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 上】
孟子首篇以‘仁義’為言者,如論語之首以‘學’焉。孟子之時異於孔子之時,楊墨塞路,戰塗横流,‘遺其親’而‘後其君’者,踵相接焉,故汲汲以仁義二字為救時之良藥。求仁行義,是學也。論語之首‘學’,孟子之首‘仁義’,一也。梁惠王
論語,隨聞隨見而記之者也;孟子,成於一時之文也,故先以梁齊之問答為首篇。
‘義者,心之制,事之宜’,先儒之訂論頗多,而其要不過曰‘裁制於心、處事而宜’之謂也。如是解之,似無聚訟之嘆,而‘裁制於心’云,則便有‘義外’之嫌,便有‘鑠我’之意。若以‘心之節制’為訓,則尤似分明。
‘心之德’為體,‘愛之理’為用;‘心之制’為體,‘事之宜’為用。而仁包四者,統言則仁為全心之德。譬如五個人同在一室,而其中一人為其室主。
梁惠王‘鴻雁、麋鹿’之問,即一端良心之發見處。見大人之時,鴻雁翔於沼,麋鹿游於庭,其心有赧然者。孟子因其心而利導之,直曰‘賢者而後樂此’,以傾其愧心而俾出向善之誠。此後似此問答皆此意,易云‘納約自牖’是也,此為孟子善用易處。
孟子於惠王,既告以仁義矣,又告以文王之與民同樂矣,又方以‘王道之始’告之,而惠王更請承教,則其從其説兩無所當,孟子安得不去魏。
‘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即仁者無敵之義。須於清曉看天地,盈天地之間者,只是一團生生之意。
王問‘惡乎定’,對以‘定于一’;王問‘孰能與之’,對以‘孰能禦之’,詞氣之間,有以見抑揚之氣象。
‘天下惡乎定’之問,齊梁之君始有之言也,以其不似人君之威儀能為此言,故曰‘卒然問’,蓋不意其有此問也。
‘無以,則王乎’之‘王’,即霸字之對壘,如以仁義對利焉。先將一王字立其基址,後面出所以王之故以成之,有若大匠以規矩裁量材木,人之見之者甚覺迂遠,及到結構之時,便覺滋味。彼齊梁之君只見規矩,不能耐到結構時。
‘隱其無罪’之‘隱’字,即不忍之。案:不忍而後不殺人,不殺人而後可以保民,故曰‘惻隱之心,仁之端’。‘隱其無罪’,不但謂牛羊,舉百姓在其中。
‘是乃仁術’,始拈出仁來,而自言‘保民而王、是心足以王’之時,懷一仁字於心中,而漸次引發其端。
宣王之‘心有戚戚’,聞孟子開發之説,瞥見仁之一端。隨感而見,但不擴充,故為宣王而止耳。
‘善推其所為’,即老老、幼幼以及於人。而所為即行也,推即加也,所以推者心也。
長短輕重在於物,權度在於我,我心公而無私,則是本然之權度也。或有一毫低仰、闊狹於人己、彼此之間,則若長若短,若輕若重,將無所的從,而反有倒置之嘆矣。
全篇都是仁,而始言仁術,終言施仁,中間與後面次第言行仁之事,而其要不出於老老、幼幼。
宣王言‘不能進於是、請嘗試之’,於此知不可為矣。當其人心予忖,戚戚有感之時,隱然有一聽孟子之意,及聞‘緣木求魚’之説,一切與其心相反,故乃曰‘嘗試’。此嘗試二字,即他日‘顧左右言他’之漸。朱子所謂‘心差,萬事差’者是也。
‘孝悌為仁之本’,故施仁之事,其重在於‘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而既富而後始教之,故‘制民産’又在其先。
‘今之樂(由)〔猶〕古之樂’,只管説樂器無古今之殊,其聲音則變矣。且禮樂在魯,而魯之樂師皆散而之四〔方〕[1],是後三代之樂不能傳於世。虞之樂,神人以和;鄭之聲,男女相悦。樂聲豈無古今之殊乎?
