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兄弟

在《水浒全传》纷纭复杂的人物事件中，何氏兄弟可谓两个最不起眼的“小人物”。哥哥何涛，是济州府尹手下的一个小小“缉捕”，弟弟何清，是一个不务正业的赌徒。他们不仅社会地位低下，而且在《水浒传》中所起的作用也不大：晁盖等人“智取生辰纲”以后，济州府尹着何涛去缉拿。何涛得知弟弟何清的密报，带领公人去捉，结果把晁盖等人逼上了梁山；这之后，何氏兄弟便消声匿迹了。然而，就是对这样两个陪衬性的“小人物”，作者仍然勾画出了他们的音容笑貌、个性特征。这不仅使《水浒全传》的“正文”进行得更加顺畅自然，而且作者通过他们也写出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从而更加深了《水浒全传》主题的丰厚度。
从结构的意义上来说，何涛兄弟的这一段文字当然是从“正蔓”上生出来的“旁枝”。可是，由于这“旁枝”是经过作者精心修剪过的，所以它既紧密地联接着“正蔓”，又有自己独特的观赏价值与审美价值。这正如金圣叹所说，“读至末幅，已成拖尾，忽然翻出何清报信一篇有哭有笑文字，遂使天下无兄弟人读之心伤，有兄弟人读之又心伤，谁谓稗史无劝惩乎？”
首先，让我们来看一看这“旁枝”是怎样紧密地联接着“正蔓”的。晁盖等人智取了“生辰纲”之后，梁中书闻讯大惊，当时差人就往济州府下公文；济州府在接到梁中书公文的同时，蔡太师的公文也到了，限他在十日捉拿凶犯，否则“怕不先来请相公去沙门岛走一遭”。于是，济州府尹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又严令何涛从速缉拿，甚至在何涛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扬言要把他配到“远恶军州，雁飞不到去处”。这样，“正蔓”便与“旁枝”很顺利地接在一起了：何涛要拿办劫“生辰纲”的凶犯，实际上代表了蔡太师、梁中书的意愿，而蔡太师、梁中书与晁盖等人的矛盾，更是体现了农民起义与封建官僚的矛盾。因此，何涛兄弟之间一个想要知道“凶犯”下落，一个知道了又偏偏不肯直说的矛盾也就很自然地牵扯到了书中的主要矛盾，也就是说，由于这个原因，这 “旁枝”不仅在 “正蔓”上接 “活”了，而且接得非常顺畅自然，毫无牵强造作之感。
下面，我们再来看一看这 “旁枝”的独特的观赏价值与审美价值。其一，作者通过这小小的 “旁枝”，活画出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何涛和何清虽然是亲生兄弟，但因为何涛是给官府里做事的人，所以半个眼儿也瞧不上何清。用何清的话来说，就是： “哥哥放着常来的一班儿好酒肉弟兄，闲常不睬的是亲兄弟”，他曾为赌钱，“吃哥哥多少打骂”。甚至当何清知道哥哥为难，专门来看望他时，何涛也只是冷冷地说： “你来做甚么，不去赌钱，却来怎地”，连一声“兄弟”也不肯叫。对此，金圣叹叹道： “一 ‘你’ 字可叹，何不叫他一声兄弟耶”？可是，当他知道何清摸着些贼的 “风路”时，他却连忙 “叫请”兄弟到面前，“陪着笑脸说道： ‘兄弟，你既知此贼去向，如何不救我？’”如此的毕恭毕敬，与上文形成了何等鲜明的对照！ 接着，当何清戏弄他，偏偏不说与他时，他又一口一个 “好兄弟”，要何清 “休要把与别人做好汉”，“只看同胞共母之面”，“救我这条性命”！ 这里，何涛不仅仅是毕恭毕敬了，而且话也完全软了下来——“自兄弟二字上，增出一好字，而天下哥哥之不以兄弟为兄弟久矣”！ “可叹，只管叫兄弟了。” （金圣叹语） 当然，金圣叹的那一套 “孝悌”之论未必完全是对的，但是从他的批语中我们却可以体会到 “兄弟”二字中藏着多少世态的冷暖！ 然而，何涛虽然是毕恭毕敬了，虽然是口里软了下来，他到底是怎样理解兄弟之间的关系的呢？ ——当他见何清的 “话眼有些来历”，就要说到 “贼人下落”时，便慌忙取一个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兄弟权将这锭银收了，日后捕得贼人时，金银缎匹赏赐，我一力包办。”仅仅是慌忙取银子几个字，便把何涛的肮脏灵魂一下子和盘托出了！ 什么是 “兄弟”，兄弟便是十两银子！ 是 “金银缎匹赏赐”！ 难怪赌徒何清也觉得恶心，让他 “快把去收了，不要将来赚我”。这里，作者虽然写的是“旁枝逸杈”，但却把封建社会的人情冷暖揭露得何等深刻！
其二，作者虽然在这个段落中只写了两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但却也赋予了他们比较鲜明的个性特征，从而使这段文字更加耐看耐读，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何涛那个灵魂肮脏的人且不说了，我们只来看何清这个人物。他的身份是个赌徒，尽管良心没有完全泯灭，说话办事却也带着一种油滑的气味。他要来给哥哥报信，却先卖关子，责备哥哥没有丝毫手足之情： “哥哥忒杀欺负人！ 我不中，也是你一个亲兄弟，你便奢遮杀，到底是我亲哥哥。便叫我一处吃盏酒，有甚么辱没了你！ ”然后，他才一点一点地把话往 “生辰纲”上引，刚刚引到，却又跳起身要去，惹得那个平日瞧不起兄弟的何涛乖乖地来给他赔情下话。何涛来了以后，他仍然拿腔作势，一遍一遍地“杀”他哥哥的威风。直到最后，逗得他哥哥拿出银子来，他才喊道： “这伙贼，我都捉在便袋里了”！ 因此，何清最后要求得到的虽然只是兄弟之情而不是 “十两银子”，但他采取的方法却完全是那种刁滑的赌徒才能想出来的：一方面，他看透了哥哥那种要钱不要情的肮脏灵魂，另一方面，他又把自己的性格做了最充分的表演，用他的“曲”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直”。除了何清之外，就是在文中偶然出现了一下的何大嫂也是颇有性格的。比如，当何涛给她看了脸上刺的字之后，她说： “似此怎样好？却是如何得了！”金圣叹对此批道： “说出两句，却只是一句，写妇人着急情意如画。”再如，何清来看哥哥，何涛不想理他，可何大嫂却看出了其中门道，招手把何清请进厨下坐了，慢慢用酒肉套出何清的话来。所有这些，都表现出了何大嫂的心计，同时也使这段文字衔接得没有丝毫破绽，显示了作者高度的艺术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