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瓶儿之死
第六十二回李瓶儿临终前的一段故事描写,是《金瓶梅》中感人至深的一节。在李瓶儿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作者以他那细腻的笔触,深微的情思,通过“忧诉梦境”、“留言姐妹”、“赠物女仆”、“诀别西门”等几个场景,极其深刻地展示了李瓶儿即将告别人间时复杂幽微的内心世界,最后一次集中地刻画了李瓶儿后期的性格特征。
常言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当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自己即将离开人间,告别朝夕相伴的亲人,独自到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去的时候,其复杂的情怀恐怕不是“其言也善”所能概括得了的。李瓶儿临终前的所作所为,可以说体现了真、善、哀三者兼而有之的特点。仔细分析,可以发现这一特点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对以前生活的恐惧与悔恨。对于这一点,作者主要是通过李瓶儿的幻境与梦境来表现的。他不惜笔墨。李瓶儿死前那么短暂的章节里,先后四次记录了李瓶儿对自己幻境与梦境的叙述。第一次是在本回的开头,那是李瓶儿刚刚知道自己无救的时候。她对西门庆说: “我不知怎的,但没人在房里,心中只害怕,恰似影影绰绰有人在眼前一般。夜里便梦见他挈刀弄杖和我厮缠。孩子在他怀里,我去夺,反被他推一交,说他又买了房子来,缠了好几遍,只叫我去。”西门庆听了,就叫人去取符帖驱邪。可是,玳安把符帖取来贴在了她房里,她仍然害怕,对西门庆说: “死了的他刚才和二人来拿我,见你来,躲出去了。”西门庆于是听取应伯爵的建议, 就派人去请潘道士遣鬼。但未等潘道士请来,她又催促西门庆说: “你上紧着人请去。那厮但合上眼,只在我眼前缠。”最后一次是在潘道士请来之后,她对西门庆说: “刚才那厮领着两个人来了,在我眼斗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 ,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拿我也。”李瓶儿这些幻境与梦境共同的特点是: 出现的人物总是死去的她的前夫花子虚;梦幻的内容都是花子虚找她厮闹、算帐,而且先是买了房子为同住来叫她,次是和二人来拿她,再是不走死缠她,最后是发誓不容她。花子虚对她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凶狠、一次比一次无情。作者正是以她这些潜意识的活动来揭示她对自己以前生活的悔恨,对未来世界的恐惧。当初,她和西门庆勾搭上之后,为了达到嫁给西门庆的目的,她常常借故痛骂花子虚,还偷偷地将家中财物送到西门庆家里,甚至不给气病的花子虚看病求医,致使花子虚气病交加,一命呜呼。当她嫁到西门家之后,饱尝了她和花子虚生活时所没有过的许多痛苦: 西门庆最初的冷酷无情,继之而来的吴月娘的冷漠、孟玉楼的阴险、潘金莲的欺压、丫头们的嘲讽等等。使她体味到了这个纷乱之家的人情冷暖。尽管西门庆后来对她日渐亲近,表现了分外的温情,但再也挽回不了她对生活,对人的本质的认识,对未来苟且退让的消极态度。在这样的心理前提下,她逐渐产生了对自己以前行为的罪恶感与悔恨意识。虽然当初花子虚几乎从未顾惜过她,让她饱受了独守空房的苦楚,没曾给她留下过多少值得回忆的温情。当此时她面临着马上也要到他那边去的最后选择时,这种心灵深处的悔恨和愧疚越来越强烈。从而使她的恐惧心理越来越沉重。这种恐惧心理越是沉重,她的幻境与梦境中花子虚的进逼、索命就越紧迫、越无情。
二是对西门庆的痴爱与深情。李瓶儿临终前最令人动心的是她表现出对西门庆的痴爱之情,在一方面表现在她对西门庆的依依不舍:“‘奴当初指望和你团居几年,也是做夫妻一场,谁知到今年二十七岁,先把冤家没了。奴这般造化,这般苦命,抛闪了你去,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门关上了。’说着一把拉着西门庆手,两眼落泪,哽哽咽咽,再哭不出来。”潘道士来后,她更绝望了,“手搂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 ‘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白头相守,谁知奴今日死去……’。”