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隨得録
【題 解】
大學隨得録作者鄭裕昆(一七八二—一八六五),字德夫,號晚悟,本貫迎日。絶意科舉,專心經學,在南窩鄭東弼和默軒李萬運等門下修學。晚年隱居慈川,堂號晚悟,致力於培養後學。著有隨得録、喜怒亦有理發論及關於四書的許多文章。現傳有文集晚悟集十四卷七册。隨得録是關於論語、大學、中庸、心經的著作,本書是其中的大學部分,收録於晚悟集卷五,對大學内容及小注都有論及,關於‘心’的説明尤其集中,大體遵從退溪學説。(李明學)
柳東巖答人序文‘氣質之稟,或不能齊’之問曰:‘氣之始只是湛一清明之物事,而及其分而為陰陽,又分而為五行,或順或逆,或生或克,或旺或衰,紛綸騰倒,類萬不齊,人之稟得固不能皆同。蓋不惟人也,觀萬物之各一其性,則陰陽五行之性本自不同,其造物之際,或全或偏,或多或少,而所稟自不得不然矣。然陰陽始生之初,淳濃之氣多而駁雜之氣少,故善人多惡人少。而大地之生久矣,運行交錯,磨戛騰倒,遊氣多生而清淳之氣少,故惡人多而善人少。古今氣稟之不同,亦理數之自爾也。’然其曰‘氣之始只是湛一清明之物事,而及其分而為陰陽’云者,疑若陰陽之先有湛一清明之氣,而後乃分而為陰陽也。蓋陰陽未生之前只是渾然一太極而已,故周子太極圖太極陰陽兩圈之間無湛一清明之地位。則今此湛一清明之物事,太極當之乎?太極動静之間,謂為有這物事耶?太極動而生陽,陽之氣為天;静而生陰,陰之氣為地,故曰‘分陰分陽,兩儀立焉’者,主太極而發明天地之所以生亦陰與陽而已。朱子答李孝述‘氣之始,有清無濁,有美無惡’之問曰:‘氣之始固無不善,然騰倒到今日,〔則〕其雜也久矣。但其運行交錯’,‘美惡卻各自有會處,此上智下愚之所以分也。’張子曰:‘湛一,氣之本也;攻取,氣之欲也。’此諸説皆就陰陽上論,而張子則又就人生以後説陰陽五行之為鼻口攻取之性。而此心未感之前亦只是渾然一太極而已,陰陽未分,湛一清明之物事於何見得?姑記所疑,以為異日講討之資。
異端,即其時老佛之學,而程子所憂彌近理而大亂真者也。彼亦曰‘克祛物慾,主敬存心’,而實與吾家門法不啻千里之遠。彼所謂敬,非所謂主一也。絶去事物,惟以虚無為宗,寂滅為心,其法似高矣,而蔑弃天常,掃卻人事,其何能修道行己、開物成務乎?是乃所謂無實,而程朱以來深憂而痛辟之者也,學者可不知所辨哉!
明德是心是性?曰:直謂之心不可,只謂之性亦不可。人得天地之中以生,而咸具萬理者,性也;該載此性而敷施發用者,心也。於是乎合心與性,而有明德之號。章句所謂‘虚靈不昧’,明也;‘具衆理、應萬事’,德也,而即其心與性之妙也。只於此潛心體得,則明德體用咸備,無復餘藴,而瞭然於心目之間矣。然曰心、曰性、曰明德,所言之地頭各異,不可無分而混並為説耳。然明德,人所同得乎天而本自明泂,必須學而明之,何也?天地之化,莫不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而其為氣也,迭旺迭衰,騰倒交錯,故其所化生不能無偏駁之不齊。是以拘於氣稟,蔽於物慾,使本明之德昏而不明。苟能講學明理,克祛物慾,變化氣質,本體之明依然自在,不是將明德自外來鑠我也。
‘知止’至‘能得’,柳東巖曰:‘此於誠正修齊治平無處不然。如今適京師者坐討行程,自家前路過本府,逾鳥嶺,渡漢江,從南大門入。分明知得,則此志有定向矣;志定,則心無疑惑,故静;心静,則此身亦隨而安矣。慮是發行之際又更審一審者也,得是行而到京師者也。’此善喻也,然竊疑‘更審一審’恐不必屬於發行之際。何者?‘知止’下五節皆是知止之效,則今以行道之説喻之,行程已討,定向分明,則發行之際有何更審之端?審其文義,此慮字只有略綽提省之意,屬之發行之後。蓋‘意誠’以下得所止之功效次序大略如此,然各項上亦不能無細密功夫。蓋雖知已至,而誠意不容無事;意雖誠,而正心不容無事。修齊治平,莫不皆然。則如行道之人,道里步數、山川方位計算已熟,無容更加思慮。而但登程行去之時,不可一任脚行而全不提省,此朱子所謂‘行步時心在行步’者也。若不略綽提省,不覺之間,安知不舍去鳥嶺之路,而横走秋風嶺乎?然則慮便是能得上細密功程,即心在行步,不枉一步者也。以此言之,發行以前已至於安,則發行之際無所事慮,登程以後則不可都無事為言可也。未知如何?
