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而 下】
子以四教:文,行,去聲。忠,信。正義曰:‘文,謂先王之遺文。’竊按:行,德行也。集注程子曰:‘教人以學文脩行,而存忠信也。’○退録曰:行者,行其文也。盡心體物之謂忠,忠所以善其行;循言充副之謂信,信所以實其行。孔門之四教如此。
竊按:先王崇四術,立四教,詩書禮樂是爾。孔子之四教豈有他哉?然而曰文、行、忠、信,何也?詩書禮樂,則‘文’之一字盡之矣。總此個文,只為是要善其行,而必忠以體之,信以實之者,正欲其此文此行之無虚無假也。人有忠信,只合使用之此行,而必文以教之者,正欲其此忠此信之致美致大也。是知孔子之四教,因先王之教而精盡其方也。先王之春秋冬夏,是其欲磨以歲月,使自得之也;孔子之文行,更欲其益致博約,使自至之也。先王之教,有位者之教也,教之習已;孔子之教,無位者之教也,教之其意。教之其意,而萬世有可學之方矣。
吕晩村曰:‘此與“雅言”章,皆門人習久共悟,而舉其大要如此,亦門人身心所得,耳目所有。聖人固未嘗立此條規課程也。’竊按:四者之教,只看出所以教之意如何耳,其實立個條規課程不可得。若説條規課程,其惟‘學文’一條中可以行得,然此章意卻非為此而設也。教字亦不是將言語教誨與他之謂,只是言夫子立法門,作個工夫大方,以之為萬世學者規模程式,故曰教爾。
竊按:大抵聖人所以致力通神,第二十二章。不過曰擇其無過不及之善,第二十一章。以成個合天之德而已,則本來是無可隱底,所以無行不與二三子者,即夫子之道也。名目出來,只是文、行、忠、信四教是也,而於此開示孔氏法門,作聖道理者,備盡無餘。故下章思所以承當得此底人,而因以見進就此底方法,有恒是也。
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集注曰:‘聖人,神明不測之號。君子,才德出衆之名。’蔡虚齋曰:‘聖人者,大而化之者也;君子,大而未化者也。’竊按:君子,成德之稱;聖人,成德到神之謂。惟成德可以到神,故思見君子者。
子曰:集注曰:‘“子曰”疑衍文。’竊按:此書之例,原是錯記所常言,以理編次,則此章亦恐未必一時之言。此‘子曰’於本文不必衍文,而在讀者刊削,亦似難安。‘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胡登反。者,斯可矣。集注曰:善人者,志善無惡之稱。‘恒,常久之意。張子曰:“有恒者,不二其心。”’○語類曰,善人是‘要做好事,而自然無惡者也。有恒,則只是把捉得定,又未到善人自然好處在’。‘然〔而〕善人、有恒,皆未知學問者也。’竊按:下至有恒者,亦云‘把捉得定’,則謂於為善邊把捉得定爾。然則其云‘未知學問’者,亦謂未知用力於聖人學問耳,非謂專須資質,而初無學習用力之功云爾。其實各自其學習力致之功,有分外真篤者,若加以聖人學問,則俱有可望,故思見善人、有恒者。○他時論善人,雖有‘不踐迹、不入室’之語,然彼直論善人之所不足而言,此則卻取其可以學道底本領爾,恐不當援彼局此。不然,未入室之子路,其終劃於善人而不得進於聖人之門乎?亡讀為無。而為有,虚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恒矣。’正義曰:‘亡,無也。時既澆薄,率皆虚驕[1],以無為有,將虚作盈,内實窮約而外為奢泰。行既如此,難可名之為有常也。’集注曰:‘三者皆虚夸之事。若此者,必不能守其常也。’
或問曰:‘無,絶無也。虚,則未滿之名。’語類曰:‘亡對有而言,是全無。虚是有,但少。約是就用度上説。’李都梁曰:‘或問謂“無,絶無也。虚,則未滿之名。二者兼〔内外〕[2],學之所至,事之所能而言。約之與泰,則貧富貴賤之稱。”恐朱子本意不是以約泰為指貧富貴賤而言,但此二字原貧富貴賤之稱,今借來説凡作為、處心上,約嗇而為侈大皆是。’竊按:語類中用度二字,亦借來作為學、行事上約嗇、侈大的形容看。○或問曰:‘為之云者,作為如是之形,作為如是之事者也。為之無以繼,則雖欲為有常,不可得矣。’語類問:‘難乎有恒矣。’朱子曰:‘這不是説他無常,只是這人恁地有頭無尾了,是難乎有常矣,是不會有常。’○退録曰:亡而為有,虚而為盈,約而為泰,無恒者之欲速情狀盡矣。○蔡虚齋曰:人能有恒,則由此而進於有善無惡之域,而聖人、君子之地亦可以馴致矣。故夫子特言無恒之失,以申有恒之義,其示人入德之門也。
集注曰:有恒者之與聖人,高下固懸絶矣,然未有不自〔有〕恒而能至於聖者也。故章末申言有恒之義,以示人入德之門,可謂深切而著明矣。○少都梁曰:‘因聖人而思君子,因善人而思有恒,降一步説,必非無意。兩云“斯可矣”,必有斯可之故也。若將斯可劃住了,更思他做甚?末節復就無恒而嘆之重,望有恒為作聖之基,亦不是章外餘意。’竊按:兩‘斯可’亦不是汎稱其人之為可也,是言其於進取此道理上為可耳。這個人求之門内,有兩層焉:聖人至矣,君子庶矣,而今不得見。則又博而求之門外人,亦有兩層焉:善人至矣,有恒幾矣,而猶不得見。凡世頂立之徒,門外何限?而既不見可,雖在門内,不及君子者,亦同歸無恒之列,則無一之可矣。信乎可人之難得,一至此乎!然則此道之大,有誰承當?然而若夫有常之人,則十室或有,而擇者不察,則亦恐有失。故末節詳説無恒之狀而重嘆之,其深有望於有常之士也,有如此矣。學者當仰體此意。成德之君子未易遽致,則只當發有常心,勿以亡為有,以虚為盈,以約為泰,温温然有若無,實若虚,泰若約,勉焉日孜,致善人之純,則是亦君子,而聖化可企矣。夫子之所望於後學者在此。如此,庶其免‘不得見’之嘆與!○此章固是申言有(常)〔恒〕[3]以為作聖之基,然又須見於道上剩是聖人必無了畢之勢。此章降一步説,固有兩‘斯可’之故,然又須見説君子,更説有(常)〔恒〕之故。大抵孔門中大法門、大道理,直至上章而説備矣。此法門上立步趨,此道理上成德性者,即是君子。而直到步趨得造化,德性得通神者,是為聖人。學到聖人,縱神縱化,只是於修法門、進道理處神化耳,終非了畢休歇底稱號。則是知於有(常)〔恒〕上準止作聖之説,猶有未周。然則聖人之人固未易見,思見君子,以立‘斯可’基址,足矣。復言‘善人、有(常)〔恒〕’者,何也?曰:‘世固有不由此法門、此道理,自致得規模天成無罅漏之人,是謂善人;又其下有自守自力,篤實趲進之人,是謂有恒。故此學問外,與聖人同其造者,善人也;此學問外,與君子同其工者,有恒也。故善人而踐迹,則聖人矣;有恒而聞道,則君子也。玩得此一款語,可見吾夫子深有望於無限善男,皆有引進之心。而滔滔天下,不幸不聞此道之英才偉器,舉皆有欽動近就之望矣。學者更以‘有恒’之恒加之此法門、此道理上,以為立步趨、成德性地,則當知夫子思有恒之意,即是上疑思君子之意,而由此可以脩法進道矣。如此方是入德有門,作聖有基。今不與之論詳此關,而但説有恒謂門謂基,則非不包涵,而恐失此章肯要。
或説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何晏曰:‘疾世無明君,是古來相傳之言。’何則?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皆願辭,以人君言之耳。不然,如‘子賤、南容,君子哉’?‘魯無君子,斯焉取斯’,何其言之牴牾也!竊按:道只一耳,凡於此等處,雖以人君言,可以通看。今謂為學者言,而不指人君,則誠局矣;又以謂獨指人君,而不關學者者,亦偏矣。蓋夫子之所願者,意本通指也。且夫子之嘆,只是見進道之難其人耳,如“未見剛、未見好德”之類,豈以或有而不思耶?
