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昇如第三書 癸卯正月。
大學講説,彼此俱緣憂故,往復動經年歲,尚未有了當之期。此而如此,則其他記疑文字之積在塵篋者,将何時而悉獲斤正耶?念之不勝憂悶也。‘明德’説,前日之書自謂罄竭無餘,蓋愚見大體之謬既皆悔服,而明者千慮之失亦以奉規,庶幾其爛漫歸一,更不至有拖長乖戾之患矣。及承來諭,張皇屢十百言,復申前見,其於愚説略無見採,殊不覺憮然失圖也。然是豈高明之吝於舍從,蓋其的見義理之必然,而無所撓屈耳。以是謹就盛書反復玩繹,潛俟回悟之幾,而卒不能得,故輒敢復有云云。幸毋謂我迷謬,而終垂振拔之惠也。
來教曰明德止愚不知其何説。
高明於愚所謂兼稟、據稟之説一例混看,不察其下字之不同,宜乎為説愈多而愈不合也。夫兼稟云者,以明德而混氣稟,打成一片,鶻圇無别之謂也;據稟云者,即氣稟而論明德,固非掉脱於氣稟之外,而亦非混雜於氣稟之中也。以明德而混氣稟,則氣稟有清濁美惡,而明德亦隨而有清濁美惡矣,此所以謂‘有優劣分數則未可’者也;即氣稟而論明德,則視此氣稟所拘之分而核彼明德未泯之實,此固但就衆人分上言,而聖凡全不全之别可推以知矣。故明德自不能無消長盈縮之不一者矣,此所以謂‘有加損分數則未嘗不可’者也。兩言之别,不翅黑白,而高明比而同之,不亦異乎?昔塘翁論五常之性曰‘是即氣質而論之者’,而巍泉諸公誣以‘和氣言性’。高明之論無乃近此乎?
大抵愚意止有生之後也。
來喻所謂‘明德之本體一而無二’、‘氣稟之拘卻愚書‘拘定’之定字,更看卻覺有病,不如换‘足卻’字以成文。有萬不齊’、‘從明德本體而言’、‘從氣稟拘卻而言’,此四言或不能對着愚説之本意,或不免背卻所争之題目,請且陳之。夫所謂一而無二者,所以對分殊而言也,如曰太極一而無二,而五常為分之殊是也。愚之本意只言明德之隨氣稟拘不拘而有全不全之異,未嘗言明德之隨氣稟拘不拘而自為分殊之明德,若曰明德隨氣稟而有清濁美惡之分,則是為分殊之明德也。則一而無二之説不足以對着,當改之曰‘明德之本體十分渾全也’。一而無二者,明德之無異體也;十分渾全者,明德之全體也。下語自不同矣。夫所謂有萬不齊者,所以論清濁美惡之氣稟也。愚説所謂氣稟拘卻者,蓋指氣稟之拘明德,而非指拘明德之氣稟,則‘有萬不齊’之説不足以當着,當改之曰‘氣稟之拘卻有多寡淺深之不同也’。若所謂‘從明德本體而言’者,是舍稟拘而只論明德之説也;‘從氣稟拘卻而言’云者,是舍明德而只論稟拘之説也。盛論本旨如此。吾輩所争題目豈此兩言之謂耶?乃是即氣欲所拘之中説得被拘之明德,而高明則謂之全,愚則謂之失全者也。然則彼此只當就本題目上説去而已,不當更将舍稟拘而只論明德,與舍明德而只論稟拘之説來做卻别般題目也。凡此四言,既不能對着愚説之本意,而又不免背卻所争之題目,則問東答西,非愚之所能也。惟來説下段曰:‘就氣稟拘卻之中論其不息之本體者,須見得此不息之本體,其十分渾全即與聖人無異可也,不可以其為稟拘中明德,而疑其不息之明有損於元初之渾全也。’此乃高明立論之頭腦也,請就此而質之。夫所謂氣稟之拘卻者,未知拘卻何物耶?若曰拘卻别物,則謂明德之無損於元初之渾全,宜也;若曰拘卻明德,則其為他拘卻之明德無損於元初之渾全者,果何理也?明德為他拘卻,而猶能無損於元初之渾全,則所謂被他拘卻者,徒有拘卻之名,而無拘卻之實矣。既無拘卻之實,則何惡乎拘卻之名?而大學之教,必欲使人祛其拘卻而後已耶?且所謂本明之不息者,本文息字即是熄字。若或與‘至誠無息’之息字同看,則誤矣。是不泯而餘存之謂也。方幸其不泯而餘存,而遽索其十分之渾全者,又是必無之理也。試思之。‘賦與之初’、‘有生之後’兩段,卞在下段。
竊觀來喻止非愚之所敢知。
