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袭人
花袭人被称为“副宝钗”,这是不错的;花袭人也象薛宝钗一样是封建卫道者形象,这也是不错的。但是,如果据此便判定她们是坏人,是白脸奸贼,那就错了;或者说她们虚伪透顶,处处设法争夺宝二奶奶和宝二姨娘的地位,那也错了。形象的丰富性在向理论进行挑战,我们必须对她们作出具体的、实事求是的分析,而不能去下非此即彼的简单结论。
袭人自然是甘心做奴才的奴才,她本来是贾母之婢,因贾母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遂给了宝玉的。谁知“这袭人也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也只有一个宝玉。”后来贾家事败被抄,宝玉离家出走,由王夫人与她的兄、嫂作主将她嫁给了蒋玉菡,于是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蒋玉菡了。高鹗续书时对她的结局的情节处理虽不尽符合曹雪芹原意,但对她那段离开贾家时的心理刻画却是精微入妙的。宝玉刚一出走,她即想: “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虽是月钱照着那样的分例,其实我究竟没有在老爷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里人。若是老爷太太打发我出去,我若死守着,又叫人笑话;若是我出去,心想宝玉待我的情分,实在不忍。”当知道要聘她出去时即想: “如今太太硬作主张。若说我守着,又叫人说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实不是我的心愿”,“我若是死在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我该死在家里才是。”回到花家,她又想: “哥哥办事不错,若是死在哥哥家里,岂不又害了哥哥呢。”待至嫁到蒋家,“此时欲要死在这里,又恐害了人家,辜负了一番好意。”这种总是作退一步想而又三思不死的心理状态,将袭人那种柔顺得没了主心骨的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我们自不必去责怪袭人的改嫁,“到底他和宝哥儿并没有过明路儿的”,即便是“过了明路儿的屋里人(妾)”,连封建礼教也是规定了可以改嫁的,今人又何需封建到比封建还要封建呢?我们要责怪的是她那种将自己的命运完全甘心情愿地交给主子去安排的奴性,而这种奴性正是封建社会与封建礼教所要求的十全十美的性格。
当然,她最终不得不走出贾家与当初立誓不离开贾家的愿望是相矛盾的。在封建社会里,卖给人作丫头的奴才是可以用钱来赎回的。可是,当她的母、兄要赎回她的时候,她却老实不客气地抢白了母、兄一顿,表示至死也不肯回去。她母、兄也发现她与宝玉“又是那般光景”,便一块石头落地,从此再无赎念了。这是袭人终生唯一的一次违人顺已,但却是因恋贾家之富,恋贾家之优待下人,更重要的是恋她与宝玉的“那般光景”。这说明她与她的母、兄都是攀富厌贫,憧憬着 “宝二姨娘”的地位的。这是袭人性格所以柔顺的外因,而且是极重要的外因。
但是,憧憬着 “宝二姨娘”的地位,并不等于千方百计去争夺 “宝二姨娘”的地位。袭人不是那种为命运而抗争的人,当然也不是为当 “宝二姨娘”而去抗争的人。就连她的憧憬,也是因为现实给了她一线希望。神游太虚幻境之后,“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这种为失身找理由的想法,固然有不贞之嫌,然而须知正是客观情势给了她找理由的依据,况且封建制度本身就是奸淫婢女的可靠保证,袭人又焉能抗拒?“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这岂不是贾母与宝玉都给了她憧憬的依据了么?原来是宝玉先“那般光景”起来的,我们又何责乎袭人。
不过,袭人却错会了贾母之意。封建礼教对妻、妾的选择标准本是“妻贤妾美”,贾母则更将美重视到十分,所以老太太的原意本是心中内定让晴雯将来作宝二姨娘的。然而正是这种错会,使她将自己的命运与宝玉联系在一起,劝宝玉读书上进,不要毁僧谤道、调脂弄粉,俨然是一位粗知文墨的 “女夫子”。王夫人也经过静观默察,发现袭人是“宝二姨娘”的最佳人选,向贾母作了假汇报,演出了一出真正的“掉包计”: “三年前我也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 (指晴雯) ,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她只有死劝的 。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学好之意。且不明说者,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书; 二则宝玉再自以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
