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以后世一切之言皆出于经^①，独至穷山川之幽灵，嗟叹草木之华实^②，文人思女，或名^③其家，或以寄其不齐^④乎凡民之心，至一往而不可止，是不知其所出。尝以叩^⑤吾客， 客曰： “是出于老、庄耳。”老、庄以逍遥虚无为宗， 以养神气为用，故一变而为山水草木家言。昔者刘勰论魏、晋、宋三朝之文，亦几几^⑥见及是， 或者神理然耶？

吾友王昙仲瞿^⑦， 有妇曰金， 字曰五云，能属^⑧文， 又能为画。其文皆言好山水也；其所画有曰《山居图》，极命^⑨物态。仲瞿实未甘即隐逸， 以从鱼鸟之游。五云飨^⑩笔研而祝之曰： “必得山水如斯画之美而偕隐焉。”昙曰： “诺”。吁！者⁽¹¹⁾同时之士， 固尝拟仲瞿似晋宋间民，不闻其有奇妇。余窥其能事，与其用心，虽未知所慕学何等，要^⑿真不类乎凡凡民矣。抑又闻老、庄之言，或歧^⒀而为神仙，或歧而为此类，将毋此类之能事与其用心，其亦去去有仙者思欤？大夫学宗^⒁，尚其思之！庶嫔百媛^⒂，尚其慕之！叹息不足，从而缘^⒃之辞。

(《龚自珍全集》，中华书局1961年版)

注释 ①经——这里指儒家经典。②华实——花朵、果实。③名——阐明。④齐——同、一样。⑤叩——询问。⑥几几——指有许多地方。⑦王昙仲瞿——王昙，字仲瞿，清代乾嘉年间文学家。⑧属——写作。⑨命——能体现出。⑩飨——拜祭。⑾曩者——过去。⑿要——大约。⒀歧——希望。⒁学宗——有名望有地位的学者。⒂庶嫔百媛——古代对妇女的泛称。⒃缘——引发。

赏析 中国的道家与儒家思想是截然不同的。道家强调“以逍遥虚无为宗，以神气为用”，主张远离尘嚣、虚静默守，从而达到调养身心的目的。它反对营营苟苟、热衷于功名利禄的追逐，标榜归隐于田舍林间的高士态度，所以在世俗众生面前显示出一副高雅不群的风范。道家思想是山水诗文与山水画产生、发展的土壤，千百年来这种“超然世外”的对自我价值的追求造就了一大批造诣极深的文学家与书画家。

长期以来，儒家思想作为封建时代的正统思想，影响了一代又一代文人。他们之中有的有“济世救民”之心，有的有“匡扶社稷”之志。末流人士则企踵权豪为名利是务，成为一心获取权势荣华的“禄蠹”，在追求中丧失了自身的价值。这是很可悲的。当时的妇女同样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往往默守“三从四德”的妇道，整天以“相夫教子”为务，督导丈夫追求富贵，往往在忙碌与庸俗中了此一生。这种人生态度是极其粗鄙的。

作者好友王昙的妻子金五云同是封建时代的女子，却雅好山水，既能作文——“文皆言好山水也”，又能作画——画“极命物态”。这已是令人称奇的事了。更让人赞赏的是在她的影响下，王昙也摒弃了自己“未甘即隐逸”的世俗想法，决心与金五云“偕隐山林”了。可见金五云不但是一位品鉴、描摹山水的画家，而且具有超凡脱俗的志向。她的山水画正是她厌倦繁华、心悦山林的体现，她对山水的体察、描绘恐怕也是陶冶情操、抒写志向的手段吧！

金五云这种“立志不随流俗转，居心不使白玉玷”的高节使作者为之赞叹不已。作者感叹说这种态度“真不类乎凡凡民矣”。对金五云的志向加以肯定，同时作者也认为金五云的“能事与用心，亦去去有仙者思”，值得文人学者予以思考，同时也值得当时的妇女效仿。

这篇序文又题《最录金孺人画山水指意》。通读序文，作者对金五云的人品、艺术之赞美溢于言表，从中不难看出作者对当时世俗的鄙薄与对山林溪谷的推崇。全文夹叙夹议、态度鲜明，在对金五云的赞赏中表现了龚自珍自身所具有的高洁不群的逸士情操。在评价金五云山水画的同时，也阐述了自己对山水诗画起源的看法。行文平淡，纡徐有致， 细细品味， 别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