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淵第十二】
凡二十四章。
顔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顔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顔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劉炫曰:克,勝也;己,謂身也。身有嗜慾,當以禮義齊之。嗜欲與禮義戰,使禮義勝其嗜慾,身得歸復於禮,如是乃為仁也。言情為嗜慾所逼,已離禮而更歸復之。○見邢疏。○補曰:己者,我也。我有二體,亦有二心。道心克人心,則大體克小體也。一日克己,謂一朝奮發,用力行之。非謂一日而遂止。○孔曰:復,反也。饒云:克者,戰而獲勝之名;復者,失而復還之謂。○補曰:歸者,歸化也。詩云:豈弟君子,民之攸歸。天下歸仁,謂近而九族,遠而百姓,無一人不歸於仁。○補曰:由己,謂由我也。仁生於二人之間。父與子二人,兄與弟二人。然為仁由我,不由人也。非二人與共成之。○補曰:目,克己之條目也。克己為綱,四勿其目也。事者,專心專力以從事也。
馬曰:克己,約身。○范甯云:克,責也。○邢曰:劉炫云‘克訓勝也’。今刊定云:‘克訓勝也,己謂身也。謂能勝去嗜慾,反復於禮也。’○朱子曰:己,謂身之私欲也。○毛曰:劉炫之説,本揚子雲‘勝己之私之謂克’語。然亦謂勝己之私,必于己字下添‘之私’二字,未嘗謂己即私也。○案:孟子之没,道脈遂絶,籍滅于戰國,經焚于秦項,而高祖起於酒徒,文帝溺于黄老,於是宇宙折為兩段,若虹橋一斷,千巖鎖烟。武帝購書之後,殘編斷簡雖稍出人間,而千聖相傳之法已遥遥遠矣。漢儒説經,皆就文字上曰詁曰訓,其於人心道心之分,小體大體之别,如何而為人性,如何而為天道,皆漠然聽瑩。馬融以‘克己’為‘約身’,即其驗也。丹書曰:‘敬勝怠者吉,怠勝敬者凶。’明明敬怠二者皆在我身,而一勝一敗,視為仇敵。子夏見曾子,一臞一肥。曾子問其故,曰:‘出見富貴之樂而欲之,入見先王之道又説之。兩者心戰,故臞;先王之道勝,故肥。’淮南子。明明慾道二物心戰角勝,劉炫、朱子非無據而言之也。孟子以本心譬之於山木,以私欲譬之於斧斤。夫斧斤之於山木,其為敵讎也大矣。以己克己,是千聖百王單傳密付之妙旨要言。明乎此,則可聖可賢;昧乎此,則乃獸乃禽。朱子之為吾道中興之祖者,亦非他故。其作中庸之序,能發明此理故也。近世學者欲矯宋元諸儒評氣説理、内禪外儒之弊,其所以談經解經者,欲一遵漢晉之説。凡義理之出於宋儒者,無問曲直,欲一反之為務,其為一二人心術之病。姑舍是,將使舉天下之人失其所僅獲,昧其所僅明,滔滔乎為禽為獸,為木為石,非細故也。馬所謂‘約身’者,謂剋削奢靡,自奉儉約也。非禮勿視、聽、言、動,與自奉儉約,何所當乎?非禮欲視,故曰‘非禮勿視’;非禮欲聽,故曰‘非禮勿聽’;非禮欲言,故曰‘非禮勿言’;非禮欲動,故曰‘非禮勿動’。初若不欲,何謂之勿?句。欲也者,人心欲之也;勿也者,道心勿之也。彼欲此勿,兩相交戰,勿者克之,則謂之克己。自奉儉約,何與於是?富有四海,錦衣玉食者,將不得自與於四勿乎?説者謂克己、由己,同一‘己’字,譏朱子訓‘己’為‘私’,不得云‘為仁由私’。然大體,己也,小體亦己也。以己克己,何者非己?‘克己’之己,‘由己’之己,無相妨也。僖二十年左傳云:善敗由己,而由人乎哉?馬曰:‘一日猶見歸,況終身乎?’○邢曰:言人君若能一日行克己復禮,則天下皆歸此仁德之君也。朱子云:一日克己復禮,則一日天下歸仁;二日克己復禮,則二日天下歸仁。○又云:若一日克己復禮,則天下歸其仁;明日若不克己復禮,天下又不歸仁。○案:一日克己,謂一朝而遷善,立身乎禮法之場,非謂一日行之,而明日即復循私欲也。馬説其當於理乎?然且顔淵非人君,孔子告之以君德,而顔淵挺身當之,曰‘請事斯語’,非怪事乎?
