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酷吏列传第六十二》 - 高后时，酷吏独有侯封，刻轹宗室，侵辱功臣。

吕氏已败，遂(禽)〔夷〕侯封之家^[2]。孝景时，晁错以刻深^[3]，颇用术辅其资^[4]，而七国之乱，发怒于错^[5]，错卒以被戮。其后有郅都、宁成之属。

郅都者，杨人也^[6]。以郎事孝文帝。孝景时，都为中郎将^[7]，敢直谏，面折大臣于朝。尝从入上林^[8]，贾姬如厕^[9]，野彘卒入厕^[10]。上目都，都不行。上欲自持兵救贾姬，都伏上前曰：“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贾姬等乎^[11]?陛下纵自轻，奈宗庙太后何！”上还，彘亦去。太后闻之，赐都金百斤，由此重郅都。

济南瞷氏宗人三百馀家，豪猾^[12]，二千石莫能制^[13]，于是景帝乃拜都为济南太守。至则族灭瞷氏首恶^[14]，馀皆股栗^[15]。居岁馀，郡中不拾遗。旁十馀郡守畏都如大府^[16]。

都为人勇，有气力，公廉，不发私书^[17]，问遗无所受^[18]，请寄无所听^[19]，常自称曰：“已倍亲而仕^[20]，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矣。”

郅都迁为中尉^[21]，丞相条侯至贵倨也，而都揖丞相。是时民朴，畏罪自重，而都独先严酷，致行法不避贵戚，列侯宗室见都，侧目而视，号曰“苍鹰”^[22]。

临江王征诣中尉府对簿^[23]，临江王欲得刀笔为书谢上，而都禁吏不予。魏其侯使人以间与临江王^[24]。临江王既为书谢上，因自杀。窦太后闻之，怒，以危法中都，都免归家^[25]。孝景帝乃使使持节拜都为雁门太守，而便道之官，得以便宜从事。匈奴素闻郅都节，居边，为引兵去^[26]，竟郅都死不近雁门^[27]。匈奴至为偶人像郅都^[28]，令骑驰射，莫能中，见惮如此^[29]。匈奴患之。窦太后乃竟中都以汉法^[30]。景帝曰：“都忠臣。”欲释之。窦太后曰：“临江王独非忠臣邪？”于是遂斩郅都。

【段意】 写汉初侯封、郅都两酷吏。侯封践踏宗室，“侵辱功臣”。郅都于“民朴，畏罪自重”之时，首用严刑酷法，族灭瞯氏首恶。 然郅都“公廉”，识大体，“敢直谏，面折大臣于朝”，“行法不避贵戚”;居边，匈奴不敢近雁门，可谓功大过小。窦太后竟罗织罪名斩郅都以泄私愤。又插叙晁错虽“深刻”，也无辜被戮。表明汉初带头破坏法律、枉杀无辜者不在臣下“苍鹰”，而在君上。

注释

[1]独：只。刻轹(li):轹，本义是车碾，引申为欺凌、践踏。
[2]遂(禽)〔夷〕:疑“禽”是“夷”之讹。应读为“遂夷侯封之家”。夷，灭也。
[3]晁错(前200—前154):西汉政论家，颍川(治所在今河南禹县)人。初从张恢学申不害、商鞅法家学说。文帝时任太常属官掌故，曾奉命从秦博士伏生受《尚书》。后为太子(景帝)家令，得太子信任，号“智囊”。景帝即位，任御史大夫。他坚持“重本(农)抑末(商)”政策，主张纳粟受爵，又建议募民充塞下，备御匈奴贵族攻掠，以及逐步削夺诸侯王的封地，以巩固中央集权制度，得到景帝采纳。不久，吴楚七国以诛晁错为名，发动武装叛乱，为袁盎等所谮，被杀。所著有《论募民徙塞下书》、《论贵粟疏》等。
[4]颇用术辅其资：术，学说。资，天性、智慧、能力。晁错很会运用法家学说辅助他的政治天才。
[5]发怒于错：于，向。吴楚等七国阴谋叛乱已久，向晁错发怒，十足借口。
[6]杨：县名，今山西洪洞县东南。
[7]中郎将：官名，属郎中令，掌宿卫侍直，守门户出充车骑，位次将军，秩比二千石。
[8]上林：古宫苑名，又名上林苑。秦都咸阳时置，始皇三十五年(前212)营建朝宫于苑中，阿房宫即其前殿。汉初荒废，高帝十二年(前195),许民入苑开垦。武帝时又收为宫苑，周围至二百多里，苑内放养禽兽，供皇帝射猎，并建离宫、观、馆数十处。故址在今西安市西及周至、户县界。〔9〕如：通“入”。
[10]野彘：野猪。卒：同“猝”,突然。
[11]宁：岂，难道。难道贾姬这类人天下还少吗？主谓倒装，强调姬妾不值钱，反映封建时代对妇女之贱视。
[12] (xian):姓。 济南大族。豪猾：豪强奸猾，恶霸一方。
[13]二千石：指济南郡守。制：制服。
[14]族灭：将父族、母族、妻族三家杀光，故又称“夷三族”,此乃秦代暴刑。早在刘邦入咸阳时，即召诸县父老豪杰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馀悉除秦法。”(《史记·高祖本纪》)实际“约法三章”并未贯彻，“秦法”也未“悉除”。
[15]股栗：两腿发抖。
[16]大府：丞相和御史大夫官署之称。此指丞相和御史大夫。
[17]不发私书：不启封私人书信。
[18]问遗(wei)无所受：问，追究。遗，馈赠。追究馈赠没收受过。
[19]请寄无所听：请托办事没听从过。
[20]倍：同“背”。
[21]中尉：秩二千石，掌徼循京师。徼，遮绕。实际就是巡逻京城，防备盗匪，系中央管理治安长官。
[22]苍鹰：猛禽，性凶暴狡猾，捕食鸡、兔、野鼠等，也称鹰。
[23]临江王：景帝太子刘荣，后废，为临江王。征：召。对簿：簿，文状，犹今起诉书。对簿即根据文状核验事实，今称受审讯。
[24]魏其(ji)侯：即窦婴，文帝窦后堂兄之子。魏其，汉代县名，系婴之采邑，县治在今山东临沂县东南。以间：寻机会。当时无纸，以刀为笔，刻字于竹简或木板上。
[25]以危法中(zhong)都：用严峻法律中伤郅都，欲置之死地。免：脱身。
[26]为引兵去：“为”后省略介词宾语“此”。匈奴为此而引兵离去。
[27]竟郅都死：竟，终，时间介词。
[28]至：郅都死后，匈奴再度入雁门。偶人：木偶人。
[29]见：被。惮：畏惧。
[30]乃竟中都以汉法：于是终于用汉法构成郅都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