子釣而不綱,孔注曰:‘釣,一竿釣。綱者,為大網以横絶流。以繳繫釣,羅屬著綱。’正義曰:‘此注文句交互,故少難解耳。若其次序,應云:“釣者,一竿釣,以繳繫釣。綱者,為大網以横絶流,羅屬著綱也。繳,即綫也。釣,謂鉤也,謂以一竿竹[4]用綫繫鉤而取魚也。羅,細網也,謂以繩為大網,用網以屬著此綱,施之水中,横絶流以取魚。舉網則提其綱也。”’弋不射食亦反。宿。孔注曰:‘弋,繳射也。宿,宿鳥也。’正義曰:‘夏官司弓矢云“矰矢茀〔矢〕[5],用諸弋射”,注云:“結繳於矢謂之矰。矰,高也。茀矢象焉。茀之言刜也。二者皆可以弋飛鳥刜羅之也。”然則繳射,謂以繩繫矢而射也。説文云:“繳,謂生絲為繩也。”’
竊按:一般取魚,而釣則約而取少,綱則掩而取多;一般取鳥,而弋則顯而取少,射宿則暗而取多。聖人於此不為其多取,而必為其少取,雖於微物莫不有微意,至誠可見矣。
謝氏曰:不綱者,惡其取物之多;不射宿者,不欲陰中物。○洪氏曰:孔子或不得已釣弋,然盡物取之,出其不意,亦不為也。此可見仁人之本心矣。待物如此,待人可知;小者如此,大者可知。○或説曰:‘士於釣弋,禮所當為。何以知之?古者天子、諸侯為祭及賓客則狩,豈無虞人之共耶?而必自為之,所以敬也。狩之事大,非士所得為,故為祭及賓客,則釣弋而已,亦禮所當爾。古者貴禮不貴財,不欲必獲,故在天子、諸侯三驅。夫子之不綱、不射宿,亦此意也。後儒不知,其於此章但言仁人之心。’又集注引洪氏曰:‘孔子少貧賤,為養與祭,或不得已而釣弋。’是亦以不忍之心為仁,其視仁如浮屠者然,故為是説爾。是禮也,豈在不得已哉?竊按:若知釣弋等是士大夫禮所當為,則此章釣弋與否,不須多疑。至其不綱、不射宿,此以為‘三驅’之義者,得之。然又豈不知古禮所以不貴財之意,亦只是不盡物、不陰中之仁乎?謂之不忍之心,還不是浮屠禁殺意思。不忍之心,正見其義精仁熟,乃聖人之至行也。若是,則但言仁人之心,抑何妨於禮意否?論者可謂不審本末而輕於立説也。
竊按:此章偶舉聖人釣弋事,以見個取不盡物,及不欲陰中的曲盡精義,惻怛仁心而已。夫水釣陸弋等,或為祭賓之須,自是日用不可少者,而或乃為聖人惹嫌,委之少貧賤時,引‘多能鄙事’語作證,已屬多事。凡聖人立制語,又豈盡親執之事乎?吕晩村乃為聖人張胆,反引弧矢之利,以釣弋謂是仁術,無中生事,皆所不必。此章當見的,不須説釣不釣義理、弋不弋當否,但看聖人初不以一魚之賤、一鳥之微,少有因循苟且某樣忽過的誠心至意而已。以此想象其盛德大道所以纖毫不漏、萬物為體、天地為心處,無不見矣。就此落落二句上,最好看取至意。原來聖人行心,無大無小,無事不以此樣意做去,所以謂之盡仁到聖也。初不待别件事見得,只是於尋常釣與弋等,隨處曲盡,所以為大且至也。
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集注曰:‘不知而作,不知其理而作也。’正義曰:‘我無是也,言我即無此事也。’○語類問:‘不知而作,是述作,或只是凡作事?’曰:‘只是作事。’竊按:不知而作,只如‘行不著、習不察’之意。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衆也。’是則世蓋有不知而作之者矣。若不能以聖人法門致聖人學問,則縱他隨件事合則合仁,終只成不知而作,如何能統終始、盡全體,得成個聖門中大德樣乎?自夫子外滔滔皆是,而曰‘蓋有’者,亦實辭也。舉此而曰‘我無是’,則吾夫子體道法門、成聖道理,即可見矣。○馮厚齋曰:桑柔詩云‘予豈不知而作’,古有此語。
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集注曰:‘識,音志,記也。’佐録曰:‘識,審識之意。恐當如字讀。’竊按:識,本‘審識’意,而不但是精察之謂,兼有持守領在得素成知覺的意思,所以集注作‘記識’義爾。讀者若能不直做汎汎記憶樣看,則‘審識’之意自可兼該。‘審識’意中兼該‘記識’意,則更覺發明攸在。知之次也。’竊按:夫子自言未嘗不知而作,仍説其所以知之之法,而曰:‘苟能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審識之,則如此者,可以為知之者之次也。’知之次,猶言知之道也。次字與中庸‘其次致曲’、孟子‘氣次焉’之次同,為此可以取次至彼之辭也。是知聖人所以統終始、盡全體,到底能體大道、成至德底工夫方法,亶在‘多聞’二句中發明。而祇緣誤解次字以為下一等之旨,世方有主張良知之論者,乃恣意胡叫,謂外此更有簡易直捷法門為最上一乘,而此居其次云。此輩議論,適以取快一時爾。聖人本意,如何可欺?
