,满汉成见甚深的清初,是颇有胆力之举。由此可以见出性德的衿抱和气谊之高。从“谁会成生此意”一句,看出他延揽文士之举遇到了不少麻烦。这是对于“无人会” 的感叹! 此与宋人辛弃疾“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的意境略同。“不信道、遂成知己”句,写他与顾梁汾结交成为知己的朋友显露出惊异的欣喜。末四句是劝慰朋友的话。“青眼高歌俱未老”,是鼓励朋友,也是自慰。“向尊前、拭尽英雄泪”,表示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要“拭尽”它!朋友之间需要的是奋进,而绝不是眼泪! 况复“月如水”的时光大好,又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下片首句“共君此夜须沉醉”,表示对朋友的忠贞。“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表明为了与顾梁汾的友谊,且不管他什么“谣诼”,哪怕他“古今同忌”,也无所畏惧。若问他对此抱何态度? “冷笑置之而已”!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二句,是借佛语(这与满人笃信佛教有密切关系)表示与顾梁汾一日成为知己,感情千劫不变; 不但如此,甚至到来生来世还要成为知己朋友。全词以 “然诺重”作结,写出了纳兰性德答允友谊,不再食言的果决态度。 纳兰性德的词在清代颇负盛名,著有 《饮水集》 。他长于令词,艺术风格接近南唐李煜,有清朝李后主之称。其词多写相思离别和失意之感: 婉丽凄清,充满哀愁感伤的情调。但有一些怀恋亲人,歌咏自然的小令,却有直抒胸臆,感情真挚,格高韵远,清新自然的艺术特色,《箧中词》 引周之琦评语:“容若长调多不协律,小令则格高韵远,极缠绵婉约之致。能使残唐坠绪,绝而复续,第其品格,殆叔原、方回之亚乎?”其实,纳兰性德十分热心于汉族文化,他所结交的几位汉族文士,对他在艺术上的发展,也起了很大作用。如以小令见长的纳兰性德,自他和顾贞观 (梁汾)相识后,长调词遂骤然增多,自然是顾词对他影响的结果。拿他这首 《金缕曲》词来说,或叙事,或抒情,或议论,嵚崟磊落,意气纵横,已冲破其 “长调多不协律”、小令纤细柔弱的窠臼,在词的艺术上有很大的进步和提高。 金缕曲德也狂生耳! 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此词是作者《饮水词》中的压卷之作,当初词填好后即脍炙人口,“都下竞相传写” (徐《词苑丛谈》)。“梁汾”为顾贞观号。顾贞观曾记云:“岁丙辰(1676) ,容若年二十有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阅数日,填此曲为余题照。” ( 《弹指词》卷下书纳兰性德赠词后)这年作者中进士,选授三等侍卫,不久又晋升一等。这首词作者采取直写胸臆的手法,借表达与顾贞观相见恨晚、相互知心的友情,抒发了对沉居下僚的才士贤人不幸遭际的同情与不平。人誉为“词旨嵚奇磊落,不啻坡老、稼轩” (《词苑丛读》)。 词上片起句十分突兀:“德也狂生耳! ”作者自称是一介“狂生”,一个狂放不羁的人。他明明是相国明珠的贵介公子,宫廷侍卫,地位显赫,何以如此妄自菲薄呢? 一是表明自己不拘礼法的秉性,二是借以摆脱种族与贵贱的束缚,可以与梁汾处于平等的地位对话,以求得同梁汾感情的自然沟通。那么对自己的经历与出身又作何解释呢?词人云: “缁尘京国,乌衣门第。” “缁尘”,比喻世俗的污浊,谢朓《酬王晋安》云:“谁能久京洛,缁尘染素衣。”“京国”,指都城北京。“乌衣门第”,指出身贵族,用东晋时王、谢两大贵族居住南京乌衣巷之典。这里作者要表白的是自己虽然出身于高贵的门第,又混迹于官场,乃是命运的“偶然”使然,并非自己所渴望与追求的。这就间接反映了作者鄙薄荣华富贵的态度,亦暗示梁汾不可以贵族公子看待自己。这是从反面抒写,接下则从正面抒发: 尽管自己“缁尘京国,乌衣门第,”但内心深处的愿望、志向却是“有酒惟浇赵州土”。此句采用的是李贺《浩歌》诗成句,“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平原君”是赵国公子胜,历史上招贤纳士的典型人物。李贺欲绣平原君像、祭奠其坟茔,乃借以抒发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怨恨。作者虽然锦衣玉食,但对天下李贺式人物的境遇却抱有深切的同情,并希冀有“平原君”再现。这种心地是十分善良、高尚的,亦反映了作者对汉文化的热爱。但这种代人解忧的情操却很难为时人所理解,故云:“谁会成生此意? ”作者初名纳兰成德,“成生”系自称。正因为有不为人知的苦闷,所以一旦遇到梁汾这样的知己,就更觉难能可贵,正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鲁迅联语) 。因此以“不信道、竟逢知己”一转折,仿佛绝处逢生,流露出意想不到的狂喜之情。“不信”、“竟”二词都极力强调自己与梁汾相识相知之异常难得,弥足珍贵。词旨的表现极尽转折变化、起伏顿挫之致,令人叹服。既“逢知己”,则理应高歌畅饮,但豪兴淋漓之时又寓有万端感慨,词抒写心境之复杂十分真切感人: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 “青眼”,典出《晋书·阮籍传》: 阮籍能为青白眼,以白眼对礼俗之士,见意气相投者(如嵇康)则以青眼即黑眼珠视之。“青眼高歌俱未老”乃翻用杜甫《短歌行》“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之意。作者与梁汾既成莫逆,相互器重,一人则二十二岁,一人则四十岁,正当壮志凌云、大有作为之年,与“老”无涉,于是纵情高歌,感情至此一扬; 但面对现实,又觉空有雄心,故豪饮之际又不禁热泪盈眶,感情至此又一抑;沉郁顿挫之笔写尽二人悲喜交集的复杂心态。