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説
【題 解】
中庸説作者趙翼(一五七九—一六五五),字飛卿,號浦渚,又號存齋,謚號文孝,本貫豐壤。師從退溪學統的外祖父月汀尹根壽,屬於西人系學統,精通禮學,與張維、崔鳴吉、李時白等交厚。一六〇二年宣祖時别試文科中及第,授任兵曹佐郎,在仁祖反正後任過右議政和左議政,積極主張大同法的施行。現傳有浦渚集、書經淺説、易象概略等。本書收録於浦渚集卷二十一,對道、誠之、尊德性、道問學等概念,援用中庸各章内容予以闡述。後半部綜合這些概念在敬、學問、思辨等方面闡明君子的修身工夫。(宋河璟)
中庸一書,實羣經之精要,其微辭奥旨固非後生新學所能窺其一二,然沈潛久之,亦嘗似得其梗概者,故聊録其管見以備忘也。若其見之是否,則當竢異日遇有道而正焉爾。
大概此篇有言性處,有言道處;有以極致言者,有以功效言者;有聖人事,有學者事。
如首章曰‘天命之謂性’,又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第十二章曰隱。第二十章曰‘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第二十五章曰‘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此即言性也。
如首章曰‘率性之謂道’,又曰‘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又曰‘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第二章曰‘君子中庸’,又曰‘小人反中庸’。第三章曰‘中庸其至矣乎’。第六章曰‘用其中於民’。第九章曰‘中庸不可能也’。第十章曰:‘君子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國有道,不變塞焉’,‘國無道,至死不變’。第十一章曰:‘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見知而不悔。’第十二章曰:‘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又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第十三章曰‘道不遠人’,又曰:‘君子之道四’,‘所求乎子,以事父’;‘所求乎臣,以事君’;‘所求乎弟,以事兄’;‘所求乎朋友,先施之’。‘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第十四章曰:‘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於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第十五章曰:‘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孥”。子曰:“父母其順矣乎!”’第十八章曰:‘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太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禮。斯禮也,達乎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為大夫,子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為士,子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之喪達乎大夫,三年之喪達乎天子,父母之喪無貴賤一也。’第十九章曰:‘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廟,陳其宗器,設其裳衣,薦其時食。宗廟之禮,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貴賤也;序事,所以辨賢也;旅酬下為上,所以逮賤也;燕毛,所以序齒也。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郊社之禮,所以事上帝也;宗廟之禮,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視)〔示〕諸掌乎!’第二十章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五者天下之達道也。’又曰:‘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脩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羣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第二十五章曰:‘道自道也。’又曰:‘合(内外)〔外内〕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第二十七章曰:‘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于天。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第二十八章曰:‘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第二十九章曰:‘王天下有三重焉。’又曰:‘君子之道:本諸身,徵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謬)〔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此即言道也。
