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經義問對
【題 解】
大學經義問對作者柳匡天(一七三二—一七九九)，字君弼，號歸樂窩，本貫文化，生長於光州，少有才名，科舉合格，步入仕途後任户曹參議等，官至承旨。本書收録於歸樂窩集卷九，内容是策問对答。(李佑成)
大學經一章，後經之‘先’而又‘先’，即前經三‘在’之倒説也；後經之‘后’而又‘后’，即前經四‘能’之豎説也；後經之‘治亂、厚薄’，即前經‘本末、終始’之照應也。三綱八條目貫秩然，若經若傳，未曾有一字之變幻。而獨於逆推工夫不曰‘欲平天下’，而曰‘明明德於天下’；不曰‘欲致其知先格其物’，而曰‘致知在格物’者，何歟？後來諸儒辨論紛紜，或曰‘欲使人知明德為綱領中綱領’，或曰‘要見新民是明明德中事’，或曰‘要明修己治人同一明明德，而在己在人，其術無二’。夫明德即此篇開卷第一義，而‘修身’以上為明明德之事，‘齊家’以下舉此而措之，則細心讀書者何必待此一句而後見得到此乎？至於格致，朱子嘗曰：‘欲與先字差慢，在字緊得些子。’又曰：‘到致知格物處便親切，故致知在格物。’夫自‘格致’以至‘平天下’許多事，雖是節次如此，須要一齊理會者，又豈不見於語類乎？八條工夫均之為交須並進，何獨格致尤親切，而至不可分階級也？命辭下字之精義固當遍究，而此係學者用力之始終關捩，則尤不可不先致意焉，須明辨而詳晰之。
經一章分作先後段看解，則‘古之’以下即後經之先，而繼之以六個先字，此非先經三‘在’之倒説耶？‘知止’以下即後經之後，而繼之以六個后字，此非前經四‘能’之豎説耶？逆推工夫沿流遡源，順推工夫從頭徹尾。而至於後經之末，結之以‘治亂、厚薄’四字，此亦前經‘本末、始終’之照應也。連條共貫，提綱挈維，曾無一字變幻，而獨曰‘明明德於天下’，曰‘致知在格物’，或者三説互有所發明矣。今夫明明德三字上下包括於修齊之事，實為開卷之第一義，則不曰‘平’而必曰‘明明’者，所以晰明德為綱領中之綱領，而修己治人同一‘明明’之説，亦覺分曉，於此可以驗新民之為明德中事也。既曰‘明明德於天下’，則是使天下人人各盡其格致誠正修於其身，而工夫無少欠缺也，比諸平之一字，不啻千鈞之力也。變文言‘明明德’者，蓋以此也。至於‘在致知’之在字，尤有精義。若曰‘欲致其知先格其物’，則是致知與格物為二，而其間層節太分明矣。正心之於誠意，誠意之於致知，皆有階級之分，故並下先字以著層節之義。而惟此致知之於格物，元是一事也，纔格物便屬致知，格一分則吾之知已至得一分，格二分則吾之知已至得二分，故必也變文言‘致知在格物’，而後可以明其工夫之相連而自無先後之區别也。此實聖人下語亭亭當當，無一字放過處也。然則又何以曰‘物格而後知至’也？物，在彼者也；知，在我者也。格致工夫雖非二截，而工夫宿處不能無小閒，至此則不得不一例順推功效矣。
此書，兩程、朱子各有更定之本。苟得聖人之本旨，則一有定論，便可單傳密授，何明道證之，伊川證之，朱子又證之，而竟補‘格致’之傳耶？且‘格致’可補，則‘誠意’章之所謂‘誠意在致其知’一句，‘正心’章之所謂‘正心在誠其意’一句，何不並補耶？朱子所以發前人未發者，如易之卜筮，詩之雅鄭周子無極之旨，邵子先天之學，至于今信若神明。惟補傳一事，陸王之異派姑勿論，自金華諸子以及方蔡之恪守朱學者皆不能洽然心服。而如董生諸儒皆謂考定者失其序，遂取經文‘知止’以下止‘則近道矣’四十二字於‘聽訟’章之右，為傳四章，以釋‘致知格物’。今將何説可以劈羣疑、息喧豗，而使朱子分金秤出之妙用日星於昏衢歟？
