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月娘哭诉亲兄弟

中国古典小说心理描写的传统手法之一，就是在人物举止与神态的描绘中揭示出人物的心理状态。虽然它与西方静态的心理描写相比，显得不是那么集中，不是那么纯粹，但同样能够达到曲尽人情心态及其变化发展的艺术效果。《金瓶梅》第二十回 “吴月娘哭诉亲兄弟”一节中，作者对吴月娘由恼怒到哭诉的心理变化过程的描写，就是这样一段精彩的笔墨。
就本节所在的二十回的前半部分来说，它主要是写李瓶儿进门后的西门庆开宴喜庆之事。本来，西门庆与李瓶儿私通，吴月娘早已知晓； 西门庆代管李瓶儿财物，吴月娘积极帮助收藏； 西门庆要娶李瓶儿，吴月娘已有思想准备；李瓶儿进门三日，因西门庆不进她房而羞愤自缢，吴月娘亲去抢救、抚慰，李瓶儿拜见全家大小，遭到了潘金莲、小玉和玉箫的奚落嘲讽，吴月娘也马上善良地制止、解围，……那么，在西门庆开宴喜庆的日子里，吴月娘的恼怒与哭诉从何而起？作者先从李瓶儿盛装出来拜谢众客着墨。本来就美貌娇娆的李瓶儿，在这喜庆的日子里又着意打扮了一番。但对人们来说、最令人惊叹的不是李瓶儿那“花枝招展、绣带飘” “恍似嫦娥离月殿、犹如神女到筵前”的惊人的美貌，而是她那与西门庆其他各房妇人迥然不同的富贵与气派：上下的绫罗绸缎衣服不说，腰上、腕上、头上、裙边、鬓边、耳边、胸前，无不缀满了各种各样的金珠玉宝首饰，全身闪耀着她内宦之家出身的华贵之气。这一切，都被与众妇人一同躲在大厅软壁后听觑的吴月娘看在了眼里。这种富贵气象是千户出身、小家碧玉的她达不到的。然而，爱美之心与嫌贫之情毕竟是人的本性，看看李瓶儿超群的不同，听听众客人的赞叹之声，月娘的内心自然会涌出一种难言的酸楚。接着，唱曲的唱到了“夫妻永团圆”的曲子时，潘金莲的一席挑拨之语送进吴月娘的耳内：“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她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哪里？ ”这无疑是又在吴月娘已经翻起微波的心池里投进了一石：点此曲的无论是正为娶来了李瓶儿而万分欣喜的西门庆，还是赶来贺喜的众客人，都没有把她这个正室放在眼里。李瓶儿是个小妾，而且是第五个小妾，她之所能被这样看重，不就是因为她比其他各房有钱？而要她和西门庆永远团圆世世夫妻，不就是忘掉了首领全家各妇人的自己？吴月娘尽管内心有千层波澜，她的表现仍然是不动声色，只把恼怒藏的心底。她知道，潘金莲、孟玉楼、李娇儿诸人都在看着自己。大家听了曲子都是妒火中烧，她们可以发话议论，而自己身为长房，要有长房的身份。然而，此怒未平又来了一击。接下来，唱曲刚完，惯于拍马奉迎的应伯爵见西门庆眉宇间对李瓶儿流露了分外的欢心，就乘机来了一场夸赞奉承： “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休道德性温良，举止沉重，自这一表人物，普天下也寻不出来。哪里有哥这样大福！俺们今日见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处。”应伯爵只顾讨好西门庆，却不知他这肉麻的吹捧又一次刺痛了软壁后面的吴月娘。吴月娘此时再也隐忍不住，和众妇人一起悄骂应伯爵“扯淡轻嘴的囚根子不绝。”然而巧妙的是，吴月娘此时悄骂仍未失其正室的身份。因为众人皆知在此之前的李瓶儿根本就算不上是什么“性情温良，举止沉重”之辈，应伯爵的夸赞完全是卖乖之词。继此之后，月娘又看到了另一幅场景：李瓶儿从前厅下来时，“四个唱的见她手里有钱，都乱趋奉着她，娘长娘短”叫个不停，同时围在李瓶儿左右，“拾花迭翠、叠衣服，无所不至。”