如首章曰‘致中和’。第十七章曰‘德為聖人’。第二十二章曰:‘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第二十三章曰:‘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第二十四章曰:‘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第二十六章曰:‘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徵,徵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詩云:“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第三十章曰:‘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辟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第三十一章曰:‘唯天下至(誠)〔聖〕,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温柔,足以有容也;發强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溥博如天,淵泉如淵。’第三十二章曰:‘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第三十三章曰:‘詩曰“不顯惟德”,是故君子篤恭。詩云“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子曰“聲色之於以化民,末也”。詩云“德輶如毛”,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此以極致言也。
如首章曰‘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第十七章曰:‘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壽’,‘詩曰“嘉樂君子,(顯顯)〔憲憲〕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第二十章曰:‘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羣臣則士之報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用足,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第二十二章曰:‘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第二十三章曰:‘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第二十七章曰:‘居上不驕,為下不倍,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嘿足以容。詩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謂與!’第二十九章曰:‘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遠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第三十一章曰:‘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説。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墜)〔隊〕;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第三十三章曰‘君子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於鈇鉞’,又曰‘詩曰“百辟其刑之”’,又曰‘天下平’。此以功效言也。
如首章曰‘修道之謂教’。第二十章曰‘或生而知之’,‘或安而行之’,又曰‘誠者,天之道也’,‘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第二十一章曰‘自誠明,謂之性’。此聖人事也。
如首章曰:‘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第八章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不)〔弗〕失之矣。’第十三章曰:‘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第十五章曰:‘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第二十章曰:‘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又曰:‘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又曰:‘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又曰:‘誠之者,人之道也’,‘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有不學,學之不能不措也;有不問,問之不知不措也;有不思,思之不得不措也;有不辨,辨之不明不措也;有不行,行之不篤不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强。[1]’第二十一章曰:‘自明誠,謂之教’,‘明則誠矣’。第二十七章曰:‘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第三十三章曰:‘詩曰“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温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詩云:“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無惡於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此學者事也。
