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文公章句 上】
滕文公為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覸謂齊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顔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公明儀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今滕,絶長補短,將五十里也,猶可以為善國。書曰:“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
言性之善,則舉堯舜而證之。蓋人之性本皆相似,堯舜與衆人,其性同也,觀堯舜之聖,則可知人性之皆善矣。但堯舜全之,而衆人失之,故不同耳。故人必學以充之,至於如堯舜,而後乃為盡其性也。言道之一,則引成覸、顔淵、公明儀之語,以見聖人之為準則也。蓋道一而無二,而惟聖人為盡之,下聖人則皆不及焉。故人之為道,必以聖人為準則而法之,乃為道之正;不以聖人為準則,為非道矣。古之聖賢惟深見性之本及道之正,故其論如是,不如是則失人之性與道矣。學者察乎此,則其可苟焉以第二等為心,而失其所以為人乎?
○滕定公薨。世子謂然友曰:‘昔者孟子嘗與我言於宋,於心終不忘。今也不幸至於大故,吾欲使子問於孟子,然後行事。’然友之鄒,問於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雖然,吾嘗聞之矣。三年之喪,齊疏之服,飦粥之食,自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於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喪祭從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謂然友曰:‘吾他日未嘗學問,好馳馬試劍。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於大事,子為我問孟子。’然友復之鄒問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聽於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風必偃。”是在世子。’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誠在我。’五月居廬,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謂曰知。及至葬,四方來觀之,顔色之戚,哭泣之哀,弔者大悦。
諸侯之禮,孟子雖曰未學,禮之大綱既嘗聞之,則其所未學者不過節文之小者耳。大綱既是,則其小者雖不盡合於先王之制,不害其為自盡,而可謂孝矣。及父兄皆不欲行,則又使以身先之,為滕文計可謂盡矣。文公能行之,而百官族人皆謂之智,四方皆悦之善之,感人如此。
○滕文公問為國。孟子曰:‘民事不可緩也。詩云:“晝爾于茅,宵爾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榖。”民之為道也,有恒産者有恒心,無恒産者無恒心。苟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於民有制。陽虎曰:“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助者,藉也。龍子曰:“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貢。貢者,校數歲之中以為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凶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盻盻(焉)〔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詩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文王之謂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
答‘為國’之問近四百言,而其要不過行助法、興學校二者而已。蓋既富而教,為國之道無大於此二者。
使畢戰問井地。孟子曰:‘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均[1],穀禄不平。是故暴君汙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餘夫二十五畝。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
此斟酌古今之宜,以為滕一邦之制,大略已備。至於其曲折細微,又須因土俗而為之通變增損以盡其妙,所謂潤澤是也。助法是孟子一生論治之大節目,而至此乃詳言其制度。然其都野異制,及圭田、餘夫之制,則恐不必盡古制,乃孟子因時增損之所為,而又使滕之君臣潤澤之。蓋古制雖善,其微細節目未必盡合時宜,故必因時通變,乃無不盡矣。此可為行古制之法矣。
○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而為氓。’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耜而自宋之滕,曰:‘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為聖人氓。’陳相見許行而大悦,盡棄其學而學焉。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
‘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此許子言道之主意。下文至‘不用於耕耳’,皆闢此説之誤。
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曰:‘然。’‘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曰:‘否。許子衣褐。’‘許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織之與?’曰:‘否。以粟易之。’曰:‘許子奚為不自織?’曰:‘害於耕。’曰:‘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曰:‘然。’‘自為之與?’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皆取諸其宫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
‘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及‘或勞心’以下六句,此孟子所闢許子之主意。下文引堯舜事以明之。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横流,汎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偪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勳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聖人之憂民如是,而暇耕乎?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
驅鳥獸,平水土,教稼穡,教人倫,堯舜之憂民如是其大,即所謂勞心也。既勞心,故不暇勞力;所用心者大,故不用心於耕也。如使堯舜勞力而與民並耕,則何暇勞心而憂天下之患哉?故從許子之道,則天下之患無以救,而人之類滅久矣。闢許子之説止此。
‘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陳良,楚産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傑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於子貢,相嚮而哭,皆失聲,然後歸。子貢反,築室於場,獨居三年,然後歸。他日,子張、子夏[2]、子游以有若似孔子[3],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歸)〔師〕而學之,亦異於曾子矣。吾聞出於幽谷遷于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於幽谷者。魯頌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懲。”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
自‘用夏變夷’至此,責陳相倍師而從許子,辭峻義嚴,陳相能無愧服乎?
‘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僞。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穀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十百[4],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賈,人豈為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僞者也,惡能治國家?’
許子欲使人心儉樸,不貴美物而美惡同賈,蓋欲回上世之俗也。並耕而食亦此意也。然物之貴賤自有定分,有萬不同。不同而强同之,是亂之也。不能循夫自然之理,行所無事,而欲以私意亂其一定之分,其謬甚矣。而分目一定,卒不可同,徒使天下相率而為僞也。蓋許子徒知理一,而不知分殊;徒喜上世之淳儉,而不知後世之不可為上世也。故其謬如此,而其歸終於率天下以僞也。孟子以是闢之,其説之謬,人皆可知矣。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見孟子。孟子曰:‘吾固願見,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見,夷子不來!’他日又求見孟子。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姑嘬之。其顙有泚,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達於面目。蓋歸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憮然為閒曰:‘命之矣。’
墨者之道,兼愛而薄葬。二者蓋相因,惟愛其親與他人同,故葬其親不獨厚於人。‘夷子信以為’一段言兼愛之非,‘上世嘗有’一段言薄葬之非。蓋夷子學墨而其心有所未安,故葬親不從其教,及聞孟子之説,乃悟其學之非也。[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