竊按:此章原係聞與見分説,而聞見分界每難清楚。按集注云:‘所從不可不擇,記則善惡皆當存之,以備參考。’語類云:‘聞,是都聞得好説話了’,‘見,只是汎汎見得’。夫為從聞存見之别,而拖到着意與汎汎之分者,恐非實際。李都梁申其旨云:‘聞既是聞前言往行,善惡已經論定在,故擇只是就善之中,擇其尤善者而從之行也;見既是見目今所為,則凡今人所為,或善或惡,都見在我眼裏,故見只是汎汎也。“皆當存之,以備參考”,須要想參考是如何,這裏面便有善則從之、不善則改之意在。不然,卻參考個甚麽?’竊按:此條謂所聞底是已經論定,則是矣,而其謂擇從善中之善,則卻失本文直言擇善的面目;謂所見底是所為善惡,則是矣,而其謂合備參考,則還是上句中擇從意思,而白文上强異其辭者無故總之。於聞上,豈無記存參考者?於見上,又豈無詳擇從行者乎?終未分明。故諸家有互相發明,不必太拘之説,以為不通處磨勘地,固無容更事呶呶。然夫上句既從聞説,則自是言語上議論,必各有横斷所在,是非已定。此只消任我擇從,所以‘多聞’句必言‘擇善’以從。下句既從見説,則卻是行事上形迹,目前之當否俱在,而不可不並加審察,以作鑑柯。若其從不從,則或有待後而決者,故姑不言擇從,而照見上句,自可知矣。所以必分言聞與見,然後工地方備,而聖人立言錙銖無罅矣。故自‘干禄’章,已經聞見分排,而朱子謂‘聞是聞人之言,見是見人之行’,是可為此章證案,而忽復混没,抑何以也?惟李光地之言曰:‘多聞言擇,多見言識者,聞主言,見主行。言則當審其是非,故曰擇;行則善惡既已判然,故曰識。’可謂得其大意,而猶未精盡,故更為附辨。
大全朱子曰:‘聞見,皆欲求其多。否則聞見孤寡,不足以為學矣。’吕晩村曰:‘實際卻在“多聞”兩句。二“多”字及“擇從”、及“識”,皆有至義。’蔡虚齋曰:‘聞見之寡,不足以求知。多聞而擇,多見而識,所以求知。若知者,則無一之非實。此正是求到那知處,故次之。’○陸稼書曰:‘不知而作的人有二種:一種是不學的人,胸中昏暗,不知當然之理是如何,所以然之理是如何,只管鹵莽;一種是異學的人,自作聰明,謂當然之理只在我心,所以然之理亦只在我心,反以成憲為障礙,以講究為支離,這都是不知而作的。“我無是也”,有凛然自省之意,而即隨言其求知之方曰云云。蓋自謂平日之用功如此,未嘗敢用一毫鹵莽,未嘗敢弄一毫聰明,所以於天下之事皆能明得,而為知之次也。’竊按:世儒病患此語,可謂曲中之矣。然其以用鹵莽,弄聰明,謂夫子之所無者堇此,則猶有粗在,似未盡夫子真面。蓋未必是不學也,未必是異學也,若一毫髮未統得夫子底全體,未極得夫子底曲折,則都歸不知而作的同科耳。到此夫子斷然自以為無是,則此是何等體面,何等頭緒?即可見夫子之為夫子。而乃堇以不學之徒、異學之流擬之其間,謂夫子之所無堇止此乎?○世之讀此章者,每有二種横馳,致失本意。一緣誤解次字,謂聞見之外别有生知一等,即節下所辨者是爾。殊不知此個道理本非生來可知底,則推委一等生知科級者,只成虚設。此夫子之所不居,而誰當之?況必聞必見,而又必要多方貴者,正是聖門中不差法眼。自來本意發明在此。而今反以不假功力,無所因而蹴到底,謂是極等者,抑將作何指歸?而且以次道理勉人,倒惹俊邁者蔑棄,則吾恐觸處無當。一緣誤看知字,謂聞見所得只是未行前虚界,即自首篇‘學文’章以來,凡論知處所辨者是爾。殊不知多聞上所擇從底,及多見上所識底,無非是經心體得,已成德性底,則此正大學格致之事,自不成外行論知。而今必欲以此謂之是知非行者,過矣。從又自嫌其章無行意,則强將從字以當行意,然果是識底非行,而從底獨行,則抑何為聞底偏行而見底不行?此又覺為説未安。須知此章既不必單屬之未行之知,亦不當以從、識分屬之知與行,只要看得個實實體得之方,以致個無所不明、無所不誠底真法真功而已。恐不當拖扯苟艱如此。○上章以行言,此章以知言。然於知、於行,亦不當過論分排。大凡行事之指的有限,知覺之包該無窮,此言聖工盡處,編序語次不得不然。而但其不曰‘已知之盡’,而謂‘知之次’,何也?竊按:夫所謂多聞者,元只指一事上多聞,以求其所當從也;多見,亦指一事上多見,以求其所當識也。今夫隨件事求得其當從、當識之理者,遽難道已盡知了,所以姑説是求知之方。然聖人本意,正要其事事上多聞擇從,事事上多見而識,以至無處不然、無所不明之地爾。故此必言‘知之次’。玩其語氣,正其逐事上着功程式,全體上致盡準的,有可以該見而覰得者。聖人言語如何可粗率看過?釋者不察,輕為翻轉,自致葛藤,惜哉!
