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御製條問曰:鬼神是形而上者歟,是形而下者歟?若以為形而下者,則子思何以曰‘視之而(不)〔弗〕見,聽之而(不)〔弗〕聞’也乎?若以謂形而上者,則孔子何以曰‘氣〔也〕者神之盛、魄〔也〕者鬼之盛’也乎?朱子嘗曰:‘鬼神主乎氣而言,只是形而下者。’又曰:‘良能,是説往來屈伸,自然之理[1]。’一以理言,一以氣言,二説不同,故後之為兩是之論者,遂謂鬼神在形上形下之間。未知形上形下之間果有一綫隙地,可以安頓此物事耶?
臣對曰:理是形而上者,氣是形而下者,實有是氣,實有是理,則先儒之兼理氣論鬼神,其亦與侯氏之失有間。而鬼神之為鬼神,祇是陰陽之屈伸,則程子之以功用言,朱子之以對待言,蓋亦專就氣一邊説也。然則拈出鬼神二字,只可謂之形而下而已。此有朱夫子定論,則又何他求哉?子思所謂視不見、聽不聞,即語類‘説道有又無、説道無又有’之義。而山川草木,何莫非造化之可見,則不可謂形而上明矣。孔子所謂‘神之盛、鬼之(感)〔盛〕[2]’,即繋辭‘精氣為物,游魂為變’之義。而精神氣魄,何莫非屈伸之所為,則只可就形而下説了。朱子嘗以氣言,則固是形而下者;又以理言,則又似形而上者,此固可疑。然而彼以鬼神言,則所以專言氣也;此以良能言,則所以兼言理也。此理字蓋指其屈伸往來自然之理,非直以鬼神謂之理。而先儒嘗謂鬼神以氣言,而誠字就理言,李文純亦疑語類‘其德、實理’之理字或是門人記録之誤,則吴氏之兩存之,而乃謂鬼神在形上形下之間者,其謬甚矣。形上即道,形下即器,則一個自然之理,囫圇磅礴,墮在形氣之中。而器亦道,道亦器者,豈容有一綫隙地於其間,而且有甚物事可以安頓者耶?
御製條問曰:鬼神之德曰‘盛矣’,中庸之德曰‘至矣’,‘至’與‘盛’果有分言之義,而兩德字亦有同異之别歟?昔侯河東以鬼神為形下,以鬼神之德為形上,而朱子力辨其析為二物之誤。朱子之意,蓋謂鬼神即德,德即鬼神,而經文所謂‘鬼神之為德’,猶言鬼神之為鬼神也。既謂之德,則宜其兼理氣言,如明德之德。而先儒之論鬼神者,率多專屬之氣一邊者,何也?
臣對曰:鬼神以氣言,中庸以理言。氣有流動之迹,則鬼神之德可謂‘盛矣’;理有極至之義,則中庸之德可謂‘至矣’。‘至’與‘盛’固可分言,而中庸之德指人所同德而言,鬼神之德指性情功效而言,則兩德字亦豈無别耶?然而不可以中庸為形下,而以中庸之德為形上;不可以鬼神為形下,而以鬼神之德為形上,則大體無異。侯河東乃以鬼神與德分作形上形下看,則判為二物而大失經旨。朱子所以引中庸之德四字,以辨其太分析之誤,而其答門人之問,則蓋指鬼神之實然處以為德。饒雙峯亦云‘所謂德,指鬼神而言’,此可見分排不得之義。然既着德字,似可以兼理氣言。而先儒之論鬼神專以氣言者,蓋以實理之發見無非是氣之屈伸,則觀於‘鬼者屈也,神者伸也’一句語,便可知鬼神字已自氣一邊來矣,所以就氣言,又何疑哉?
御製條問曰:朱子之訓釋德字,蓋嘗屢變其例矣。釋‘明德’之德曰:‘人之所得乎天,而虚靈不昧,以具衆理應萬事者。’釋‘達德’之德曰:‘天下古今所同得之理。’釋‘為政以德’之德曰:‘行道而有得於心。’所從言者雖極參商,大義則未嘗有異,而獨於此章德字必以‘性情功效’釋之者,何也?性情功效之所以為德者,可得聞歟?朱子嘗曰:‘性情便是二氣之良能,功效便是天地之功用。’夫既以功用良能為鬼神,而又以性情功效為鬼神之德,則是將曰‘良能之性情,功用之功效’,果何異於屋上架屋、牀上疊牀耶?
臣對曰:德字之訓,有以稟受所得而言者,曰‘明德、達德’是也;有以學力所得而言者,曰‘為政以德’是也。所從言者不一,而究其義則無異。‘德’之訓‘得’,義例固然。而至若此章所謂德字,則只就鬼神之性情功效言,而最難以‘得’義為解,故為之説曰‘為德猶言性情功效’,此則訓詁之變例。而若言其性情功效之所以為德,則亦不過謂有此性情功效之實然處,故得為鬼神也。夫以功用良能為鬼神,而又以性情功效為鬼神之德,則雖若架疊,而今以朱子所言‘德只是就鬼神言’一句為證,則性情即良能,功效即功用,而只是一個鬼神而已。豈可以鬼神與德判作二物看,而乃謂‘良能之性情,功用之功效’耶?
