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御製條問曰:此章第一節言文王之事,第二節言武王之事,第三節言周公之事,皆所以引聖人盡道之事以明中庸之義者也。然武王之纘緒,周公之制禮,固皆可謂盡道之事,而至於無憂之為道,則其説難通。蓋父作子述,安享其成,政可見無為而已,何處見文王之道耶?或謂無憂非道,而所以無憂者即道。父作之者,積功累仁之事;子述之者,繼志述事之孝,此豈非道之所在乎?若如是説,則其所謂道者,乃王季、武王之道,而非文王之道矣。或謂既曰‘父作之’,則必有所以繼承者;既曰‘子述之’,則必有所以啓佑者,此即文王之道也。若如是説,則是將仰思肯搆、俯貽燕翼,恤恤乎憂勤之不暇,尚何無憂之云乎哉?此似可疑,欲聞明的之論。
臣對曰:處人倫之常而盡中庸之道,所以為文王也。今若謂所以無憂者即道,則道在於父作子述,而非文王之道,安在其此章所以引聖人盡道之事乎?又若謂作之必有繼承,述之必有啓佑,則道在於肯搆燕翼,而憂勤者文王,安在其孔子所以稱文王無憂之義也?蓋周之緒業,至於文王而正當天運恰好處,前有積功累仁之王季,後有繼志述事之武王,而文王以為父、以為子而居其中,此所以後之人見文王之無憂。而如書所謂‘明德慎罰’、‘庸庸祗祗’,詩所謂‘緝熙敬止’、‘綱紀四方’,皆莫非文王之道。則文王之中庸,亦不過就其無憂之中盡其庸行之道而已。二説之失,又何足多辨?
御製條問曰:纘緒二字祇是汎言承業,未必包貫下文‘壹戎衣’之意。苟或包貫下文,則是不獨太王有剪商之志,王季、文王亦有伐殷之心,而三分有二‘以服事殷’,將為孔子之諛語矣,不亦畔道之甚耶?然以章句觀之,則引詩書‘肇基王迹’、‘實始剪[1]商’之語以明纘緒之意者,似若以‘戎衣’以下數句為纘緒内事者。然此果有説耶?
臣對曰:昔祖伊以西伯戡黎不利於殷,故奔告於紂,而初無一毫及周之語。是知周之興必不利於殷,而太王、王季、文王之心,祖伊之所知也。今若以纘緒二字包貫下文‘壹戎衣’一句意,而乃謂太王、王季、文王亦有剪商之志,則不幾於聖人之臣節有未妥乎?先儒所謂纘緒只是繼世,壹戎衣有天下卻是後日事者,可謂説得聖人心事。而章句引詩書‘肇基王迹’、‘實是剪商’等語以明纘緒之意者,蓋以太王、王季之心,即文王服事之心。而若原其天命人心之實,為周家王迹之所由基,則實始於太王之遷岐王季之勤家。周之所以大,而武王所以有天下,亦不過纘其積功累仁之緒而已。朱子之引此為訓,又何疑哉?
御製條問曰:‘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禮’,章句曰:‘先公,組紺以上至后稷也。’蓋用鄭注之説也。然后稷雖不在追王之中,而實為七廟之主,故周人原稱后稷為先王,如殷人稱契為玄王之例。武成言后稷之事曰‘我[2]先王建邦啓土’,即其證也。鄭氏注周頌天作詩則云:‘先公,自組紺以上至于不窋。’與此章注説自相矛盾,而其實則得之於詩箋,失之於禮注。朱子之舍詩箋而取禮注,果何義也?
臣對曰:周人之稱后稷為先王無疑,則鄭注之得失自見。今若汎稱周家先公,則其不可推而上之於后稷也明矣,固當舍禮注取詩箋。而至若此章所言,乃是周家追尊祭禮之始也。既曰‘追王太王、王季’,則后稷已不在追王之列,而特為始祖之廟,又配之於郊,祭之以天子之禮;如不窋以下羣公,亦用‘葬以士,祭以大夫’之義,皆以天子之禮祀之。其曰‘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禮’,則不但組紺以上至於不窋而已,后稷之亦在其中從可推矣。是以章句直因經文訓解以為‘先公,自組紺以上至於后稷’,而於先公、先王之别無所分析,則豈不以鄭氏之説於禮注失之,而於此章為襯合也耶?
御製條問曰:既曰‘追王太王、王季’,‘祀先公以天子之禮’,而繼之曰‘斯禮也,達于諸侯大夫,及士庶人’,則是謂祭祀與追尊之禮皆達于上下也。然於下文獨言喪祭隆殺之别,而不言追尊之禮者,何也?且大夫、士追封出於後世,未必於周公時已有此禮,果有傳記之可徵者耶?
臣對曰:承上二句而引起以‘斯禮’,則必謂二者之禮皆達于上下,而下文獨及喪祭一款,此竊可疑。意者喪祭之禮自上世已有,而特簡略未備耳,周公制為許多隆殺節目,以為上下之所通行。而追尊之禮,夏商所未有,及武王受命,周公特以義起之,獨行於上而未達於下,故經文始兼言追尊祭祀之禮,末又致詳乎喪祭,而更不言追尊之制耶。至於大夫、士追封,三代所未有,是必出於後世可知,而亦未有傳記之可據,臣無以臆對。
御製條問曰:追王即武王時事,稽之經傳,其説班班。武成告羣后有‘太王、王季、文王’之稱,金縢册告亦有‘太王、王季’之稱,而禮記大傳云牧之野,武成而退,‘追王太王亶父、王季歷、文王’,則武王之時已舉追尊之禮,蓋亦較然。而此章乃以追尊為周公之事者,何也?同出於經而有此參商,將何所的從耶?
臣對曰:太王、王季、文王之追稱,雖在武王時已呼唤作王,而特以追王之志而言耳,固未嘗有追王之事也。至周公制作之時,舉行其事,有許多儀節,如祀之以天子之禮,奏之以天子之樂,祭太王而有天作之頌,配文王而有明堂之位是也。然則經傳所載稱王,蓋是武王之志,而事有所未遑;此篇所言追王,蓋是周公之事,而禮於是大備。孔子之不言武王追尊而必謂周公追王,蓋以是也。故章句曰:‘追王,蓋(追)〔推〕文武之意。’以是推之,則經傳之參商似可辨破,而亦難有質言者。昔朱門人有以此問於朱子朱子以此意解之,且曰:‘無可證,闕之可也。’夫以朱夫子而猶不以論斷,則亦何敢曰信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