魏文侯曰:‘鍾聲不比乎?左高。’田子方以為‘今君審於音,臣恐〔君之〕[2]聾於官’。比之孟子之對齊宣王,可以知其大小之别矣。孟子因宣王之好樂,而推廣乎與民同樂之意;田子因文侯之審樂,而規諷乎為官擇人之政。孟子之言如大樂咸奏,田子之言如特磬孤鍾警省人。
‘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大是疑案。詩云‘王在靈囿’者,即靈沼、靈臺之間也,豈其廣若是乎哉?西土多山谷,草木榛榛,禽獸狉狉,雖不以囿為號,其廣為七十里,故後世訛傳以為文王之囿歟。
宣王以其囿方文王之囿,有如曹交之言其身長,政是好對。孟子對以‘民猶以為小’者,特設言耳,雖於古書有之,恐不可信矣。
齊宣王所欲在於並吞鄰國,而先以‘交鄰’試問於孟子。孟子知其意東問西,故以‘樂天、畏天’分概而告之,則乃以好勇二字露出本心。
‘憂以天下、樂以天下’,即堯舜氣象,而不可以驟語高遠之事,故遂提景公、晏平仲事以喻之,然而孟子本意則非堯舜不陳。
苟欲行王政,雖非明堂,可以行矣。孟子所以勸其不毁者,以其王者之堂也。遂因此而言周王之仁政,欲使宣王居周王之堂,而行周王之政也。
孟子之時,齊宣王優於魏之惠襄滕文公優於齊宣王。若宣王聞孟子之言,輒曰‘大哉言也、善哉言乎’,因以己之所病處盡言不諱,要聞其救藥之方。雖未能因其藥而克治其病,亦有勝於諱疾之人不言其証於良醫也。
當大王之時,‘内無怨女,外無曠夫’,不見於經傳。而孟子以意推演而言之如此,此可以見‘有德者必有言’。
宣王所謂‘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舍之’,有如仲弓‘焉知賢才’之言,而孟子之答則依孔子‘衆好必察、衆惡必察’之訓。
孟子言‘一夫紂’,陳定宇以為‘紂罪浮於桀’,故下文單説紂。桀與紂,豈論其罪之大小?桀則放於南巢紂則死,故單説紂事。
王勉之言,朱子特揭之為大注,即春秋筆法也。然而三代以後,得國之正,惟漢高帝與皇明太祖高皇帝而已。唐高祖、宋太祖皆於勝國為高官,唐宋有媿於漢明。臧哀伯之言曰:‘武王克殷,遷九鼎于洛邑,義士猶或非之。’
孟子所謂任賢愛國,譬之於任匠愛玉者,與朱子告王丞相之言曰‘朝廷愛民之心,不如惜費之甚’;‘明公憂國之念,不如愛身之切’一般,慷慨惻怛之氣,前後同揆。
齊王取燕之説,動於禍福也;孟子取燕之説,合於事理也。禍福之動,私也;事理之合,公也。
鄒滕,至小之國也,四面勍敵,朝夕且亡。而孟子之所勸,即惟曰‘行仁政’而已、‘(疆)〔强〕為善’而已。若使儀秦當之,必以詭術誘之。當是時,為列國之君者皆為儀秦輩所賺,不知有正道,故孟子之不遇,余則曰儀秦輩之故也。然臧倉沮魯平公孟子歸之於天,聖賢之遇不遇,果命也,豈人力之所及哉。
公孫丑以管晏期孟子,亦可以觀世變矣。孔子門人以賢於堯舜贊孔子,如章丑之徒亦可謂知其師歟。是時,蘇秦、張儀横行於世,所推仰者,管晏,故時俗以管晏為第一等人物。公孫丑。
聖人不言功利,況管仲、晏子之功乎?若所謂事半功倍之功,非他,即濟世安民之功也。
子路之‘不為管仲’,觀於曾西之尊子路、斥管仲可知已。曾西以曾子為父,子路以孔子為師,其薰陶於父師之間者,無非純王之道,則肯為雜霸之術乎?才與不才,及與不及,初不必較計。
孟子‘四十不動心’,在於去魏適齊之時,則其見魏王當在三十餘歲時,而王以長老稱者,以德不以齒歟。
輔潛庵曰‘告子未四十時已能不動心’,‘則不動心未足為難’,余以為不然也。自孟子觀之,故曰不難。而心之不動,豈易言者哉?告子硬定勒把,不知仁義,而若其不動,則亦難矣,故敢以‘三變’之説欲抗孟子,隱然自處以敵手者,蓋亦不動之致也。然而終迷不動,不能入於聖賢之徒,則不動反有害焉。此不可不明卞。
借黝舍血氣之勇,喻曾卜之所養,而漸就自家浩氣。是以古對今,以虚對實之法也。
‘北宫黝似子夏’,子夏規模狹隘,有如黝之‘一毫挫於人,若撻〔之〕于市〔朝〕’,蓋其氣象相類。孟施舍‘視不勝猶勝’,綽有寬廣的意思,故曾子之質魯守約有相近者矣。
浩然之氣,極本窮原,即天命也。其為氣也,本自浩然,而人之受氣也,必以直養然後可以復其初矣。養氣如養性。
‘不動心’之本,在於知言。養氣而知言,則氣自養矣。窮格,則言可知矣。
周子主静之工,亦‘不動心’中出來,而其本則‘人生而静’。心不在焉,即動心之病。大舜之窮而‘與木石居’,貴而為天子,‘被袗、鼓琴’‘若固有之’,皆從不動心三字做去。
‘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人所難卞者,若能不行焉,則謂之明且遠。如孟子‘知言’,能造大舜堲(纔)〔讒〕[3]之域,故匡章通國皆稱不孝,而毅然不之信也。蓋其‘知言’之中,又見養氣之勇。
