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丑第二】
‘公孫丑問管仲、晏子’章
趙曰:曾西曾子之孫。集注同。○麟曰:經典序録曾申,字子西曾參之子。子夏以詩傳曾申左丘明作傳以授曾申。曾西之學於此可考。楚鬥宜申、公子申(公子申)[13]皆字子西,則曾西之為曾申無疑。
趙曰:文王之時難為功,故言‘何可當’也。○集曰:當,猶敵也。○蔡曰:當,猶敵也,以其〔德〕[14]不可當也。孰謂文王不足法哉?○或曰:殷德如彼,文王由方百里起,是文王難當也。○鏞案:注説謂文王不可當殷德也,或説謂後人不可當文王也。或説似長。若云文王不當殷,則可字未安。
〈引證〉 吕氏春秋:舜行德三年而三苗服。孔子聞之曰:‘通乎德之情,則孟門、太行不為險矣。故曰德之速,疾乎以郵(而)傳命。’○麟曰:此可以證孟子引孔子之言。
‘公孫丑問不動心’章
趙曰:如是,寧動心畏難,自恐不能行否耶?丑以此為大道不易,人當恐懼之,不敢欲行也。○集曰:任大責重如此,亦有所恐懼疑惑而動其心乎?朱子曰,公孫丑非謂孟子‘以卿相富貴動其心,謂霸王事大,恐孟子擔當不過,有所疑懼而動其心耳’。○鏞案:人之所以動心,其端不一。凡外物之來,或可喜可怒可憂可哀恐懼之等,皆足以動吾心。若吾之喜怒憂哀恐懼之情隨物亂動、無所節制,則不可以居高鎮物,此所以處大位當大任者首以不動心為貴。古人贊美賢宰相,必稱太山喬嶽、深林鉅谷、中流之砥、大厦之柱,誠以其不動心如是,然後方可以居百僚之上、鎮萬物之情也。虞舜入麓弗迷,文王羑里演易周公流言弗避,孔子魋匡不畏,此先古聖人之不動心也;漢高祖百騎赴宴,唐太宗下馬脱兜,宋真宗過橋親征,明太祖招降入幕,此後世帝王之不動心也;陳平燕居深念,謝安圍棋如故,趙普補綴進奏,韓琦引首受劍,此大臣之不動心也;周亞夫堅卧不起,李廣縱馬解鞍,賈復裹瘡督戰,費褘開門彈琴,此將臣之不動心也。雖其大小真僞各自不同,要其所以植身鎮物,皆足以處大位而當大任。若夫得一饋孩然以悦,遭一駡愎然以忿,值一患色然以駭者,其局量淺小,氣象輕薄,不足以居此位而當大任。故皋陶九德之目,若剛强塞毅諸德,皆以不動心為準,斷之曰:‘彰厥有常,吉哉!’常者,不動也,即不動心。三字乃三古以來居大位、當大任者頭一件題目。公孫丑游於聖門,深知此義,故發問如此。特以諸情之中恐懼之情最難裁制,故不動心者以無懼為首。此孟子所以歷言北宫黝、孟施舍之所守,曾子、子襄之所言,以明無懼之義,其實不動心不止於無懼而已。至若先儒之所言,恐非本旨。何也?我之大德有足以受大任行大道,則自當無懼;我之才德本自不足君子,宜逡巡退縮以讓賢路,豈可强求其無懼乎?況惑與不惑,繫于知識。知所不及,安得不惑?孔子稱四十不惑,孟子稱四十不動心,故朱子遂以不動心為不惑。然經所云‘不動心’非謂是也,古人稱定大事、決大議,垂紳整笏,不動聲色而措天下於太山之安。一問一答,當以是求之。
趙曰:夫子志氣堅勇過孟賁。○鏞案:不動心之差優差劣本無形迹,何以知甲與乙相過之遠乎?疑當時稱孟賁五十不動心,俗有此語,故公孫丑言之如是。
趙曰:告子之勇,未四十而不動心。集注不言未四十。○鏞案:告子以未四十不動心見稱,故孟子特謂之‘先我’。當時若無此稱,先我二字不可解也。○孟賁五十始不動心,故公孫丑聞四十之説,而稱夫子過之;告子未四十已不動心,故孟子聞過遠之説,而稱告子‘先我’。詳其語脈所争,在四十前後。
集曰:黝以必勝為主,而不動心者也;舍以無懼為主,而不動心者也。○又曰:黝務敵人,舍專守己。○鏞案:黝與舍皆刺客麤夫也。聖師賢弟坐論心學,忽引此輩以為證援,大是怪事。蓋以林林衆生之中,原有一種大膽男子,不由學習,不假矯飾,自能悍然無懼,如黝與舍者,往往有之。欲講不動心之法者,俯求其所以不動心之故,於是换其志趣,而用其執守之髣髴,抑亦無傷,此孟子所以取之為引喻也。原夫天下之事,有成有敗,有利有鈍,居大位、當大任者當以必成必利為心,然及其成功,則天也。惟成敗利鈍不以為欣戚,然後方可曰不動心。二子之事雖小,可以喻大。
趙曰:施,發音也。○集曰:施,發語聲。○鏞案:孟施二字,複姓也。禮記曰,孔子‘食於少施氏而飽’。孟施氏、少施氏,似是兄弟之孫。
趙曰:曾子長于孝。孝,百行之本。子夏知道雖衆,不如曾子孝之大也。○集曰:子夏篤信聖人,曾子反求諸己。○鏞案:四科十哲無不篤信聖人,何必子夏而已。子夏、曾子於孔門諸弟蓋以執守見稱,故孟子之言如此。今必取論語句語以證子夏之執守,亦歸於摸索而已。至於曾子之守,解在下節,不必他求。○毛云:若篤信他人,則與黝之不受必反之學正自相反。
趙曰:縮,義也。○集曰:縮,直也。○鏞案:集義不可易。
