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問對】
成均長徐相勛,癸卯五月。論語十二條。
問:論語子曰‘周監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又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聖人於此,必有一從之規,而由前則從郁郁之文,由後則從先進之野者,何歟?
禮樂之道,有質有文,而所損益可知也。夏商禮樂,至周大備,則其視二代文矣,而其視後進質矣。後進之禮樂,其文太過,不若先進之尚質。則前之從郁,欲損其質也;後之從野,欲損其文也,此夫子所以文質得中而所從歸一也。其曰先進者,亦以周為言者歟。
問:論語‘子所雅言:詩、書、執禮’,而至於‘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乃不言書而言樂者,何歟?
詩、書、禮,是夫子所常言,然至於為學之序,有先後始終之節目,則始於詩,中於禮,而樂乃成終之事也。有非書所可成之也,故不言書而言樂也歟。
問:論語曰‘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死臣十人”’,十人多於五人明矣。而夫子乃以為唐虞之際於斯為盛者,何歟?
舜之臣五人,特舉其大者言,其餘夔龍輩二十二人、元凱等十六人,人才之盛,曆代所不及。而周之臣曆数枚舉,並邑姜為十人,則是所謂才難也。況周之治遜於唐吴,而稷契之賢勝於閎散輩,則豈可以十多五少論其盛不盛乎?此夫子所以必以唐吴為盛也。
問:論語子張問崇德。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樊遲問崇德。子曰:‘先事後得,非崇德歟?’夫忠、信、義,即德之謂也。事與德名目各殊,而在子張則直辭以告之,在樊遲則回轉其語以告之,何歟?
子張則内不足,故以‘主忠信’直告之;樊遲則近於利,故以‘先事’字委告之。一以勉其進,一以救其失,各隨其人而告有不同者歟。
問:論語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君子日用云為之間,何者為文?何者為質耶?文與‘學文’之文,質與‘形質’之質,同歟?異歟?
君子之所貴乎文質,無一勝之弊,有兩美之兼,乃所謂彬彬也。日用云為之間,二者並行而不悖,非一事質而一物文也。必欲分言之,則言為文而行為質,體為質而用為文也。文是‘儀文’、‘節文’之文,而非‘學文’之文;質是‘質朴’、‘質素’之質,而非‘形質’之質。然儀文、節文亦自學文中做得,質朴、質素亦從形質上養來,則似不可以同異論也。
問:‘論語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孟子曰“義之實,從兄是也”,從兄,即弟之事。而有子則為為仁之本,孟子則為義之實,其所以為仁為義之意,可得聞歟?’
分言之,則孝屬仁,弟屬義也;合言之,則孝兼弟,仁包義也。然則有子之仁之本,合言者也;孟子之義之實,分言者也。
問:論語子貢曰‘學不厭,知也;教不倦,仁也’,中庸曰‘成己,仁也;成物,知也’,學不厭,即成己也;教不倦,即成物也。而其為知為仁,若是相反者,何歟?
嘗考憲問篇‘君子道者三’,注尹氏有言曰:‘成德以仁為先,進學以知為先。’信哉言乎?子貢之先知後仁,以進學言也;中庸之先仁後知,以成德言也。知仁、仁知互相經緯,何相反之有哉?當在孟子問條。
問:論語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中庸曰‘成己,仁也;成物,知也’,先儒論‘四德’則曰‘仁義禮知’,又曰‘仁者,心之全德’,仁之為德明矣。豈其無彼此輕重之别?而今曰據、曰依,德與仁各文為工夫先後之序者,何歟?
先儒之曰‘心之德’,中庸之曰‘性之德’,蓋言其仁之全體也。夫德者,行道而有得於心者。則先據於德,然後道心不失也。又依於仁,然後德心可成也。此先後輕重之序,所以各立名目,以為心學之交養工夫也歟。
問:論語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大學曰‘有挈矩之道’,同一‘矩’字,而或先言心,或後言道,所謂矩者,果是心耶?道耶?
心與道一也。以心為矩,無以異於以道為矩。然夫子之心矩,不待挈而自合於矩也;大學之道矩,推以度而使合於矩也。‘心、道’之先後下字,豈不以是歟?
問:論語顔淵問為邦,夫子以四代禮樂、放鄭聲、遠侫人言之;中庸‘九經’章以修身、尊賢、親親之類言之;大學‘挈矩’章以好惡、得失、用人、理財〔言之〕[1];孟子陳王道以帛肉、庠序、井地言之。為邦也、九經也、挈矩也、王道也,均是治平之大法,而所言既各不同,則亦有輕重緩急之可言歟?若使王者取法,則何者為急先務耶?
四經治平之論,言雖殊而義則同,文雖異而道則一。九經即挈矩也,為邦即王道也,安有孰輕孰重、何緩何急之可言乎?若使王者取法,則舉一而該三,經此而緯彼矣。愚故曰:四經之論無非急先務也。
問:論語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中庸曰‘遯世不見知而不悔,唯聖者能之’。‘不知而不愠’,‘不見知而不悔’,有何差異,而彼稱君子此稱聖者歟?
論語之‘不愠’,中庸之‘不悔’,皆是夫子之言。而彼稱君子者,所以勉學者而可至也;此稱聖者,聖所以示自謙而不居也。君子、聖者俱為成德之名,則不愠、不悔安有差等之異乎?若以淺深論之,則不愠然後可以不悔,此君子、聖者之所以各稱也歟。
問:論語篇首以‘學而時習,不亦君子’始之,篇末以‘不知命,無以為君子’終之,可見其首尾相照,示人勉學之意深切矣。庸、學、孟子莫非聖人之書,則亦各有首尾照應、開闔起結之妙歟?
論語一書是答問記述之語,則有非開闔起結之可論,而獨於首末篇‘君子’二字相照應,蓋聖人教人,期至於君子,故始之終之必以此也。至若中庸,則‘誠’之一字,徹上徹下,而末章‘天載’之天字,與首章‘天命’之天相照應,古人所謂‘小中庸’是也。大學則三綱八條通貫一篇,而末章‘挈矩’二字,隱然與綱領字相照應。孟子則陳王道為一篇宗旨,而末篇以羣聖之統為五百年興王之期,則始以王道而終以王道又可見矣。聖人之書,何莫非本末兼該,旨義深切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