‘志帥’之説,蓋本乎‘三軍之帥、匹夫之志’。而志則不為撓奪,如將帥,故曰持志;氣則可以培養,如士卒,故曰養氣。
以直養,則其氣浩然,有如人能弘道。孟子能直養,故有浩然之氣,告子乃相反。告子,則受子夏之學而差者也;荀卿,則受告子之學而得者也。後世本心之法門,泝其源則告子也。
勿正者,孔子所謂後獲也;勿助長者,孔子所謂欲速不達也。
欲知浩氣之在身,須看原泉混混而盈其科,澄澈無塵時。
大禹治九年之水,行其所無事,只是浩然之氣。武王左仗黄鉞、右秉白旄以誓師,亦只是浩然之氣。
氣之養,如人之飲食,故曰‘無是,餒’。餒之一字極妙於形容養氣者即義也。義譬之,則飲食。人而無是氣,則如翳桑之餓人,然矣。
仁智之或先或後,以其進學與成德之有殊也。學不厭,進學時事;教不倦,成德後事,故先智而後仁。而及其成德之後,仁當先言,故曰‘仁且智’,此子貢之善於説辭也。孟子雖不自居以孔子地位,觀其語訓,非孔子不居。
假仁之害,甚於不仁。不仁者,自其當時至於後世,人皆非之。若假仁者,如鄉(願)〔原〕,譽之者多,毁之者少,不有孟子極意闢之,則桓文並湯武而齊名,狐趙與稷契而同貫矣。
‘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以禍福對榮辱而言也,君子貴於自反,故以詩之‘自求’、書之‘自作’引而訂之,一章精神,專湊‘自’字上。
不曰仁者、不仁者,而曰仁則、不仁則,蓋有精義。仁是在我者,若‘仁則榮,不仁則辱’,其榮、其辱皆是自取,此所以警人要切處。
孟子言‘能行五者’,即指士農商旅,而工則不與焉,蓋務本抑末之意也。約以言之,登賢俊,薄賦税,是謂天吏。
‘不忍人之心’即‘仁者,人心’。先王以是心行是政,如舜之播百穀、敷五教是耳。
孟子以仁義禮智之端為言,而不出性一字,故朱子足之曰‘仁義禮智,性也’;孟子以惻隱、羞惡、是非、辭讓之心為言,而不出情一字,故朱子足之曰‘惻隱、羞惡、是非、辭讓,情也’。非孟子無以道四七之所由生,非朱子無以知四七之所由分。
孟子之言四端,統性情而言。而言心者,以其心為之統也。自古聖人之言心、性情者,始於孟子,此所以為安社稷之功者。
觀於‘不忍人之心’章,益知孟子之學出於子思而善學者也。孟子所謂‘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即子思所謂‘喜怒哀樂’。當惻隱處惻隱,當羞惡處羞惡,當辭讓處辭讓,當是是非非處是是非非,是謂發而皆中節。
將言擇仁,故先言矢人之不擇術,而中言矢人之恥為矢,終言射者正己。節節相顧,葉葉相對。
‘仁者如射’,即夫子所謂‘射有似乎君子’,而其反求於己,則此以為仁言,彼以素位言。
舜之‘舍己’,與顔子之‘克己’,煞有間焉。舍己即虚己之謂也,惟其善是從,渾然無人己之分也。究其本,則虚己便是克己,而若言克己,則己私邊較重。舜於耕稼陶漁之時,本無己之可克者。
隘與不恭,聖人之所不由也,故孟子與驩共使,而不與之言。與之共者,比之‘望望然去之’,即矯其過也;不與之言,比之‘由由然(偕之)〔與之偕〕’,即矯其流也,此所以得中。
伯夷‘不立於惡人之朝’,即避紂而去也。孟子言伯夷者甚多,不及叩馬諫伐之事,何也?余甚疑之。使夷齊諫伐,則孔子稱殷有三仁,而夷齊不入其中,又何哉?餓於首陽之下,或如泰伯之逃荆,而未及於武王伐紂之時歟。
紂以甲子亡,而武王以甲子興者,天時也;秦以函谷亡,而漢以函谷興者,地利也;桀紂以失民亡,而湯武以得民興者,人(利)〔和〕[4]也。師旅順時而動,則天時不可不顧也;王公設險而國,則地利不可不念也。但民心一散,則不可以守矣,故曰‘保民而王’。
齊人之敬王,婦寺之忠也;孟子之敬王,聖賢之誠也。婦寺何以知聖賢也。
孟子言桓公、管仲,特借不召二字,蓋亦不得已也,故申之以‘不為管仲’之意,節節有精神,不放自家所占地位。
古聖賢辭受一出於義,孟子所以受之宋薛,而不受於齊也,朱子嘗卻趙汝愚之餽,而受人參、附子,即孔子受康子饋藥之義也。學者以三夫子辭受為法,則可無傷廉之失矣。
以平陸持戟之士警平陸之大夫,以齊之平陸警齊之君,詩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正謂斯歟。
蚳鼃之去就在於官,孟子之進退在於己。公都子不以此答齊人,則公都子不知孟子矣;司馬温公乃以此疑孟子,則司馬温公不知賓師矣。
王驩朝暮見於孟子孟子豈不言之哉?不言者,特行事耳;行事之不言者,蓋不欲自我先言也,此與孔子於陽貨隨問隨答之意同。
‘人可殺與’?應之曰‘可’。蓋一時取譬於伐燕之問答。殺人,何等重事,不知其當否,而漫應曰‘可’,豈理也?