趙曰:惴,懼也。内自省有不義不直之心,雖褐寬博不當輕,驚懼之也。○集曰:惴,恐懼之也。○鏞案:趙注大謬,而朱子因之也。‘吾不惴焉’者,吾豈不惴焉也。上下節論無懼之法,皆我心之無懼也,敵人之懼與不懼,豈所問哉?自反而不直,敵雖寡弱,君子當恐懼自修,此大勇無懼之法也。趙曰:‘不得者,不得人之善心善言也。’釋告子之言。○鏞案:不得於言,謂言有所跲;猶言一毫挫於人。不得於心,謂心有不慊。猶言自反而不縮。告子以為言有所跲便當棄置,勿復求其故於吾心,所以自守而不動心也;心有不慊便當棄置,勿復求其驗於吾氣,亦所以自守而不動心也。告子之學蓋不問是非,惟以不動心為主。○言有所跲,則必其心有所蔽陷矣;心有不慊,則必其氣隨而沮餒矣。言有跲而求於心,則可知病祟;心不慊而求於氣,則可見病證。然祟在病前,證在病後。治病者不求於證猶之可也;不求於祟,大不可也。此與孟子知言養氣之學如角弓反張處。
趙曰:志心所念,慮也;氣所以充滿形體,為喜怒也。○又曰:志帥氣而行之。○集曰:志為氣之將帥。○鏞案:志為將帥,氣為卒徒。朱子之義不可易也。孔子曰: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以志為帥亦有所本。但志者心之所之,此固然矣。志字象‘心’上有‘之’。氣之為物,不可不覈,若以後世理氣之説渾合言之,則大不可也。原夫吾人之所以生養動覺,惟有血氣二物。論其形質,血粗而氣精,血鈍而氣鋭。凡喜怒哀懼之發,皆心發為志,志乃驅氣,氣乃驅血,於是見於顔色,達於四體。志者氣之帥也,氣者血之領也。故孔子論好色好鬥之理兼言血氣,而孟子論不動心之理單言氣,以氣之為物驅駕血液,其權力次於志也。故孟子自注曰:氣者體之充。夫充於體者何物?非他,氣也。是氣之在人體之中,如游氣之在天地之中。故彼曰氣,此亦曰氣,總與理氣之氣不同。理氣家凡有形質者謂之氣。
趙曰:志為至要之本,氣為其次焉。○毛曰:此次字如毛傳‘主人入次’、周禮‘宫正掌次’之次,言舍止也。小注謂‘志是第一件,氣是第二件’,則志氣不容列等第。○鏞案:毛説大謬。凡不動心之法,特志為首務,無暴氣為次功。能斯二者,則庶可不動。故曰志第一,氣次焉。毛説其當於理乎?
趙曰:暴,亂也。○集曰:亦不可不致養其氣。程子云:無暴亂其氣。○陳曰:集注謂‘致養其氣’,即無暴。氣發得暴,失養故也。○鏞案:暴者,急也,疾也。不動心之法,先當持其志,使之寧静,於是制其氣,勿令急疾,然後喜怒憂懼乃不必形于色,而成敗利鈍、死生禍福有不足以動其心者。‘無暴’之暴字尤是至要之訣,而舊説訓之為‘亂’,集注都無明説,今人皆讀之為‘自暴自棄’之暴,豈可通乎?○陳潛室‘發得暴’三字已得此意。疾風謂之暴風,讀之當如此。○程子‘四勿箴’曰‘發禁躁妄,内斯静專’,此正是無暴其氣。
趙曰:行而蹶者,氣閉不能自持,故志氣顛倒。○集曰:蹶,顛躓也。○鏞案:許慎説文,蹶者,跳也。蹶者趨者,謂躍者走者也。方躍方走者,其心不能寧静,是以氣動之,故心亦隨動也。行而顛躓者本非氣動,又與趨者不成比對,恐非本旨。趨者,前行急也;躍者,上行急也。
趙曰:丑問孟子才志所長何等。釋‘夫子惡乎長’。○集曰:丑復問孟子之不動心所以異於告子。○鏞案:告子不得於言,勿求於心,我知言;告子不得於心,勿求於氣,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一言一氣,彼我相照。所以然者,心不直則氣不旺,氣不旺則辭不壯。此所以所講者不動心,而養氣知言為之樞紐也。此一篇之要旨。
趙曰:我聞人言,能知其情所趨。集意亦大同。○鏞案:知言者,知言語之本在心也。詳論在下。
趙曰:〔言能養道氣而行義理,常以充滿五臟。若其無此,則腹腸飢虚,若人之餒餓也〕[15]。〔○集曰〕[16]:餒,飢乏而氣不充體也。言人能養成此氣,則其氣合乎道義而為之助,使其行之勇決,無所疑憚;若無此氣,則其一時所為雖未必不出於道義,然其體有所不充,則亦不免於疑懼,而不足以有為矣。○朱子答吕子約書曰:若如來喻,以‘是’為指道義而言,若無此道義,即氣為之餒,則孟子於此亦當别下數語,其下亦不須更説‘是集義所生’矣。○鏞案:朱子之意以為無浩氣則體餒,吕氏之意以為無道義則氣餒,此一訟案也。竊嘗思之,體餒非君子之攸憂也,唯是集義積善之功有所不至,則内疚外怍,苶然自沮,氣為之餒,是乃君子之所恥也。孟子以集義為生氣之本,而朱子以養氣為行義之助,其先後本末似顛倒也。原夫浩然之氣,不可徒生,不可强養,唯是由道行義,日積月累,則心廣體胖,俯仰無愧。於是乎貧賤不能戚,威武不能屈,以至於氣塞天地。若有意養氣,以氣為業,則除了呴嘘呼吸,熊經鳥伸,無所事於養氣也。揠苗助長之戒正在於此,‘非義襲取’之句亦以申明此義,不知朱子何故而固拒吕説也。配者,合也。謂浩氣須道義以生,須道義以養,不能相離也。○公牧云:浩氣與充體之氣似不同。浩氣既是合道義之物,則非所以肥瘠强痿,豈可曰體無是則餒乎?