格物、致知雖為一項事,而經文不曰‘物格而知至’,而曰‘物格而后知至’,則語意已為兩段,故章句釋之曰:‘物格者,物理之極處無不到也。知至者,吾心之所知無不盡也。’以此觀之,自有賓主、彼此之别。而退溪先生於上節章句‘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看作吾心窮究到,上下節‘極處’吐皆讀厓為是,而力主心到之説,屢數千言,始若莫可轉回矣。後得奇高峯引朱子言證明之,而立改從之。學者當於大君子虚受之度十分體得乎心,然後隨分得成就,可庶幾耳。
傳文篇題‘今不盡釋’,小注新安陳氏曰:‘朱子其不可不知者未嘗不釋也。學者於其所釋者熟讀精思,則其不釋者自當得之。’蓋此‘不盡釋’者,但不為轉輾相貫解説,然意思自然連屬,其味無窮。學者必須自得於心,然後會見有向望愛悦之境,此朱子所以有‘讀書窮理,自得為善’之語也。蓋朱子一生苦心憂斯學之墜緒,於聖經賢傳無不集注解釋者,蓋以經傳之旨義簡奥,後世之才稟不古,要使學者為省力用功之地。而若其精微之藴,非論説之可盡,又非容易涉獵之所可透者。而今之學者讀聖賢書,一覽注釋,便以為經義不過止此,不欲窮究到底,故元無體得於心而有以實踐於身,雖或有言論髣髴,而只是口耳而止,皆由於讀書不能窮至其義理而馴致為己物,其何能所就與古人比哉!或曰‘朱子釋經後,能言性命仁義者不為不多,其真實心得者還為鮮也’,是言誠妄發,然亦可為學者省念之一端也。
傳三章章句‘究其精微之藴’,或言:‘以孝一事言之,自昏定晨省至於聽於無聲、視於無形,便是孝之精微。’此言也粗。蓋自昏定晨省以至聽於無聲、視於無形,亦可為精微,然只就事上説,何足以發明章句所言之理也?夫孝之極致,通於神明,光於四海,而其理無聲無臭,非言語之所可形容。仁敬慈信,莫不皆然矣。故但曰‘究其精微之藴’,又曰‘推類以盡其餘’者,意味無窮。藴字與春秋傳‘芟夷藴崇’之藴同,而韻詁‘底也、内也’,是豈但事上言者乎?朱子曰:‘所謂孝弟,雖只是此一事,然須見得天下義理表裏通透,則此孝弟方是活物。〔如其〕不然,〔便〕只是個死底孝弟。雖〔能〕持守終身,不致失墜,〔亦不免〕但為鄉曲(間)〔之〕常人、婦女之檢柙而已,何足道哉![1]’蓋聖人所謂入孝出弟,言雖至近,而意實深遠。如殺一獸不辜,斷一樹不時,謂之不孝。則今此精微之意,其可易言哉!推是而窮其極致,通神明、光四海,之其間微藴,凡天下事物無不備具,而萬善畢舉矣,豈但止於視無形、聽無聲,而可以推類以盡事物之理,而知其所止乎?
補亡章小注,問:‘用之微妙,是心之用否?’朱子曰:‘理必有用,何必又説心之用乎?’蓋朱子嘗謂理無情,則理之有用,何以見得?曰:人稟此理而為心,理若無用,此心何從而有用?詩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則者,理也。天下事物莫不各有當行之道,而皆備於吾方寸之中,隨處自達,無往不利,總是此理之用也。此乃所以為全體大用,不用安排毫末,而實行乎萬物之表者也。然無可睹可聞,則苟非見道分明,其能知之乎?詩曰:‘鳶飛戾天,魚躍於淵。’子思子釋之曰:‘言其上下察也。’其飛其躍,非自能之,必有使之然者,此可見理之用如此其費,廣而流動,充滿昭著於天地之間。此理雖曰無情,不可以死物看也。人心之妙用,外此何求?聖人體之而峻極於天,凡天下之事物,無有精粗細大,莫不該載經綸於一心之妙矣,焉有天人之别而心與理為二用哉!