作者于悲慨之余,似乎已无话可说,故上片歇拍信笔涂上一片景色:“君不见,月如水。”客观自然界正月凉如水,四周笼罩着一片清寂悲凉的气氛,这显然是作者主观心境的外化,主客观已处于同一的境界。 在上片充分抒写了二人已建立知己之谊的基础上,作者才能在下片表达对梁汾命运与遭遇的种种感叹,显得情真意浓,肝胆相照。“共君此夜须沉醉”一句承上片“尊前”饮酒意。为何“须沉醉”? 曹操《 短歌行》有云:“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只有沉醉于酒中,才能暂时忘怀现实的种种不幸,解脱内心的诸多苦闷。此乃作者对现实之愤恨的极端说法。面对好友的命运多舛,作者满怀深情加以劝慰:“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蛾眉谣诼”化用屈原《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之意。这两句意谓才干出众、品性卓绝的人容易受到谣言中伤,这是古今共有的现象。“忌”,语助词。顾贞观后来在祭纳兰性德文中说过:“洎谗口之见攻,虽毛里之戚,未免见疑于投杼。而吾哥必阴为调护。”这说明顾贞观确曾为谣言中伤,而纳兰性德不仅曾以言语劝慰,而且以行动庇护过他。同时,作者又道破了“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这一漫长封建社会的通病,可谓一针见血,有力地深化了词旨。且不说“古今同忌”,即是在同一时代,“蛾眉谣诼”亦比比皆是,故作者进而联系自己遭际:“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的而已!”意谓自己亦有挫折苦恼,但冷笑置之罢了,无须耿耿于怀。这固然不无安慰梁汾应该豁达之意,但亦暴露了作者虽为贵族公子亦自有对官场勾心斗角的愤懑、对仕途生活的厌倦等种种苦恼。否则,他怎么会“有酒惟浇赵州士”,且自称“狂生”呢?又怎么会同顾贞观一见如故呢?只是此中隐痛难以言说,不易为人了解,只有“逢知己”才愿披肝沥胆。而“寻思起、从头翻悔” 的叹喟,可见其痛苦甚深,把“悠悠身世” 与“翻悔”联系起来,其意蕴极为丰富,大可玩味。彼此灵犀相通,筑成了二人结生死之交的思想基础。因此作者信誓旦旦:“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一日心期”谓一日以心相许,成为知己,“千劫在”谓即使经历千劫二人友谊依然长存。“劫”佛经言天地自形成到毁灭谓之一劫。“千劫”则极言时间漫长,借以反衬二人友谊之长久与牢固。“后身缘”即来世因缘. 亦是佛语,作者又进一步强调即使在来世他生仍要与梁汾结为知己。这真诚的誓言把二人的知心写到了极致。谢章铤评云:“情至此,非金石所能比坚” (《赌棋山庄词话》卷七)。但作者仍嫌意未尽,故于词末再次表白:“然诺重,君须记!”请梁汾相信自己是重守信用的,真是“侠肠俊骨,隐隐弈弈,流露于毫楮间” (胡薇元《岁寒居词话》评性德词语) 。后来的事实亦证明了作者并非虚言。如被传为佳话的顾贞观营救另一好友吴兆骞从塞外赦归事,就是在性德极力相助下成功的。 王国维《人间词话》评纳兰性德词“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习气,故能真切如此。”此词即是把真切的感情自然朴素、毫不雕饰地抒写出来,如同从肺腑中流出,具有永久的艺术魅力。 金缕曲谁在纱窗语?是梁间、双燕多愁,惜春归去。早有田田青荷叶,占断板桥西路。听半部,新添蛙鼓。小白蔫红都不见,但愔愔,门巷吹香絮。绿阴重,已如许! 花源岂是重来误? 尚依然、倚杏雕栏,笑桃朱户。隔院秋千看尽坼,过了几番疏雨。知永日、簸钱何处?午梦初回人定倦,料无心、肯到闲庭宇。空搔首,独延伫。 这首词选自《江湖载酒集》。上片以“惜春”情调描绘初夏景色,下片通过院空人去寄写孤独感伤。谭献《箧中词》评曰:“人才进退,知己难寻,所感甚深。” 词以问句开篇:“谁在纱窗语?”从后片“午梦初回”可知,词的具体时间正值中午。作者在室内午休,忽被窗外一阵声音吵醒,便自然发出这一问。“是梁间,双燕多愁,惜春归去”三句旋即作了回答。“多愁”“惜春”本为人的感情,这里赋予双燕,就将眼前实景和心中所感融合写出。两句点出题目“初夏”,也奠定了全词的基调“惜春”。初夏意味着春天已经过去,作者为此而多愁,而叹息,当然主旨不在自然节候的变换,乃是感于春去不返,勾起自身的某种失落感。既已被燕声吵醒,索性信步向外走去。以下便都是随着步履所及展开的“初夏”景象: 石板搭就的西向小桥低垂水面,早已被亭亭如盖的荷叶遮掩;池塘边蛙鸣如鼓。“半部”言青蛙尚小,故其声不高;“新添”说明春时尚无,入夏才有,这些都是在突出“初夏”特征。作者信步向一处庭院踱去,春时路边红红白白、或开或萎的小花都不见了,静寂的门巷里,只有风吹拂着柳絮飞来飞去。作者不禁叹道,绿树垂荫,已是这般浓重了。 上片一路描写,井然有序地递相展开,层层加深着春之“归去”的忧愁,以至最后竟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迟误呢?所以下片换头即以“花源岂是重来误”反问孤起。“岂是”是对内心疑问的否定; “重来”说明以前曾来过。接下去“尚依然,倚杏雕栏,笑桃朱户”之句倒装,谓杏树桃树之旁的楼阁依然还在。“雕栏”“朱户”均用以形容楼阁的华丽,暗示着这里曾有过怎样的欢聚,标举楼阁依然,主旨正在对那欢聚的怀念。无论这欢聚是同朋友还是同恋人,总之都不存在了。下句抬眼望去,只见隔院秋千绳索都已断裂,便又轻轻叹道; “过了几番疏雨”。“几番疏雨”谓时间並不久远,而景况竟至如此,变化得真令人难以捉摸。再下“知永日,簸钱何处?”又是一问。“知”,即不知;“簸钱”是一种掷钱赌戏,这句是对人的疑问。政治上的进退,正犹如赌戏,以“簸钱”问往日的知己朋友,正暗寓此意。作者的思绪继续延伸,“午梦初回人定倦,料无心,肯到闲庭宇”,这是对院空人去内心一厢情愿的解释,以求得自我宽慰。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还要这么说,愈显出“知己难寻”的感伤。词末“空搔首,独延佇,”用无可奈何的动作,推出自己孤独茫然的形象,歇拍结尾。 这首词的主旨诚如谭献所评,反映了作者“知己难寻”的深切感受。但这一主旨却只能从词的意象情调中整体把握,难以具体指实。全词紧扣“初夏”铺排景致,为春天的逝去忧愁叹息,在静寂的院落中寻觅沉思旧日的踪影,用笔不即不离,不粘不滞,自然清空; 而从总体意象中又可以明确地察觉到背后意蕴的深切,韵味幽幽,显得醇厚渊雅。 金缕曲