趙曰:集,雜也。密聲取敵曰襲。○集曰:集義,猶言積善。○鏞案:浩然之氣非一朝之所能生,必積仁累義,養之無害,然後其氣乃成。趙注非矣。此氣既是道義所成,視上‘志、氣’之氣又超一層,則似不當名之曰氣。然神形妙合,肥瘠相關,心廣則體胖,慾盛則眸眊,美在中則睟面而盎背,愧在内則汗出而色赧,皆神形妙合之明驗也。今日行一義,明日行一義,義之既積,氣以之養,是其體力之廣大雖可以塞天地,而其妙合之所常寓終不離於形軀之内,斯其所以名氣也。
趙曰:言人行仁義之事,必有福在其中,而勿正。○集曰:‘正,豫期也。’春秋傳曰‘戰不正勝’是也。公羊傳僖二十六。○鏞案:正者,射者之期乎中鵠也。齊風曰:‘終日射侯,不出正兮。’孔疏云:正大於鵠。周禮‘射人’云:王射三侯五正,侯射二侯三正,孤卿大夫一侯二正。皆以射之所中為正也。大射儀鄭注云:正者,鳥名。齊魯之間名題肩為正,鳥之捷黠者。‘遂命量人’注。射之難中,以中為雋,故射取名焉。春秋傳之以正為期,其本在是也。○此節乃養浩氣之玄訣也。浩然之氣不可襲而取之,但積道義,任其自然,是本法也。若當有事之時自期自必要發浩然之氣,是所謂揠苗也。故孟子戒之曰:必於有事之時勿先設正,句。但於心内勿忘正直底道理,心勿忘。切勿助長以犯揠苗之病,此養浩氣之法也。旨哉,妙哉!非躬行心得者,何以與是!○趙注忽為徼福求福之説,迂陋甚矣。○紘父云:强發浩氣者,犯虚憍之病。
趙曰:四者之類,我聞能知其所趨。引賓孟、驪姬、豎牛之等。○集曰:其心明乎正理而無蔽,然後其言平正通達而無病。○鏞案:告子不得於言,勿求於心;孟子不得於言,必求於心,此其所以相反也。詖淫邪者,言之有失者,所謂不得於言也。即言之詖而知其心之有所蔽,即言之淫而知其心之有所陷,即言之邪而知其心之有所離,所謂不得於言,必求於心也。心不直則氣不旺,氣不旺則辭不壯,此必然之理。而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此決然非理之言。言者,心之旗中,告子分為二物,豈可通乎?孟子知浩然之氣生於心直,通鬯之辭亦生於心直,故曰‘我知言’,故曰‘我養氣’。今人讀此章,不知言氣二者之上下通貫,何以解矣。○明理不足以知言,必其心秉義正直,無所蔽陷,然後乃無詖淫之病。如浩然之氣生於集義,不可作明理説。
趙曰:人君有好殘賊嚴酷心,必妨害仁政。○集曰:知其心之失,又知其害於政事。○鏞案:生於其心者,言也;發於其政者,亦言也。政,大事也;事,小政也。孫奭正義引冉子退朝,孔子問晏之語。詖淫之言生於其蔽陷之心,以害其政事,下篇先言害事,後言害政,宜與此參看。此所謂一心為萬事之本也。心有病,則不得發無病之言;言有病,則不得行無害之事。萬言萬事之本在於一心,惡得云‘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乎?故自説而自斷之曰:聖人必從吾言。
趙曰:丑見孟子但言不能辭命,故曰‘夫子既已聖矣乎’。○集曰:此一節,林氏以為皆公孫丑之問,是也。○鏞案:舊説自‘宰我’以下承上作孟子言,惟‘然則’以下八字為丑之言,故朱子正之。○説辭者,賓主論説之辭,子貢對吴太宰嚭之類是也。辭命者,鄰國朝聘之所用,大夫專對曰‘辭’,到彼國隨所問而對者。國君致辭曰‘命’。所以命使臣。論語曰‘辭達而已’、曰‘為命,裨諶草創之’,春秋傳曰‘大夫受命不受辭’,皆此物,非尋常言語之謂也。‘説辭’之説,或謂音税亦可也。惟善言德行,乃私室論道之言。○公孫丑知孟子平日善言善辯,莫知其所以然。乃今聞孟子之言,覺孟子以心直之,故善於言辯,於是嘆服,曰:‘夫子既聖矣乎?’