高明於愚所謂‘原天命賦與之初’及‘氣稟拘卻之後’兩言,反復窮詰,乘快胡説,以為一舉倒着之計。然以愚觀之,其於名理上,恒言尚且不能曉解,恐未足與論於精微之義也。愚之兩言蓋本於章句之説,請先以章句質之。章句曰‘復其初’,所謂初者是何時何界耶?既有所謂初,則必有所謂後者,而不得不以‘但為氣稟’云云者當之矣。此則又是何時何界耶?其以為兩時兩界耶,抑以為一時一界耶?以為兩時兩界也,則是亦誣朱子以賦與、稟拘各占時界,一屬有生之前,一屬有生之後耳,愚之兩言宜其同歸於見誣也;以為一時一界也,則一時一界之中分言賦與、稟拘者必有其説,而愚之兩言亦或不至大悖矣。何不先從章句兩言上會疑求通,而只就愚之兩言上多般問難耶?夫所謂明德者,是心之虚靈所以包卻衆理而為體者也;所謂氣稟者,是心之氣質所以具諸方寸而為生者也。惟此兩物事既同繫乎一心字,則可知其有則俱有,不可以相先後也。然則天命之所賦與底,即氣稟之所拘卻底;氣稟之所拘卻底,即天命之所賦與底,其必無兩時兩界也明矣。然論明德本然之體,則自是十分渾全;而觀明德拘蔽之形,則不免已失其全。於是乎窮理之士不得不為兩面説話以處之,其論十分渾全,則必溯而言之曰天命之賦與者本如彼爾;其論已失其全,則必反而觀之曰氣稟之拘卻者乃如此爾。蓋天固以渾全者賦與於人,而人便以不好底氣稟承受了,遂失其全。故論之者以渾全底歸之賦與,以失全底責之氣稟,此語勢之當然者也。今若换置其説,而求渾全於氣稟拘卻之中,高明之見如此。則無奈乎目下之所見者非其全也;推失全於天命賦與之際,則不成道衆人之所得者本不全也。此所以上兩言之各有攸當,而雖使聖人復起,不能以易之矣。至於初與後之分,則以其推本然而言,故謂之初;以其據目下而言,故謂之後。且名言之序,當先賦與而後稟拘,不當先稟拘而後賦與也。自外面觀之,雖似兩時兩界,而其實則一時一界之中有此兩面説話也。蓋此兩面説話如車之輪,如鳥之翼,不可舉一而廢一。故知天命賦與之初之説,則可知所謂目下之失全者,初不害為本然之渾全也;知氣稟拘卻之後之説,則可知所謂本然之渾全者,卒不免為目下之失全也。惟其不害為本然之渾全,故目下之失全雖為可恨,而均賦之天命終必有可復之理矣;惟其不免為目下之失全,故本然之渾全今不可恃,而所拘之氣稟不可無變化之功矣。如是説得,然後事理的當而旨意融活,更無許多窒礙處矣。高明之見蓋未及此,故乍見愚之兩言,而執迷誤解,以所謂天命賦與者歸之有生之前,有生之前只是在天之明命而已,更何論明德之賦與哉。以所謂氣稟拘卻者置之有生之後,判然作兩時兩界,而謂愚意之如此,遂以‘古今之事’、‘舊居説富’等無倫之言驅率而困詰之,君子之知言果如是乎?此愚所以譏高明之於名理上恒言不能見解,而未足與論於精微之義者也。愚之兩言今既發明矣,請復以加損分數之説繼之,可乎?蓋吾輩所争,非論天命賦與十分渾全之明也,不過即氣稟拘卻已失其全之中而指出其不息之明也。夫氣稟之拘卻不能無多寡淺深之不同,則所謂不息之明亦必有消長盈縮之不一者矣。如氣稟拘卻一分,則明德即被一分之昏,而所餘之九分者乃不息之明也;拘卻二分,則明德即被二分之昏,而所餘之八分者乃不息之明也。向所謂加損分數者,正指此耳,豈謂衆人當初賦得此有分數之明德哉!此理精深,固難容易見得,而讀章句、或問者庶可以默推,又不必待明見達識而後可知。而高明於此尚爾矇矓,良可怪也。
至於泉溝止何可異而觀之。
泉溝之喻,當初愚意蓋以理難明而物易見,故借物以喻理,而冀高明之契悟也。今乃大失所料,極用咄咄。愚所謂十分一分之明者,蓋據泉溝不同之質而較其明之全不全耳。井泉至清,故能全其十分之明;洿溝至濁,故堇存其一分之明,此目下必然之事實也。如欲使洿溝同於井泉,則必姑舍其所拘之質而推論其元初之明,然後乃可言也;不然,則必待澄汰而復其初,然後亦可言也。今來喻曰‘所拘之質不能無分數之不齊’,則蓋亦據洿溝所拘之質而論其明者也。然而猶抵死執拗,曰:‘本體之明不泯於氣拘者,只同這井泉十分之明,又豈有彼此加損之分數耶?’噫,執拗雖如此,其奈目下事實之不然。何哉?