‘格致’章欠缺，係是全篇緊關，非（此）〔比〕錯簡之訛謬，則此朱子所以不顧傍人之是非，有此一章之補亡者也。苟非千古大力量、大眼目無以當此，而其為有功於後學，儘不在曾子下矣。鳴呼！陸王之異趣置之勿論，自謂恪守朱學者不能無異辭，噫！噫！聖經賢傳，是豈一二人臆見所可擅易耶？若謂之考定之失序，則程朱兩賢豈無辨正之論乎？夫‘知止’一節演出前經‘止至善’之義，‘本末’句語結起上下之文，今若去此一條，則是三綱中缺卻‘知止’之解釋，文脈中斷，不成體段。此其謬戾者一也。且其所謂，‘知止而〔后〕有定’未足為致知之本，‘聽訟’章又無關於格致之意。‘格致’一段是何等夢覺之關，而曾氏之為此傳若是之草草没緊，使人不可分曉耶？此其乖戾者二也。如臣愚陋，甘作朱門之忠臣，反復參究乎方蔡之説，終歸於穿鑿之科耳。至若‘誠意’章、‘正心’章頭辭欠了‘在其’之句語者，細究文勢，初非如‘格致’之全缺；而參考注解，又非章句之放失也。章下小説略言知行之序不可亂，功不可闕，以明其誠正之不可不交致其力而已，何必補而為傳如‘格致’章也？
動而未形、有無之間曰幾，物至知知曰情，緣情計較曰意。幾者，第一番心也；情者，第二番心也；意者，第三番心也。境界既别，用工亦異，則章句之於‘誠意’以‘審其幾’釋之者，何也？且幾則兆眹而已，而情則善惡已分矣。學者工夫必取其初動處體認真切，發端不差，然後可無汎而無當、勞而少效之嘆。故朱子初注曰：‘人莫不知善之當天、惡之當去，然知之不切，則其心之所發必有陰在於惡而陽為善以自欺者。’其後屢加思索，以為毋自欺者正當於幾微毫釐處做工夫，豈待陰惡陽善而後謂之自欺，遂定為今注。則用力之當在第二番而不當在第三番，朱子之意亦可見矣。而大學之目乃反以意而不以情者，何歟？心能盡性，性不能檢心；意能運情，情不能達意。蓋情是不知不覺中發出者，及夫計較商量而為意，則如由自家，故先儒謂之所以不曰‘誠情’而曰‘誠意’云者是已。此説果得之歟？
物至知知曰情，緣情計較曰意。意與情俱是此心之所發，而細究二字之義，有些差殊之别。而至於動而未形、有無〔之〕間之幾字，實非誠意之注脚，謹之於此以審云者，乃是慎獨之事也。獨者，人所不知，己所獨知之地。故周子曰：‘念頭初萌動，善惡誠僞所由分之幾微處。’然則幾也者，異於既發之情，而自家意中政當辨别於誠僞界分時也。章句中下此審其幾三字者，其義深矣。且兆眹而已之謂幾，則豈可無别於善惡已分之情字乎？朱子初注，然字以下終有所未安者，故其後改注乃曰：‘當於毫釐幾微處做工夫，何待陰惡陽善後謂之毋自欺？’以此推之，解釋毋自欺工夫而説著誠情，則其於獨知未形之幾卻似太露，必下意字然後方可與幾字吻合矣。心包性情，故心能盡性，而性不能檢心；情屬已發，故意能運情，而情不能達意。意字是向自家邊較量，而情乃發出於不知不覺之中，則不曰‘誠情’而必曰‘誠意’者，豈非因其義理之通暢處下語穩著而隻字打開者乎？情則中庸序所謂人心也，只從形氣中流出，未嘗有計較商量之意。而意是自家心内計較商量者，於此始可以加誠之之工矣。如心與性雖非二物，而可以謂之‘正心’不可謂之‘正性’，意之與情，何以異此？