集曰:孟子能知言,又善養氣,則是兼言語德行而有之,豈不既聖矣乎?○鏞案:恐不然也。孟子平日善言善辯,公孫丑之所知也。丑猶不以善言為聖者,不知言出於心也。今聞孟子之言,乃知言不可以徒善,必其心志正直積義,然後發為言語者乃無疵病,然則善言者其養心可知,豈非聖人乎?辭命,孔子亦未自許,而孟子之善言善辯衆所共知,故引孔子之言,以證孟子之聖。○孟子自説知言,未嘗自説善言,烏得以知言為善言乎?況自‘何謂知言’以下,所論皆言語之事,而忽引先天浩然之氣謂孟子兼言語德行而有之,豈可通乎?浩氣豈德行乎?況顔閔之善言德行,亦重在善言,不在德行,今云孟子兼德行,亦贅矣。況兼四子者,孔子也,孔子兼此四子言語之才,而猶云‘辭命則不能’,所以證孟子之聖。今乃以孟子兼四子之長,則已隔一嶺而越一川矣。此段不敢從。
趙曰:汙,下也。言三人雖小汙不平,亦不至阿其所好。○麟曰:老泉‘三子知聖人汙論’,誤以汙字為句。趙岐謂孟子知其言大過,故貶謂之汙下,亦非孟子之意。
‘仁則榮,不仁則辱’章
趙曰:行仁政則國昌而民安,得其榮樂。○鏞案:榮者,華鬯也;辱者,屈折也。易例震為仁,巽為不仁;震為敷蕃,巽為撓屈。故否之大象曰:‘不可榮以禄。’
趙曰:殷王太甲言,天之妖孽,尚可違避。〔譬〕[17]若高宗雊雉、宋景守心之變,皆可以德消去也。自己作孽者,若帝乙慢神震死,是為不可活。○蔡曰:天作孽,如水火盜賊之災。至於姦盜詐僞以失其身者,是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而舉天地之間皆為牢獄也。○鏞案:‘天作孽’,趙注好;‘自作孽’,蔡説好。
‘尊賢使能,市廛而不征’章
趙曰:不横税賦,若履畝之類。○鏞案:助而不税者,春秋魯人初税畝,其後遂為列國之通制,故孟子言之。趙注不可没。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
趙曰:非惡有不仁之聲名。○朱子曰:惡其聲,是惡被不救人之名。○鏞案:集注宜補。
趙曰:無此四者,當若禽獸,非人心耳。○集曰:人若無此,不得謂之人。○鏞案:趙注禽獸之説必不可删没,而宋元以來無此説者。宋元諸先生皆以四端為本然之性,而又以本然之性為人物之所同得,故不欲云禽獸無此心。此古今學術不同處。
趙曰:端者,首也。人皆有仁義禮智之首,可引用之。○孫曰:人有惻隱之心者,是仁之端本起於此也;有羞惡之心者是義之端,本起於此也;有辭讓是非之心者,是禮智之端本起於此者也。惻隱四者,是為仁義四者之端本也。○集曰:端,緒也。因其情之發,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見,猶有物在中而緒見於外也。○蔡季通云:端乃是尾。○陳曰:比[18]之繭絲,外有一條緒,便知得内有一團絲。○鏞案:仁義禮智之名成於行事之後,故愛人而後謂之仁,愛人之先,仁之名未立也;善我而後謂之義,善我之先,義之名未立也;賓主拜揖,而後禮之名立焉;事物辨明,而後智之名立焉。豈有仁義禮智四顆,磊磊落落,如桃仁、杏仁伏於人心之中者乎?顔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明仁之為物成於人功,非賦生之初天造一顆仁塊插于人心也。克己復禮之時,豈不費許多人力乎?孟子曰‘舍魚而取熊’、‘舍生而取義’,明一生一義皆在彼處,我得就彼揀擇,舍其短而取其長也。若於賦生之初原有一顆義塊插在心内,則又安得舍之取之乎?禮曰‘春秋教以禮樂’,若禮在心,何以教矣?禮曰二十始學禮,若禮在心,何以學矣?甯武子邦有道則智,若其天賦之性原有此智,則邦無道時又惡能拔其智而去之乎?孔子曰‘仁者不憂,知者不惑’,苟使天賦之性原有仁智,則人人皆不憂不惑,仁者智者顧何以别有色目乎?凡五經、四書其有仁義禮智之字者,逐一點檢,莫不如此,余不暇更僕而數之也。仁義禮智,知可以行事而成之,則人莫不俛焉孳孳冀成其德;仁義禮智,知以為本心之全德,則人之職業但當向壁觀心、回光反照,使此心體虚明洞澈,若見有仁義禮智四顆依稀髣髴受我之涵養而已,斯豈先聖之所務乎?知事父孝為仁,則温凊滫瀡便當朝夕著力,謂天地生物之心為仁,則惟瞑目端坐而已;知事君忠為仁,則匡拂扶持便當奔走竭力,謂東方木德為仁,則惟土木形骸,自命曰燮理陰陽而已;知牧民慈者為仁,則懷綏惠恤便當恪恭致力,謂滿腔子一團和氣為仁,則惟默然無語,閉門涵養而已,其功績之所成就豈不萬倍以相懸乎?