盛論既然矣,而至論井泉之凡物皆照,洿溝之不能皆照處,則乃復云‘特因泉溝之質不同,而明之發用或周或不周耳’,何其言之前後相反,判然如出於兩人之口耶?抑所謂自然不易之公論,而回頭轉脚之好消息耶?夫‘明之發用或周或不周’者,即其本體之明因其質不同而或全或不全耳,夫何疑之有哉,而猶復半吞半吐,左逃右閃耶!若曰‘體與用不同,體則皆全,而用則有周不周’云爾,則夫體之與用本非兩事,體全則用亦周矣,體不全則用亦不周矣,豈有體則全而用獨不周之理哉。至於所謂‘同照處之明’、‘不照處之明’云云,可見其愈往而愈惑。夫洿溝之照,即所謂一分之明也,是於井泉之照堇當其一分而未及其九分,則其分之加損安得以諱之哉!故泉溝同照處,謂之明同則可,謂之明無加損則不可。蓋一分之明也是明,十分之明也是明,不論其分而只論其明,則未嘗不同,所以‘謂之明同則可’者也。然一分之明,其明至寡,十分之明,其明至多,以此較彼,其分懸殊,所以‘謂之明無加損則不可’者也。今高明偶見其明同處,而便以為明無加損,則真所謂六與七不辨者也。洿溝之不照處,即所謂九分之昏也,既曰昏矣,復安有所謂同這十分之明耶?夫同這十分者,即元初渾全之謂也,本明之體已變而為昏者,何可謂之元初渾全乎?‘不照處’三字只見其為昏而已,決無討個明處,而猶曰‘其明固自若’,則是乃指夜為晝、指黑為白者也。發見在外面者固是易見底,而高明則不能見,而强謂之易見底;拘蔽在裏面者自是不可見底,而高明則自謂獨見,而但諉以難見底。似此眼目,恐反不如叩盤擬日之見也。
所引或問止而得者也。
古人以讀書而不解其旨謂之不曾讀,今以此段所論觀之,恐高明不曾讀得章句、或問來也。抑自知己説之窘遁,而拗捏章句、或問之旨以從己意耶?噫,即氣稟不同之中而看明德之全不全者,莫如或問此説,而今乃曰‘是因資稟之不同,而論其體是德者有全不全之異’。夫資稟雖不及於上智大賢,而明德猶無所蔽而無不全,則體是德者,抑獨何心自蔽其無所蔽,而自失其無不全耶?真是怪事也。嘗聞李巍巖解孟子章句‘仁義禮智之稟,豈物之所得而全哉’之説曰:‘物亦全具五常之性,而但不能自全之耳。’高明之言,宛是此公口法也。然彼則以為物無知覺,故不能自全其全具之五常者,猶可説也;今則以人之知覺而不能自全其稟拘上無蔽渾全之明德者,尤是無於理之理,而可見其加於彼一等矣。假如來喻,而或問所云其以體是德者為言,既曰體是德者自蔽而失其全,則即此便是衆人明德之不如聖人之全者耳,是乃愚説之所同,而非愚説之所異也。至於章句之説,來喻所謂‘明之於拘蔽之後者,有若中失而還復其初’云者,何其與前段所論‘拘蔽中明德無損於元初之渾全’云者迥然不同耶!是蓋自謂見得人所不見之妙處,而又不敢顯然立異於章句之旨,故為此依違苟且之態,以冀其無得罪於朱先生耳,其心則實不以章句之言為是也。何以知之?拘蔽中明德既自十分渾全,則何‘有若中失’之有?既不中失,則何‘明之復之’之有?既無‘失之、明之、復之’之事,則亦豈有‘其初’之可言者哉!故從盛見則章句可廢,從章句則盛見可廢,決無盛見與章句歸一之理也。乃若愚意,則以為其初之明固自渾全,而其在拘蔽中則便失其渾全之體矣,然而猶幸其初之明有未盡失者,即不息之明。故就此而明之,則可以復其渾全之體也。其失也,固非如凡物之亡失,凡物之亡失無苗脈之可尋,而此則有不息之明,故云然。而既曰失之,則是亦失而已,不是名為失而實不失也;其復也,固非如牛羊之覓得,牛羊之覓得,是無蹤迹而忽見其有也,此則因不息之明而明之以復其初,故云然。然亦其自失而還得耳,不是無失而仍得也。然則章句之旨,未知孰為深察,而孰為不深察也。高見之蔽,專由看得章句、或問之不能分曉也,故别為章句、或問解,録在下方,此不復詳。○所謂‘章句、或問解’,追後來到。
且來教止彼此之加損。
