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
丙午。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説乎?’聖人只言學習,而不言其從入之方。今為學者,將據何而學習,則合於聖人之旨意耶?遠來之朋或不如己,亦可以樂耶?人不知不愠,此與‘不患人之不己知’者,亦有淺深之可言耶?
大學孔氏之遺書,而為初學入德之門也;學而為書之首篇,而為學者入道之門,則德為體而道為用,互相表裏之書也。當時三千之徒,莫不聞其説,則聖人雖不言學習從入之方,而皆知明德、新民、止於至善之學矣。故曾子之學,日省其身,必曰‘傳不習乎’,獨得聖人之宗旨。則學者時習之工,當從大學而入門,庶幾乎聖人之旨意矣。
在豫之九四‘大有得,勿疑。朋盍簪’,有自遠來而信從之象焉。在兑之大象‘君子以朋友講習’,有不如己則責善之義焉。曰豫、曰兑,皆有悦樂之意也。蓋天下之士悦而歸之,人之所欲,則天壤之間,復有何樂可以加此也?凡我將擇交於人,則‘無友不如己者’或可也。人將願交於我,則豈可以不如己而疏之也?苟以是心至,則我當樂告以善,匡其不及可也。人將樂聞其道而同歸於善,則亦豈有不如己之事也?噫!朋友者,以義合,而五倫之一,遜志而責善之際也。凡今之人,友道不古,以接杯殷勤為許心,以拍肩然諾為神契。朝結金蘭,暮生風波。己或有善,則不肯告人,肆然自多,藐視儕輩,‘訑訑之聲音’,‘距人於千里之外’。誰肯遠來信從乎?然則獨善與兼善,孰為善乎?獨樂與同樂,孰為樂乎?行此道也,推之天下,而貧窮之溝壑者賑之濟之,蠻夷賓服者撫之綏之。四海一家,共享太平之樂矣。朋友之義,不亦廣乎?
‘人不知而不愠’者,成德君子事也;‘不患人之不己知’者,進德學者事也。大抵學者,但當明理修身,病己之不能而求為可知者,確乎自守,曷嘗有賈衒矜伐之心哉?積此不患之工夫,如九仞之山,不虧一簣,然後可到‘不愠’之地位矣。然則‘不患’工夫或可能,而‘不愠’地位不可能也。噫!彼權謀術數,一切以就功名之徒,馳騖一世。有囊錐末見者,有操瑟立門者。埋頭没身,干譽釣名。上欺其君,下病其民,以至處士有純盜虚名之譏焉,可勝惜哉!君子之有道也,如猗蘭之在谷,採與不採,恬不係心而含香自在;如美玉之韞櫝,沽與不沽,淡無掛念而含章自居。‘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安土樂天,不怨不尤。‘順受其正’,所以立命也。不愠者,潛德之龍也,惟夫子可以當之。不患者,習飛之鳥也,原閔以下皆可能也。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朱子以忠信為傳習之本。曾子嘗以夫子‘一貫’之道告門人曰‘忠恕而已矣’。曾子所以傳習者,即‘一貫’之道也,而忠信、忠恕微有不同者,何歟?
‘忠信’之‘信’,對‘忠恕’之‘恕’,則‘信’為本而‘恕’為末。蓋學而一篇,乃務本之書。故朱子特以忠信為傳習之本也。然而未有忠而不信,未有信而不恕者也。‘以實之謂信’,‘推己之謂恕’,則信為體而恕為用,互相貫穿者也。曾子天姿醇粹,志學懇篤。為人謀則必欲實盡其心,交朋友則必欲實踐其言,講學於師則必欲實用其力。其於大學推明誠意之旨,而又斷以誠身之義。至於自誠其身,又皆一本乎誠。誠則忠,忠則必至於恕矣。其聞‘一貫’之道,則恍然覺悟,輒應無疑。認得夫子之道,渾然而汎應曲當,譬則天地之無息,而萬物各得其所也。恁地氣象,難以言語形容,故特借學者盡己推己之目以著明之。夫‘至誠無息’者,道之體也,萬殊之所以一本也;‘萬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萬殊也。以省身言之,則忠信為本;以吾道言之,則忠恕為推。然則曰信曰恕,元無不同者矣。
子曰:‘君子去仁,惡乎成名?’而嘗謂子路、冉有、公西華乃‘不知其仁’,然則諸子成名,果由何而得之耶?