另一方面,表现在对西门庆公事、家事、和身心的深切关心:她见西门庆整日守着她哭泣,隔日才往衙门中走一走,就劝他:“我的哥哥,你还往衙门中去,只怕误了你公事。我不妨事……你男子汉,常绊在我房中做什么?”听西门庆要为她看寿木,就说:“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熟料材儿……你家这许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后来,她连哭的劲儿都没有了,还告诫西门庆:“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要少亏了她。她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无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官,今后也少往外边吃酒去;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作者通过她对西门庆的依依不舍和真挚的关怀,表现了她性格中“痴爱”的特点。回首李瓶儿过去的生活,就会发现她对西门庆自始至终都有一种与前夫花子虚、蒋竹山截然不同的情怀。当她刚开始和西门庆勾搭上之后,就对西门庆说过“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天黑夜教奴只是想你。”这里表现的分外的依恋除了指西门庆给了她性满足的成份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西门庆给了她一个男人的体贴关怀。她的丈夫花子虚虽然年轻有钱,但他终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常常是数日不归,几乎从未顾惜正值青春年华的她,使她一直过着富贵却寂寞无聊的生活。当西门庆进入她的生活之后,对她表现了十分的关心和柔情。和丈夫相比,她觉得西门庆正直热心,豪爽能干,又能给人以柔情蜜意。因此,她把一腔女性的深情都寄托在了西门庆身上。就是后来西门庆渐渐对她冷淡,一再拖延娶她的日期,她仍爱意不减,一再恳求西门庆早早娶她进门。甚至进门之后,西门庆把她羞辱毒打了一顿,几乎把她逼得自缢身死,她仍然表现了不回头的痴心。当她挨打受骂之后,又一次向西门庆哭诉: “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第十九回)。而在她生了儿子,得到西门庆明显的偏宠之后,她对西门庆回报了更加死心塌地的痴情: 温柔的体贴; 对别人息事宁人的谦让以减西门庆的烦恼; 从未有过的忠贞不二,等等,尽管多房的妻妾使西门庆也常常冷落她。正是因为她对西门庆有着如此的痴爱之情,才使她在自己性命难保的时候对西门庆难舍难分,悲哀欲绝,才使她念念不忘关照西门庆的公事家事、自身甚至后代诸事。
三是对众人的善良与厚道。在临终前的头天晚上,李瓶儿与全家人都告了别。她给平时来往相好的王姑子、吴银儿都留下了衣物首饰和银两,而对长期跟随她的老女仆冯妈妈,奶子如意儿,丫头迎春、绣春更是作了详细周到的安排: 她对她们各人的将来一一作了指点,每人都给了一份丰厚的纪念品,同时分别恳求西门庆与吴月娘,要他们今后多关照她们。就是平日对她百般嫉妒、漠不关心的各房姊妹,也都一一与她们“留下了几句姐妹仁义之言”最后不忘悄悄关照怀孕的吴月娘: “娘到明日好生看养着,与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粗心,吃人家暗算了。”使西门庆感动地大放悲声,使丫环们伤心地悲泣不巳。李瓶儿在此表现的善良厚道是与她在西门家生活中表现的谦让、“仁义”、“好性儿”等相一致的。随着她嫁给西门庆之后性格的转变,随着她对自己以前生活悔恨意识的产生,她原来与花子虚、与蒋竹山生活时的凶狠泼辣都不见了。因为当她身受别人凶狠、阴险的摧残时,她更觉善良厚道的可贵。所以,平时无论是对待下人,还是对待众姊妹还是对待受女儿欺侮的潘姥姥,她都以善良、宽厚、仁义的态度对待。不说全家的女人和小厮,就是西门庆这个重色甚于重德的人物,也念念不忘她的“仁义”和 “好性儿”。
当一个人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他的处世态度最能表现他的本来面目,最能表现他的本质特征。《金瓶梅》 的作者正是抓住李瓶儿这一生命的最后时光,集中刻划她的性格和形象的。李瓶儿以她的善良厚道,依依痴情以及悔恨恐惧意识,奏出了一曲感人的生命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