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改嫁

在西门庆的一妻五妾当中，孟玉楼要算是最有心计的一位了。自从来到西门庆家后，她处处小心谨慎，深谋熟算，遇事不动声色，随机应变。在西门庆众妻妾激烈的争宠斗争中，她力求洁身自守，远祸避害，成为西门庆妻妾当中结局最好的一个。但在九十回以前，作者笔力所在，主要集中于潘金莲、李瓶儿身上，孟玉楼只处于配角的地位，因而对她的性格描写比较零碎、片断，形象不够完整。在九十一回“孟玉楼改嫁李衙内”里，作者借改嫁李衙内一事，通过语言、动作、心理活动诸方面的细致刻画，集中突出了孟玉楼遇事决断，深于心计的性格特征。对完整表现孟玉楼的形象起着重要作用。
其实孟玉楼早有去志。西门庆死的当天，吴月娘也同时生下孝哥，热乱之际，盛银子的箱子没有锁，月娘醒来看到后，大骂玉箫。玉楼见月娘多心，就不肯在她屋里，走出来对金莲说： “原来大姐姐恁样的！死了汉子，头一日就防范起人来了。”其时玉楼心中已埋下伏线，预示今后不可能跟月娘守寡终身，而表面上玉楼却不动声色，在月娘面前从不透出此意。其后李娇儿先行离府，金莲、雪娥也相继被打发出门，只剩下玉楼与月娘两个。玉楼一方面素知月娘嗜财如命，刻薄寡恩，难以长久相处，一方面又深知时机不成熟，难以提出改嫁之事，否则倒会弄巧成拙。因此，只是将此事深藏于心，遂使月娘痴心认定玉楼是真心要与自己相伴守寡，再无他意。
清明节上坟遭遇李衙内，犹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水之中，在玉楼心里泛起一阵波澜。她似乎预感到时机已经成熟，自己再次改嫁的机会到了。作者通过一段细致的心理活动的描写，刻画出玉楼此时的心境变化： “那日郊外，孟玉楼看见衙内生的一表人物，风流博浪，两家年甲多相仿佛，但未知有妻子无妻子，口中不言，心内暗度： ‘况男子汉已死，奴身边又无所出。虽故大娘有孩儿，到明日长大了，各肉儿各疼，归他娘去了，闪的我树倒无阴，竹篮儿打水。’又见月娘自有了孝哥，心肠儿都改变，不似往时，‘我不如往前进一步，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只顾傻傻的守些什么？倒没的耽搁了奴的青春，辜负了奴的年少！’”这段描写真实地刻画出玉楼对自己处境与前途的深思熟虑，“树倒无阴”与“叶落归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抉择，实际上是久已盘绕在她胸中的问题，但不到时机成熟，她总不肯轻易表现出来，更不肯与月娘明白商议，以致李衙内使媒婆前来提亲，“倒把月娘吃了一惊”。而她听到之后，“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愧，口里虽说： ‘大娘休听人胡说，奴并无此话。’不觉把脸来飞红了。”同媒婆见面时的言语行动，更可看出玉楼处处精细过人，绝不肯粗心疏忽。她知道同媒婆的见面很重要，所以一定要梳洗打扮多时才肯出来，而从对媒婆的详细盘向中，更表现出玉楼在性格上的发展变化，她是越来越精细过人，越来越成熟历练了。
孟玉楼改嫁西门庆，从第七回的描写中可以看出，她并没有事先向媒婆寻问西门庆及其家中详细情况，只是听西门庆自言“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门为正，管理家事。”但到西门庆家后却成了“第三位小妾”。更没料到，西门庆要娶她，实是看上她“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他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一旦西门庆人财到手，心思早又投到别的女人身上去了，因此，她在西门家实际上一直受到西门庆的冷遇。对于李衙内，虽然是一见钟情，但对其家中情形毕竟不甚了然，这不能不使她多一层心计，一定要把对方情况打听明白，以免再次“吃人哄骗”了： “玉楼笑道： ‘妈妈休得乱说。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来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乡贯何处？地里何方？有官身无官身？从实说来，休要捣谎。”这简直是如同过堂审问一般。但如果知道了孟玉楼曾经被西门庆和媒婆薛嫂哄骗，以致在西门府遭受五六年的冷落凄苦，就会理解到此时的孟玉楼正是害怕再次受骗而变得更为谨慎，作者也正是在玉楼决定改嫁李衙内之前，通过这近似唐突的盘问，去表现玉楼此时既迫切又担心的矛盾心理的。
孟玉楼的再次改嫁，标志着西门庆一家的彻底衰败与没落，至此，西门庆的五个小妾都先后离开西门府，在替西门庆苦守贞节的这条悲凉的小路上，只剩下吴月娘一人孤独地走下去；同时，也标志着孟玉楼一生中又一次关键的转折，她的深于心计的性格特征，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和完美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