有子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孔子曰:‘為仁由己。’曾子曰:‘堂堂乎張也!難與並為仁矣。’仁本在内之理,則何以謂之‘為仁’?為,猶作也。用力行事之謂為也,著手圖功之謂為也。在心之理,何以著手而用力乎?總之,端也者,始也。物之本末謂之兩端,然猶必以始起者為端,故中庸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端之為始,不既明乎?禮曰‘君子問更端,則起而對’,更端非復問之始乎?春秋傳曰‘履端(乎)〔於〕始,序則不愆’,杜注云:‘步歷之始,以為術之端首。’晉書云:履端元日,正始之初。端之為始,不又明乎?物之頭尾實為兩端,皆可名端,然其在書傳,以頭為端者更多其文:鄉射禮曰‘主人〔坐〕[19]奠爵于序端’,則注者謂之序頭;鄉飲禮曰‘司正升立于席端’,則解者謂之席頭;又凡筆頭曰筆端,舌頭曰舌端,見韓詩外傳。杖頭曰杖端,見後漢書禮儀志注。牆頭曰牆端,孔平仲詩云:蓼花抽穗出牆端。屋頭曰屋端。范成大詩云:一株獨成長,蒼然(端齊屋)〔齊屋端〕[20]。凡以頭為端者不可勝數,烏得云尾為端乎?惻隱之心發于内,引而長之則可以行仁政,惻隱之心非仁政之所始乎?辭讓之心發于内,引而長之則可以行禮法,辭讓之心非禮法之所始乎?羞惡之心為之本,而伯夷之不事汙君,其末也;是非之心為之頭,而展禽之不祀爰居,其尾也。譬之絲然,惻隱之心為絲團,而解之繅之可以為孝弟、可以惠鰥寡,孰為其本,孰為其末,孰為其頭,孰為其尾?四端之義,孟子親自注之曰:‘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兩個始字磊磊落落,端之為始亦既明矣。四端為四事之本,故聖人教人自此起功,自此肇基,使之擴而充之。若於四端裏面又有所謂仁義禮智者隱然潛伏為之奥主,則是孟子擴充之功舍其本而操其末,放其頭而捉其尾,遮斷了一重真境,原不能直窮到底,所謂‘隔靴而爬癢,鑿井而未泉’,豈可曰知本之學乎?且此四端可曰心,不可曰性;可曰心,不可曰理;可曰心,不可曰德:名不可不正也。此係進德修業者不可不明辨處,余昔聞之於師友。○趙注十七字,字字金石,點點珠玉,誠一毫無憾。改首為尾,改引用為發見,於是乎本末易矣。
‘矢人函人’章
趙曰:里,居也。仁,最其美者也。夫簡〔擇〕[21]不處仁,為不智。○集曰:里有仁厚之俗者,猶以為美。人擇所以自處而不於仁,安得為智乎?○論語集注曰:里有仁厚之俗為美。擇里而不居於是〔焉〕,則失其是非之本心。○陳曰:孔子之意本言擇里,孟子引之以證擇術,微有不同。集注於此只以孟子之意釋孔子之言,故與語注小異。○鏞案:孔子言擇里,孟子引之以證擇術,無是理也。里者,人所居也。里一字為句。人所居,惟仁為美,所謂‘人之安宅’也,豈擇里之説乎?孔子本言擇術。詳見余論語説。
趙曰:為仁則可以長天下,故曰天所以假人尊爵也。○集曰: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得之最先,而兼統四者,所謂元者善之長也,故曰尊爵。○鏞案:天道以德之善惡為尊卑,如人道以爵之高下為尊卑。人苟仁矣,其位之為士為庶,天所不問,豈非天之尊爵乎?若以為天地生物之心,又以為本心全體之德,則洪匀賦予本無不均,人人腔内皆具天地生物之心,林林總總,無一而非得天之尊爵者也,豈可通乎?人之為物,欲仁則仁,不欲仁則不仁。故仁者為功,不仁者為罪;仁者可褒,不仁者可貶。若仁為本心全體之德,則人雖欲離仁不居,其可得乎?闕黨不知長幼,互鄉難與接言,市廛有賈衒之俗,學校習俎豆之禮,是四里者皆不在吾身之内,故我得擇其一而居之。仁與不仁亦不在吾心之内,故我得以意揀擇,舍此取彼。若仁在本心,則離不得矣,何以擇矣?
集曰:因人愧恥之心而引之使志於仁也。○鏞案:經曰‘莫如為仁’,為,猶作也。為者,行事也。朱子以仁為天地生物之心、本心全體之德,則為仁二字不可解,故解之曰:‘志於仁。’志於仁,豈為仁乎?譬如農然,孟子欲令人一手執耒,一足蹈耟,墢土向前去,有人在傍曰:‘我志於農。’斯兩人所為同乎,不同乎?