子貢問孔子‘伯夷何人’,陳賈問孟子‘周公何人’。子貢之問,公也;陳賈之問,私也,故孔子之答簡,孟子之答繁。孔孟易地則恐皆然,而孔子則似不為迫束之言。
齊王就見,在於致臣之時。既致臣矣,歸志已決,而齊王不能心誠力挽,只言‘繼此而得見’,則孟子何可回車耶?其就見若在寒疾之時,孟子必不速去,可謂失其時矣。
孟子以‘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諷齊王,以‘泄柳、申詳無人乎繆公之側’諷齊客。泄柳、申詳之所謂無人者,即無子思之謂。孟子以子思自居,而繆公之無人之人,即指齊客。
‘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藹然仁民澤物之意,千載之下令人釀涕。其至誠惻怛,都是不忍人之心。
孟子言‘如欲平治天下’,即夫子‘未喪斯文’之語。聖人自知者明,故自任者重。
只道性善,則微眇難知,故以堯舜之聖而立訂於性善。性善如的,堯舜如射而中的者,蓋為滕文公之易曉也。故做得堯舜,則自可充其性爾。滕文公。
蘇東坡謂:‘孟子性善,見其繼善,蓋孟子指人已生之之後。’則蘇説太逼。明道亦有此説,特借善一字。
道性善,專主人性而言,則此是人生以後事也。原其生,則無極之真,二五之精也。‘才説性,便已不是性’者,帶氣而成也。
‘道一而已’者,謂堯舜與路人一也。無古今之殊,彼此之别,即性也。曲禮曰‘必則古昔,稱先王’,故稱堯、舜、文公與之言,而於心終不忘。已有聞性善之效,而聖人過化之妙亦可以見於斯矣。
孟子自言‘諸侯之禮,吾未之學’,有如孔子‘入太廟,每事問’之意。
挽回三代之治,輒曰井田、肉刑、封建,而孟子所眷眷者,在於經界終不能行。當戰塗横流之時,使滕文公斷然行三年之喪,而五月居廬,百官聽於冢宰,一視三代之古制。此為孟子第一行道處。
滕文公‘為國’之問,異於梁惠之‘利國’,齊宣之‘交鄰’,故以‘恭儉禮下’對之。孟子之待文公,亦有異於待齊梁之君者。
以‘民事不可緩’為始,因以人倫歸重,即‘道性善’之餘意,而治國家之大經也。
文公聞‘性則堯舜,治則殷周’之説,而喪而盡三年之制,賦而問九井之法,其‘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可謂文矣。孟子答陳相,當與‘孔子責樊遲稼圃’章並看。孟子之言如注釋孔訓者。
‘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朱子曰‘物之不齊,乃其自然之理’,陳定宇曰‘物之實理也’,輔漢卿曰‘實天之理也’。自然之理,即實理也,天理也。自然者,本然也。牛之本然,不可以為馬之本然;雞之本然,不可以為犬之本然。孟子雖以物賈言之,其實則可以通看於人物之性。
‘許行’章許多説話,其要在於倍師之失,‘生三、事一’之義,至引曾子不師有子之事,而始明於世。
夷之則墨也,聞孟子之言而解其惑;陳相則儒也,聞孟子之言而不之喻。況陳相親聞孟子之言,夷之從徐子而轉聞乎?於此可見夷陳之優劣矣。
朱子嘗告吕子約曰:‘孟子一生,忍窮受餓,費盡心力,只破得枉尺直尋四字。’此朱子與孟子千載知己處。天下事豈有外枉直二者哉?孔子所教人者,亦不過‘舉直錯諸枉’。孟子‘陳代’章,朱子此言當編入於大全中。
讀孟子‘景春’章,至‘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不覺胸襟灑落,如履雪嶺而羾寒門,程子見周茂叔政如此。
‘居天下之廣居’者,孔子所謂‘依於仁’也;‘立天下之正位’者,孔子所謂‘立於禮’也;‘行天下之大道’者,孔子所謂‘喻於義’也;‘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者,孔子所謂‘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也。
‘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不以為泰,則‘富貴不能淫’也;從者被竊屨之名,不以為愧,則‘貧賤不能移’也;齒德自尊,不見齊王而不以為懼,則‘威武不能屈’也,此正孟子自道也。
‘未嘗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是宦官、宫妾不知名者,而孟子此訓,與孔子‘待賈’之言同。