渾然天理,毫無人欲者,乃所謂仁也。夫子之於諸子,獨許其才而不許其仁,則君子成名乃仁全德盛之稱,非治事之才也。夫子獨稱顔淵‘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故仲弓,賢其不佞而不許其仁,司馬牛則戒其言訒而不許其仁。其尚論古人,則微、箕、比干則稱三仁;孤竹之子,則稱得仁;令尹子文,則許其忠而不許其仁;陳文子,則許其清而不許其仁。蓋仁之為道,萬善之首,而天地生物之心,人得以生者也。豈可以一能一藝,而輒許其成名耶?子路則可使治賦,冉有則可使足民,公西華則願為小相。大抵兵財禮樂,乃國之大政,而三子之才皆足以當之。然而治事之才易見,本心之德難見,故曰三子之成名,非夫子所稱成名也。
子曰‘君子不器’,及其答子貢之問,則曰‘女器也’。然則子貢之賢,不得為君子耶?
不器者,君子之聖者也;女器者,君子之賢者也。蓋‘不器’之器者,‘其大無外’,‘天下莫能載焉’;‘其小無内’,‘天下莫能破焉’。‘體無不具,〔故〕用無不周’,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以是傳之者也。‘女器’之器者,規矩不能易其方圓,舟車不能换其水旱,各適其用,不可相通。閔、冉、游、夏、雍、适、子路之儔,各有所長者也。至於夏瑚商璉,則子貢之器,而貴重華美,人所共珍者也。雖以管仲之功,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以顯其君,聖人猶以為器小,尺童之所羞也,不敢肩於君子之列。況其餘斗筲之人,何足算也?七十之徒,能通六藝,才器過人,升堂入室者不為不多。而子貢則言語文章,在四科之中,獨不為君子之器耶?
子曰:‘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又曰:‘觀過,斯知仁矣。’夫仁者,萬善之首也。好之而未免愚,有過而反謂仁者,何歟?
學乃求仁之事也,過乃違仁之事也。人有君子之性者,徒知仁為好事,而不能格物致知,則牆面而立,易入於可陷可罔之地矣。人有君子之行者,凡於動静云為或失於寬裕,而推原其情,則常存乎不忍不恌之地矣。將戒子路好勇之蔽,而先發好仁之端;將戒時人觀過之類,而推及知仁之本。則上一節勉君子大學之事也,下一節察君子小過之事也。夫子‘一貫、忠恕’之道,斯可見矣。玉必琢磨,然後其色也潤;箭必鏃礪,然後其入也深。必效師友之言行,必求方册之記載,能明其理矣。‘何必讀書’之説,何其率爾也?日月雖蝕,明未嘗息;滄浪雖濁,源則必清。故愛當知其惡,憎當知其善。‘告之以有過則喜’,勇於改,善矣。欲免癡戇之蔽,則莫如好學,常存愛厚之心,則可謂近仁。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又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既曰‘不比’,又曰‘與比’者,何歟?
周故不比,義故與比。何以明之?周者,天下大同之公也;比者,一己偏倚之私也;義者,吾心所處之宜也。然則比與不比之際,君子小人之所以分也。君子之道,蕩蕩如天,坦坦如路。舍己從人,立賢無方。爵人於朝,與衆共之;刑人於市,與衆棄之。舉八元而天下咸戴其功,誅四凶而天下咸服其辜。為能愛人,為能惡人。不趨勢利,‘如衡之平’,‘如鑑之空’。以至鰥寡孤獨癃疾之民各得其所,昆蟲草木羣生之物咸遂其性。孰使然耶?以其周而義也。小人則縱其耳目之欲,奪於心志之好,陽欲蕩蕩,陰懷戚戚。恃强陵弱,媢賢嫉能。附己者暱之,異己者擯之。棄朋友如弊屣,蔑君親如弁髦。小則吮癰舐痔,大則鼎折覆餗。構大獄而錮賢良,興邊功而招寇敵,以至三精霧塞,四海鼎沸。斯曷故也?職由鬼蜮之輩,‘比而不周’之禍也。抑有一説焉,墨翟之道,摩頂放踵,過於兼愛,則非‘周而不比’之道也。佛氏之學,心無所主,自謂應變而竟歸寂滅。豈‘義之與比’之學耶?聖人不比與比之道,在乎周字、義字上做去矣。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仁者必有勇’。然則有德者有言而無勇,仁者有勇而無言耶?‘仁者,心之德也’,仁與德何分歟?