竊按:上章見精義至仁,無未到之細;此章見廣大精微,無未極之察。上章見學聖人之則,此章見學聖人之方。夫子所以思得有恒而與之者即此。
互鄉難與言,鄭注曰:‘互鄉,鄉名也。’集注曰:‘其人習於不善,難與言善。’童子見,賢徧及。○蔡虚齋曰:童子見,謂得見也。○正義曰:琳公云‘此“互鄉難與言童子見”八字通為一句也,言此鄉有一童子難與言,非一鄉皆難與言也。’竊按:此亦可通。然恐非文法,只當依集注所定。門人惑。鄭注曰:門人怪孔子見之。
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正義曰:孔子以門人怪己,故〔以言〕語之(云),教誨之道,與其進,不與其退也。怪我見此童子,惡惡一何甚乎?[6]○佐録曰:‘進,進於善也;退,退於善也。’竊按:與,猶助也,共與之謂。人潔己而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竊按:保,記有之謂。鄭注曰:‘往,猶去也。’集注曰:‘往,前日也。言人若潔己自新而來,當與其潔也,不必保有其去後之事也[7]。’
竊按:聖人之心,但欲引而進之,而未嘗揮之使去。若為其不善而終絶,則不其已甚乎?況彼已潔己而進矣,在所當與,不當保其既往也。○集注曰:‘以是心至,斯受之耳。開其自新之路,而不追其既往,蓋亦不為已甚之意。[8]程子曰:“聖人待物之洪如此。”’竊按:此章固見‘不為已甚’之意,亦見聖人待物之洪,又見聖人成就後學意,終須見聖門道理無人不可處。聖人眼中,早見得‘潔己以進’上大道基址,人盡裕在,故惟彼難言之鄉,習俗已成,況是童子頭角未成,而聖門延接,已有攜手偕躋之心。是知至遠至大者,聖門中道理法門,而未始有不可為之人也。後之學者慎勿自處乎互鄉一童子之後,自安於不可幾及之科可也。
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正義曰:此章言仁道不遠,行之則是,故曰仁道豈遠乎哉?我欲行仁,即斯仁至矣,是不遠也。○大全陳新安曰:‘“斯”字甚緊,如“時人斯其惟皇之極”之斯。’集注‘即此’二字貼‘斯’字。○蔡虚齋曰:我字虚説,不必指聖人身上説。○竊按:‘仁遠乎哉’一句,有無限感嘆意,有多少激厲意。
大全朱子曰:‘欲有好底,不是“情慾”之欲。’竊按:欲本無兩般欲字,但用之義理,則為義理之欲;用之外物,則為循物之欲。○問:‘“斯仁至矣”“至”若“來至”之義否?’朱子曰:‘昔者亡之,今忽在此,如自外而至爾。如易言“來復”,實非自外而來也。’
程子曰:為仁由己,欲之則至,何遠之有?○集注曰:仁者,心之德,非在外也。放而不求,有以為遠者;反而求之,則即此而在矣。夫豈遠哉?○張南軒曰:不曰‘至仁’,而曰‘斯仁至矣’,蓋仁非有方所而可往至之也,欲仁而仁至,我固有之也。○語類曰:‘才欲,便是仁在這裏’,‘如孟子以雞犬知求為喻,固是。但雞犬有時出去,被人打殺煮吃〔了〕,也求不得。又其求時,也須遣人去求。這個心,則所係甚大,而不可不求,求之易得,而又必得。蓋人心只是有個出入,不出則入,出乎此,則入乎彼。只是出去時,人都〔不知〕不覺。才覺得此心放,便是(還)〔歸〕在這裏了’。[9]○輔慶源曰:人之於仁,如手之執,足之履,目之視,耳之聽,不假外求,欲之則至,何遠之有?而人不知,反求而病其遠,此夫子所以發此言也。○少都梁曰:‘乎哉’原有來路,非聖人自撰出一遠之説以為解辨也。要之,以仁為遠之來路,即在仁不至上,豈知只是不曾欲耳?聖人先喝起,卻翻轉來與人看。
語類吴伯英講‘我欲仁,斯仁至矣’,因引‘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以證之。朱子曰:‘固是。’竊按:二語固可相證通看,然這章所為嘆的,嘆在人之莫肯用力;此章所為發的,發在仁之初非遠底,意各攸當。然則此章只當見仁之為道,卻在一心上、日用間,至邇至易,初無不可至之遠、不可求之難,但我不欲。欲之,即是詩言秉彝之好,庸言夫婦之能者,此也。朱子所以謂之心德,而以覺得便在之説發明之,無不是索實着解。吕晩村之言曰:‘此節為放而不求,反以為遠者言,當下指點他轉來反求耳。不是求仁無工夫,未説到工夫處也。’正得其旨。大抵所謂‘仁是心德’者,當如輔慶源説,有若手持足履,目視耳聽,謂其伎倆作用,由此可以為仁云爾。初非言光明夥珠,舒掌即在,而謂仁道之止此也。然而不知本意者每罹此患,或謂仁即吾心,不消至之,因於至字上惹嫌回互;或謂仁即吾心,不勞致力,因於欲字上虚虚輕説。此必涉良知家話頭,不抹倒許大工夫,自立個虚光假景不止。凡自二十七章以上,所以為仁的工程節次,何等縝密重大,而如此説得否?然而或矯此弊,必於欲字上硬補四勿、敬恕等義理。非不説得。而亦恐非此章發意。○為仁工夫,固是勸仁處切義,而此當且就他處説方、説工處着力講求,勿就此章欲字上補説,以妨清楚。然後聖人至心,編者大意,可以領略得實矣。○李光地曰:‘仁道之難,聖門每重言之,此則易言之者。蓋仁之為器重,其為道遠,然其昏明得失,則存乎一念之間。當其欲仁,即是仁矣。非欲者一物,至者又一物也。於此識取,則如百果草木之有根也,培養耘治,以待其熟而已。’竊按:此條儘當,而又不當。以此章欲字把作立志初心,至字把作纔到初境,隨他為仁上到熟到極,隨其仁量所到許大許遠,定可欲之斯至。然則此章易言仁,又不是言仁道之輕且易,還是見我之為我,初不輕易。大莫如仁,而欲之便可裝仁在内;重莫如仁,而欲之便可舉仁使輕。此一言上開示人求仁端緒,莫明且切矣。