‘一齊’不能當‘衆楚’,如六龍矯矯而羸豕蹢躅,則其血玄黄。此所以周之立政,以‘虎賁、綴衣,趣馬、小尹,左右攜僕’,皆取庶常吉士者也。
以‘公孫丑不見諸侯’章觀之,自論語而見脱者甚多矣。曾子、子路之言,必是論語之昔有而今無者。且夫子之言不見論語而見於孟子者,恐亦論語之脱簡。
‘戎狄是膺’之詩,孟子輒以周公當之。雖曰斷章取義,何若是其丁寧也。‘肆不殄厥愠’之為文王,‘愠于羣小’之為孔子,果是斷章取義,若魯頌則明言其周公之所膺,而本詩則僖公也。周公之於僖公,歷十一代,十有七君,則孟子何為而言其如此也?意魯頌此詩,追述周公之事而然歟?僖公所以膺戎狄者,不過從齊桓公召陵之役而還而已,則此不可謂膺戎狄而(徵)〔懲〕[5] 荆舒矣。以孟子而考諸詩,則詩必有錯誤。而然火餘,羣經皆失部居,詩、書、論語即其尤者。
孟子闢楊墨,當一治之運,而接羣聖之統。程子乃言‘佛氏之言近理,又非楊墨之比,所以為害尤甚’,此程子所以自居孟子地位。
許行墨之支流也;陳仲子楊之餘裔也,故孟子極意闢之,不下於楊墨。
仁政便是道盈天地,百千萬事無非道,道外豈有他物。離婁。
‘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者,即指假仁者也。道不外仁心,而不能如火燃泉達,只是螢爝之光,蹄涔之流,故曰‘不行先王之道’而然也。
播惡如種德,古昔聖賢之言,逼真切情有如此。播者,如穀之布而散於田也;種者,如穀之植而生於田也。
‘聖人,人倫之至’,即論語所謂至德,大學謂至善,中庸所謂至誠。下文説堯、舜、孔子,此三聖人者,皆人倫之至者也。
愛固屬於仁,敬固屬於禮。治之謂智者,何謂也?治人者明,然後人可以服。是者是之,非者非之,是謂明也。是非者,智之端也。
‘不得罪於巨室’,亦當活看。如齊景公不戢田氏魯哀公不戢季氏,國不能為國,人不能為人,三綱淪而百度荒,如齊魯者不在此中。
孟子得力專在大學一部,其所云‘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者,一一從‘絜矩’中出來,怳然若曾子親授孟子者,然又於下章道中庸‘至誠’之旨,如印一板。師友淵源之有自來,不可誣矣。
‘思誠者,人之道’,即‘誠之’之義也。思誠而至於誠,則為至誠。
毁譽易失於公,匡章之不孝,陳仲子之廉,孟子嘗所明卞者。況如公孫衍、張儀之流,以大丈夫行乎列國,孟子以‘傳食〔於〕諸侯’為門人之所惑,則毁不必沮,譽不必喜。孔子曰‘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此為真個毁譽。
子貢之病,在於言語,故孔子每以先行後言喻之。人所以易其言者,亦有層級,或英氣太露而無涵蓄之意,或夸意太張而無精約之思,要其歸則不能致力於操存之工而然耳。孔子曰‘其言也訒’,又曰‘敏於事而慎於言’,與孟子所謂易言無責,皆為警人之至訣。
百僚師師,以其有善則相師而言也;三人有師,以其善惡皆師而言也;好為人師,則以其無實而自處師道者而言也。
易曰‘比之匪人’,樂正子之從王驩是也,故孟子以來見之差遲責之,以冀其失身之自悔。及其引罪之時,但以舍館一事為言,則孟子不得不以徒餔啜三字更加箴砭,而其精神在於學古之道四字。蓋樂正子學於孟子者,所以學古道也,孟子不與驩言,而樂正子則從而之齊孟子安得不責之。
己之不正,未有能正人者,況臣以格君乎?心有可以啓開,而後能灌沃於君心,此所以責樂正子。
仁義禮智之中,仁也、義也、禮也,朱子皆有訓釋,而獨於智未有指的,故胡仲虎、沈貴瑶諸子各有所釋,徐溍生又以‘仁之實’章‘見之明而守之固’為訓,皆失智字本義,又非朱子之意,以南塘先生所訓參看,然後始可曉然。
仁義禮智雖無等級,孩提之時已知其愛親,則仁固居先,及長而敬兄,則義固居其次。而仁義先發,而後智禮生矣。
‘舜生於諸馮’章,精神都湊於‘其揆一’三字。舜、文王之道,即堯、孔子之道,道則歷千古一也,此孟子自任斯道之意。
非禮之禮,如‘拜下,禮也’,以拜上為禮是也;非義之義,如‘仕,義也’,以不仕為義是也。
人有不為,如(子羔)〔子羽〕[6]之行不由徑,子路之不恥緼袍,伯夷、孔子之‘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者,皆是也。書云‘不矜細行,終累大德’,若有所不可為者,雖小必不為,然後可以臻正大光明之域,其要亦惟曰慎獨。
‘仲尼不為已甚者’,張宣公之説亦甚有迹。所謂‘已甚’云者,只是無可無不可、無適無莫、無意無必之謂也,非如後世所謂寬厚、包容之稱也。汎看則其弊也,胡廣之中庸矣。