披发佯狂走。莽天涯,暮鸦啼彻,几株衰柳。 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 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 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 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 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 生、哪惜心肝剖! 是祖国,忍辜负!
作者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离 开上海“东渡”日本,这首词就写于 此时。当日的祖国,正面临帝国主义 列强瓜分的危险,政府腐败苟且,国 家积贫积弱,人民生活痛苦,面对祖 国大好河山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作者 的心情早已是沉重不堪、悲绪万端, 可此时此刻又加上离情的困扰,作者 心中更是经历着难以忍受的愁苦,他 要抒发心中的这种情感,他更要发出 报国的呼喊,他立志要拯祖国于水深 火热之中,于是,作者提笔写下了这首 《金缕曲》。 起句“披发佯狂走”,以典叙事, 商纣王暴虐无道,箕子苦谏无效,就 披头散发佯作狂疾而离家出走。作者 借此故事一叙自己离家赴日留学,二 叙自己所处的局势与箕子所处的相 同,三叙自己的心情与箕子忧国之意 相同。“莽天涯”以下八句,化用元 人散曲,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云: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 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 涯。”马致远以旅途景物来抒发无限 思念故乡的情怀,而李叔同在此叙写 的含意却更深了几层。词中所写的景 物不单单是作者离别祖国时所见,而 且还是当日动荡不安的时局的生动写 照,一句“破碎河山谁收拾”便点明 了此意,也表现出作者的心意。因此, 所谓“便惹得、离人消瘦”的真正原 因,就不只是因为离别,而重要的是 作者对祖国命运的无限焦虑。当然, 焦虑的同时,有志之士必思有所作为, 当传统的对离愁别恨的抒发在词中越 显越浓时,报国的壮志也正在词中悄 悄崛起。“行矣临流重太息”,作者面 对江流一次次地深长叹气,叹气的原 因就是上文所说的离别之情与焦虑之 情,更是下文所说的因离别祖国而产 生的“相思”。词人此处化用王维 《相思》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 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之 意。红豆,俗名相思子。以情人的 爱来表达临行前对祖国的恋。“愁 黯黯”,“黯黯”形容其深重。何 为“黯黯”之“愁”?上文所述所 感哪一样不是“愁”呢? “愁黯黯, 浓于酒”,酒浓是味道,愁浓是感 情,词以可以实在测定的东西来比拟 本来难以测定的情感,使情感也成为 一种可以让人尝得到的实在的、具体 的味道,于是渲染夸张了作者的万般 愁绪,这万般愁绪就是词的上片的抒 情中心。 词的下片转入对报国壮志的抒 发,换头“漾情不断淞波溜”,承上片 所抒之离别,紧扣离别祖国的地点吴 淞江。“絮飘萍泊”,这一写自己 东流西荡的生活不安定; 二写祖国 河山破碎而自己的报国壮志亦无 实现之处,此语出文天祥《过零丁 洋》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 打萍”。“絮飘萍泊”前冠以“恨年 年”,后接以“遮(多)难回首”, 表现出作者对以往未能实现拯救祖国 壮志的遗憾,也体现出词在抒情上的 转折,即暗接上述悄悄崛起的对报国 壮志的抒发。“二十文章惊海内,毕 竟空淡何有”,进一步落实报国壮志 未能实现之意。作者是在光绪二十四 年(1898)到上海的,到上海后入许 幻园、袁希濂的城南文社,三次荣获 该社征文第一名,可见“二十”不是 虚指,而是实指作者二十岁时。可是, 这年头以文章能救国吗?这是作者所 深深思考的,也许正是作者眼下“东 渡” 日本的动机吧,即努力作一点不 是“空谈何有”的事情。作者时时在 吐露壮志未酬的苦闷,他之所以能这 样,是因为他心底有这种壮志存在。 词中又说“听匣底,苍龙狂吼”,此 二句语出李贺《吕将军歌》的“剑龙 夜叫将军闲”,剑是神龙化成,故称 苍龙,但未有用武之地,所以在匣底, 难怪苍龙之剑要发出怒吼了,它未能 实现壮志啊!这不正是作者自身的写 照吗?这不正是下文“长夜凄风眠不 得”的真正原因吗?那么,什么是作 者的报国壮志呢?这就是“度群生、 哪惜心肝剖”,作者在此表达了自己 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报效祖国、报 效人民的心曲。“是祖国,忍辜负”, “忍辜负”即是何忍辜负。