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丑章句 下】
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谿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
天時比之地利,則天時虚而地利實;地利比之人心,則地利虚而人心實,地利輕而人心重。道即為治當然之要道,所以得人和者也。此章‘是地利不如人和也’以上,言三者之虚實輕重如此也;‘域民不以’以下三句,言君子之為國,不以地利為恃也;‘得道者’以下,言君子得人和故多助,而為天下所順,無敵於天下也。蓋三者之輕重如此,惟君子知其輕重之所在,故輕其所輕,而重其所重,不以地利為恃,而惟以人和為務,以致無敵於天下也。若不知輕重之所在,徒恃地利而不務人和,則將衆叛親離,自是敗亡,雖有山谿〔之險〕[1]、兵革之利,無所用之矣。為國家者可不深察乎此哉?所謂‘不以’亦非謂全廢之也,謂其以人和為重,而不專任乎此也。
○孟子將朝王,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弔於東郭氏。公孫丑曰:‘昔者辭以病,今日弔,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弔?’王使人問疾,醫來。孟仲子對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於朝,我不識能至否乎?’使數人要於路,曰:‘請必無歸,而造於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曰:‘惡!是何言也!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云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
敬莫如以心敬之。以善道之者,是其心誠敬之也;不以善道之者,其心實慢之也。‘陳善閑[2]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亦此意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謂也。禮曰:“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固將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與夫禮若不相似然。’曰:‘豈謂是與?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以有為也。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今天下地醜德齊,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湯之於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
‘是或一道也’以上,言賢者有自重之道;‘天下有達尊’以下,言人君不可召賢者。蓋禮所云,則謂當仕任職,委質而臣事之者也。孟子疑當時初見而未仕,所謂‘處賓師之位’是也,故其義與禮所云不同也。觀後章云‘我無官守(也),我無言責也’,即此時也。至於為卿,則有官守矣。夫召,所以施於卑者。賢者德義可尊,又未嘗為其臣也,則不可以卑者待之也。召之,是卑之也;召之而往,則是自卑也。夫人君所以致敬盡禮於賢者,為賴以興善治也;賢者必待其致敬盡禮而後就者,為可以行其道也。若君之敬禮有忽焉,則是其志不在有為也;若賢者自卑而從君,則是無行道之志者也。齊王召孟子,其忽於賢者而無有為之志,可知也。故孟子辭疾而不往,又以是語景子其自任之重、守道之正,非大賢安能如是乎?於此見其以伊尹以上自處矣。
○陳臻問曰:‘前日於齊,王餽兼金一百而不受;於宋,餽七十鎰而受;於薛,餽五十鎰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於此矣。’孟子曰:‘皆是也。當在宋也,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贐,辭曰:“餽贐。”予何為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餽之,予何為不受?若於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餽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
其受者皆有辭,無辭則不受。其於辭受一視夫可不可,而無所苟如此。
○孟子之平陸。謂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則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則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饑歲,子之民,老羸轉於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則必為之求牧與芻矣。求牧與芻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抑亦立而視其死與?’曰:‘此則距心之罪也。’他日,見於王曰:‘王之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為王誦之。’王曰:‘此則寡人之罪也。’
距心不得其職而不去,王之罪在於任之不專,距心之罪在於不去。
○孟子謂蚔鼃曰:‘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似也,為其可以言也。今既數月矣,未可以言與?’蚔鼃諫於王而不用,致為臣而去。齊人曰:‘所以為蚔鼃,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曰:‘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
不得其職、其言而猶在其位,則是冒居也,貪戀也,無恥之甚也,故其義須去之。此人臣進退之正法也。孟子無官守、言責,則無不得之事,無不可留之義,故其進退久速可隨意自如也。
○孟子為卿於齊,出弔於滕,王使蓋大夫王驩為輔行。王驩朝暮見,反齊滕之路,未嘗與之言行事也。公孫丑曰:‘齊卿之位,不為小矣;齊滕之路,不為近矣。反之而未嘗與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或’者,未必之辭。未必能治,而不言之,乃遠之也。驩是小人,義所當遠者,故如此。此可為遠小人之法也。或疑驩或不能治事,至於辱命,則奈何?曰:‘孟子,正使也;驩,副使也。事之大者必正使主之,驩之所治特細事耳,想亦無大利害也。’
○孟子自齊葬於魯,反於齊,止於嬴。充虞請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嚴,虞不敢請。今願竊有請也,木若以美然。’曰:‘古者棺椁無度,中古棺七寸,椁稱之,自天子達於庶人。非直為觀美也,然後盡於人心。不得,不可以為悦;無財,不可以為悦。得之為有財,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且比化者,無使土親膚,於人心獨無恔乎?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