大人自當與義為一,雖不期必於信、果,自然中道,不期信而自信,不期果而自果,此所以為大人。
赤子之心,無所知覺,故只是‘純一無僞’。稍長則聲色貨利蔽交於心,而純一無僞之體不可以復見矣,此所以人心、道心之所由分也。若大人者,不以物欲而移其心,故其純一無僞者,一如赤子時,而其所以酬酢萬變,一出於正。若以純一無僞四字為宗旨,則面壁跗坐之外,無他下工處。吾人之所以為學者,當孝處孝,當忠處忠,當義處義,不以一毫私欲介於中,而以致知格物為初頭工夫,盡其性之所固有,則自可以知其心矣。
不失赤子心,亦是求放心之謂也。方赤子之呱呱也,其純一無僞者,不為耳目所役,故亦無出入之時。耳有所聞,目有所見,則其出其入紛綸未定,若不存此一介活物於腔子中,何以謂不失赤子之心也。不失者,存之對也。
大人不失赤子心,蓋其赤子時心全而無失也。許多痼蔽皆從一欺字出,私而忘公,欺也;忮而不仁,欺也;言不顧行,行不顧言,欺也;以不知為知,以不見為見,欺也;口然而心不然,外和而内不和,欺也;情之疏而接之密,意則東而語則西,欺也。若以弗欺為主,而勉勉循循,今日如此,明日如此;一事如此,二事如此;念念如此,件件如此,然後真可謂不失赤子時心矣。
人之於進為之方,豈待他人之勸而為之哉?惟在於自己,故孟子以‘自得’二字申言之。若自得之,則如富人積倉庾於左右,取之無禁,用之無竭。自得之工,當自‘求放心’始。
一本萬殊,復合為一,其本則至約,故自約而至博,自博而約之,則是反本,故曰反約。此約字與曾子之‘守約’同。
‘以善服人’者,如齊桓公因昭王之不反,包茅之不入,而起召陵之師也。‘以善養人’者,如周文王致耕者之讓畔,行者之異路,而服虞芮之君也。心服者王,貌從者霸。孟子千言萬語,潛心細究,則只消得王霸二字。
有本者如是,即亦喻道也。‘道也者,不可須臾離’,如源泉之不舍晝夜。舜之‘雞鳴而起,孳孳為善’,即道也;周公‘坐(而)〔以〕待(朝)〔旦〕’,即道也;孔子‘為之不厭’,即道也,此皆‘有本者如是’。
孔子喻道之體,孟子喻道之用,而另出溝澮之水以對源泉,將言其聲聞過實之張本。原泉混混,則如顔子之樂;溝澮盈涸,如日月至焉者,是故所貴乎學者志於道。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章,人物之性同異,如數一二,雖凡人同我人類。舜亦人也,凡人亦人也;舜由仁義而行,則凡人亦皆由仁義行。禽獸若能全有仁義之性,則孟子何為獨提舜説去也?人而不能行仁義,則與禽獸無異焉。人性與物同耶?異耶?朱子曰:‘僧問佛“如何是性”?曰:“耳能聞,目能見。”他便把這個作性,不知這個禽獸皆知,人所以異者,以其有仁義禮智。’凡今世之混人物性者,盍觀於斯。嗚呼!七聖皆迷,頽波滔滔,真所謂‘良遂知處,諸人不知者’耶?
朱子曰:‘人物之〔所〕不同者,心也。’真文忠公以為人物均有一心。文忠之説,異於朱子之訓‘心統性情’者也。性既不同,則心亦不同,故其所發之情亦懸然相殊。是非、辭讓、羞惡、惻隱之端冥然、頑然,無有發現處,只是寒暖飢飽同得,其氣在物則偏。
人與禽獸同一性也,孟子何為而謂之‘去禽獸幾希’歟?人與禽獸,其性絶異,故以禽獸警之。朱子所謂同得理氣、原初賦生之理氣,俱從太極來。南塘先生之言曰:‘太極超形氣而名,五常因氣質而稱。’此發前聖所未發,有功於聖門。
先儒多以周公思兼三王之事不與相合,作一奇話,何其壅塞之甚也。孔子夢周公,則孔子思兼周公矣,孔子豈有管蔡乎?孟子學孔子,則孟子思兼孔子矣,孟子豈有陳宋乎?雖以三王之四事合看,於周公亦無不合。觀於無逸、君奭諸篇,可按而知。經傳之義,當究其大旨以及微奥,如啖蔗然,可矣。
周詩降為國風,而太史採詩之法遂不復行,故王者之迹熄。衛文公抑賓筵之詩入於雅者,以其盛德至善合於雅奏矣。
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至‘予私淑諸人也’,當通為一意。可以及可以無之間,甚難得中。若非燭理之明者,何以得其中耶?孟子於齊不受餽,是可以無取也,故不取;孔子於顔子之喪不給車,是可以無與也,故不與;顔子於匡見孔子之生而不死,是可以無死也,故不死。
‘天下之言性也’章,後世曲儒亦以為混人物之左契,而許益之曰:‘求人之故,則(見)[7]父慈子孝,君仁臣忠;求物之故,則鳶飛魚躍,山峙淵流,皆是也。’益之之稱為東陽先生,蓋其見解超詣有如此也。曲儒之鑿也,豈非孟子所謂‘所惡於智者’耶?