当然,王夫人的抉择与袭人那次在宝玉挨过打之后的汇报有关。但袭人的汇报是为了防男女之大防于万一,却不是为了告黛玉的阴状。她汇报的时候小心翼翼,先说“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再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行了”,说到正题时还要拉了宝姑娘来陪榜,说是“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况且,她的汇报起因早在“诉肺腑心迷话宝玉”之时,宝玉将她当做了林黛玉,说了许多放心不放心的话,吓得她魄消魂散,担心“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从此便“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所以她的汇报,完全是按封建礼教要求的那一套行事,而不是为了抢夺“宝二姨娘”的宝座。这次汇报固然使她赢得了王夫人的好感,说什么“难为你成全了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真真竟不知道你这样好”。但更重要的是王夫人经过长期观察,觉得她完全符合封建礼教的要求,这是从王夫人说给贾母的那段话中看得十分清楚的。
至于她早已和宝玉干过“警幻所训云雨之事”,却对宝、黛诉肺腑如此大惊小怪,这似乎太虚伪了。但须知她的失身是通房大丫头这个卑贱的地位所允许的,而黛玉以贵族小姐的身分去谈情说爱却是封建制度所不允许的。因此,如果说是虚伪,只能说是封建礼教本身的虚伪,袭人却不应该负个人品质上的责任。因此,她的安于作奴婢乃至作供主人“初试云雨情”的奴婢和因宝、黛诉肺腑而引起的不安,都是她柔顺的性格的不同表现,都是封建社会为了维持其现存的封建秩序所需要的。我们可以说她柔中有媚骨,却不能说她是“阴柔”或者是“奸柔”。否则,以封建的眼光看来,便算不上十全十美了,因为“阴柔”与“奸柔”在封建统治者眼中也是不能算作美德的。袭人这一形象的美学意义,正在于她是封建社会用封建思想塑造出来的“完人”,而不是此一恶德或彼一恶德的艺术体现。
不仅如此。袭人的柔顺向右发展成为柔媚,向左发展又成为柔和。在小姐丛中,她卑恭谨慎;在奴婢丛中,她谦让随和。她从不在比她还要低下的下人面前拿大,即使在同侪中也善联情谊,有了矛盾总是设法弥合,弥合不了时就宁肯揽在自己身上,以求得相安无事。然而在抄检大观园之后,她的地位的骤升与司棋、晴雯等人的被逐乃至惨死形成鲜明的对比,不要说读者,连书中人物贾宝玉的感情都失去了平衡,讽刺袭人“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袭人明知这话里有疑她之意,不但不加解释,反而觉得“竟不好再劝”,以别的话题岔开。这种连冤屈也不敢辩解式的柔顺,使我们感到她活得有点太窝囊。然而她宁肯自己背黑锅却不愿让宝玉再去疑神疑鬼,不也是一种值得称道的美德么?这和她挨了宝玉的窝心脚,还要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说“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你当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他们也好些。刚才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不是同样地令人感到说不得好也说不得坏,或者亦好亦坏么?
袭人的长期遭人唾骂与与晴雯的被逐以至惨死有关,人们习惯于同情弱者而迁怒于被王夫人默认为“宝二姨娘”的袭人。可是,且不要因为感情的倾斜,而忘记了封建礼教的罪恶。将晴雯推向死亡的深渊的是整个封建社会和封建礼教,而不是袭人。袭人的思想感情是从封建礼教的毒汁子里拧出来的,是封建社会培养出来的带领大家走向悲剧自己也走向悲剧的铎羊。从这个意义上说,她与晴雯一样都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