御製條問曰:鬼神之體物不遺,即道之費也,而其所以然者,則又隱也。然則‘體物不遺’一句内實包費隱,而朱子之必以‘不見不聞’為隱、‘體物不遺’為費者,何也?語類又以‘不見不聞’為性情,‘體物不遺’為功效。‘體物不遺’之屬於功效,固有其説,而‘不見不聞’之屬於性情,終未見其襯合,此亦可以明言耶?
臣對曰:若謂舉費而明隱,則當以‘體物不遺’為費,以其所以然者為隱。而此一節推隱而達於費,以發前章詳費而不及隱之義。此子思之必以‘(不)〔弗〕見(不)〔弗〕聞’、‘體物如在’對言,朱子之必以‘不見不聞’為隱,‘體物如在’為費,而與下文‘微顯’一句相對者也。且以語類分屬性情功效之義推之,凡鬼神所以屈伸聚散生長斂藏,是孰使之然?是他性情如此。而惟其自然,故無形像;無形像,故不可得以視聽。則‘不見不聞’之屬於性情,政與‘體物不遺’之屬於功效似相襯合。方蛟峯曰:‘性情言其體,功效言其用。’體微,故以上一節屬之;用廣,故以下一節屬之,則亦可見朱子分排之意。而後儒或疑其未定之論、記言之誤,則以臣謏見,亦何敢質言耶?
御製條問曰:祭祀之鬼神與造化之鬼神,同歟,異歟?説者皆以造化之鬼神為專言之鬼神,祭祀之鬼神為偏言之鬼神,恐未必然。今夫郊社柴望,六宗五祀,其禮無所不偏,而隨感隨應、充滿昭著者,政可見其無物不在、無時不然,章句所謂‘體物不遺之驗’是也,是豈可謂偏言之鬼神耶?蓋鬼神一也,而語其發育之妙用,則必於造化上見之;語其感應之昭著,則必於祭祀時見之。故上節言體物不遺之鬼神,此節言洋洋如在之鬼神,以互相發明而已,未必專言之於上節,而偏言之於下節。未知如何?
臣對曰:祭祀之鬼神與造化之鬼神,不可以偏專言,亦不可以同異言,這所謂鬼神一而已。大抵天地之間充滿周匝者,只是鬼神之功用,而無所不在,無物不體,如郊社柴望,壇壝嶽瀆,有感必應,隨處呈露,則向所謂體物不遺者可驗於此。然則上一節只就陰陽而言,下一節卻以祭祀而言,以明屈伸於天地間者,自有感應昭格之理,而古之祭者求諸陰求諸陽,亦此也。不如此説,則必將以風雷山澤為一般鬼神,郊廟祭享為一般鬼神,而鬼神之情狀晦矣。聖問中‘語發育之妙用,則必於造化上見之;語感應之昭著,則必於祭祀時見之’之訓,發明鬼神之理,已無餘藴,臣不勝欽頌之至。
御製條問曰:朱子嘗以‘洋洋如在’謂有‘鳶飛魚躍底意’,其意可得聞歟?大抵鬼神之妙,周匝宇宙,擗塞上下,流動活潑,隨處發見,不必待齊明承祀,然後始有所謂‘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者也。凡天地之運處,日月之盈虚,四時之代謝,萬物之盛衰合散,無往非鬼神妙用之實迹。苟欲明‘體物不遺之驗’,則何不以實迹之易知易見者為證?而子思之必就祭祀時幽杳難測之事言之者,何也?是必有立言之精義明理者,其各無隱。
臣對曰:費隱之理無所不在,而驗其昭著者,必於鳶魚上體認;鬼神之德無物不體,而驗其實然者,必於祭祀時見之。是皆就發見之一端而驗全體之所在,則朱子引喻之義概可知矣。大抵鬼神之可指而易見者,非獨於祭祀時露其光影,試觀天地萬物,何莫非鬼神之易知易見處?而子思之必就祭祀時言之者,蓋以親切而著見者莫如祭祀之鬼神。人能齊明誠敬,聚精會神,人依於神,神依於人,而聽於無聲,視於無形,就其自然之感應而驗其發見之昭著,則彼天地日月四時萬物盈虚消長之妙,從可以諦得矣。其為體物不遺之驗,孰切於祭神如在時耶?許東陽曰,‘卻是從全體中指出祭祀者,使人因此識其大者’,猶未免語意之有病。而朱子曰,只是就‘親切著見者言之,欲人會之為一也’,此説可謂精矣。
御製條問曰:‘使天下’之使字,提起極有力。蓋天下之人莫不齊明盛服以承祭祀,而自然有怵愓畏敬之心者,皆鬼神之使之也。然‘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又豈可責之於人人者哉?受脤之不敬者有之矣,跛倚而行事者有之矣,則使之一字祇可施於賢知,而不可施於庸衆之人,是豈體物不可遺之意耶?