‘伯夷、柳下惠’章
趙曰:伯夷孤竹君之長子,讓國而隱居者也。○又曰:殷之末世,諸侯多不義,故不就之,後乃歸於西伯也。○鏞案:此注高古,非後世儒者所能道也。史記伯夷傳稱:叩馬而諫武王,天下既宗周伯夷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遂餓而死。今人習見此文,惟知伯夷避周而隱居。趙邠卿生於西京,不必尊信史記,故曰‘讓國而隱居’,明伯夷隱居在讓國之後、歸西伯之前,非避周而隱居也。今詳論語、孟子所論伯夷諸事,皆史記所闕;而叩馬採薇諸事,又於孔子、孟子之言都無影響,恐非實録。微子受封而不恥,箕子陳道而不疑,何獨伯夷叩馬而諫,採薇而食,以至餓死乎?古者師行誠有載主之法,然有載遷主,無載新主。況周人虞而立主,殷人練而立主,未葬,無立主之法也。夫既曰‘父死不葬’,又曰‘載木主,號(曰)〔為〕[22]文王’,豈當於理乎?‘叩馬’一段原是白撰,余仲氏巽庵先生作伯夷傳解,段段劈破,節節中窾,史遷復生,無以置對,今不疊述。○伯夷避紂,居北海之濱。不惟避紂,並避當時諸侯。蓋以當時諸侯多染紂惡,故不肯立朝,惟西伯是歸耳。
〈引證〉 孔子曰: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矣)〔也〕。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于今稱之。其斯之謂與?○鏞案:齊景公兄弑而弟立,伯夷、叔齊兄讓而弟逃,明隱居行義本在讓國之後,故孔子必與齊景公並稱也。讓國而失禄,所以餓也。
〈引證〉 論語曰: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鏞案:孔子於此結之曰‘我則異於是’,則所謂‘君子不由’也。然孔子不明言隘與不恭。
趙曰:柳下惠,姓展,名禽,字季。柳下,其號也。○集曰:柳下惠,〔魯大夫〕展禽,居柳下而謚惠也。○論語集注曰:柳下,食邑名。○趙惪曰:春秋傳注,柳下惠,氏展,名獲,字禽柳下是所食之邑名,謚曰惠展無駭之後。見通考。○毛曰:趙注有誤。名獲見國語,字禽見左傳,又字季見國策、莊子,謚惠見列女傳。是禽與季皆是字,而趙注以禽為名,是名、字且誤,何況其號?左傳孔疏云:‘季是五十字,禽是二十字。’○又曰:集注其云食邑見左傳孔疏,居柳下見莊子注,然總不知出何書。且魯地並無柳下一名,嵇康鍛柳下在河内山陽縣,然亦非地名。若號則非居非邑,益不可解。○鏞案:柳下惠雖曰公族,本是遺逸,中經窮厄,三仕三黜,未或安富,未必有食邑。古者東門遂、西門豹、東郭賈、南郭且于、哀六年。北郭子車、襄廿八。東里子産、大陸子方哀十四。之類,皆以所居而得名。唯延州來季子或稱延陵季子,先儒以為采邑之名,不知何據。
‘天時不如地利’章
趙曰:天時,謂時日、支干、五行、旺相、孤虚之屬。○孫曰:古之用兵者,莫不布策挾龜,迎日計月,望雲占風,觀星侯氣,以察吉凶,以明利害。○又曰:孤虚之法,以一畫為孤,無畫為虚,二畫為實,以六十甲子日定東西南北西方,然後占其孤虚實,而向背之,即知吉凶矣。又如周武王犯歲星以伐商魏太祖以甲子日破慕容。凡用師之道,有太史以抱天時、太師執同律之類是也。○鏞案:易曰,聖人‘先天而天(不)〔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先天者,不卜不筮而行之也;後天者,卜日筮日而行之也,聖人之奉天時不過如此。卜筮之法,假如行軍,則先以人謀定某月某日,乃詢卜筮占其吉凶,吉則曰‘得天時’,整旅行師,凶則已之。晉趙鞅卜救鄭,遇水適火,史龜曰:‘是謂沈陽,可以興兵。’哀九年。鄭皇耳卜侵衛孫文子獻兆曰:‘兆如山陵,有夫出征。’襄十年。所謂天時,不過如此。故曲禮曰,卜筮者,‘先聖王之所以使民信時日、畏法令也’。不卜不筮,但執甲乙丙丁子丑寅卯曰吉曰凶、曰虚曰實,此後世讖緯之家妖邪罔誕之術。孟子豈以是為天時哉?石
言於子囊曰:‘先王卜征五年,歲習其祥。’襄十三。天時之難得如此。○古者甲子乙丑但以紀日,不以紀年,自漢武帝太初元年甲子以後始以紀年。其後轉轉訛誤,以之紀月,以之紀時,於是所謂孤虚旺相之法,千枝萬葉,東掁西觸,又非特趙邠卿之時而已。漢時卜筮亦用飛伏之法,無復紹天明之義。故王制曰‘假於鬼神時日卜筮以疑衆,殺’,與曲禮所言其法相反。今之為國者宜一遵王制。○月令曰:孟春不可以稱兵,季夏不可以起兵,孟秋選士厲兵,以征不義。此亦天時之説,豈必孤虚旺相哉!
〈引證〉 荀子云:荀卿與臨武君議兵於王前,臨武君曰:‘上得天時,下得地利,此用兵之要術也。’
‘自齊葬於魯充虞敦匠事’章