夫性者,人所受於天之理也;道者,性之流行發散於事物之間者也,所謂中庸是也。德即性之德,而所以行此道者也。此則人所同也,民之秉彝不以聖愚而有異者也。極致者,德之至極而無以加也;功效者,德至道凝,自然之驗也,此則聖人之所獨也。然於其所得之理亦不過盡之而已,非有毫末之加也。蓋性即天地之中,而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曰‘誠’而已。故其所賦於人者,亦至實而無妄。惟其至誠無妄,故有諸身而為至德,見於行而為至道。其所以位天地、育萬物之極功,亦皆至誠之應,自然而然者也。然其氣質有清濁粹駁之異,故不能皆有以全其至實無妄之理。唯聖人稟氣清明,無人欲之私,實理混全,無少壞累,故不假思勉而德無不至,道無不凝,其功效之盛,自有所不期然而然矣。若常人,氣拘之、欲蔽之,不能不壞其實理,則德非其德,而行莫由道,於是有知愚、賢不肖之過不及,而或至於無忌憚而反中庸,行險而僥倖,的然而日亡矣。然其所受於天者,則初無聖愚之異,故人能强學力行,去其物欲之蔽,變其氣質之累,以復其天命之實理,則皆可以至於聖人,故君子以‘誠之’為貴也。
蓋人不知性道,則固無以擇乎中庸,而有反道行險之弊;不知極致與功效,則又不求止於至善,而有半塗而廢之弊,故子思子於此篇備言之。然又不知下學用力之方,則又無以入德而進道,亦何自以造極致而致功效之盛乎?故此篇言下學之方,文雖少而意甚切,朱子所謂‘其憂之也深,故其言之也切;其慮之也遠,故其説之也詳’,豈不信哉?今就其言下學處而論之,則其大端有二,曰知與行而已。如云‘學而知之、困而知之、好學近乎知、明善、擇善、博學、審問、慎思、明辨、道問學、盡精微、極高明、温故而知新’,是知之事也;‘利而行之、勉强而行之、力行近乎仁、誠身、固執、篤行’,是行之事也。知所以明此道也。天之所以與人者,人之所以為德者,大而君臣、父子之倫,微而一事一物之宜,無不精究其實,而知其所以然之故,與其所當然之則,孟子所謂‘始條理者,智之事也’。行所以體此道也。於其所知之理一一體而行之,各盡其當然之極,孟子所謂‘終條理者,聖之事也’。蓋不知,固無以行之,程子所謂‘非明動無所之’是也。知及之,不能行之,則其所知之理又非己有,而身與道猶為二也,程子所謂‘非動明無所用’是也。故必知以開之於先,行以實之於後,未有廢其一而可以入於道德者也。
於行之中又有内外之殊。持敬者,所以體此德之具於内者也;踐履者,所以體此道之著於外者也。如云‘齊明盛服,非禮不動’,‘尊德性、敦厚’,是持敬之事也。‘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辟如行遠必自邇,登高必自卑’,‘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致廣大、道中庸、崇禮’,凡此篇所謂道者,皆踐行之,是踐履之事也。德之具於内者,實秉彝之本體而無時不然,故當敬以持之,而不可使須臾之有間斷也;道之著於外者,皆天則之當然而無物不有,故踐以盡之,而不可使毫髮之有過不及也。持敬即周禮‘大司徒’所教六德,小學敬身篇之事也;踐履即周禮‘大司徒’所教六行,小學明倫篇之事也。
持敬之功又有動静之異。存養者,所以存天理之本然,静而敬也;省察者,所以遏人欲於將萌,動而敬也。如云‘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動而敬’,是存養之事也。‘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詩云“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無惡於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猶)〔唯〕人之所不見乎’,是省察之事也。未發之前,事物未形,無所偏倚,鑑空衡平,天理混然,即周子所謂‘誠無為’,明道所謂中者,‘天地之間,亭亭當當、直上直下之正理’,伊川所謂‘喜怒哀樂未發,何嘗不善’,朱子所謂‘未發之前,氣不用事,所以有善而無惡者’也。於此當戒慎恐懼,以保守而勿失之,即文言‘敬以直内’之功,而程子所謂‘舜雞鳴而起[2],未接物時,只主於敬便是為善’是也。及其已發,則公私分焉,理欲判焉。其中節者為道心,而德性之所以用也;其不中節者為人心,而物欲之所以行也,即周子所謂‘幾善惡’,程子所謂‘發於思慮,則有善有不善’,朱子所謂‘便是生死路頭者’也。於此而當致察焉,其公而中節者,則循之而不敢違焉;其私而不中節者,即遏之而不敢徇焉,即文言‘義以方外’之端,而舜之‘危微精一’、顔子之‘克己復禮’是也。學者誠能由學問思辨之功,以明天下之善,而反身而體之,存養以立其體,省察以達其用,以其具於内者、而其費而著於事物之間者,皆踐以盡焉,則其氣質物欲之滓消盡無餘,德無不實,道無不盡,所謂‘中庸之不可能者’無不可能,而凡聖人所至之極致皆可至矣,聖人所致之功效皆可致矣。
然其知之所以至於明善,行之所以至於成功,則又在於勇。如云‘有不學,學之不能不措也;有不問,問之不知不措也;有不思,思之不得不措也;有不辨,辨之不明不措也;有不行,行之不篤不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3],是勇之事也。夫常人自受氣之初,已不能無昏明强弱之異,而聲色、臭味、安逸之欲又浸漬漸染於有知之後,好惡之偏既習與性成。今欲學以勝之,以復於義理之正。若不强毅果決,而因循苟且,乍作乍輟,則其學力終不能勝其氣習之累,而亦終於愚不能明、柔不能立而已。故必苦心刻力,常百倍其功,其不至於成不措也,然後乃能去蔽勝私,而知無不明,行無不達矣。
然三者之功,又必有為己之實心而後乃有所施。如云‘詩曰“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温而理’,是為己之事也。夫‘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天地之所以能生成覆載,以其有至實之理為之體也;聖人之所以能參贊化育,以其有至實之德為之體也;常人之所以能實其德而至於聖人,亦必有實心為之基也。若學不為己,則雖曰從事於學,其心初不求自實其德,但為人之觀美而為之,故事皆虚僞,雖的然於外,而其實德則日亡而已。所謂‘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為學之始,必‘有若無,實若虚’,不求人知,而惟欲自得於己,然後乃能實用其力。知則必求實見,行則必求實得。俛焉日有孜孜而不已,其實德之進,自不覺其然矣。所謂‘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于)〔乎〕四海’也。蓋無為己之心,則所為皆不實,固無所施其勇也。雖有為己之心,若無勇往之力,則一曝十寒,頻復頻失,亦不能有以自成矣。總而論之,則為學之道,固不外乎知行二者,而為己之心,知行之所由基也;勇往之力,知行之所由成也。勉齋所謂‘為學必有真實心地刻苦工夫,然後可者’是也。子思子教人之意,可謂至深切矣。