〈引證〉 春秋昭十二年,楚靈王聞祈招之詩,不能自克,以及於難。仲尼聞之,歎曰:‘古也有志“克己復禮,仁也”。楚靈王若能如是,豈其辱于乾谿?’○案:克己復禮,本是古語,孔子再用之也。
〈引證〉 春秋莊八年書‘師還’。杜注云:‘善公克己復禮。’○史記平津侯傳,太后詔曰:内自克約而外從制。亦以克為約。○後漢元和五年,平望侯劉毅上書云:克己引愆,顯揚側陋。謂能抑己以用人。○後漢陳仲弓誨盜曰:觀君狀貌,不似惡人,宜深剋己反善。克作剋。○晉書:祖逖為豫州刺史,克己務施,不畜貲産。○北史云:馮元興卑身克己,人無恨者。○唐韓愈與馮宿書云:至此以來,克己自(解)〔下〕[1]。○案:此皆攻劉炫宗馬融者所蒐輯也。然其中兩義參錯,未必皆馬之援也。杜預於左傳‘克己復禮’之注亦云‘克,勝也’。
〈質疑〉 集注曰:仁者,本心之全德。○案:仁者,人也,二人為仁。父子而盡其分,則仁也;父與子二人。君臣而盡其分,則仁也;君與臣二人。夫婦而盡其分,則仁也,夫與婦二人。仁之名必生於二人之間。只一己則仁之名無所立。近而五教,遠而至於天下萬姓,凡人與人盡其分,斯謂之仁。即所云‘仁民’。故有子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孝弟為仁民之本。仁字訓詁,本宜如是。於是顔淵問仁,孔子卻不把二人為仁之義以答其問,另就自己心上修治使之為仁。令克己以為仁術。看來孔子此答新奇出凡,殆若問東而答西,使之警發,非平平地順下説話也。有若反論然。故下段敷説其所以然,曰:‘我若自修,即克己復禮。人皆歸順。天下歸仁焉。父子、兄弟、夫婦、君臣,以至天下萬民,無一人不歸於仁人之所感化,於是乎仁成矣。’○原來二人為仁,故求仁者或於自求之外,更求諸人。孔子嚴嚴辨破曰:‘自修則民服,於是乎為仁。盡二人本分。豈由人乎哉?’若有一顆仁德原在心竅之内,為惻隱之本源,則‘一日克復禮’以下二十字都泊然無味也。從來仁字宜從事為上看。非在内之理。
〈質疑〉 集注云:歸,猶與也。言天下之人皆與其仁,極言其效之甚速而至大也。○毛曰:哀公問(曰),‘君子也者,仁[2]之成名〔也〕。百姓歸之名,謂之君子之子。’〔亦〕祇是名謂之義。漢長安令楊興説史高將軍:誠召置幕府,學士歸仁。○後漢和帝皇太后詔稱:太尉鄧彪,海内歸仁,為羣賢首。○案:仁者,二人之事也。二人之事而專責之於一人,故孔子説其功效曰:一日克己復禮,而天下之人無不歸化。凡天下與我相關者,無不歸化也,非謂普天之下無一不歸。舜一日克己復禮,而頑父嚚母與其傲弟無不諧協;堯一日克己復禮,而九族百姓以至黎民無不雍睦,此之謂天下歸仁。若以歸其美名謂之歸仁,則仁之極功惟在乎得其美名而止,豈聖人為己之學乎?‘我欲仁,斯仁至矣。’歸也者,至也。
張侗初云:通章只是一個己字。‘由己’之己,即‘克己’之己。下視、聽、言、動四字,俱從己生出來。從己生者,而著于己,便是當克之己,便是‘由己’之己。○葛屺瞻云:克者,戰勝之謂,能降伏得他下也。復,謂我之故物一向為己所驅逐,今則復還之也。○雪庵禪師云:耳之聽,目之視,口之言,身之動,是奴僕也;心之主持于中,是主人也。主人精明振作,令奴僕皆伏而稟令。勿者,不以主而聽奴,不以奴而牽主。○案:後人之能知此義,皆朱子之力。今人卻欲斥之為禪學,不亦妄乎?