词在这里 总括一笔,离别之际,自己一定要对 得起祖国,不辜负祖国的期望。这样, 既总结了下片抒发报国壮志之意,又 巧妙地呼应前片的离别,全词呵成一 气。 上片写离别之苦,下片写报国之 志,报国壮志未酬是离别悲苦的原 因,而离别又是为了实现壮志迈出的 重要一步,是必需的,此二者的关系 在词中就如此辩证地体现着。因此, 就全词的结构而言,上下两片段落明 晰,但其间又暗线牵连,各自包融对 方,各自启发对方; 就全词的感情基 调来说,离情的抒发虽然沉痛而不令 人感到压抑,壮志的表露不流于嘶 喊,又显得醒豁坦率。全词用典与化 用前人诗句之处,多出于己意而非陈 陈相因,这也是该词成功之处。 金缕曲 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2〕 其 一 季子平安否〔3〕? 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4〕?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5〕 。魑魅搏人应见惯〔6〕,总输他覆雨翻云手〔7〕。 冰与雪〔8〕,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9〕。 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10〕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 只绝塞苦寒难受。 廿载包胥承一诺〔11〕,盼乌头马角终相救〔12〕。 置此札,君怀袖。 其 二 我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13〕。 宿昔齐名非忝窃〔14〕,只看杜陵穷瘦〔15〕,曾不减夜郎僝僽〔16〕。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17〕,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18〕。 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19〕但愿得河清人寿〔20〕。 归日急繙行戍稿〔21〕,把空名料理传身后。 言不尽,观顿首〔22〕。 〔1〕这是两首以词代书的作品,真切感人,是作者代表作。金缕曲,词牌,“贺新郎”的别名,双调,上下片各十句六仄韵。顾贞观(公元1637~1714),字华峰,号梁汾,江苏无锡人。康熙丙午举人,以词名世,有《弹指词》、《积书岩集》等。 〔2〕汉槎:当时著名词人吴兆謇的字。顺治十四年江南乡试中举,因主考官方猷舞弊案,无辜受牵连,顺治十六年流放宁古塔,判定谪期二十三年。顾贞观是吴汉槎的友人,此词写于丙辰年冬即康熙十五年,吴汉槎已居流放地十八年。此时顾贞观住在北京大学士纳兰明珠家,纳兰性德读了这两首词大为感动,表示十年之内救回兆謇。贞观请以五载为期,又求纳兰明珠,后来终于把兆謇营救回还。 〔3〕季子:兆謇的别号。 〔4〕慰藉:安慰。 〔5〕记不起:记否。 〔6〕魑魅(chimei):传说中害人的山泽鬼怪。 〔7〕覆雨翻云手:杜甫《贫交行》诗:“翻手作云覆作雨,纷纷轻薄何须数。”比喻反复无常,玩弄手段。 〔8〕冰与雪:诗意双关,一方面指宁古塔冰天雪地的自然条件,一方面喻吴汉槎所处的冷酷世情。 〔9〕牛衣:亦称牛被,给牛御寒用的遮盖物,一般用草或麻编织。这里指劣质粗糙的衣服。 〔10〕“数天涯”二句:意为像你这样流落天涯而家人仍团聚一起的能有几家?这是安慰吴汉槎的话。吴汉槎流放宁古塔,其家属同去。 〔11〕包胥:春秋时楚大夫申包胥。申包胥是伍子胥的朋友,子胥被楚王逼走时对包胥说:“我必覆楚。”包胥说:“我必存之。”后来子胥助吴攻楚,包胥到秦国求救,在秦庭痛哭七日夜,秦发兵救楚。这里是借包胥哭秦庭的故事表示也将竭尽心力吁请有力者来援救汉槎。 〔12〕乌头马角:乌鸦白了头,马生出角。《史记·刺客列传》司马贞《索隐》:“燕丹求归,秦王曰;乌头白,马生角,乃许耳。”本比喻不可能实现之事,这里用以表示即使人们认为难办到的事也决心尽力争取。 〔13〕“十年来”三句:作者自责有负师友的恩情,十年来庸庸碌碌。死生师友,即生死与共的师友。 〔14〕“宿昔”句:意为过去你我齐名,并不是我窃名自誉,而是当初一样有才华。 宿昔,从前。 〔15〕杜陵:杜甫。穷瘦:一本作消瘦。这里以杜甫的穷愁比自己的长期飘零。 〔16〕夜郎:指李白,李白曾被流放夜郎(今贵州遵义一带),比远戍的吴汉槎。 僝僽(chan zhou):烦恼苦闷。 〔17〕辛未:指明崇祯四年。 丁丑:指明崇祯十年。 〔18〕蒲柳:蒲和柳是两种早凋植物,意为你我都遭受挫折而未老先衰。 〔19〕“词赋”二句:吴汉槎在宁古塔依然作诗抒愤,与他人唱和,全不知清廷忌汉族知识分子结社成伙,汉槎流放后的次年,朝廷即下诏严禁结社。此处劝汉槎谨慎自保。 〔20〕河清人寿:古人传说黄河一千年一清,这里用河清喻终有政治清明之时而沉冤得以昭雪;人寿,是劝友人多加保重,健康长寿。 〔21〕繙(fan):翻,整理。 行戍稿:流放戍地的作品。 〔22〕顿首:古代礼拜的方式之一,用于同辈或下对上的敬礼。常用于书信的起头或结尾。 陈廷悼评论说:“两词纯以性情结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无一不从肺腑流出。”又说:“只如口说家常话,而痛快淋漓,宛转反覆,两人心迹,一一如见。”(《白雨斋词话》)二词洋溢着拳拳之情。构思缜密而又挥洒自如。 两阕同押一韵,增强了整体感,使情感抒发得更加淋漓,诚为“千秋绝调”(陈廷悼《白雨斋词话》) 金缕曲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 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这是一首悼亡词,作于康熙十九年(1680)五月三十日,这一天是其妻卢氏死亡三周年的忌日。