趙曰:孟子仕於齊,喪母,而歸葬於魯也。○郝敬曰:孟子自齊葬于魯,反于齊,一似將葬而始歸,裁葬而即出,不終喪而為齊卿者,此是何解?禮,凡尊者有賜,必明日往拜,惟喪禮則斂之,明日但拜君命及衆賓,而不拜棺中之賜,故贈襚之賜拜于葬後。是時孟子仕齊喪母,齊王必以卿禮來贈含襚,而孟子以棺中之賜,不即往拜,至三月歸葬之後,然後反齊而拜王之賜。然又不至齊而止於嬴者,禮,衰絰不入公門,‘大夫去國,逾境,為壇位,望鄉而哭’,此喪禮也。今自魯至齊,遂于境上嬴邑為壇位,成禮而畢,然後反魯。○毛曰:據夏商之制,臣有父母之喪,則三年不呼其門。故曾子曰:‘夏后氏既殯而致事,殷人既葬而致事。’謂即有未了之事,亦于葬後盡致之。惟周人不避金革,而再期之後即可從政。毋論孟子客卿,原無未了之事,即寇戎金革,不涉先生。且殯次門内,葬次門外,亦居喪要禮,孟子方教滕文行古制,居廬不言,豈有身甫三虞而即可離門内外者?又云:嬴在齊南,去齊都三十餘里,即春秋所稱‘公會齊侯于嬴’者。果是拜賜,亦不當如是之遠也。○鏞案:孟子是時母子居齊,母死反葬於魯,又反哭于齊,事實平正,本無可疑。郝説穿鑿甚矣,所引禮例亦皆謬誤。毛既辨之,今不贅。毛説甚長,今只録其半。
趙曰:敦匠,厚作棺也。○集曰:充虞嘗董治作棺之事。○鏞案:敦,厚也。又敦,迫也,見邶風釋文。然則音墩。又敦,治也,魯頌云:敦商之旅。然則音堆。從舊説則讀當音墩,而從集注則似墩似堆,未可定也。董者,督迫也。治者,治事也。既云董治,則兩義相牽,未可定也。○孟子答充虞之問全以厚薄為説,故舊説如此。然詳玩上句,前日不知虞之不肖。當從集注,讀當音堆。
趙曰:從天子至於庶人,厚薄皆然,但重累之數、牆翣之飾有異。○鏞案,喪大記曰:‘君大棺八寸,屬六寸,椑四寸;上大夫大棺八寸,屬六寸;下大夫大棺六寸,屬四寸;士棺六寸。’檀弓曰:‘夫子制於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椁。’趙簡子曰:桐棺三寸,下卿之罰。見(在)〔左〕傳[23]。家語曰:‘孔子之喪’,‘桐棺四寸,柏棺五寸’。雖諸文參錯,自天子達於庶人壹是皆以七寸為法,恐無是理。墨子曰:‘古聖王制〔為〕[24]葬理之法曰,棺三寸,足以朽體。’墨蓋欲自天子達於庶人通用三寸,亦無是理。大抵孔子封其父墳,其崇四尺;鯉也死,有棺而無椁,聖人也。孟子所秉似與孔子不同。
趙曰:我聞君子之道,不以天下人所得用之物儉約於其親。言事親竭其力者也。論語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可謂孝也已!○集曰:所當得為而不自盡,是為天下愛惜此物,而薄於吾親也。○鏞案:事親竭其力者,農夫之類也。古人以農夫謂之小人,安得以君子為農夫乎?趙説非也。余謂凡聖王立法立制使民不得逾者,為天下慮也。孟子之意,蓋曰君子不以慮天下之故自儉其親,蓋其所秉與孔子不同,未敢從也。論語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者,所以戒三家之僭禮逾法也。趙引此文,亦是疑孟之意。○以即境,則桐棺三寸亦足以拒土;以遠慮,則豈得以七寸之厚免土之親膚哉?熟讀檀弓一篇,可知孔子所秉。若孟子治母喪,其衣衾棺椁必有逾禮者,故今有充虞之疑,後有臧倉之譖。
‘沈同問燕可伐’章
趙曰:子噲不以天子之命而擅以國與子之。○鏞案:後儒皆謂孔子尊周孟子不尊周。今觀此章,孟子春秋之義嚴於斧鉞,勸諸侯行王政,罪諸侯違王命,兩義雙行不相悖也。故繼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
‘齊人伐燕’章
舊本連上為一章,集注分為二章。恐舊本為是。雖通下章而為一,亦無不可。
‘燕人畔,周公、管叔’章
集曰:武王立紂子武庚,而使管叔與弟蔡叔、霍叔監其國。○毛曰:經傳並無三叔監殷事,惟大誥書序有云三監叛。前儒因春秋傳有‘周公(痛)〔弔〕[25]二叔之不咸’及‘管蔡啓商,惎間王室’語,疑蔡叔亦同監殷。故孔安國注書序始云:三監者,管蔡與商。而漢書地理志遂謂管、蔡、武庚三分邶鄘衛之地,而各尹之,以為監即尹也。夫武庚殷也,以殷監殷固已謬矣,且管蔡未嘗分鄘衛也。世家云:封鮮于管,封度于蔡。杜預謂‘管在滎陽’,世本謂汝南上蔡即叔度封國,況霍叔則並無闌及者。其後鄭氏作詩譜,據蔡仲之命謂霍亦流言,因以霍代商,竊補三數。而前儒非之,謂監殷、流言本是兩事,流言有霍,而監殷何有?○又曰:周禮施典之官顯有牧、監、參、伍、殷、輔六名,牧、監以諸侯為之,參、伍、殷、輔則以各國之大夫士為之,皆統制之官,即監官也。史記作衛世家認監作輔,有云:武王恐武庚有賊心,使管叔、蔡叔傅相之。夫傅相,漢官,置之諸侯王之國,如所云膠東相、長沙王傅者,即輔也,未有二叔為武庚輔者。監殷本牧、監之職,而誤以殷輔當之也。蓋監,所以監視諸侯者,然即推諸侯為之。九州一千八百諸侯,每州立方伯統領其事,春秋傳謂之九伯,王制除王畿謂之八伯,尚書多方謂之胥伯,然總謂之牧,曲禮‘九州之長入天子之國曰牧’是也。乃自牧而下,又有卒正、連帥、屬長三等官,多方謂之‘小大多正’。自牧而上,又有王朝之二伯一等官,春秋傳謂之分陝之伯,曲禮謂之‘五官之長,曰伯’,總監官也。