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仲弓曰:‘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史記作‘問政’。
郉曰:大賓,公侯之賓也。案:古者諸侯相朝。大祭,禘郊之屬也。○補曰:出門所見者,行路之人也;居上所使者,畎畝之氓也。見路人如見公侯,使小民如奉禘郊,敬之至也。○朱子曰:敬以持己,恕以及物。○補曰:在邦,謂仕於國;在家,謂居其家。謂閨門之内。
包曰:在邦,謂諸侯;在家,謂卿大夫。○駁曰:非也。案左傳云:‘在國必亂,在家必亡。’文四年。子張論達士曰:‘在邦必聞,在家必聞。’見下篇。此古人之恒言也。在邦以朝廷而言,在家以閨門而言。
〈考異〉 史記云:仲弓問政。○案:臼季以此為仁之則,仁之法。史記誤也。
〈引證〉 左傳臼季見冀缺,言諸文公曰:‘敬,德之聚也。臣聞出門如賓,承事如祭,仁之則也。’○案:此二句本亦古語,孔子用之。敬者為仁之法,兩經相合。
李卓吾曰:見賓、承祭,居敬之意也;不欲、勿施,行簡之義也。仲弓請事,真能請事。○駁曰:非也。不欲、勿施,非行簡也。
朱子曰:克己復禮,乾道也;主敬行恕,坤道也。○案:主敬即復禮,但孔子於問仁之答,每言强恕,而獨於顔淵之答,似不言恕。然‘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施諸己而不願,勿施於人’,皆克己也。然則克己為恕,前後之言皆一意也。
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訒。’曰:‘其言也訒,斯謂之仁矣乎?’子曰:‘為之難,言之得無訒乎?’
孔曰:牛宋人,家語云:司馬犂耕宋人。弟子司馬犂。史記云:司馬牛,字子牛,多言而躁。○補曰:訒者,言難出也。六書故。○孔曰:行仁難,言仁亦不得不難。○朱子曰:夫子以牛多言而躁,故告之以此。
侃曰:古者言之不出,恐行之不逮,故仁者必不易出言。一云:‘仁道既深,不得輕説,故言於〔人〕[3]仁事,必為難也。’○王弼云:情發於言,志淺則言疏,思深則言訒也。見皇疏。○江熙云:禮記云,‘仁之為器重,其為道遠,舉者莫能勝也,行者莫能致也。勉於仁者,不亦難乎?’夫易言仁者,不行之者也。行仁然後知勉仁為難,故不敢輕言也。見皇疏。○案:江熙之説最明最確。
〈質疑〉 集注云:心常存,故事不苟。事不苟,故其言自有不得而易者。○案:後儒多病此注,蓋以孔注以為行仁難、言仁難,而集注以為存心難、行事難,故疑其反晦也。竊嘗思之:吾人之一生行事,不外乎‘仁’一字。何則?仁者,人倫之愛也。天下之事,有外於人倫者乎?父子、兄弟、君臣、朋友,以至天下萬民,皆倫類也。善於此者為仁,不善於此者為不仁。孔子深知仁外無事,故曰‘為之難’。孔安國注之曰‘行仁難’,誠亦中旨。若於為仁之外,别求閒雜之事,以釋‘為之難’三字,則不可通矣。孔子罕言仁,為其難行也;孔子曰‘剛毅、木訥,近仁’,為其難行也;孔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謂其難行也。仁外有事乎?‘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亦不標仁字,而其實言仁也。
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矣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孔曰:牛兄桓魋將為亂,牛自宋來學,常憂懼,故孔子解之。○包曰:疚,病也。自省無罪惡,無可憂懼。○補曰:内省不疚,謂司馬牛實不與魋同謀。
〈事實〉 春秋哀十四年夏五月,宋向魋入于曹以叛。曹宋邑。六月,宋向魋自曹出奔衛。○左傳曰:宋桓魋之寵害於公,恃寵而驕盈。公使(大)〔夫〕[4]人驟請享焉,而將討之。景公母。魋先謀公,請以鞍易薄。鞍魋邑。公曰:‘不可!薄,宗邑也。’宗廟之所在。乃益鞍七邑,予他邑。請享公焉。僞謝之。以日中為期,家備盡往。甲兵也。司馬子仲曰:‘魋之不共,宋之禍也。’命其徒攻桓氏。子頎(聘)〔騁〕[5]而告桓司馬。子頎魋之弟。司馬欲入,入攻君。子車止之。亦魋弟。向魋遂入于曹以叛。六月,民叛之,向魋奔衛。司馬牛致其邑與珪焉,而適齊。亦魋弟。向魋奔(衛)〔齊〕[6]陳成子使為次卿,司馬牛又致其邑焉,而適吴,亦不與魋同。吴人惡之,而反。令反國。卒於魯郭門之外,司馬牛道死。葬諸丘輿。杜云:愍賢者失所。○案:向魋之亂,子頎、子車與焉,而司馬牛不見焉。其兄奔衛,則牛也適齊;其兄奔齊,則牛也適吴。陳成子召之不往。卒之,道死於魯郭門之外,其情悲矣。‘不憂不懼’之誨,‘死生有命’之語,恐在亂作之後。亂之未作,司馬牛但當隱憂竊歎,豈忍宣言如是?