故者,已然之迹,如道性善,稱堯舜是也;利者,自然之勢,如水流濕,火就燥是也。莊子曰‘始乎故’,得之。
‘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者,亦故也。立春,日出於卯正,入於酉初;立夏,日出於卯初,入於酉正;立秋,日出入如立夏,而一刻有贏縮;立冬,日出入又於立春,一刻有贏縮。至於二十節候自唐堯授時以後,至今四千年一也。三歲一閏,五歲再閏,亦一也。星辰以五星二十八宿,日月所會十有二次而言之也。水曰辰星,火曰熒惑,木曰歲星,金曰太白,土曰填星[8]。辰星配於冬,自立冬至立春;熒惑配於夏,自立夏至立秋;歲星配於春,自立春至立夏;太白配於秋,自立秋至立冬。四時各分九十二日八十分之二十五,填星居中,分旺四時,各十有八日,合七十二日以為一歲。以一歲推其故,可以知千歲也。
孟子所以待横逆者,即‘自反而縮’也。及其自反者三,而我無媿焉,則只曰‘妄人也已矣’。此為聖人之言,如後世修隙者若讀此章,則除非悍然如禽獸者,必有翻然悔悟、惕然警省之時矣。
存諸中,然後發於外,故君子存心於仁禮,則自然愛人,自然敬人;心若不存於仁禮,則其愛也、其敬也,皆苟焉而已。
君子有終身之憂,即孔子憂道之意也;君子無一朝之患,即曾子守約之工也。
‘堯舜與人同’,耳目口鼻之著於外者,仁義禮智之根於中者,苟嘗有異同哉?孟子言言不捨性善有如此。
舜之‘怨慕’,怨屬於己,慕屬於親。怨,所以負罪引慝,而自責自恨之意也;慕,所以思之切、念之極,而如聞如見之意也。萬章。
帝之妻舜而不告,余竊惑之。釐降二女,有國之盛典也。使瞽瞍不知而猝然下嫁,有非聖人處事。況堯,君;瞽瞍,臣也。君之嫁女,臣何敢言。若堯先知瞽瞍知之則不得妻而不告,亦失君人之度。孟子之答萬章,特因其問而明大舜之孝而已。
象亦有人心,雖以殺舜為事,豈不知殺舜之後為皋陶之所執乎?又不知帝女之不敢治其棲,又不知堯之將禪舜,而殺之為事乎?此亦齊東之説也。余則以為,象傲在於釐降之前也。
舜若謂象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則失言也。臣庶,即堯之所命以事舜者,舜何敢私之。舜知象不能治民,故封於有庳也,使吏治國。則假使臣庶舜得以私之,豈付之象耶?
孟子所謂‘父不得而子’,蓋謂其不善不及於子也。盛德雖如舜,在堯則為臣,在瞽瞍則為子,君臣父子之倫,無所逃於天壤之間。
千古帝王有其父而為君者,舜與漢高帝。而舜時儀文未備,無尊號徽稱之典,若其處於宫中,受四海之養,而以事堯者事之,則尊之至,養之至也。
‘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者,舜事親盡其孝,事君盡其忠,是行也;舜‘慎徽五典、時敍百揆[9]’,是事也。
湯學於伊尹而後臣之,湯之‘日新’,蓋出於伊尹之所謂覺。覺者,新之之意也。
萬章、咸丘蒙之質問於孟子者,自堯、舜、伊尹、孔子至百里奚,事無非弔詭,真所謂‘處士横議’。余以為孟子之功不但在於闢楊墨而已,卞破唐虞以後聖賢行事之因訛傳訛,俾後世瞭然知其真贋,為大功云爾。
條理,猶言木之有條有理也。條者,條暢之謂也;理者,腠理之稱也。條則在外,理則在内,各有倫次,此所以比諸樂也。
孟子善於譬喻,以聖智形容於金聲而玉振,以巧力模倣於聖智,不見其痕迹。
春秋以後,小役大,弱役强,班禄之典籍無傳,而孟子之聞於人者,恐非虚矣。王制可以知周法,而漢孝文時博士之所杜撰,則當從孟子之説矣,其大體則武成可按。
孟獻子不挾其貴而友樂正裘諸人,不附其富而遠聚斂之臣,可謂賢大夫矣。若後世以天子而待以友道者,漢光武之於嚴子陵宋太祖之於陳希夷,此所以為興王也。
舜之於堯也,以公,則君臣也;以私,則舅甥也。館於貳室,將以攝位也,此恐與‘友之’云者微有不同。而孟子所以引喻者,以其貴貴、尊賢則一也。
‘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者,器有常數,實有常品,而不欲以遠物之難繼者,有則用之,無則不用而然也。然則君賜腥熟而薦之,此與‘簿正’之義不同,何也?薦與祭有異,薦者以時物,祭者以常品。
孔子於衛孝公有公養之仕,甚可疑也。昭公甲申,其年三十五,始見齊景公,而適衛,主子路妻兄顔濁鄒之家。將適陳,而還衛,主蘧瑗之家。仍適陳,三歲又還衛靈公不能用。出公欲得夫子為政,而夫子不從,告子路以正名,答子貢以夷齊,則孝公雖是出公之一名,夫子未嘗仕於出公之時,則可謂較然明甚矣。如夫子事出公,則豈可使出公拒父而不納耶?蔽一言曰:夫子不仕於衛。