这时纳兰性德二十六岁。据徐乾学所撰《纳兰君墓志铭》载,‘性德之 配卢氏,两广总督、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兴祖之女,赠淑人,先君卒。” 据1977年出土的《皇清纳腊氏卢氏墓志铭》载:“卢氏年十八归……成德。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卒,春秋二十有一,生一子海亮。”卢氏与纳兰性德结婚时,性德二十岁,婚后三年她便去世了,但其夫妻感情深厚,今存《饮水词》,悼亡之作便占很大篇幅。纳兰性德生长富贵之家,为承平少年,乌衣公子,丧妻使他开始尝到人生的苦涩。这首《金缕曲》是诸悼亡之作中的代表作。 词起得突兀:“此恨何时已?”此乃化用李之仪《卜算子》词“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成句,劈头一个反问,道出词人心中对卢氏之死深切绵长、无穷无尽的哀思。自卢氏死后,纳兰性德对她的思念一直没有停止,他既恨新婚三年竟成永诀,欢乐不终而哀思无限; 又恨人天悬隔,相见无由,值此亡妇忌日,这种愁恨更有增无已。“滴空阶, 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句,更渲染出悼亡的环境氛围。“滴空阶”二句,化用温庭筠《更漏子》下阕词意,温词曰:“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能清晰听到夜雨停歇之后,残雨滴空阶之声的人,一定有着郁闷难排的心事,温飞卿是为离情所苦,纳兰容若则为丧妻之痛,死别之伤痛自然远过于生离,故其凄苦更甚。亡妇死于农历五月三十日,此时已是夏天,争奇斗艳的百花已大都凋谢,故称“葬花天气”。此处有两措词当注意: 其一明属夏夜,却称“寒更”,此非自然天气所致,乃寂寞凄凉之心境感受使然;其二是词人不谓“落花”,而称“葬花”,“葬”与“落”平仄相同自非韵律所限。人死方谓“葬”,用“葬”字则更切合卢氏之死,如春花一样美艳的娇妻,却如落花一样“零落成泥碾作尘”。如今之“葬花的天气”,三年前却曾是“葬人”天气。妻死整整三年,仿佛大梦一场,但果真是梦也早该醒了。被噩耗震惊之人,常会在痛心疾首之余,对现实产生某种怀疑,希望自己是在梦境中。梦中的情景无论多么令人不快,梦醒则烟消云散。可是那有一梦三年的呢?惨痛的现实使词人不能不予以正视。妻子之死已无可怀疑,那是什么原因使她不留恋人间的生活弃我而去呢?词人设想:“料也觉人间无味。”这句话给后世的读者留下耐人寻味的疑问。卢氏因何而死?为何她会觉得“人间无味? 为什么卢氏死后与她结婚仅三年的丈夫会留下如此之多的悼亡之作?而今日发掘出的卢氏墓志又是那样的小,(虽比较精致,却与她丞相的长媳身份不很相称? )“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二句承上句来,人间无味,倒不如一抔黄土,与人世隔开,虽觉冷清,却能将愁埋葬。夜台,即墓穴。埋愁地,亦指墓地。 卢氏葬于玉河皂夹屯茔。“钗钿约,竟抛弃。”二句,再从自身痛苦生发,谓你因觉人间无味而撒手归去,却不顾我俩当年白头到老的誓言,竟使我一人痛苦地生活在人间。古时夫妇常以钗钿作为定情之物,表示对爱情的忠诚。钗为古代妇女首饰之一,乃双股笄,钿,即金花,为珠宝镶嵌的首饰,亦由两片合成。上片写词人对亡妇的深切怀念。过片则驰骋想象,设想卢氏死后的生活,使对死者的追念更深一层。 下片开头,词人期望能了解卢氏亡故以后的情况。这当然是以人死后精神不死,还有一个幽冥的阴间世界为前提的。此亦时代局限使然,也未尝不是词人的精诚所致,自然无可厚非。“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 “重泉”,即黄泉,九泉,俗称阴间。双鱼,指书信。古乐府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之诗,后世固以双鲤鱼指书信。倘能与九泉之下的亡妻通信,一定得问问她,这几年生活是苦是乐,她和谁人伴。此乃由生前之恩爱联想所及。词人在另两首题为《沁园春》的悼亡词中也说:“记绣榻闲时,並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又曰:“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由生前恩爱,而关心爱人死后的生活,钟爱之情,可谓深入骨髓。词人终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欲以重理湘琴消遣,又不忍听这琴声,因为这是亡妻的遗物,睹物思人,只会起到“举杯消愁”“抽刀断水”的作用,干事无补。湘弦, 原指湘妃之琴。顾贞观有和性德《采桑子》云:“分明抹丽开时候,琴静东厢,……孤负新凉,淡月疏棂梦一场。”由此可以看出卢氏在日,夫妇常在东厢理琴。理琴,即弹琴。捎信既难达,弹琴又不忍,词人只好盼望来生仍能与她结为知己。据叶舒崇所撰卢氏墓志,性德于其妻死后,“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多。”词人不仅把卢氏当作亲人,也当成挚友,在封建婚姻制度下,这是极难得的。词人欲“结个他生知己”的愿望,仍怕不能实现:“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 剩月零风里。”词人甚至担心两人依旧薄命,来生的夫妻仍不能长久。缘悭,指缘份少;剩月零风,好景不长之意。读词至此,不能不使人潸然泪下。新婚三年,便生死睽隔,已足以使人痛断肝肠,而企望来生也不可得,这个现实不是太残酷了吗?在封建制度下,婚姻不以爱情为基础,故很少美满的,难得一两对恩爱夫妻,也往往被天灾人祸所拆散。许多痴情男女,只得以死殉情,以期能鬼魂相依。