竊按:仁者,是德此道之名也。發明至于二十四子以四教。章,然後夫子思見聖人,而謂可以承當此底,二十五章。則謂此不至大至難,可乎?然而迹其所以為精義者、至仁者,不過在釣弋等二十六章。尋常間矣;求其所以為擇之者、識之者,又不過在多聞多見上,二十七章。非有躐天出神之異矣。所以至於難言之童子,上章。初不為此道中棄物,而仁之不遠,終可知矣。聖人開示大方之餘,其所警勸後俶者,到此至切。慎勿汎看。
陳國名。司敗集注曰:‘官名,即司寇也。’正義曰:‘杜氏左傳注云“陳楚名司寇為司敗也”。’問昭公知禮乎?集注曰:‘昭公魯(之先)君,名(稠)〔裯〕。習於威儀之節,當時以為知禮,故司敗以為問。’正義曰:‘司敗舊聞昭公有違禮之事,故問孔子昭公知禮乎?’孔子曰:‘知禮。’正義曰:孔子答言昭公知禮也。○蔡虚齋曰:‘司敗蓋持吴孟子一事,不以為知禮,故問之以試孔子。孔子答之以為知禮。’明道曰:‘他國人來問君知禮,不成説不知禮。’竊按:若言孔子此時處宜,不待他國人來問,只當説知禮之外,恐無他宜。
孔子退,正義曰:孔子既答司敗而退去。揖巫馬期而進之,集注曰:‘巫馬,姓。期,字。孔子弟子,名施。’正義曰:‘史記孔子弟子傳[10]云“巫馬施,字子期[11],少孔子三十歲”。鄭玄云:“魯人也。”司敗復揖巫馬期,而進之以言也。’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孔注曰:‘相助匿非曰黨。’正義曰:‘司敗問曰:我(問)〔聞〕[12]君子不阿黨,今孔子言昭公知禮,乃是孔子[13]亦有黨乎?’○吕晩村曰:黨字,指議論扶同徇私而言。君取七住反。於吴吴,國名。魯吴俱姬姓。為同姓,謂之吴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正義曰:孰,誰也。禮:同姓不昏。而君取之,當稱吴姬。為是同姓,諱之謂吴孟子。若以魯君昭公為知禮,又誰不知禮也?○又曰:按曲禮云‘取妻不取同姓,故買妾不知其姓則卜之’。又大傳云:‘繫之以姓而弗别,綴之以食而弗殊,雖百世而昏姻不通者,周道然也。’是同姓不昏也。又按春秋哀十二年:‘五月,甲辰,吴孟子卒。’左氏傳云:‘昭公取於吴。不書姓。’此云‘君取於吴為同姓,謂之吴孟子’,是魯人常言稱孟子也。○竊按:當時隨問之答,自不成説不知禮。聖人心下設記吴孟子事,其在諱國義,又不當據此謂之不知禮,則夫子知禮一答,在所當然。而彼司敗乃以為黨私,可見是昧於道理而深於責過者矣。吴氏曰:‘葉公以證父之惡為直,司敗以隱君之惡為黨,彼蓋知直之為公,黨之為私,而於父子、君臣之義蔑如也。’
巫馬期以告。正義曰:巫馬期以司敗之言告孔子也。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竊按:孔子聞司敗之言,即曰‘丘也幸’者,喜之之辭也。言若使人於我求過,深察如此,則誠使有過,未有不知之理,是我之幸也。
竊按:‘苟有過’云者,猶言設若有過耳,恐不是正引司敗所譏者以為過也。今或以此反謂是引過之語,則其自服既過,而乃作將然之辭者,豈文義乎?且若以此真以為過,則又惡在諱國惡本意?其謂之幸者,亦情理謬戾矣。聖心中更何由拈起吴孟子事,自認其過?況何由以此自幸否?然則夫子之所自幸,有可以細推而知者。只是因司敗苛刻之習,回作君子求過之法,則不害為聖門無過之道。而彼方以此加之我,律之甚緊,羅織甚密,移來可為見過自訟之心,以為過前不貳之道。夫子以此替作自幸者,即大舜隱惡揚善,取人為善之德爾。我夫子進善之誠,待人之厚,無不見矣。而吴孟子一事,終歸勿論之科,則自成為諱惡本意爾。此意古無言者,存疑如此,未知如何。
竊按:講此章者,動輒以引過、諱惡為夫子盛德事。然愚見,引惡與諱惡兩件義理自相矛盾,何由成個盛德乎?大抵惡是吾君之惡,則掩諱此底,自不是過。過若黨私之過,則才引過時,已不成諱惡本意。設若是過,過元是為君受過之過,則夫子所幸者,何許謂?為婚禮之可明而幸,為公議之不泯而幸,則一經司敗論定後,未嘗無然者。然此豈夫子之所幸,而自謂為幸者乎?若是,則聖人借吾過為可定君失而幸,借後人為可原吾過而幸爾,謂可聖人而有此乎?然則夫子之幸,何幸也?幸人之求義之察也。蓋司敗所以問夫子者,他國之人不少,而必魯先君;魯之先君不少,而必其習儀節者,必其取同姓者,以試孔子。及其‘知禮’之答,即把‘不黨’義引來參詰,則若言不知禮,又豈不得‘諱國惡’義引來參詰否?其於‘揖巫馬期’一節,摸寫其有心苛刻底貌狀到底矣。蓋其求過纖巧如此,知於人過必無未及察之細。第彼為心,則未必為當。而聖人看來,自不妨引來以作求過之法,可以為自省之資。有過必知,所以進於無過之道也,此聖人心中所為深幸也。恐不必將吴孟子本事插入幸字口頭。
竊按:於司敗無過中求過處,可見苟有過必知。且吾夫子既已無憾於彼,而幸其必知矣。學者即當廣求過之方,而及察精義所在,則將於道無細之不見矣,方算得善讀聖經。若效司敗覓疵,徒爾見幸於聖人,則豈記此之本意也哉?若其求善之精必如下章,方見其至也。○馮厚齋曰:‘此章稱“孔子”。時孔子在陳,蓋記於陳也。’竊按:為在陳而稱孔子者,未必然。孔子嘗在齊、適衛,而言者未必皆稱孔子。但講席上相磨外,凡君大夫之前,及事關他人邊,則皆稱孔子,此於本經中按例可考。而今此末段即稱‘子曰’,若據馮氏,豈此獨為去陳反魯後言之耶?此不關經義,而亦前賢之所迷,差敢為論及。
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去聲。之。正義曰:反,猶重也。孔子共人歌,彼人歌善,合於雅頌者,樂其善,故使重歌之,審其歌意,然後自和而答之。○集注曰:‘反,復也,(音覆)。必使(覆)〔復〕歌(而後和之)者,欲得其詳而(樂)取其善也。’‘此見聖人氣象從容,誠意懇至,而其謙遜審(察)〔密〕,不掩人善又如此。蓋一事之微,而衆善之集,有不可勝既者焉,讀者宜詳味之。’○大全胡雲峯曰:此不過歌之善者耳。夫子所以取之如此,則凡所以取人之善者可知矣。
