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麝上夜

五十一回晴雯、麝月在怡红院上夜，不过是写了睡前准备、夜半吃茶、外出小解，如此而巳，但却有一股出自天然的欢快气氛吸引着读者，写得旖旎如小诗，清丽如溪水，简直象笼罩着月华般的一个美丽的片断。
今天适值袭人不在，她因为母亲病重，被接回家去了。虽然她平时“不言不语，是好性儿的。”但她在家，一切究竟有了约束。如今她一走，怡红院开始了散漫、自由，一切多少可以任意的非常时期，就有什么事情，也不要忙，反正等袭人回来再做道理，今夜的怡红院，有了暂时松绑的舒展味道。
晴雯是贾府中最美丽的丫环，她当初是赖嬷嬷家里的奴才，贾母看见她聪明灵巧，讨人欢喜，就把她留了下来，说不定当初赖家为了讨好贾母，才把这绝色的女孩子，当做特殊礼品献上来的。这样一个品貌十分出众的女儿，归属于“爱博而心劳”的宝玉的治下，那真是欣逢盛朝而沐浴清化，粗活轮不到她去做，贴身服侍，有那事必躬亲的袭人，尽管今天怡红院的日常事务有些漫无头绪，晴雯却只管在熏笼上围坐着不动，她现在绝不想用硬话来村宝玉。今天室外极冷，但室内案上红灯，碧绿凿花的砖地、葱绿撒花的软帘，大红销金撒花床帐，都让人感到这里温馨如春。当地大鼎内贮的百合香，岁寒三友的盆景儿飘出来的幽香，架上案上诗书所散发出的书香，果盆内时鲜水果的清香，女孩子们身上笼的奇香，都由于熏笼里悠悠地散发出来的热气，而逐渐浓郁起来。这里麝月央求晴雯说： “你把那穿衣镜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此时甘心替丫头充役的宝玉，得到了立功的机会，便出去替她们弄好，麝月这才放下帘幔，移灯炷香，伏侍宝玉睡下。夜深了，只有外间那自鸣钟在轻手轻脚地走着；熏笼里的炭不声不响地燃着；大鼎中的香不言不语地飘着。写富贵不用浮靡艳丽的铺陈，只短短几百字写出了特有的风神，袭人不在，打乱了一些正常秩序，比平时多一些随便和松散，增加了点亲密和自然。一种优裕、温暖、宁静又和谐的气氛。不断地加深加重，弥漫到整个空间。
五十一回上夜，这一闲笔不闲，一面突出了袭人内定为宝玉侍妾的身份和地位，一面自自然然，没有任何粗糙造作砍削之痕，就过渡到了“补裘”这一精彩片断，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仿佛生活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根本不用作者的引路搭桥，安排和筹画。三更以后宝玉要吃茶，两个丫头，互相开着玩笑，也只有在怡红院，才不会受到责怪和训斥，这几笔实际在写那对女性无限同情的宝玉。三个人都漱过口，吃过茶，可以睡了，或者让晴雯说： “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这样，也可以过渡到晴雯因小解受冷，仍冒病为宝玉补裘的情节，以表明她和宝玉那种不言而喻的爱情关系。但笔尖生花的曹雪芹在这里又绕了一个小圈圈儿，他要着意渲染解开羁绊后的无拘无束； 并不越轨或非礼的情投意合；打破尊卑的深情缱绻，从而在侧面反映袭人的管辖及制约。今天她不在，宝玉和晴雯之间的情愫，犹如云破月来，光临大地般地明朗化起来。所以作者先让麝月出去，然后再写晴雯的任情任性。这里晴雯尾随麝月出了屋门。果然室外真冷得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悚然。晴雯自思道： “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看！ 晴雯的一闪念，已十分自然又合理地伸到了下一回“补裘”！ 一直担心两个丫头的宝玉，在屋里高声嚷起来： “晴雯出来了！ ”晴雯怕闹起上夜的婆子们，忙进屋来，一张嘴就抱怨宝玉，那宝玉不仅不生气，反而认真仔细地思考，找出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劝住这一任性的姑娘。于是由掖掖被，宝玉感到她的“好冷手”，看到她那如胭脂般的两腮，便叫晴雯快进他的热被窝里去渥一渥。这几笔，也是宝玉与晴雯互相爱悦的最明显的笔墨了。晴雯果然因为一冷又一暖打了两个喷嚏。麝月又补充了一句： 她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碗正经饭。宝玉就更加担心起来，问道“头上热不热？ ”晴雯当然理解宝玉的温存，她心里泛着幸福波浪，嘴上却讲： “不相干，那里这么娇嫩起来了！ ”这是晴雯的语言，她在深情款款的外边，必然包上个硬硬的壳壳儿！ 今晚的怡红院是多么温暖的小窝儿啊！
好！ 又吃茶，又去外边闹，值夜的婆子们，借那自鸣钟 “当当” 的两声，提醒他们该睡觉了。宝玉方悄悄笑说： “咱们别说话了，看又惹他们说话。”说着，方大家睡了。于是熏笼里的炭又不声不响地燃着，而那自鸣钟又开始轻手轻脚的走起来。一共二千来字的一小段共写了七方面的事。
(1) 写了袭人治下的正常秩序，她一离开，怡红院的空气开始活络、自然。
(2) 宝玉和晴雯有了互相表露温情的机会。
(3) 写出两个丫头不同的性格和作风。
(4) 为下一回 “补裘”做了合乎情理的，有内在联系的铺垫。
(5) 写出上夜时，如沐月华般的意境。
(6) 写富贵不用铺陈的反璞归真的笔法。
(7) 写出了 “爱博而心劳”的怡红公子的形状。美哉！ 斯人斯景。美哉！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