夫自上古聖神繼天立極而道統相傳,至孔子著述以詔後世,嘉言孔彰,而此篇實總括之,姑舉其一二言之。虞書舜授禹一語,實萬世聖學之源,朱子於序中既引之,以見淵源之所自。而如湯所謂‘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夫子所謂‘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即天命之性也。皋陶所謂‘天敍天秩’,蒸民詩所謂‘有物有則’,即率性之道也。舜之‘慎徽五典’,湯之‘肇修人紀’,即修道之教也。夫子所謂‘寂然不動’,即‘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即‘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也。堯之‘欽明文思’,舜之‘濬哲文明、温恭允塞’,夫子所謂‘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即盛德之至也。堯之‘光被四表,格于上下’,禹之‘罔有天災。山川鬼神,亦莫不寧,暨鳥獸魚鼈咸若’,夫子所謂‘天下歸仁’,即功效之極也。堯之‘安安’,舜之‘由仁義行’,文王之‘順’,則孔子之‘不逾矩’,即‘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天之道也。夫子所謂‘聚辨居行’,顔子所謂‘博文約禮’,曾子所謂‘格致誠正’,即‘擇善固執’之事,人之道也,而其源則實出於虞書[4]‘精一’之傳耳。
誠者,天地萬物之本。自昔聖人言誠,皆指人之實心而言,未嘗以天地之實理言也,至子思子於此篇始發之。論鬼神,則曰‘誠之不可掩如此夫’;論天地,則曰‘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論聖人之德,則曰‘誠者,天之道也’。蓋前聖雖未嘗明言誠之為天地萬物之本,而其於陰陽造化之理亦嘗備著之,如周易一書可見。而究其本,則亦實而已,周子所謂‘無極之真’是也。子思嘗推求天地萬物之本而見其理之實也,故於此拈此字以貫一篇之意,此則發前聖所未發之藴。而敬之一字,乃千聖相傳之心法,而誠之道所由立也。
古之聖人論為治為學,皆以敬為要。自黄帝、顓帝之時,已有‘敬勝怠、怠勝敬’之説。虞夏、殷周數千載間,君臣之際更相戒飭,不過反復乎此一字,而洙泗之教亦未嘗外乎此。其言固不一,而求其要歸,則亦不過静存動察而已。此篇以戒懼謹獨始終焉。黄帝以來,言敬之意,此兩語足以盡蔽之矣。
蓋中庸者,道之準則也。自堯舜以來,皆言一‘中’字,而至夫子加之以‘庸’者,所以見‘中’乃日用平常之理,而人之所當常行而不可離者也。子思憂道之不行於世,而著此篇將以明道也,故以‘中庸’名篇。而明中庸之本原出於天,則言‘天命之性’;明中庸之實體備於己,則言‘中和之德’。以其至近而言,則曰‘造端乎夫婦’;以其至大而言,則曰‘察乎天地’。明其無物不有,則有‘以事父、以事君’之語;明其隨時而在,則有‘素富貴、素貧賤’之説。語三德,明人之所以行。夫中庸也,語誠明、三德之所以行。夫中庸也,語其極致,則至德配天地;語其功用,則極裁成輔相之道。明氣質之有高下,而誠之有至有未至,則言天道人道之異;明氣質之所以變,而人道之所以至於天道,則言擇善固執之功。凡古聖人言性、言道、言學之旨,一篇之中包括無餘矣。
及孟子受業子思之門,而其學蓋得之於此篇。今以其書考之,則性善本天命而言也,良知、良能本率性而言也。‘徐行後長者謂之弟,疾行先長者謂之不弟。〔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所不為也。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本‘道不遠人’而言也。‘存其心、求其放心’,即致中也;‘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即致和也。‘性之、反之’,即‘天道、人道’也。‘人皆可以為堯舜、有為者亦若是’,即‘及其知之、成功’,則‘一也’。‘禹、稷、顔淵、曾子、子思易地則皆然’,即時中也。智中聖至之論,即推明知行之功,而‘明善’、‘誠身’二章實此篇二十章之文,則尤可見子思之以此篇授孟子,而孟子之學實得之於此也。
秦漢以來,聖遠言湮,論道者不貴率性而以虚無為尚,為學者不事知行而唯詞藻是習,此道之不明不行殆千有餘年。幸此書之不泯,至程朱子出,而乃能因其語而得其心,既踐之於身以盡其實,續千載不傳之統,而又講明論著以覺來裔,使此道焕然復明於世。其論道德性命皆本於此,而其論學以居敬窮理為要,則又得乎此篇。所示‘尊德性、道問學’之旨,子思子立言垂後之功於是大著。而自是以來,諸大儒以性理之學名於世者,前後一揆。
夫一篇之書,僅三百餘言,而天理之微,人道之費,聖人之所以為聖人,常人之所以學而至於聖人,無不備具。而上有以括千百世以上聖人之言,下有以開千百世以下賢人之學,豈非羣經之精要?而此篇所謂‘考諸三王而不(謬)〔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其真子思子之謂乎?蓋通天地、貫萬古,一理耳,理一故性一,性一故道一。而此篇之言,真得性道之真,故前乎千百世以上聖人所由之道即此道也,後乎千百世以下賢人所求之道即此道也。若道而異,此則為異道;學而異,此則為異學。吁!中庸其至矣乎!後之求入於聖人之道而達天德者,舍此篇何以哉?
翼晩生荒裔之地,幸知有志於聖賢之學,而未得師友之益,汎濫出入,無所適從。及讀是篇,賴天之靈,粗見其大意如此。雖其行之不力,誠不免有負於先賢之訓,然其敬信之心,則亦不為不篤矣。夫中庸實千古聖賢所共由之道,而知行又千古聖賢所以體中庸之要道也。氣有聖愚,時有古今,地有華夷,而此性此道不以聖愚、古今、華夷而有異,其可自小而不以古聖賢自期哉?翼雖不敏,請以中庸為己任,而終身事知行也。
萬曆壬寅五月癸酉 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