竊意:此章與人歌自是常有之事,和之亦是固然節次。只當着眼在‘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八個字得旨,以看出聖人謙遜審密、從容懇至底心事。語類曰:‘今世間人與那人説話,那人正説得好,自家便從中截斷,如云已自理會得,不消説之類。以此類看,聖人是甚氣象!’竊按:不但是説話間,凡世人於他人善處,此類儘多,誠是病痛。然若夫此章發意,不但以堇然無此病為聖人能事,蓋就聖人此件事上,可見無一善或遺處,可見善無細不察處,可見細無盡不取處,終可見處無事未恰處。其百為曲折、萬事精詳處,有按此可例者。所以集注令讀者詳味之者,此也。
竊按:上章見求過之誠,此章見取善之密。大凡為仁之道,只在乎擇善不善,從、改之而已。況此於精微曲折,殆無不盡之則,故察不善,如好疵謗人,求人之過,則過將無矣。察善如此章,必反後和,則善必至矣。無過而善至,即此道之極功也,故二章相次。
子曰:‘文,莫吾猶人也。集注曰:‘莫,疑辭。猶人,言〔不能過人,而尚〕可以及人。’竊按:言文,則‘莫’是吾可及得人。尚不言過人,亦謙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竊按:言若躬身體行之君子,則吾所欲得而未有得也。猶不欲終誣人,故曰未。
竊按:‘文’字義,詳見上篇‘文勝質勝’章。此云‘吾猶人’,則可見於文上,不但吾獨能之,蓋人亦有能之者,為猶可以見聞知慮而得故也。若躬行君子,則世未嘗有之。夫躬行也者,只是質行此文之謂。道之所以成德者在此,即前篇所謂‘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者,正此謂也。而此唯在自强自力,非見聞知慮之所及,故夫子嘆其未有得,以見夫所以行大道底骨力實步。其勉人詔世的至意大旨,可以會得。
竊按:上二章所以參互反覆,以極夫精微曲折之細者。夫孰非委曲詳悉,即吾夫子所以為文者乎?此亦人未嘗無也,而或一事則然,而事事不能盡然;或度量為當然,而當着時未必能然者。無他,只坐躬體力行有未盡耳,故於此設法立則。直到上章,然後思得躬行君子,而重嘆其求之有得,躬行之關重可見,躬行之不易可見,即得見君子斯可第二十五章。之意,而意加詳焉,旨加切矣。到下章‘為不厭、誨不倦’,正須自身示則,致顧篇首發端之義,而開示萬世人學聖趲道之方。總不可一章一句差漏為得。讀者體念,慎無忽聖門文字嚮意所在。
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竊按:聖者,大而化之之稱;仁者,體得貫通之謂。孔注曰:‘孔子不敢自名聖仁也。’○或疑:‘前篇“博施”章,仁之與聖若有等級,而此則並稱,以為不敢當,何也?’竊按:聖,只是體樣成就到熟無餘之名;仁,則以此個道理體實貫通處説。凡吾門中言聖,即言此個道理到聖耳。聖與仁,猶言聖而仁也。明聖底是仁道底聖,而仁底是聖化底仁爾。聖不是某樣偏成底聖,仁不是某樣未熟底仁。並稱聖與仁,非謂伯仲等級地設也。人或為聖化、仁未化之分,此於大旨所發何居?
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正義曰:‘抑,反語辭。為,猶學也。言己學此道不厭,教誨人不倦,但可謂如此而已矣。’集注晁以道曰:‘已矣者,無他之辭也。’竊按:為,猶學也。然為字較學字更切。學字汎兼文行,為字緊指躬行。聖門文字,一字豈冗?○集注曰:‘為之,謂為仁聖之道也。’吕晩村曰:‘“之”字即指仁聖而言。’竊按:為之,只是言為此道耳。道即仁道也。而到聖自爾,姑不當連舉‘聖與仁’字,何者?聖只是到極之名,則只合謂為時準擬,不可謂為處當事。○或疑:‘“為”是為此道之謂,則只此“為不厭”一句,可該教誨事在内,而又必對設“誨人”句,何也?’竊按:此義於本篇第二章已略示矣,盍又將前篇末章論仁説參看得旨。大抵仁之為道,言乎己,則成己也;言乎物,則成物也。然則為之與誨人,本不容分説。然原來誨人固不指言語詔教者説,即自我為之處,必範人作則之謂誨也。故自我不範人,便不是仁;範人不自我,亦不是仁。此言‘為之’,輒説‘誨人’,則自我必範(仁)〔人〕[14]之義見矣。且説‘誨人’,先説‘為之’,則範人必自我之義見矣。兩句對立處,須見仁工立意上賅洽貫通之妙。慎勿雙壁衡看,以為並行,作不可偏廢説;以為相須,作互為依賴説。讀者舉未達此,所以體仁時方可不念哉?
公西華曰:‘正唯弟子不能學也。’竊按:子華聞夫子‘為之不厭,誨人不倦’之語,而為學者表章警發之云:‘唯此正是羣弟子所不能學而能者也。’○李都梁曰:非公西自嘆其難,及弟子亦是。大概説只是深嘆夫子此事之難。○吕晩村曰:‘全節要害,全在“不厭、不倦”。此四字看得精透,聖人之身分、意旨皆見,而公西所謂“正唯弟子不能學”處,亦親切有味矣。’又曰:‘弟子不能,正指“不厭、不倦”而言。若“為、誨”,則大家日用分内,聖門弟子舍此更有何事?如何不能耶?’