‘誠於中,形於外’之誠字,訓之以‘真實无妄’,未知如何?蓋閒居小人非不知善之當為、惡之當不為,而但義理不勝利欲之心,甘為不善於獨處之地者。不用安排强之,便是非心實於中。然見君子而必欲掩之,則二心相乘,兩皆非真實无妄。注疏但曰‘誠心為之’,只是不强之意也。一處有朱子曰‘便是惡之真實无妄者’,未知必朱子之言耶?姑記所疑,以俟曉會。小注饒雙峯‘此誠字兼善惡之説’,柳東巖非之,然饒説亦似有理。蓋上節只言誠意工夫,而未説到功效矣,此節開示不誠意之效驗,深明夫誠之不可揜者如此,則此誠字通上下看,未為不可耶。
‘正心’章‘不得其正’之病在‘有所’二字。章句‘一有’之有字,前輩多賺連本文‘有所’意看得病痛。退溪先生以為不然,答趙月川書略曰‘“人所不能無”以上方論其理而已,未説到心與物接處,而遽以偏重云云,非但語意急促,亦只徑説得不察而不得其正者一邊,更不容能察而得其正者占地位了’,似非先生平日語意之圓活,以此為疑。及看或問説此章處云‘惟其事物之來有所不察,應之既或不能無失,且又[2]不能不與俱往,則其喜怒憂懼必有動乎中者,而此心之用始有不得其正者耳’,又曰‘非以為一與事接而必有所偏’。心經刊補取先生説以證之,然按注又補之曰‘既言“四者人所不能無”,而然字乃反語之辭,則自然字以下作病痛看,恐於文理為順。一有之,恐是“有所”之病。“一”字訓“一者、一番”,俱無妨’,愚見不能無疑於此。‘一有之’者,似不過應上句‘不能無’之意也。平看説下,則然字反語之意自在於‘不能察’之上,何必於‘一有’字作病痛看,然後文理為順耶?若於‘一有’上已自病痛來也,當曰‘一有之則欲動情勝’云云,無所不足,何必加三言為剩耶?按注意不可曉。
心之體本静而正,只是渾然一太極而已。其用亦固無不正也,但為氣稟物慾之累,其發也或不得其正。然本體之正依然自在,故去其累蔽,則遂復其初,如鏡之磨去垢蔽,則本體自明。而或引柳東巖‘心之本體固未嘗不正,然若用處不正,則體隨而偏。如水本是清底,被泥土汩了,遂失其本清底’之説,以為心之本體亦已不正。此言不然。朱子嘗曰:‘心不得其中,非心失其中,氣習昏之耳。[3]’此論心之本體而言也。若心之本體已為亡失,則學者積累工夫而欲反之正,若無田地何土水之喻,甚是明白。然泥汩之中,其清之本性固自若,故去泥土則水自清耳,故程子曰‘不是將清來换卻濁底’。所謂水之清者,性善之謂也。性善非心之本體而何?然天下之義理無窮,先賢之所言各有攸當,學者當隨處活看,而體驗認取,則自有會通之日,不可局定一邊,而强為解説也。然目之官司視,而有蔽於物而不能視者,不可謂之失明。猶可醫治,則本明之體固自若也。若司視之官亡遯,目子雖存,而明不可復還者,方可謂之失明也。人心亦然,若内臟風訌,虚靈知覺喪盡無餘,親戚不知,水火不分者,直是狂癲失心之人。不然而為利欲所蔽者,即是目之有蔽而不明者也,謂之本體有失,恐不為太重耶?