管叔之監祇是連帥、正長,僅監殷墟諸國者,其官在牧下。而周禮建牧之後即繼曰立其監,一似立監之名專指連帥、正長三等官者。然且三監之稱雖以三等得名,顧自昔有之。王制記商制云:‘天子使其大夫為三監,監于方伯之國,國三人。’惟商制無二伯,但以王大夫三人監方伯國。而周制則特設二伯于王畿,即以連帥、正長三等官襲三監之名。且連帥、正長合不下數十餘人,所謂‘小大多正’者,而總名三監,是初以三人為三,而繼即以三等為三,多官稱三監,一官亦得稱三監。管不必蔡,何論有霍?○又曰:三代事迹至宋一變。天下學者皆知有武王封康叔、周公避東郊、召公辭官、周公留後諸事,牢不可破。若三叔監殷,則尤百口不能争者。○鏞案:三監者,官名也。堯之四岳,未必是四人;秦之五大夫,趙嬰未必是五人;漢之壺關三老,董公未必是三人。始以三人之故名曰三監,其後官不必備,猶稱三監。先儒必求三人以充三額,或使武庚自監其身,或使霍叔引入冤獄,其後梅賾僞造尚書霍叔竟為庶人,三年不齒,見蔡仲之命。冤甚矣。詳見余尚書説,今不贅。○毛氏三等之説亦是謬義,三監之法當從王制。
趙曰:周公惟管叔弟也,故愛之;管叔念周公兄也,故望之。親親之恩也。○集曰:‘管叔武王弟,周公兄也。’又曰:‘周公乃管叔之弟,管叔乃周公之兄。’○毛曰:史記世家曰,文王有同母十子,一伯邑考,二武王發,三管叔鮮,四周公旦。然而孔安國注金縢,謂周公攝政,其弟管叔及蔡叔、霍叔放言於國,以誣周公。張南士謂此事有可疑者三:周公稱公,而管叔以下皆稱叔,一;周公先封周,既又封魯,而管叔並無畿内之封,二;周制立宗法以嫡,弟之長者為大宗,周公、管、蔡皆嫡弟,而周公為大宗,稱魯宗國,三。若尚書孔疏釋流言所起,謂殷法兄終弟及,三叔疑周公為武王之弟,有次立之勢。則亦以周公次武王,其弟及與殷法合,故流言。則趙氏所注非無據也。○鏞案:孟子、史記兩相符合,則管叔之為第三、周公之為第四無復可疑,豈得以趙邠卿、梅仲真二注易其序次乎?毛所謂孔注即是梅傳。張南士設三難,亦殊未然。公者,公侯之爵名也;叔者,伯叔之序名也。第三以下皆可稱叔,故周公原稱叔旦。管蔡世家云,武王‘封叔旦於魯’。魏文帝策命孫權曰:‘叔旦有夾輔之勳。’又如畿内之封,或無地可封者,第於畿内食以一邑;或將受外封,而留輔天子者,先受采邑。管叔既受外封,又不留輔,則其無内邑,理所固然,又何封之可索乎?至於立嫡為大宗者,此是鄭玄謬義,本無經據。同姓之盟謂之宗盟,見左傳。同姓之國謂之宗國,滕文公。其例相同,何得以吾宗國三字遂伸鄭義乎?詳見喪期别。然且管叔無後國絶,設如鄭玄之法,亦必移宗于魯國周公為弟,何足疑乎!○齊桓公殺兄以定國,周公殺兄以定天下。彼私此公,雖若霄壤,孔子謂桓公正而不譎。帝王家有義斷之法,與私家不同。
‘去齊宿於晝’章
趙曰:晝齊西南近邑。○麟曰:水經注云,澅水出時水,東去臨淄城十八里,所謂澅中也。俗以澅水為宿留水,以孟子三宿出澅。當作畫。後漢耿弇‘進軍畫中’,史記‘畫邑人王蠋’,通鑑作畫邑。○鏞案:此章下章凡‘宿晝、出晝’皆作晝,傳寫之誤豈至是乎?‘宰予晝寢’,後人改作畫寢,亦此一類。
趙曰:繆公尊禮子思子思以道不行則欲去。繆公常使賢人往留之,説以方且聽子為政,然後子思復留。泄柳、申詳亦賢者也,繆公尊之不如子思,二子常有賢者在繆公之側勸以復之,其身乃安矣。集義亦大同。○鏞案:古今之注皆可疑也。君子去留惟係用舍,實不聽用,而但使説客誘之以方且聽用,則子思信聽其言,回心復留,有是理乎?君子去留惟視君心,君實無欲留之心,而常有説客在於君側勸以復之,則申泄倚此為勢,安身不去,有是理乎?況孟子明云繆公於子思不能悦賢,不能養賢。萬章下。‘臺之無餽’,趙注以為繆公愠而絶之,則繆公、子思之有始無終明矣。泄柳、申詳之閉門逾垣,又是孟子親口所言,則子思、申、泄都不能畢竟安身。今以注説觀之,則有若三子賴此而終安者,然豈不違於實乎?永樂大全載語類問答及輔氏之説,皆不鬯曉;陸氏本載顧麟士、蔡清諸説,仍無正義。○易曰:‘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孟子曰:‘君子之戹於陳蔡〔之間〕,無上下之交也。’人君得賢共國,必有下交;君子得君行道,必有上交。’易曰:‘拔茅連茹,以其彙。’泰者,天地之交也。天地之交,非上下之交乎?孔子仕於魯,蓋先之以由求;其適衛也,亦先之以由柴,而蘧瑗、史鰌、顔讎由諸人又為之先後焉,皆此義也。此章原於兩‘側’字絶句,而‘則不能’以下即下句也。孟子蓋云:魯繆公不能下交,其在子思之側者皆非繆公之人,如是也,故終不能安子思;臺無餽以後子思不安。泄柳、申詳不能上交,其在繆公之側者,皆非申泄之人,如是也,故終不能安其身。申詳無仕魯之文。我今孑然一身,客於齊國,都無上下之交,齊王何以安我?我亦何以安其身乎?我之去齊,不得已也。子為我慮,而曾不及子思,其可曰厚於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