君子之所由者,義,路也;所入者,禮,門也。君不以禮義為門路,則君子不由而不入焉。不然,則子羔可從竇矣,种放可從捷徑矣。
司馬温公以孔子不竢駕,譏孟子之不見齊宣王,而獨不見以官召之之訓歟。
以一鄉之友善,推以至於古人之尚友,則其為善也,可謂無窮無止矣。孔子所謂‘見賢思齊’,曾子所謂‘以友輔仁’,孟子演而伸之。蓋萬章多以古事仰質,有進善求道之意,故以此曉之也。
‘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孟子開導後學之苦心也。讀論語而不知孔子,讀孟子而不知孟子,則與不讀等耳。知其人,所以學其人也;學其人,所以讀其書也。
貴戚之卿,三仁與周公之後,鮮有不禍人家國者,蓋其地逼而勢多也。若漢之陰氏宋之曹氏,可以為法於貴戚。
異姓之卿,不聽而去,後世則不可硬定,惟在隨時合義而已。
君有大過,如桀紂,然後諫而不聽,始可以議其易位;若非桀紂,則易位之謀是大憝也。然而殷之三仁知其顛隮,而不敢易位,是君臣之大經,古今之通誼也。湯武,天吏也,隋唐因之;伊周,宗臣也,莽温以之;堯舜,聖人也,丕炎藉之。為人臣敢干君位者,蔽一言曰:逆也。孟子之告齊宣王者,如草芥、讎寇之喻,欲使宣王修德行仁,而以此警動之耳。若余隱之所謂伊尹放太甲霍光易昌邑之論,雖急於對卞温公之疑孟而發,亦甚不然。伊尹何可比方於霍光之廢立也?伊尹初不放其君,則彼所云放者,將歸伊尹於霍光者流,其為後弊有不可勝言者矣。當以真文忠之法叔肸之説為正。
霍光之廢昌邑也,曰伊尹廢太甲;王莽之篡孺子也,曰周公復明辟。伊周何曾廢與復耶?光固忠於漢室也,不學也,故不能知伊尹之不廢,無足怪者。莽則素有文藝,而曲成經義以愚羣聽。莽亦貴戚之卿也,苟能以無伊尹之志,則篡為第一義諦,則固可以傳之無弊也。此亦上古時事,若後世則不然。戚而有梁冀、曹操,宦而有輔國、田令孜之徒,廢立其君如置弈棋,而其國未有不亡者。大抵君臣之分,如天壤不可階以升。君有大過,諫而不聽則涕泣而隨之,以冀其改而已。若有易位之思先萌於心也,其不為梁冀、曹操者幾希。易曰‘非一朝一夕之故’,所以謹其始而杜其漸也。以臣廢君,始於窮羿,自是以來,一出權臣罔不以羿為事。君不君,臣不臣,國不國,人不人,誠有廢其君而安其社稷之時乎?否。父雖不慈,子不可不孝;君雖不仁,臣不可不忠;兄雖不友,弟不可不敬;夫雖不良,婦不可不順。天之經,地之義,民之彝,物之則,有不可以暫闕而或忽也。此所以春秋作而亂賊懼,當一王之治而立萬世之防也。周室衰微,不絶如綫;諸侯强梁,殺伐用張,而上下三數百年尚不敢窺洛邑者,以春秋為其屏也。孔子如不作春秋者,彼秦楚之君何畏何懼而不滅東都,以取其文武相傳之重器,以攘其文武相傳之正統耶?孔子美管仲‘如其仁’,蓋能以昭王之不復,包茅之不入,興師問罪,以章尊王之義也。雖曰假之云乎,亦有勝於祭足之拒王,重耳之請隧,則聖人之予之,在迹不在心矣。迹則尊王,其心之非,真不可以億逆而誅之也。孔子曰‘君子〔之〕事(君)〔上也〕,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將順其美,匡救其惡[10]’,孟子曰‘引〔其〕君以當道、吾君不能謂之賊’,曲禮曰‘禮,不逾節’。為人臣者,盡其忠而補其過,美則順而惡則匡,導之於至當之道,則雖有宦戚百十輩,顧何以覬覦神器,易置君位如漢唐之為哉?謂吾君不可與有為,而敢蓄異圖者,是凶逆耳。雖非宦戚,亦足以變亂王綱而塗炭生靈。坤之爻曰‘履霜,堅冰至’,揚子曰‘智者勞心於内,辯者轂擊於外,猶不若未然之時’。父子則親而已矣,君臣則義而已矣,兄弟則友而已矣,夫婦則别而已矣。此理之常也,易位非常也。有非常之人,當非常之時,建非常之功,有如湯武,則尚可也。人非湯武,時非暴虐,功非弔伐,則篡也。前乎湯武而有羿浞,後乎湯武而有莽操,未聞湯武更有於天下,則聖人非常有也。是以朱子曰‘孟子所謂易位,言其理當如是耳’,以發明孟子言外之微旨,以詔來人。若以孟朱之言參互而看,其不為弊矣。堯之無為,聖也,老子只見其無為,而不知其‘欽明文思’,故自以為學堯而至於清虚;禹之克儉,德也,墨氏只見其克儉,而不知其致美盡力,故自以為學禹而至於吝嗇;子夏之養勇,賢也,告子只見其養勇,而不知其篤信聖人,故自以為學子夏而至於遺義。有如霍光之自處以伊尹王莽之自稱以周公,雖聖人之言,看之不審,則其弊也如此,此不可以不卞。
讀孟子至萬章篇,而尊王道,黜霸術,遏人慾,存天理,如承警咳於左右,怳然如见磊落光明之氣象。余小子若讀此書而不能體悉於求仁行義之旨,則真孟子所謂自暴自棄者也。仍始告子篇以下,遂書此以自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