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皇氏本作‘四海之内皆為兄弟’。
補曰:禍亂既作,兄弟迭奔,而秉義不合,故曰‘我獨亡’。○補曰:子夏所引,蓋古語。‘富貴在天’本連文,故遂誦之。所重在‘死生有命’句。○補曰:無失者,無失在我之道。○補曰:與,猶交也。禮運云:諸侯以禮相與。○補曰:敬恭則得友,朋友有兄弟之義。
鄭曰:牛兄桓魋行惡,死亡無日,我為無兄弟。集注云:憂其為亂而將死。○案:亂之未作,司馬牛但當隱忍自傷,無緣宣言若是。
繆播曰:‘死生者,所稟之性分;富貴者,所遇之通塞。’見皇疏。又曰:‘敬而無失,是廣愛衆也。與人恭而有禮,此謂恭而親仁也。人,猶仁也。’見皇疏。○案:所言荒矣。
包曰:君子疏惡而友賢,九州之人皆可以禮親。○邢曰:疏惡〔而〕友賢,則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四海之内,九州之人,皆可以禮親之為兄弟。○案:疏惡友賢,經文無此意也。
〈引證〉 大戴禮曾子曰:君子執仁立志,先行後言,千里之外,皆為兄弟,苟是之不為,則雖汝親,庸孰能親汝乎?曾子制言篇。
饒曰:人之兄弟,共一個父母,此固是親。若推其原,則人又只是共一個天地大父母。自共一個父母觀之,〔則兄弟為有限;自共一個天地觀之〕[7],則並生於天地間,皆兄弟也。○駁曰:非也。説亦有病。總之,司馬牛之所自傷,在於同胞之兄弟,而子夏作廣闊之言以慰之,非仁人之言,胡氏謂‘意圓而語滯’者是也。何患乎無兄弟,説得太快,非仁人之言。
藤曰:司馬牛與桓魋之弟同姓字,牛實無兄弟,故出是言。若魋之弟,則有兄,不可曰亡。○駁曰:非也。
純曰:今從皇本,作‘皆為兄弟’,則無復可議者。○駁曰:非也。添一‘為’字,未見其有勝,但使詞理不活。
子張問明。子曰:‘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明也已矣。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遠也已矣。’
鄭曰:譖人之言,如水之浸潤,漸以成之。朱子云:漸〔漬〕而不驟。○補曰:膚受,謂腠理受病,將漸入骨髓。義見下。譖言之由淺入深如是也。○補曰:譖者,訐人之惡也;愬者,訴己之冤也。朱子云:愬、訴通。其實一也。驪姬之於申生,譖與愬並行。○補曰:明,謂不歸於暗;能燭物。遠,謂不蔽於近。朱子云。
馬曰:膚受之愬,皮膚外語,非其内實。侃云:馬此注與鄭不類。○邢曰:皮膚受塵,漸成垢穢。又云:穢垢[8]其外,不能入内也,以喻譖毁之語但在外萋斐構成其過惡,非其人内實有罪也。○駁曰:非也。只摘皮膚外疵,不能深犯,何足謂之譖愬乎?史記扁鵲傳云:扁鵲視(趙簡子)〔齊桓侯〕[9]之病,其始病在膚腠。五日視之,曰‘病在血脈’。又五日視之,曰‘病在腸胃’。又五日視之,曰‘病在骨髓。其在骨髓,雖司命,無奈之何。’蓋肌膚始受風寒,其祟至淺。而畢竟由淺入深,所謂‘膚受之愬’,取譬在是也。
〈質疑〉 集注云:膚受,謂肌膚所受,利害切身。如易所謂‘剥牀以膚,切近災’者也。愬冤者急迫而切身,則聽者不及致詳,而發之暴矣。○案:剥膚割肌,其災切近,則其冤真可愬也。冤痛迫切之愬不行,則抱冤者多矣。且與上‘浸潤之譖’,其情不類,恐非本旨。