词人期望来生再结知己,已是进了一步。但又自知无望,故结尾“清泪尽,纸灰起”二句,格外凄绝。 这首词,是纳兰性德词风转捩时期的作品,顾贞观曰:“容若词一种凄惋处,令人不能卒读。” 陈维崧曰:“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前贤认为,卢氏之死,是性德词风转变的关键,从这首词也可见一斑。此词的风格特点正在于哀感顽艳。词从空阶雨滴,淫雨葬花写来,这自然界的景物虽令人产生伤春之感,却令词人勾起悼亡之思; 以夜台幽远,书信难达,以至来生难期,感情层层递进,最后万念俱灰。其感情之真挚,悼念之沉痛,均以艺术的力量表达出来。全词虚实相间,有实景,有虚拟,看到的和想到的糅合为一,真实的往事及对幽冥生活的设想密合无间,而联系这一切的是夫妇深沉的爱情。全词语言,多是感情的真实流露,较少雕琢,虽质朴自然,却不够洗炼,不够含蓄,故全词有篇而无句。 金缕曲丁未五月归国,旋复东渡,却寄沪上诸子 瀚海飘流燕,乍归来、依依难认,旧家庭院。唯有年时芳俦在〔2〕,一例差池双剪〔3〕。相对向、斜阳凄怨。欲诉奇愁无可诉,算兴亡、已惯司空见〔4〕。忍抛得,泪如线。 故巢似与人留恋。最多情、欲黏还坠,落泥片片。我自殷勤衔来补,珍重断红犹软。又生恐、重帘不卷〔5〕。十二曲阑春寂寂,隔蓬山、何处窥人面〔6〕?休更问,恨深浅。 〔1〕(“金缕曲”,词牌介绍,见顾贞观词。)梁启超(公元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别号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清末举人,康有为弟子,是资产阶级改良运动主要人物之一。戊戌变法失败后,逃往日本,与康有为共同组织“保皇会”,反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辛亥革命后,参加袁世凯政府,任司法总长,后又与蔡锷组织护国军反袁。晚年脱离政界,在清华大学任教,并从事著述活动。他在诗词、散文、小说、戏曲等方面都有一定成就。特别是早期的散文,热情奔放,直抒胸臆,流利畅达,自成一体,曾风靡一时。有《饮冰室全集》。 〔2〕芳俦:指旧时的花间伴侣。这里指在国内的好友。 〔3〕差(ci)池:形容燕子起飞时毛羽参差不齐的样子。《诗经·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剪:指燕尾。 〔4〕惯司空见:即“司空见惯”。孟棨《本事诗·情感》:“李司空罢镇在京,慕刘(禹锡)名,尝邀至第中,厚设饮馔。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刘于席上赋诗,曰:‘䰀鬌(wo tuo)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 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后世因称事之常见者为“司空见惯”。 〔5〕“又生恐”句:作者以重帘不卷自喻被人遮隔,无从施展抱负。 〔6〕蓬山:即蓬莱山,古代传说中的三仙山之一。 这首词是1907年作者由日本归国后又重返日本时写给上海友人的。作者以归燕自比,抒发对阔别多年的祖国的依恋之情。但由于变法的失败,自己不得不流亡海外。回国后也只能托庇于上海的租界;由于政治上的障碍,难以施展自己的抱负,因此爱恨交织,使全词充满了愤慨、抑郁不舒的情绪。 通篇用比兴手法,以社燕飘流,喻身世飘零;以斜阳凄怨,喻时事艰危;以殷勤补巢,喻救国之心;以蓬山隔断,喻光绪幽禁。 风格沉郁悲壮,一唱三叹;感情苍凉流转,且歌且泣。 金缕曲此恨君知否? 问何年,香消南国,美人黄土? 结绮新妆看未竟,莫报诸军飞渡。待领略倾城一顾。若使金瓯常怕缺,纵繁华千载成虚负。琼树曲,倩谁谱? 重来庾信哀难诉。是耶非、乌衣朱雀,旧时门户。如此江山刚换得、才子几篇词赋。吊不尽人间今古。试上雨花台上望,但寒烟衰草秋无数。听嘹唳,雁行度。 金陵(今南京市)为六朝故都,明太祖朱元璋也定都于此。历来文人墨客到此每有题咏,发吊古伤今之慨。顾贞观于深秋登金陵雨花台赋此词也不外此意。在这里曾发生过多次朝代更迭的事件。六朝的一些皇帝凭借金陵的险要形势,穷奢极侈,招致了国破家残,败亡相继。南朝陈后主陈叔宝便是一例。陈后主宠爱张丽华,建造豪华的结绮阁,整日在内寻欢作乐。隋文帝开皇九年(589),隋朝大将韩擒虎带兵攻入金陵朱雀门,直扑宫闱,俘获陈后主和张丽华,陈朝遂亡。杜牧《台城曲》:“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即咏此事。王安石词《桂枝香·金陵怀古》更对历代亡国之君“繁华竞逐”,“悲恨相续”的历史命运深刻加以揭示,并批评千古以来吊古者只是空发感叹但从未接受教训。顾贞观此词专咏张丽华事,其思想见解和王安石完全一致。 上片怀古。劈头一句“此恨君知否”,单刀直入,声情并现。作者登雨花台面对故都,历史上的悲剧掠过眼前,无穷怅恨涌上心头,故有此一问,以此引出全词。紧接着便举出张丽华之事:“问何年,香消南国,美人黄土”,明知故问:试问是哪一年玉殒香消,南国美人成一抔黄土?这一问将作者的惋惜、追念和怅恨之意突现出来。“结绮新妆看未竟,莫报诸军飞渡。待领略倾城一顾。”这几句虚拟陈后主口吻:“不要报告敌军渡江消息! 我还未看够爱妃新妆! 再让我欣赏一下她那倾国倾城的容貌! ”声色沉迷,荒淫误国: 这几句虚拟之辞活画出了陈后主的毫无心肝。“若使金瓯常怕缺,纵繁华千载成虚负。琼树曲,倩谁谱? ” 琼树曲,即陈后主所创曲《玉树后庭花》。其歌辞传于今仅存“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两句。《隋书·五行志》还记载有“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二句,不可信。此曲历来被当作“亡国之音”。