吕晩村曰:‘抑’字轉是夫子自有安身立命處,不是徒謙讓未遑,讓一等事與别人做也。○林次崖曰:聖人不但不敢當仁聖之名,又示人以造仁聖之學也。○胡雲峯曰:此雖夫子不敢當仁聖之名,然愈見夫子有仁與聖之實。○蔡虚齋曰:‘仁聖,自然者也。“為不厭、誨不倦”,是以勉然者自處。然於不厭、不倦味之,則又見其自然矣。夫子之自謙,子華之體認,當如此分别。’李都梁曰:‘在夫子口中,正要説得安、勉懸殊,方得“豈敢”云爾之意。至非仁聖之至純亦不已者,不能不厭、不倦。自是“正唯弟子不能學”中語,非聖人口中語也。’竊按:此章固當見聖人不但謙讓意,然若因子華仰嘆,反以聖人口氣為是自當仁聖之意,則不但以自贊為嫌,其於開示仁工切至旨意反有不明,故蔡李諸儒方有分别之論。然愚謂子華之嘆,即因夫子語氣中體認得來底耳。若謂外言者所言之理,别有聽者所認之理,則恐不成説。或曰:‘然則承夫子“不厭、不倦”之訓,而必有子華之頌者,抑何也?’竊按:修己及人,自是聖門樣法,而不厭、不倦,則乃是仁道致法也。此章發意直在一綫致法,而不發在無窮樣法。夫這個致法上,既曰‘知之一’,則不當分生、困之别;又曰‘成功之一’,則不當分安、勉之别。只當看出個住不成、慢不得的汲汲心頭、實實事狀。此何以自認得其已聖已仁乎?所以夫子嘗有‘何有’之訓,而到此自謂‘云爾’者,正是不貶不溢,自身示則,以立萬世人致遠致大的骨力實步,即上章躬行君子的裏面事也。若夫聖門樣法,則果是至大至遠、至精至密,然卻是見聞可及、問學可得底,即上章以為‘文,莫吾猶人’者以此。而唯此致法功課,則正在自力自趨,無容假别人扶豎、外面依賴底。故他道、吾道之分,分於樣法,而此猶是人所能學,學又得及者。至於致法,則初不是模倣底能肖。故子華因此‘可謂云爾’之教,而曰‘正唯弟子不能學也’,是知聖門諸賢孰不同此法門,而所以差等者,專在這關頭勤慢耳。子華此言,乍如冉有‘力不足’之嘆,而其實發明真境更覺精采,所宜深玩。此果是學所不及,則奈何為如孔子之道?曰:‘人未嘗厭也、倦也,自有夫子底不厭、不倦,到此無别法。孟子固曰‘熟之而已’,熟之之道存乎久。此書上面有開卷第一義,曰‘時習’是也。時,所以久也;習,所以熟也,聖門大意於此可見。故此章‘不能學’,不是説不可學當舍,只是發學不得境界,使人知自力處所耳。此章以下,無不點點綴綴意歸在此,讀者切勿横突旁索,致失實際。○若如諸家説,子華之嘆,嘆在自然,則不但非夫子開示致力的本意,又反使夫子説話只成個謙一等與别人意思,使子華仰嘆只成個不可學當舍底意思。着處無歸,斷不可從。
竊按:此章所謂自力處所者,到下章以戒懼之誠形容出來。戒懼之至,殆無聲色之可見聞,則亦云儉而已。三十五章。儉則至約而著乎氣象者,自有坦蕩之表。而及其至也,乃見中和之德。末章。中和之德,及於天下,是為至德。故下篇繼發至德之行,而從以‘民無得而稱’一語反結之,所以繳顧此篇末無聲色之妙,以明德雖盛大,只此戒懼之約也。下篇之末,論極帝王大德,而莫不以此意括盡。信乎見公西子‘不能學’之語,是聖門自力所孜孜之地也。
子疾病,子路請禱。正義曰:‘孔子疾病,子路告請禱求鬼神,冀其疾愈也。’竊按:子路請禱者,蓋是為夫子憂疾迫切之心也。子曰:‘有諸?’正義曰:‘諸,之也。’言‘有此禱請於鬼神之事?’竊按:子路請禱,而夫子反問於禮有之否。夫子非不知世間禱請之事,而問此者,蓋世之所以為禱者亦多端,未知子路所請者將如何禱之,故夫子問發之。
〔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于上下神祇。”’孔注曰:‘誄,禱篇也。’竊按:誄,古作讄。説文曰‘禱也’。然則誄只是告請於鬼神之事,而若哀死者,述其行而告之,亦其類也,並謂之誄。按:誄者,累也。累其德行,以賜之名則誄。周官‘六辭、六曰誄’是也。子路所稱之誄,必是先獻所為之詞,故引之以為有禱之證。然但不必哀死者獨為誄也。○集注曰:‘上下,謂天地。天曰神,地曰祇。禱者,悔過遷善,以祈神之佑。’‘士喪禮,疾病行禱五祀,蓋臣子迫切之至情,有不能自已者。’竊按:禱必於上下神祇者,以其稟受統本,所以司察我者,會極乎是也。觀記所謂‘君子曰終’,則蓋古人之於一身終始,必以此兩間道理事業作終始。故其祈請也,亦必於此以立祈請本意爾。此與祭禮‘惟天子得祭天地’者自不同,即亦人窮呼天之意,不暇計僭越之嫌也。
子曰:‘丘之禱久矣。’蔡虚齋曰:果然如此,則丘之禱久矣,亦不待今日有疾而始禱也。○竊按:夫子反問有諸,而子路之對如此,則卻非淫祀諂禱之事,誠有其義。然但我平日所為,無不是恐懼修省、悔過遷善之事。若使神明降感,可以祈回,則我固有之,非斯今矣。可見古者行禱之禮,亦只□文耳,唯夫子可謂得禱之實矣。
或者曰:‘誄孔氏曰“禱篇名”,集注以為“死後之誄”,是其意訓爾為汝,而為追言禱疾之事,以見惜死之意云爾。然果如其意,則當云“禱疾”,不當直云“禱汝”也。且若死後之誄,則必累功德。古人文簡,何容及禱疾事乎?且古人假使不諱,豈方疾革而舉死者之誄乎?“爾”是語辭,如“假爾泰筮有常”之類。禱篇、筮篇,文當相類,從孔氏説為是云云。’竊按:集注以誄牢作死後之誄者,似局矣。然孔注直作‘禱篇’,則未知所謂禱篇者為何等爾。到此汎稱禱篇,則想凡禱疾之類及哀死之篇,皆可謂誄矣。但此文分明有‘疾病請禱’字,似不關哀死事,豈必以誄字作哀死之誄乎?且言及祈禱事,於死後之誄恐不相涉。然則本章大意只當主禱疾看,而誄即其禱篇之文也。‘禱爾’云者,禱爾之疾也。如或説‘假爾泰筮有常’之説,文不成理,豈若直作禱疾之義,以見迫切之情。而下文禱文中汲汲實事,可以想得矣。○大抵禱疾之舉,原出祈請悔遷之意,而況子路之請,又是為父師憂疾之誠。以此心相形,形出其緊切煎迫,住不得、慢不得的汲汲心頭、實實事狀者,至矣。即接此個境界,而夫子曰某之如此樣為之久矣,便可見夫子平日所以進驟驅策的至心實事矣。其平日無忝之懷,即病日悔遷之心也;其平日全歸之思,即病日祈請之心也。聖人一生自强上達之工,於此可想。此正上章‘正唯不能學’處,到此方是形容索切,更無餘藴。不察得記者苦心,顧安得體行實境?到此地頭,講者無由索言,讀者正須潛心。○苟了此意,其於子路之請,不當辨當請、不當請;疾病之禱,不當辨當禱、不當禱;禱請之際,不當辨代禱、自禱。至於禱天地之當否,啓子路之氣象,皆不知本意者强推説的義理,奚足與論於此章真解?