主情而言則屬乎性，主意而言則屬乎心。而情意是心之已發者也，章句曰‘或但知誠意，而不能密察此心之存否’云，則似若心自心、意自意，有左右佩劍之嘆矣。且心所不存既不能密察，則意何有於誠？夫意誠之後，正心工夫不過提撕顧諟而已，今遽云‘密察存否’者，無已太重耶？長匹無縫，雖有善喻，終不能釋然，於此須置一解。
朱子曰：‘心為字母，故性情皆從心。’蓋性與情，心之發未發之分界，而心之向為意，故意屬乎心。情與意俱為此心之已發，而意則審乎幾而該動静，與已發之情有些分别。章句中‘或但知誠意，而不能密察此心之存否’云者，是將誠正工夫統合説到耳。‘意自意、心自心’之云，未達一間之論。既誠又正，工連上下，復豈有層節之相隔乎？且夫密察其幾而毋自欺，則存心自在其中矣。意誠後心正云者，只説工夫次第而已。密察存否雖屬誠意下工，而抑亦正心中一事，似不必太重看解。密察存否四字亦不過略略提撕之意，此察字與中庸‘省察’之察大相不同，密字亦謂密察於幾微處而已。
傳文起結，井井有義例，朱子所謂‘今不盡釋’者，若可得於熟讀詳味之餘。而惟‘修身’一章反語以結之，‘齊家’一章‘必先’以起之者，最難理會。或有口氣吃緊之説，誠意、正心之工獨不可以吃緊耶？或有修身為明明德緊要處之説，人鬼、夢覺之關反不可謂緊要耶？至於不曰‘在’而曰‘必先’者，從上諸家竟無一人道破者。莫云文字之上下推移，大學之一言一句豈些放過，況此為起結有精神處乎？
傳文起結，精神灌注，井井乎不紊。而‘修身’章末段結之以在字，‘齊家’章頭辭起之以‘必先’者，蓋以誠正以上，明德中事，修齊以下，新民之用，惟此二章政屬推己及人、化家為國之界分上故也。格致誠正雖有推上之界分，而工夫則相連於上下，一邊用工於此，而一邊可以用工於彼，平轉説去，不安層節之懸隔。而‘修身’以下則不然，未能治己而能治人者，未之有也；家不能齊而能及於國與天下者，亦未之有也。故八條之目，孰非緊要？而乃於逆推順推之下另加二節，以示其丁寧反復之意。不曰‘在’必曰‘先’之旨，推此可驗矣。
絜矩者，平字之訓誥，而至善之别名也。矩為明德之止至善，絜為新民之止至善。學問之功在此，聖人之能事在此，信乎其為學為治之所不可不講。但朱子以矩為心，則不以以心度心為嫌，何耶？又以絜矩為恕者事，則恕者違道不遠之名，得不歸於學者事耶？下面推説好惡，又推説用人理財，以終絜矩之義。而好惡用人，固天下治亂之所由分，至於理財一條，何與天德王道？而禮樂制度一不概見，只以財用為説者，何義歟？
絜矩二字，為學為治之要法，則‘平字之訓詁、至善之别名’，誠善解也。矩為明德之止善者，以其本體而言也；絜為新民之止善者，以其推用而言也。朱子之以矩為心，是從孝悌上説去。而盧玉溪亦云：‘矩者，吾心本然之則。’饒雙峯曰：‘絜者，度之義也。’以此闊看，則何疑於以心度心之嫌也？恕雖學者事，而恤孤好惡又為王政之先務，則絜矩之為恕並包為學為治之義，概可見矣。而好惡、用人、理財之下面推説，是亦推廣此心之效。財之聚散，民心離合，故雲峯胡氏以為民心得失可驗天命存亡之幾。則理財一條，豈曰無關於天德王道？而禮樂刑政繫是典章之宏規，其所不見於絜矩，更何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