这几句承上句,顺着陈后主口气,继续虚拟他的特定心理。倘若老是担心国土缺损、遭人侵占,(再也无暇寻欢作乐)那么即使千年繁华也形同虚设了,再请谁来谱出《玉树后庭花》那样动听的曲子呢? 以上这些虚拟之辞,真是神来之笔! 一般怀古悼亡总是正面评说,此处却以漫画式笔触将严肃的思想寓于冷峻的讽刺之让亡国之君一本正经地道出真实心理,俨然一篇自供状,其荒谬无耻便跃然纸上。 下片转入伤今。“重来庾信哀难诉”,作者设想庾信重来江南,看到眼下金陵景象,哀痛也难以尽诉。为什么呢? “是耶非、乌衣朱雀,旧时门户”,当年煊赫一时的王府官邸难寻旧迹,富贵荣华真如过眼烟云早已散尽! 庾信是南朝文学家,流落北国,晚年著《哀江南赋》,抒写故国之思,感叹社会动乱和江南破败。刘禹锡《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作者在这里化用前人诗句,突出表达了他的今古兴亡之感。这感受使他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他悲叹六朝败亡相继的历史,他更对历代统治者从不接受历史教训深感忧虑和不满: “如此江山刚换得,才子几篇词赋。吊不尽人间今古。”思虑极为深远,感情也十分沉痛。这正是王安石“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的意思。抒情到此,转入下面的写景状物。“试上雨花台上望”,点题,引出秋景: “但寒烟衰草秋无数。听嘹唳,雁行度。”化用王安石“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词句,以寒烟衰草的视觉形象和秋雁悲鸣的听觉形象,渲染出无尽的秋意,造成十分深远浑茫的意境,留下无穷韵味。 登临纵目,多少诗人词客,从各个角度、用不同手法抒发自己的怀古伤今之情,留下了可资借鉴的榜样,也使后世作者在写这类词时难于着笔,易犯雷同。顾贞观此词的感慨并未超越前人,他的思想深度也不及王安石。但值得称道的是,他能在技巧上有所翻新。他把历史批判融化到虚拟的亡国之君的自白中去,让笔下人物反话正说,象速描一样寥寥几笔活画出昏君丑态,其讽刺意味便极为明显,词风也显得颇为辛辣而有意趣。 金缕曲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顾贞观与著名边塞诗人吴兆骞(字汉槎,有两兄兆宽、兆宫,为家中少子,故称季子。)早年在文坛上齐名,私交笃厚,情同手足。吴汉槎于清顺治十四年(1657)中举,但不久即因江南乡试作弊案受牵连,被仇人诬陷,于顺治十六年(1659)遣戍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县)。二人分别之后,互传书信诗词。汉槎尝述及生活艰难,霜露苦寒,冰雪摧残,有谋归于故友之意。顾贞观于康熙十五年丙辰(1676)曾为此事求援于当朝太傅之子纳兰性德,未获即许。这年冬天,顾贞观寄寓北京千佛寺,环顾四周冰雪,不禁油然而生怀念远在塞外的挚友汉槎的情思,感慨万端,乃“以词代书”,挥笔填写了两阕脍炙人口的《金缕曲》。后纳兰性德读到这两篇词作,声泪俱下,并填词给顾贞观云:“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贞观)耳。”通过其父纳兰明珠等人的援救,吴汉槎终于在康熙二十九年(1681)入塞归来。 此词情真意切,作者对塞外友人的思念与同情,抒写得宛转动人,对营救汉槎归还的决心,则表现得斩钉截铁。字字发自肺腑,句句肝胆相照。冯金伯评为“激昂悲壮,即置之稼轩集中,亦称高唱” (《词苑萃编》,《词话丛编》第1937页)。 上片开门见山,首句即急切地探问: “季子平安否?”浅白如话,确是“以词代书”。这五个字凝聚着作者对汉槎的牵挂、甚至担忧; 口气亲切,益见作者之关心。首句为全词奠定了感情基调。此前因汉槎信中有谋归之意,所以作者接下说道:“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作者虽然亟盼汉槎归来,不过又认为: 即便归来,亦无法补偿好友这近二十年遭诬陷,入囹圄、谪边塞的种种磨难。这曲折之笔,更深刻地反映了汉槎不幸的命运,抒发了作者的同情与不平。“平生万事”难以尽述,作者精心地选择了几桩典型事例,以一当十,以见此言之不虚。“行路悠悠谁慰藉? ”此谓路途遥远,汉槎与亲朋好友隔绝,孤苦凄凉而得不到慰藉,精神痛苦。“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此谓生活艰辛,汉槎上有老母李氏远在家乡却不得尽人子之孝,下有一子三女亦难尽为父的教养之责,何况“更逢凶岁,殊难度日” (康熙十一年寄母书)。但“平生万事”最不堪忍受的是受诬谪戍之厄运,所谓“冤如精卫悲难尽,哀比啼鹃血未干”(吴汉槎诗)。故作者云:“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魑魅”是古代传说中的山泽鬼怪,用以比喻陷害好人的小人。汉槎子振臣于《秋笳集》跋中曾称其父“为仇家所中,遂至遣戍”,亦是“魑魅搏人”之一例也。小人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玩弄鬼蜮伎俩,正直的人很难不“输”与他们。作者对“魑魅”之痛恨是与汉槎相通的,但“应见惯”、“总输他”又不无劝慰好友应该旷达之意。上片歇拍“冰与雪,周旋久”,是说汉槎在塞外冰雪世界中已熬了很长时间,平淡写来却饱含深切的同情,言外之意是该归还了。宛转反复,别具情致。 虽然说汉槎早该归来,但作者此时营救事尚无眉目,故一则劝慰挚友暂且忍耐,一则表示一定营救他归来的决心。作者先劝慰道: “泪痕莫滴牛衣透。”“牛衣”是用草编成给牛御寒的蓑衣,典出《汉书·王章传》,这里比喻粗衣野服。作者充满感情地劝说老友,尽管“冰与雪,周旋久”,要尽量想开些,不要过分悲伤。