衆人分上不許其初之明,愚何嘗有是説耶?不解人言如此,則辨説亦何益哉!蓋愚意非於衆人分上不許其初之明也,乃就衆人分上所拘之稟而責其明之不能如其初也。然猶許其現在之明者,蓋以所拘之稟不能盡掩其初之明,而猶有存焉者故耳。大抵所謂其初之明者,是極本窮源之論,而不與於稟拘之説者也;所謂現在之明,是據見核實之論,而只就稟拘上説者也。何以謂極本窮源?天命之賦與者本無不全故也。何以謂據見核實?昏蔽而餘存者卻非其全故也。此非真有先後界分之不同,名言之别,不得不如此耳。然則謂之‘復其初’者,非将其初之明來换卻現在之明,即其稟拘者祛,則現在之明乃復其初之明耳;亦非渾全零星,齊頭並存於方寸之中,只是稟拘則渾全者零星,稟不拘則零星者渾全耳。蓋盛見之蔽專坐於即稟拘而為言,而猶欲索夫十分渾全之明,此則事理之所必無者,雖窮年没世而終不可見,雖千言萬語而終不成説。曷若推源賦與而見其明之本全,又就稟拘而見其明之不全,及就復初處而見其明之復全?則雖曰本全,不害其為不全;雖曰不全,不害其為復全。豈非至平至易,多少快活者耶!自謂端的説破,理之到不到非所敢言,而但恐高明過於自信,未必其見從也。
至於下愚止虚心而細玩。
‘聖人四端隨遇必發,而無時不然;下愚四端有時或發,而不能盡然’者,即聖愚明德之由氣稟而有全不全也。既知其如此,而猶復云云,何耶?至以下愚四端之有時互發謂之全體者,亦甚苟艱。夫四端者,萬理之總稱也。故必萬理皆明,然後方可謂之全體。彼氣欲汩蔽之中,四端各一理之偶發者,安得謂之全體乎!譬如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而謂之統一四海者,蓋言四海之内無一人不服也,未可以東西南北各一人來服者謂之統一四海也。空隙之中本體洞然之説,亦依此推之,則不難知矣。來喻所謂‘本體者,只指其要妙之稱;全體者,總舉其所該之名’,此兩言,其説得本體全體之義者似頗明的。以此而論明德,則明者其本體,而明之全者乃為全體耳,不可以其該乎心性情之本體,而便許全體之名於氣欲拘蔽之中也。‘虚心細玩’之喻,還以奉請。下愚‘明德之有時或發於拘蔽之中’者,雖亦虚靈之所具所應,然所謂虚靈者未能盡充其虚靈之十分,而只存其虚靈之一二分;所謂所具之理未能盡保其所具之萬善,而只保其所具之一二善;所謂所應之情未能盡當於所應之萬事,而偶當於其所應之一二事。則安得以概具心性情之本體,而便許全體洞然於空隙之中者哉。高明所論,與上總四端之發而為全體者同一命意,細玩之,未見其有異。
來説既悉辨矣,請復引他説以卒餘懷,可乎?竊瞯盛意,蓋的見明德本體十分完全、無所欠闕,故雖就氣欲拘蔽中論之,必欲教他依本分自在,而不忍以‘失其全’、‘加損分數’等語加之也,此其意可謂至矣。而天下之尊明德,恐未有過於高明者也。然從來理氣名目,如所謂浩然之氣、人心中天理者,論其本體固皆十分完全、無少欠闕,不讓於明德之全。而‘浩氣’章章句曰,浩然之氣‘即所謂體之充者。本自浩然,失養故餒,惟孟子〔為〕善養〔之〕以復其初也’。今以高明論明德之意例之,則當曰‘吾身之氣本自浩然,雖在失養之後,少無餒乏,一如其初之浩然也’。而章句之説如彼,何耶?孟子‘養心’説曰:‘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而朱子釋之曰:‘不存焉者寡,則天理分數多也’,‘存焉者寡,則天理分數少也’。今以高明論明德之意例之,則當曰‘人心之天理本無分數,雖在多欲寡欲之中,不可言多少分數也’。而孟朱之言如彼,何耶?抑孟朱之尊浩氣天理,不及於高明之尊明德而然耶?夫苟知吾身之氣本自浩然者,在失養之後則不免於餒也,則亦可知明德之本自渾全者,在拘蔽之後則不免於失全矣;苟知人心天理之本無分數者,隨人欲多寡而有多少分數也,則亦可知明德之本無分數者,隨氣欲淺深而有加損分數矣。此在高明,可為三隅之反,故敢竭其忠而告之。如是而猶不改前見,則誠亦末如之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