有言‘“心不在”之病,因“有所”病而至於此,只是一串病也。蓋私情勝而偏於此者,有時不能照管於彼,而隨遇捷應’,竊疑似不必如此説。蓋‘有所’之病,格致工夫未至之過也;‘不在’之病,存養工夫不深之致也。天下事物莫不各有當然之則,能窮至其理而有非私情之所可間,則隨遇應之,自無偏勝之患,此則重在知見邊也。自非生知安行之姿,不深於存養之功,則誘奪於物,而天飛淵淪,東唤西走,又或事退物休,則此心昏頽息滅,便作枯木死灰,雖非‘有所’之證,而亦有此三不省之境界矣。二者受病之原似略不同,學者潛心體究,認得工夫節度,兩進而不可偏廢,然後持守有定也。
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是心不受。’朱子曰:‘不必以心不受言。視聽,耳目從乎聲色;聞見,聲色接於耳目。[4]’蓋以耳目之官只主視聽而已,安有聲色於前而無視聽之理也?有聲色於前,則耳目不使而自從乎聲色之地,而但心不在焉,故不辨其聲色之為何物,此乃聲色之不接於耳目也。以此為心不受,可乎?若謂之心不受,則此心在而遏制也,即顔淵之‘四勿’是也。方論‘心不在’之病,而受不受正不暇言也。此言盡精且密。視聽與聞見字義不同,視聽未瑩,聞見分明。細心求之,意味了然可得矣。
‘五辟’為病,非專屬氣質,而本自帶病而來,人性之所固有者,故莫不各有當然之則,然常人之情,每致私意夾雜而為病。必須於事物之來不計逆順常變,而放開心氣,公直寬平,從容尋討義理之所在而應之,則自無倚著之患。孟子所謂‘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也,朱子所謂‘非情能病之’也。然五者之中,敖惰似不待辟而後為不善物。章句謂‘五者在人,本有當然之則’,然則聖人亦有敖惰乎?孔子之取瑟而歌、孟子之隱几而卧便是云。然於其不與之中而庶幾其遷善改過之意,則未嘗不存焉,故曰是亦聖人不屑之教誨也。朱子嘗曰:‘本有一等人,上不至於可親愛畏敬,下不至於〔可〕[5]賤惡哀矜,使人視之汎然不入念慮者耳。’然於此猶恐其有偏為戒,則豈直惡忽而忘之哉!彼孺悲、齊客,若恥見絶於君子,悔責自新而來,孔孟必樂與之為善終,豈能拒之?
八條目皆正結,而傳八章獨為反結,柳東巖曰:‘此是明德、新民際接處,特變其文體。蓋以未有己不正而能正人者,故特反其辭以示丁寧之意也。’又曰:‘下章特加“必先”字,先輩以為家國有大小之别,故作傳者猛著精采處。’大山言:‘偶然變文。’愚竊以為大學一部,自成一團文字,首尾相應,血脈貫通,第八章之反結,第九章之變例,實作者用意處也。蓋此書即平治天下之事也,天下之事物未有無本而有末,故周子曰:‘治天下,有本身之謂也;治天下,有則家之謂也。’今欲將此一身為天下之標準,而家不能齊,則他何所信服而歸化哉?以此揆之,此二節實為平天下之大本也。周子又曰:‘家難而天下易,家親而天下疏。’朱子釋之曰:‘親者難處,疏者易裁。然不先其難,亦未有能推諸易者也。’以‘家國大小之别而猛著精采’云者,蓋以人情易忽於小,而其處之也實難,故尤加著念之意也,似得傳文本旨,而與東巖‘以示丁寧’之意同。大山‘偶然變文’之論,所未敢釋然於中也。後世論治道者,或有以齊桓、唐宗為言,豈不太陋而專昧治體者乎?孟子曰:‘仲尼之門,五尺之童,羞稱五霸。[6]’彼加刃而撫背,驅一時於姑息苟且之場者,惡可得以言治也?況齊桓内嬖六人,而終致尸未冷而亂作;唐宗納侍宫女,賊殺兄長,而終致武曌亂祚,宗室殆盡,實由家道不正,其本亂故也。然則傳者必於八、九兩章不用諸傳之例,而特反其語、變其文者,恐似非徒然也。
章句‘發己自盡為忠,循物無違為信’,朱子嘗謂此語尚晦,不若伊川説。章句舍彼取此者,蓋伊川説‘盡己之謂忠,以實之謂信’者,只釋忠信之義明盡,而未涉乎物也;‘發己自盡、循物無違’,通物我為訓,於絜矩之義為襯貼故耶?
章句‘三言得失,而語益加切’,初言得失,而不言所以得失;中言得失,以善不善言之,而又不言如何是善,如何是不善也;至此節始就用心密切處判善理、利欲之幾而言之,此所謂‘語益加切’也。蓋此書貫通修身至平天下,許大功德事業,只在乎一人用心之如何耳。然善不善之由不止驕泰,而此必舉驕泰為戒者,為天下主者享有無對之富貴,思天下無復加於我者,則此病易生,為人君者最可懼耳。
章末無結語,柳東巖曰:‘此章只以用人、理財二事言絜矩之道,後面更有禮樂刑政多少事在,故無結語耶。’竊惟此説亦有意義。然愚意則自修身而至平天下,其間齊家治國許多道理、楷模、規範,莫不畢舉,以此措之天下,無有欠闕。如禮樂刑政等事,莫是自包在用人、理財得其中正之裏乎?蓋心而身,身而家,家而國,猶有内外、人己、親疏之别,故其終必結語以申丁寧之意也;國而天下,便是一串事體,一項道理,似不必結語而申明之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