作者用心良苦地进行开导: “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这里指汉槎的妻子在汉槎谪戍后的康熙二年(1663)亦出塞陪伴,膝下又有子女,得以骨肉团聚。另一方面,“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意谓比起其他因江南乡试作弊案受牵连而被杀头灭族者,还是不幸中之大幸。这里运用了对比的手法,并不是作者对汉槎的苦难漠然处之,目的是安慰汉槎痛苦难熬的心灵。但作者的真意还是难以隐藏:“只绝塞、苦寒难受。”对好友的现状无比关切、痛心之情,终于不可遏止地、化作掷地有金石之声的誓言:“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这里用了两个典故,并不生僻,且有力地表示了自己的决心。“包胥”,申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据《史记·伍子胥列传》: 伍子胥自楚逃吴时对申包胥说:“我必覆楚! ”申包胥答:“我必存之! ”后吴破楚,包胥到秦国求救,痛哭七天七夜,终于感动秦国发兵救楚。“乌头马角”,指战国时燕太子丹入质于秦,求归,秦王说:“乌(乌鸦)头白,马生角,乃许耳! ”太子丹仰天长叹,乌头变白,马亦生角。(参见《史记·荆轲传赞》注)作者借此表白自己要不遗余力地变不可能为可能,实现营救汉槎归还的诺言,充分显示了作者义重如山的深情。“置此札,君怀袖。” 以词代信札,请汉槎保存,有借“札”为证,请君放心之意,言短意长。 此词基本采用白描手法,用典既不冷僻又自然贴切,语言平易,如叙家常;抒情曲折宛转,一片性灵溢诸墨楮之间。 金缕曲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这是同题的两首《金缕曲》中的第二首。二首联章,但也可独立成篇。第一首主要写吴汉槎被冤流放,自己忠于友谊,一定要救他回来。第二首则追叙二人交情始末,劝汉槎多加保重,等待归来。二首各有侧重,并不重复。第一首用“季子平安否? ”开头,第二首用“言不尽,观顿首”煞尾,合在一起,成为完整的书信形式。 这首词全用赋体,明白如话,所谓“脱然畦封”。作者从自己的情况谈起: “我亦飘零久……”不仅同情友人的不幸,而且“同病相怜”,唤起了彼此情感的交流。顾贞观于康熙五年(1666年)中举,至写此词时整十年。中举后,他曾掌国史馆典籍,五年后告归。1676年复入京,在大学士明珠家设馆,与著名词人纳兰容若结为好友。容若曾有词赠他,提到:“蛾眉谣诼,古今同忌”,可见顾曾受到一些诽谤,或亦受到过挫折。他两度客居京华,亦颇有飘零他乡之感。吴顾二人的友情,建立在共同的对诗词的爱好上。他们早得诗名,时人誉为二妙。顾于诗词自视颇高,曾说: “吾词独不落宋人圈䙌, 可信必传”,且自名其词集为“弹指”,以示其超神入化境界。因他有这样的自信,以及与汉槎的生死交情,所以一个现成的比拟就来到了笔下:“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杜甫与李白的友谊是历来传颂的。李白因参加李璘军而长流夜郎,杜甫曾写诗怀念,其忧闷不下于李白本人。贞观此作未尝不受到杜诗的启发,同样写出了感人肺腑的友谊的悲歌。接下去,“薄命长辞知己别”四句,更写出二人交谊之深,伤感之重。“薄命长辞”指作者夫人去世,“知己别”则指与汉槎的生离死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以问句形式表现了难以承受的悲哀。贞观极重友情,他的《蒙阴山中七歌》,怀念其双亲、兄、姊、子,而第六歌为怀念汉槎之作,可见在顾的心目中,好友与其父子兄弟占有同等地位。正因如此,千种怨、万种恨,只有向知己诉说了。 下片起句“兄生辛未吾丁丑”点出二人生辰。辛未是明崇祯四年(1631年),丁丑是崇祯十年(1637年),正是农民起义风起云涌的时代,也是明王朝覆灭的前夕。交代生辰,说明二人生于动乱时代,为全首词提供了一个时代悲剧的大背景。同时也说明二人年龄相接,早结兰契。他们有着许多共同的遭遇,世事艰危犹如冰锋霜剑,将人摧残得过早地衰老了,处境如此,那么“相煦以湿,相濡以沫”,只有劝好友多加保重,寄希望于将来了。“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劝人保重,不从饮食起居落笔,而劝以少作词赋,这不仅遣词秀雅,而且对于诗人吴汉槎来说更有其针对性。写作诗文损伤心魂之说古来就有。桓谭《新论》说扬雄和他本人都因作赋,“用精思大剧而得病”。李贺母也说李贺“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写作词赋已不免呕心沥胆,更何况迁谪流人,所咏无非哀音。“但愿得河清人寿”,表示了一种迫切的希望,希望一切好转,吴能有归来之一日。汉槎谪戍宁古塔,至此已将二十年,无日不盼归来,所虑者正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顾翻用此语,以“但愿得”为说,是鼓励,是呼唤,与远戍之人可谓息息相通了。末两句是充满乐观的。“归日急翻行戍稿”,用一“急”字把“归心似箭”表现得很充分,犹之老杜“漫卷诗书喜欲狂”,表现了整装待发的喜悦心情。长期谪戍留下的是什么?就是那些写于颠沛流离中的诗稿。“往往欢娱工,不如忧患作。”诗人和着血泪写成的诗篇必传于后世,然而那也只是“空名” 而已。较之数十年生死挣扎何得何失呢?“空名”二字实含无限辛酸。这两句正是作者预想汉槎归来时悲喜交集,于无限欣喜中又孕含着无限辛酸。 这首词宛转反覆,纯以至情动人。如清谢章铤所评“浓挚交情,艰难身世,苍茫离思,愈转愈深,一字一泪”,成为诗词中描写友情的佳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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