子曰:‘奢則不孫,去聲。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正義曰:孫,順也。固,陋也。言奢則僭上而不順,儉則偪下而窶陋,二者俱失之。與其不順也,寧為窶陋,是奢不如儉也。○語類曰:‘才奢,便是不孫’,‘且看奢底人意思,儉底人意思。’竊按:語類中‘意思’二字有味,當玩。李都梁曰:‘奢底人,便有驕傲底意思;儉底人,便有鄙嗇底意思。’竊按:諸儒以‘不孫’與‘固’為是積漸流弊。然愚謂則字不是缓詞,恐不待積漸流弊,便就‘不孫’與‘固’上見出。語類中‘才奢,便不孫’一語,有卓越精細處。而唯都梁此條為得其旨,但其‘驕傲、鄙嗇’等題目,與正義所云‘僭上不順、偪下窶陋’之語,非不着題,而猶非發明到細之見也。其説詳下總論。
大全陳新安曰:‘此即“與其奢也,寧儉”之意。’竊按:此固‘與奢寧儉’意,而到此更説緣故,意尤深切。原來‘寧、固’之意,只是為其不失本意云耳。到此於不孫上,更見奢之所以遠本處親切;於固上,更見儉之所以近本處的確,何者?奢之與儉,俱未必中節。而試看‘奢底人’意思,其侈大放肆的心地,是謂不孫。雖未必至於過度僭上,其謹畏謙約之心,則已自少了。試看‘儉底人’意思,其執滯樸僿底意思,是謂之固。雖未必事事中節,其謹畏謙約之心,則已有基址。所以‘不孫’與‘固’一般病痛,而其於反躬用力上,一向一背,儘有懸絶者矣。聖人於此以一‘寧’字顯示取舍之論,則其旨意所在,自是明晰。學者由此推會,則上所發進驟驅策的至心實事,庶有躡蹤之端。而又上章子華所謂不能學者,信乎非不可學當舍之旨也。
竊按:躬行君子既不可得,三十二章。則不可不於聖人自言中看取得實,三十三、四章。繼又記‘寧、固’之訓。本章。夫儉,未嘗是人人所不能為也。此亦‘思有恒’及‘仁遠乎哉’一串意思,而其言更詳,其意更切。學者當於此體認,慎勿謂救時偶然語忽卻。
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集注曰:‘坦,平也。蕩蕩,寬廣貌。’竊按:坦,易也;長,猶常也。蕩蕩,浩然無介滯之狀;戚戚,營然恐未得之狀。言君子坦然地蕩蕩,小人長長地戚戚。坦是蕩蕩得坦,則知蕩蕩非矯飾作意底蕩蕩也;長是戚戚得長,則知戚戚非因事偶然之戚也。佐録曰:‘坦,然後知君子;長,然後知小人。’○先儒或謂長虚坦實,不拘對偶看,不是。或又謂‘坦’即常意,直與長字俱作虚字看,亦不是。坦字正見所德底本領,‘蕩蕩’即其全體氣象也。長戚戚三字亦然。而或乃於‘坦’與‘蕩蕩’上各講輕重,亦不是矣。只三字内看妥許難,只令人憫瞀已也。
集注程子曰:君子循理,故坦蕩蕩;小人役於物,故長戚戚。○蔡虚齋曰:君子循理,不以得失利害為心,故坦蕩蕩;小人役於物,患得患失之心無時而已,故長戚戚。○徐敬鉉曰:君子檢束中受用活潑,蕩蕩自戒懼中來也;小人放浪中自沈苦海,戚戚自無忌憚中來也。○竊按:君子、小人名雖天淵,分在毫忽,儼然同業而心分兩歧。畏約邊馴致是為君子,快肆邊馴致是為小人。君子所以一心畏約,至謂寧固,而常恐有一毫快肆致忽者,無他,恐失義也;小人所以一事快肆,不恤不孫,而常恐有一毫近固敗事者,無他,思得慾也。恐失其義,則常享得義之安;思得其慾,則常藴患得之營。彼此馴致之極,其勢必至於此。故積安所得,必至坦蕩;營營之狀,祇是長戚。聖言摸寫可謂兩地逼真矣。説到此境,然後知日事畏約者,正所以日就於安。又知日事快肆者,還所以日釀其苦。聖人常常警彼而進此者,怳然非拘迫吾人强就牢籠也。詳玩深得乎此,則有志士可有樂趨欣赴之端矣。
子温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集注曰:‘厲,嚴肅也。’正義曰:‘言孔子體貌〔温〕[15]和而能嚴正,儼然人望而畏之而無剛暴,雖為恭順[16]而能安泰,此皆與常度相反。若皋陶謨之“九德”也。他人不能,惟孔子能然,故記之也。’○集注曰:其中和之氣見於容貌之間者如此。○大全張南軒曰:和順充積者,其發見必温然,温而厲也;德盛者,其威必著於外,威而不猛也;從容中禮者,其貌必恭,恭而安也。温而不厲,則和而無制,有害於温;威而猛,則為物所憚,有病於威矣;恭而不安,則矯飾難久,有損於恭矣。從容而全盡者,其唯聖人乎?
吕晩村曰:‘厲與不猛、與安,正是形容温、威、恭圓相。“而”字是合併語,非轉换語。’竊按:轉换語中看出合併語氣,方見不偏德性、全體之妙。○李都梁曰:‘須知此章不是逐句分看聖人,是合攏來方見一個聖人全身也。朱子謂:“只是就大體上看,與鄉黨章逐事看者不同。”時解動云:“有時當温而温,温之中自有厲;有時當威而威,〔威〕[17]之中自不猛;有時當恭而恭,而恭之中自安。”此便是折開逐事上看矣。’竊按:自鄉黨篇,雖若逐事各説,而亦須是合攏見聖人全身。況此章又安得折開分看,可以想大德全像否?故此章不但温與厲,及威與不猛、恭與安之不可分,若温、若威、若恭,總不當分逐時逐事,然後方有真得矣。
集注曰:‘人之德性〔本無不備,而氣質所賦〕,鮮有不偏,(而)惟聖人全體渾然,陰陽合德,其中和之氣見於容貌之間者如此。’‘非知足以知聖人者,不能形容至此。[18]’○李光地曰:温者,春生之氣也;威者,秋肅之氣也;恭者,内温外肅,陰陽合德之氣也。温而厲,則陽中有陰;威而不猛,則陰中有陽。合二句,只一恭字盡之。又推出一安字,則見其一出於誠而無勉强。誠之之德固若是也,深體而默識之,則知聖人與天地相似。○佐録曰:温而厲,仁中有義也;威而不猛,義中有仁也。恭,禮也。安,則自然底意思。○竊按:此於中庸‘動而為天下道’、‘遠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數句上,可見聖人中和德性。温,所以不厭也,而厲,見其為有望底不厭也;威,所以有望也,而不猛,又見其為不厭底有望也。此從他人所見邊,形容其氣象之渾然中和處也。恭即‘允恭’之恭,安即‘安安’之安。恭孫之則,正見天下之可道處,合上兩句而言也;安安之德,正見其動而輒然處,亦合上兩句而言也。此則直從聖人身樣邊,形容其中和得成德性處也。細分如此。然合三句,總當就全體想像,則可以見聖人之全德。須當細辨見得。
竊按:以上諸章詳説聖門工夫所馴致底必至功驗,到此方言聖人全備底貌狀、盡極底德性,學者所當成就的準擬立矣。下篇即提起至德二字,以立標目,而其下所以反覆發明説樣説方者,莫不準以此德。其詔天下人莫不付畀堯舜的苦心血誠,如何可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