邢曰:愬亦譖也,變其文耳。○駁曰:非也。公伯寮愬子路邢所據者,此也。然孟子曰:‘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於王。’愬者,訴也。
馬曰:無此二者,非但為明,其德行高遠,人莫能及。○駁曰:非也。朱子之義不可易。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皇氏本作‘使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十字共一句。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十字共一句。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不)〔無〕信不立。’
補曰:食以實内,兵以禦外,皆所以不死。○補曰:民信之者,信上之法令。○補曰:‘去於斯三者’為一句。句法如孟子所云‘擇於斯二者’。去兵不必死,去食則必死。○補曰:民無信上之心,則頽墮而不立。有土崩瓦解之勢。民不立,則雖有兵,無以禦患;雖有食,無以享樂。
邢曰:足食,則人知禮節;足兵,則不軌畏威。民信之,則服命從化。又云:兵者,凶器,民之殘也,財用之蠹也,故先去之。○駁曰:非也。足食非為禮節,足兵非為不軌。然且政之數可十可百,孔子特舉三大政,而兵與焉。邢乃欲以凶器而去之,迂儒哉!
顧炎武曰:古之言兵,非今日之兵,謂五兵也。故曰:‘天生五材,誰能去兵?’世本‘蚩尤以金作兵,一弓、二殳、三矛、四戈、五戟’,周禮‘司右五兵’注引司馬法曰‘弓矢圍,殳矛守,戈戟助’是也。‘詰爾戎兵’,詰此兵也;‘踴躍用兵’,用此兵也;‘無以鑄兵’,左傳僖公十八年傳。鑄此兵也。秦漢以下,始謂執兵之人為兵。如信陵君得選兵八萬人,項羽將諸侯兵三十餘萬,見於太史公之書,而五經無此語也。○以執兵之人為兵,猶之以被甲之士為甲。公羊傳:桓公使高子將南陽之甲,立僖公而城魯。閔公二年。晉趙鞅取晉陽之甲,以逐荀寅與士吉射。(哀公)〔定公〕[10]十三年。
〈質疑〉 集注云:倉廩實〔而〕武備修,然後教化行,而民信於我。○案:三者各為一事,不相牽連,然後三者可以鼎峙瓜分,而議其去存。若以兵食之故,得有民信,則仍是二事,不成三也。若去兵食,信亦偕亡,何者?信之初起既由兵食,兵食之去,信其獨存乎?
侃曰:自古迄今,未有一國無信而國安立者。○邢曰:失信則國不立。○駁曰:非也。創業謂之立國,餘無此言。立也者,興起向上,束心聽命之意。民無信上之心,則頽墮涣散,而無束立之勢也。
〈質疑〉 足食、足兵,非欲上之人獨生也。則去兵、去食,又何必曰在上者寧死乎?且民信之者,信其上也。民之失信,何以責矣?
棘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説君子也!九字共一句。駟不及舌。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
鄭曰:舊説云‘棘子成衛大夫’。漢書古今人表作‘革子成’。純云:‘棘、革、亟三字,同音通用。’○補曰:‘惜乎夫子之説君子也’,九字共一句。句法如‘固哉高叟之為詩也’。棘子成本論君子。○鄭曰:過言一出,駟馬追之不及。○補曰:文猶質,質猶文,謂君子所須均也。兩不可闕一。朱子曰:‘文質等〔耳〕,不可相無。’○孔曰:皮去毛曰鞟。○補曰:若去毛文,虎豹與犬羊無别;無貴賤。若去禮樂,君子與野人奚擇?