虞之問以不儉為嫌也。葬親之道必盡心而於後已,苟分力所得為皆可為之,何以乃儉為道乎?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有仕於此,而子悦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爵禄;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
燕之君臣易位,必伐之罪也。然伐罪,天吏之事也。若齊則自不能無罪,與燕無大異,使世有天吏,則己亦當見伐。然則為齊之道,惟在自治而已,其何敢行天吏之事,而伐人之罪乎?故論燕之罪,則以為必伐無疑;而齊之伐之,則不之許也。
○燕人畔。王曰:‘吾甚慚於孟子。’陳賈曰:‘王無患焉。王自以為與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惡!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盡也,而況於王乎?賈請見而解之。’見孟子,問曰:‘周公何人也?’曰:‘古聖人也。’曰:‘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曰:‘然。’曰:‘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曰:‘不知也。’‘然則聖人且有過與?’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
按:管叔之監殷武王使之也,非周公之事也。然周公若知其將畔,則必有以處之矣。兄弟之間,豈有疑慮?周公之不疑,理之常也;管叔之畔,事之變也,豈可以是為周公之過乎?且宜,則非過也。謂之過者,非真以為過也,因陳賈之問而言也,如言伊尹以堯舜之道要湯也。
‘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
齊王不用孟子之言,以急於功利而不暇行仁義也。及燕人畔,而王甚慚,則蓋至是乃知求利反為害,而悔其不從善也。若因此悔悟,遂深究善利本末之歸,捨其功利之習而一於從善,則王猶足用為善,而齊國其庶幾矣。陳賈不能將順,而反為之文飾,沮其悔悟從善之端,而成其護過作非之惑。小人之事君,必陷君於惡,每如此,宜孟子之深責之也。
○孟子致為臣而歸。王就見孟子,曰:‘前日願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對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他日,王謂時子曰:‘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锺,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為我言之?’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
齊王之意,欲以萬鍾誘之,是以孟子為欲富也。故言我如欲富,則當不辭十萬矣,辭十萬而受萬,則非欲富者也。既非欲富,則何可以萬鍾留之乎?蓋孟子之去,為道之不行也。以時子不足與言,且其言欲以萬鍾留之,故不言其義所當去,而只言萬鍾之不可留也。
‘季孫曰:“異哉,子叔疑!使己為政,不用,則亦已矣,又使其子弟為卿。人亦孰不欲富貴?而獨於富貴之中有私壟斷焉。”古之為市者,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必求壟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為賤,故從而征之。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
此又引季孫之語以明萬鍾之不可受也。蓋人於富貴,可則取,不可則當去之。若必欲得為之,則為貪汙而可賤也。既不得於此,而又求得於彼,是必欲得之也。孟子既辭卿禄矣,若受萬鍾之養,則是正如季孫之所譏,故此以明言其不可也。蓋孟子之至齊本為行道也,故見其不可,則卿相之尊、十萬之禄,棄之如弊屣,其可以利誘之乎?齊王所以留之者,乃以萬鍾,其亦誤矣。此章見聖賢‘不可則去’之義,亦見君子不可以利誘,亦見於富貴必欲得之者為可賤也。
○孟子去齊,宿於晝。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隱几而卧。客不悦曰:‘弟子齊宿而後敢言,夫子卧而不聽,請勿復敢見矣。’曰:‘坐!我明語子。昔者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詳,無人乎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絶長者乎?長者絶子乎?’
齊王不使客來,是無人乎孟子之側也。以下章‘出晝而王不予追’觀之,則客自來,而非王使之也明矣。齊王既不用孟子之道,雖盡其誠禮猶不可留,況誠禮又不至者乎?
○孟子去齊。尹士語人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干澤也。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後出晝,是何濡滯也?士則兹不悦。’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晝,於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舍王哉?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於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於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後宿哉?’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
千里而見王,本為行道也,不遇而去,豈所欲哉?以是,其去也雖義所不可已,其心猶惓惓不忘。如是,去就之義、憂世之仁,並行而不悖矣。
○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上章言‘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此章又以名世自任。蓋天之生聖賢,非使自有餘而已,將以補其不足者也。故聖賢之生於世也,必汲汲以行道為志,以天下之治亂為己任也。於此兩章可見其自任之心也。
○孟子去齊,居休。公孫丑問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於崇,吾得見王。退而有去志,不欲變,故不受也。繼而有師命,不可以請。久於齊,非我志也。’
仕而受禄,理所當然,惟其心欲去,已無仕志,故不以仕者自處而不受也。蓋其至也,本為行道也,故道不可行則去之。而去意已決,雖當受之禄不受也。其去就之決、取與之謹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