臣對曰:使字最好看。今夫使天下之人絲衣頍弁,肅容而在位,苾芬馨香,潔己而行事,怵然而畏,悚然而敬者,是孰使之然哉?皆鬼神使之也。雖然,能使之畏敬奉承者鬼神,而所以畏敬奉承者人也。故‘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惟於吾夫子見之。而如受脤而不敬者,跛倚而行事者,則又安在其使之之義也?然則使之一字似不可施之於人人,而鬼神之德不必待齊明盛服以承祭祀,然後有個洋洋如在。惟其流動充滿之妙無時不然,無物不在,而特以人之有其誠者有其神,無其誠者無其神,則鬼神之於人,固未嘗獨使賢知而不使庸衆也,只在人敬怠之間而已。天下之人苟其誠敬,則便可見隨處而洋洋,是豈非體物不遺之驗耶?
御製條問曰:抑詩一節之義,與首章‘戒懼’節相似。不可度思,不睹不聞之時也;矧可射思,戒慎恐懼之工也。不可度思而猶不敢射思,此正所謂戒懼乎所不睹、恐懼乎所不聞也。觀於此,則可以知首章所謂不睹不聞,非目無睹、耳無聞之謂,而乃道體之至静至微處不可得以見聞之意。未知如何?
臣對曰:朱子嘗以抑詩此章‘不愧屋漏’以下為存養工夫,而以‘戒謹乎其所不睹不聞’釋之。觀乎此,則此一節之與‘戒懼’節相合,概可推得,而至若首章所稱‘不睹、不聞’,則似不可以此節為解。蓋‘不可度思’一句是指鬼神之至隱至微,而只是視不見、聽不聞之義,則如所謂‘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是也。若乃‘戒懼’一節,則亦非目無睹、耳無聞之謂,只就其事物未接、思慮未形之時,而必加戒懼之工,則如所謂‘不見是圖’是也。後之戒懼不睹不聞者,乃謂天命本體原無聲臭,不可睹聞,則恐非子思、朱子之旨。然則此一節固可推看於首章‘戒懼’一節,而若謂道體之至静至微,不可得以見聞,則恐有偏重看了之患。
御製條問曰:微顯者,費隱之謂也。然‘費隱’章則先言費而後言隱,此章則先言隱而後言費者,何也?試以章内諸節分屬費隱,則‘視之而(不)〔弗〕見’一節兼言費隱,‘使天下之人’一節專言費。而至於抑詩一節,當屬之費耶,當屬之隱耶?
臣對曰:君子之道以人道言,故曰‘費而隱’;鬼神之德以天道言,故曰‘微之顯’。天道為體而人道為用,則因用以見體,不得不先言費而後言隱;因體以達用,不得不先言隱而後言費,所以有立言之不同,而亦可見精義之互發。且以章内分屬費隱之義推之,第二節之兼費隱,第三節之專言費,已有先儒定論。至於抑詩一節,初無所分貼,則今不敢以意分排説。而細玩此節中‘神之格思,不可度思’二句,内已有體物不遺、不見不聞之義,而下節微顯二字又緊承此句來,則就了此一節,雖亦謂兼費隱之義,似無大謬。然而此無明證,亦何敢質言耶。
御製條問曰:誠為一篇之樞紐,而首於此章發之,其義可言歟?言鬼神之德,而必以誠結之者,何也?且此節之誠與首節之德,同歟,異歟?朱子嘗曰:‘不可謂鬼神自鬼神,其德自其德。’又曰,鬼神之德,即‘天命之實理,所謂誠也’。夫既謂鬼神與德不可分析,而又以德為誠,則是將謂鬼神即誠耶?
臣對曰:誠即此篇之大旨,自首章以下無非以實理言,而未嘗直言誠,至此章始露出誠字,以統貫下半部。上半部而以為一篇言誠張本,則便可驗樞紐斡旋之妙。而必於鬼神之幽隱難知處總結之以一個誠字,以明陰陽合散無非實理之不可掩,則亦可見子思之深意。至若首節德字只就鬼神而言,此節誠字總言鬼神實然之理,則德與誠固自有别。而今以朱夫子‘鬼神之德’、‘所謂誠’等語參考,則似若以鬼神直謂之誠,此先儒所以有疑於語類未定之論,而終未得其解者。然而就看章句所謂‘陰陽合散,無非實者’,則實字内已兼理字言。蓋以德即鬼神,而指其合散之實理而謂之誠,則固可曰鬼神之誠,而不可謂鬼神即誠也,明矣。鬼神與德固不可分析言,而德與誠恐不可作一般看。伏未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