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術不可不擇’節
竊意:術者,只是方路之謂也,則特形迹之粗耳。然方術之利病,即為心術利病。上章方論因心為政之理,而此章係言即術論心之義,到底見心外無迹,迹外無心。於孟子此等言上,可見心迹分判都可不必。自來此理不啻分明,而若使不知者乍見聖賢論心説話,則輒自謂我既已有此心矣,自不勞形迹上致察,而事事應無不善之理,於是得以信心作用,恣意妄行,而曰良知之自然也;又自為我既已有此心矣,雖或有形迹之相反,而終未嘗無同歸之趣,於是得以旁洋閃躲,粧點便宜,而曰不害於本心也。其為説之誤,固將面壁而曰度世,若此不已,未幾不為刺人而曰非我者出矣。説心説性中,未必無大亂至此者矣。故孟子又為發擇術精義。夫術也者,各有方路,不可以相混,已成形迹,不可以相掩者也。故箕坐而曰敬必不然,刺人而曰愛必不然。試以小術言之,有如矢匠者流,方孳孳為利傷幸死之事,而自謂愛人之心日滋,豈不誣乎?所以若有意於仁,則必也責到仁術。不但以仁術之有無即論此心之有無究竟,以仁術之欠全即決此心之欠全,以仁術之精粗即決此心之精粗,故術不可不擇也。擇者,舍不仁而仁之,固擇也;恐一毫之未全而必全之,恐一毫之未精而必精之,方是擇之盡也。
‘人役而恥為役’節
凡世之為不仁者,任汝有高位厚禄,問其名則貴人也,考其實則人役也。人役也者,每事上漫無操執,則只當依人而自樹,罔無分别,則只當就人而自決。禮不知節,如何不隨人進退?義不知斷,如何不從人指揮?是所謂庸品奴材。既不足以上人出治,則服力趨走乃其職也。然而或呼之以人役,則必作色而不受。是只知恥其名,而不知恥其實也,與弓人之恥弓、矢人之恥矢何異?若使以恥名之心反其實,則惟此知恥一念,其庶幾為剥復一陽之端乎?故上章指點出萬善之基址,此章專為度濟不仁而發。用恥實地、免恥蹊逕,莫詳莫切於此。幸勿自託於已仁已智,而汎看作诏戒别人之辭可也。
‘仁者如射’節
語類曰:‘仁者如射,但那發時毫釐不可差。’竊意:設或有差,又何得咎人?翼注曰:‘始而正己,既而求己者,為知其必由己不由人故也。’竊意:此節‘不怨勝己’之云,自與不由人汎説語意微有分别,在此更當關切上文恥人役之意,以見發意攸在可也。大凡不仁之人,非不知不善之可恥,然自不肯實用其力,而終不免落下别人,則於是不思自反以為勝人之道,惟幸抑人可為自高之資,甚至忌克沮毁、無所不至者,有矣。此莫不由怨勝己一念到底作祟耳。然而為仁如射,明明是發處有主,而中虚有的,自是歸咎無地。設使咎怨可得,竟何補於自己不善,而抑何傷於他人實善哉?彼惟不知此理,故方且昧心於咎怨之不暇,何由反己乎?所以終於人役而竟不得粧護一分者,此也。到此方知其信乎‘莫如為仁’,而為之又不可外面摸得,正須實實做去,方免人役之歸也。故術既擇矣,擇者,學也;又當實矣,實者,恥也。中庸所謂‘好學近乎智,知恥近乎勇’者,正謂此也。
竊意:末節‘正己’之正字及‘反己’之反字,皆包含上擇術之意而言。正之如何,或恐此術之有未擇也;反之如何,或恐此術之猶未盡也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