〈質疑〉 集注云:子成之言,乃君子之意。崇本質是君子之意。然言出於舌,則駟馬不能追之。○案:既許以君子,又惜其失言,恐無是理。駟不及舌者,愕眙嗟咄之辭。所言是君子之意,而惜之如是,可乎?鄭注、邢疏皆九字一句,不可易也。棘子成本論君子,如高叟本論詩。
孔曰:虎豹與犬羊别,正以毛文異耳。今使文質同者,何以别虎豹與犬羊邪?邢云:今若文猶質,質猶文,則君子與鄙夫何以别乎?○駁曰:非也。棘子成欲存質而去文,未嘗使文質同也。文猶質,質猶文,此子貢論理之言,非述棘子之意而駁之也。朱子之義不可易。
〈質疑〉 集注云:子貢矯子成之弊,又無本末輕重之差,胥失之矣。○純曰:夫忠信者,君子之質也;禮樂者,君子之文也。棘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是猶言君子忠信而已,何以禮樂為也。夫君子之所以為君子者,以文也。若去文而取質,則將謂人苟忠信,可以為君子矣。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至若臧武仲之智,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可謂有君子之質矣,猶必文之以禮樂,然後可以為成人。由是觀之,子貢之言乃仲尼之旨也。○案:孔子言文質,亦未嘗偏重偏輕,如云‘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未嘗有輕重。
〈引證〉 鄧析子曰:一言而非,駟馬弗追;一言而急,駟馬弗及。
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補曰:‘年饑,用不足’,設問之辭。設若來年猝饑,國用大窘,則將如之何?○鄭曰:盍,何不也。周法:什一而税謂之徹。○補曰:徹,取也。義見下。時三家分魯,以作三軍,襄十一。其後又四分之,盡征其税,昭五年。故公用不足。若行徹法,則分田制禄,當如文武之法,三家不得私征,而民與公俱足矣。○邢曰:春秋魯宣公十五年,初税畝。杜預云:‘公田之法,十取其一。謂十畝内取一。又履其餘畝,〔更〕復十收其一。’補云:又就八家私田之中,逐畝取十分之一。故〔此〕哀公曰:‘二,吾〔猶〕不足。’朱子云:自宣公税畝,又逐畝什取其一,則為什而取二矣。○朱子曰:民富,則君不至獨貧;民貧,則君不能獨富。○補曰:若行徹法,則三家之征悉罷,而民與公俱足矣。但言百姓足者,為三家諱,欲其辭婉也。○補曰:公與民俱足,則唯三家不足。再言‘孰與’者,諷哀公欲與三家同其憂樂。‘孰與’二字之中,隱然有三家照映。
〈事實〉 左傳襄十一年春,季武子將作三軍,魯本無中軍。告叔孫穆子曰:請為三軍,各征其軍。三家各征其軍之賦税。乃作三軍,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三分國民衆。季氏使邑入者,無征;入季氏者,無公征。不入者,倍征。不入季氏者,使公家倍征之。孟子[11]使半為臣,若子若弟。取子弟之牛。叔孫[12]使盡為臣。○又昭五年春,舍中軍。舍,罷也。四分公室,季氏擇二,擇其好者,取二分。二者[13]各一。孟與叔。皆盡征之,而貢于公。有用則獻之。○案:襄公以來,魯之田政若此。由是觀之,有子之請行徹法,豈但為引大經據大法,迂闊無當之儒論乎?外若平正,而想其時,度其勢,則幽憤激烈,不顧禍福,盡忠竭誠,以犯忌諱。雖禹稷復生,其救弊之術,豈有以加於是乎?
朱子曰:稱有若者,君臣之辭。○齊曰:稱名者,庶人對君之禮。孔子嘗為大夫,故止稱姓。○蔡曰:夫子〔則〕稱孔子而不名者,君師之分俱要有也。○純曰:哀公一問於宰我,一問於有若。記者於宰我稱字,有若稱名,蓋無義例。○駁曰:純説非也。孟子稱宰我、子貢、有若,或字或名,蓋宰我以字行,有若以名行,故記有參錯,豈無義例?