见此情景，吴月娘转身归房，“甚是悒怏不乐”。仅仅是为了多得几个钱，这四个常来常往的唱曲女子竟然对李瓶儿如此亲近。而按常理来说，给下人赏钱本来应是吴月娘这个主妇的份内之事，而就是因为李瓶儿“有钱”，她们敢把女主人置在一边不理。思忖到此，吴月娘再也坐不下去，也顾不得众人的目光，愤然起坐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正当她独坐房里越想越闷的时候，玳安、平安送拜钱和礼物来到她身边。她不但“正眼也不看一眼，还不由分说地骂了起来： “贼囚根子，拿到前头就是了，平白拿到我屋里来做甚么？”接着令玉箫把钱物一下子都掠在床上去，吓得两个小厮争跑不已。吴月娘如此之举显然是迁怒他人，因为她一向掌握家中钱财大权，把拜钱和礼物送到她这儿正是情理之事。然而今天不比往常，正是钱和物触动了她的万般思绪。而且，令她气极的是一直绕着新妇李瓶儿奔忙的西门庆，到这收拾摊子的时候才想到了她这个正妻！她自然会抓住无意间给她火上浇油的玳安、平安大出一口怨气。但玳安、平安毕竟是下人，她吴月娘身为主妇，只能借题发挥，不能直抒胸臆。不久，深深了解西门家内情的吴大舅来到了吴月娘的房里。她在自己的这个亲兄弟面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感情的闸门，百感交集地哭了起来。吴大舅说： “你若这等，把你从前一场好都没了。自古痴人畏妇，贤妇畏夫，三从四德，乃妇人之常。今后，姐姐，他行他的事。你休要拦他，料姐夫他不肯差了，落得你做好好先生，才显出你贤德来。”作为吴月娘的亲兄弟，吴大舅既是在劝慰姐姐，也是在为处在复杂家庭漩涡中的姐姐指出做人之路。然而，他哪里知道，吴月娘现在已经产生了“此路不通”的危机感。吴月娘听了兄弟的话，哭诉道： “他有了他富贵的姐姐，把俺这穷官儿家丫头只当亡故了的算帐。……贼强人，从几时这等变心来？”在她看来，新来的李瓶儿不仅使众人忽略了她这个主妇的存在。也使西门庆表现出了超过她这个正室的太多的偏爱。而出现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是李瓶儿来自皇宫内宦之家，带来了大量的钱财，自己却只是个千户的女儿，也没有那么多钱财，所有的只是“贤良温顺” “三从四德”的品行。然而现在，这些品行比之于李瓶儿的金钱，在西门庆眼中就相形见绌多了。因此，吴月娘的哭诉，有对西门庆的不满，有对李瓶儿的嫉妒，也有对自己出身与地位的自哀自怨。
可见，本节的意义不只是在生动形象地勾画了西门庆开宴喜庆之时吴月娘的一系列动作和神态： 从不动声色到恼在心头。从启口悄骂到愤然回屋，从破口大骂到悲伤哭诉，等等，更重要的是作者揭示出了吴月娘这些动作和神态之下的内心世界。她虽然在西门家居于统领其他各房的正室地位，有着与众不同的正统贤淑的品行，但作为一个女人，她也渴望得到丈夫分外的尊宠和爱怜，因此，在这个一夫多妻、纷争不息的大家庭里，她也同其他各房一样有着嫉妒争宠的苦恼与伤心。所以，她恼怒的心理基础是生怕新来有钱的李瓶儿会得到西门庆分外的看重，甚至会挤掉她的主妇地位。因此，尽管她主妇的身份，欲显贤德的思想，一开始使她能故作豁达大度之态而不动声色，掩盖住自己的忧虑，但一件又一件众人趋势求利的琐事，如波浪般一次又一次冲击着她的内心的时候，她的忧虑越来越重，她的愤怒与嫉妒越来越强，她的以贤德来立身的精神支柱也越来越无力，以至最后在亲兄弟的面前索性放开了那道紧束的心中藩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