有德者必是仁者也,仁者必是有德者也。然則有言者不必無勇,有勇者不必無言。舉而反隅,則聖人蓋互言之也。所謂言者,非喋喋利口,堅白同異之辯也。乃出而興邦,吐而為經者也。虞之典謨,周之訓謨,皆是物也。所謂勇者,非撫劍疾視,勃然血氣之强也。乃知窮之有命,達之有時,不以外物動乎其中,‘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者也。若乃無德而徒能言者,鸚鵡之舌也;不仁而徒能勇者,暴虎之手也。君子之道,萬物皆備,則豈有德而無勇,仁而無言之理乎?嘗取經傳中心法論之,心與仁對言,則心為體而仁為用;仁與德對言,則仁為體而德為用。仁乃四端兼包者也,德乃四端著見者也。心,譬則‘無極而太極也’;仁,譬則‘太和元氣之流行〔於〕四時也’;德,譬則春而萌芽,夏而暢茂,秋而成實,冬而晦根,循環無窮,體物不遺者也。蓋樞機之宣,由乎舌官,故以德之光輝發外者言之;果敢之義,係乎志帥,故以仁之含蓄在内者言之。堯舜之德,而有‘精一執中’之言;湯武之仁,而有‘一怒安天下’之勇。及其治平之功,則前聖後聖同一揆也。然則仁與德一而二,二而一者也,不可劈為兩段看也。
鄉黨篇首不稱子而稱孔子者,何義也?中間别為起端而稱君子者,亦何義耶?
論語中稱子者,皆門弟子尊崇聖師之稱也。鄉黨則父老朋友之所在,故記者謹之,特稱孔子。凡與君大夫問答之際,必稱孔子,則可見其書法也。且中間别為起端而稱君子,即孔子做底便是衆人合做底,故間稱君子。聖人以身為教,故以教法書之云。陳氏之説可謂備矣。愚意則抑有一説焉:周易繫辭中每釋一卦之義,則雖一章之内必加‘子曰’字以更端焉。大學‘誠意’章中間亦别為起端,特稱‘曾子曰’。蓋大學於‘誠意’章尤為致詳,故門人記之,而復引曾子所嘗警戒者以明上文之意。則考諸經傳之間,此例甚多。今鄉黨一篇有兩節:一則記聖人言語容貌,一則記聖人衣服飲食。故乃於一篇中更端處别稱君子,以承篇首孔子而起例,所以集注云‘君子謂孔子也’。
朱子釋仁字,論語則曰‘愛之理,心之德’,孟子則曰‘心之德,愛之理’,大學則只曰‘愛也’,中庸則乃曰‘天地生物之心,〔而〕人得以生者’。其詳略不同,先後有異,其義何歟?
仁統於心,發而為德,推而為愛,而理則所以然之性也。論語則以孝弟行仁為本,故愛親愛兄為主,而愛之理居先。孟子則以何以利國為問,故格其非心為主,而心之德居先。此釋論孟先後有異處也。大學則以愛親為主,故只曰‘愛也’。中庸則以脩道為主,故推原天人生生之理。此釋大學、中庸詳略不同處也。自有心法以來,易曰‘乾元’,仁之謂也。書曰‘執中’,心之謂也。詩之‘思無邪’,禮之‘(無)〔毋〕[1]不敬’,皆德與理之謂也。漢唐以下,仁字之義,知者鮮矣。廣川董子‘明道正誼’之説,庶幾近之。而昌黎韓子作原道曰‘博愛之謂仁’,亦未知仁之全體者也。紫陽朱夫子當奎運之休明,接龍門之淵源,以闡揚聖學訓詁經傳為己任,折衷羣言,義理精微。隨其所在,歸宿之處各極其趣。先後相照,詳略相因,使聖經仁字之旨焕然復明於世。真斯文之冠冕,吾道之模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