唐宜之云:年饑,用不足,蓋由禄之去公室而入三家也。由三家之刻剥其民,而致百姓不足也。若行徹,則分田制禄,各有定制,三家亦陰削于什一之中而不得聚斂百姓矣。百姓足,君孰與不足?此有若之微意也。○案:此説超越諸家之上矣。讀其書,不知其世,可乎?程伊川曰:‘天下之物,只有此數不在於此,必在於彼。’此至理之言也。先王什一而有餘,哀公什二而不足,明所亡之物必有去處。今欲搜討此物,唯有徹田一法可以剔發出來。有子之言,豈迂儒之大言已乎?國君告我以急,乃以大經大法作體面話以拒之,不知痛癢,不省肥瘠,唯吾言之正直,豈忠臣乎?有子之學姑不失真,無是理也。
(蔡)〔馮〕[14]曰:哀公十二年、十三年皆有螽,連年用兵於邾,又有齊警,所以年饑而用不足也。○駁曰:非也。年之方饑,國君問救急之術,儒者對之曰‘自來年秋用徹法以救之’,天下有如是迂儒乎?火既燃眉,水方滅頂,疾聲求救,而我乃以迂遠廣大之言拒之壓之,不唯臣分無嚴,抑亦經綸掃地。桑大夫之毁駡儒術,皆以經注有誤也。曾子問曰:‘並有喪,如之何?’未必當時曾子遭斬齊之喪。慶遺入請曰:‘如至大病,則如之何?’見檀弓。未必此時成子高已死也。且魯哀公十二年、十三年皆十有二月有螽,十二月者,今之十月也。十月有螽,不必為災。惟十三年九月之螽,杜注謂之災。然哀公之用田賦,已在十二年之春。則哀公、有子之問答,非由兩年之螽,斯已明矣。問答又在用田賦之前。年饑者,設問之辭。(蔡)〔馮〕[15]説非也。
鄭曰:徹,通也,為天下之通法。邢云:若依通法而税,則〔百姓〕[16]家給人足。○毛萇曰:徹,治也。大雅‘徹田為糧’傳。○後漢書陸康傳曰:徹〔者〕,通也,言其法度可通萬世而行也。○趙岐曰:徹,猶取人徹取物也。孟子注。○孫奭曰:其徹取之賦,則什一而已。孟子疏。○朱子曰:徹,通也,均也。周制:一夫受田百畝,而與同溝共井之人通力合作,計畝均收。大率民得其九,公取其一,故謂之徹。○案:徹之為字,本是取去之意。周禮‘膳夫’云:‘卒食,以樂徹。’取去也。儀禮云:‘有司徹。’取去也。士冠禮云:‘徹筮席。’取去也。檀弓云:‘徹褻衣。[17]’取去也。豳風云:‘徹彼桑土。’取去也。小雅云:‘徹我牆屋。’取去也。凡取去其物,即得通豁,故六書之家假借其字,以‘徹’為‘通’。左傳云:‘養由基射徹七札。’成十六。漢避武帝名,以‘徹’為‘通’,非徹字之原義也。禮樂刑政,其為天下之通法者多矣,豈可概名之為徹乎?通力合作,亦無確據。農家之事,争時競刻。既分百畝,而又使之通力,誰先誰後,於事不便。且耕耘之時,既使通力,則及其穫也,亦當計
而分之,計
而收之。若計畝均收,則其法不平。總之,徹也者,取也。夏后之法,較數歲以為常,無加無減,故民自貢之。殷人之法,藉力以耕,而民輸之公,故謂之助。周人之法,因殷之助而官自取之,故謂之徹也。取去也。竊詳諸説,趙岐孟子之注於理為長也。
侃曰:按,如記注,夏家民人盛大,則一夫受田五十畝;殷承夏末,民人稍少,故一夫受田七十畝;周承於紂,人民凋盡,故一夫受田百畝。三代雖異,同十分徹一,故徹一為通法也。夏云貢者,是分田與民作之,所穫隨豐儉,十分貢一以上於王也。夏民猶淳,少於欺詐,故云貢也。殷人漸澆,不復〔所〕可信,故分田與民,十分取一,為君借民力以耕作,於一年豐儉,隨其所得還君,不復税民私作者也。○駁曰:非也。句句紕繆,不暇辨也。
邢曰:周禮‘載師’云‘凡任地,近郊十一,遠郊二十而三,甸稍縣都皆無過十二。漆林之征,二十而五’者,彼謂王畿之内所共多,故賦税重。諸書所言什一,皆謂畿外之國,故此鄭玄云‘什一而税謂之徹’。○駁曰:非也。載師所掌,本是廛里之征、場圃宅田之等,非掌井地也。故或征十二,或二十而征五,所謂‘宅不毛者,有里布’,‘田不耕者,出屋粟’是也。與井地助徹之法何干?○案:邢疏所引貢、助、徹諸説,不勝煩惑,今姑略之,别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