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未發説
【題 解】
中庸未發説作者金邁淳(一七七六—一八四〇),字德叟,號臺山,本貫安東金昌翕玄孫,一七九五年丙科及第,歷任兵曹、禮曹參判和江華府留守等職務。善文章,名列麗韓十大家。繼承洛論家學,但支持韓元震的學説,學統上實際屬於湖論。本書收録於臺山集卷九雜著,把關於‘未發’的諸儒學説分為聖凡無異、衆人無未發、聖凡不同等三個條目,以朱子學説為基礎闡明了自己的見解。(洪順錫)
未發之中,是萬古心學之大頭顱,而以其無形影、没把捉也,故訓解愈詳,疑晦滋繁。雖朱子手筆之著於章句、或問、門人書牘者,亦患牴牾出入,莫適所從。後來諸儒各執一説,有同聚訟。大約有三種:曰聖凡無異,曰衆人無未發,曰聖凡不同。
朱子嘗曰:‘未發之中,未是論聖人,只是汎論衆人亦有此。’又曰:‘若論源頭,未發都一般。’聖凡無異之論實本於此。然朱子是大綱説,而後儒推而演之曰:‘人心之昭靈神妙,堯舜至塗人一也。衆人稟氣多濁,故雖不能無昏蔽,幸而有霎然未發之界,則氣機一息,萬念俱寂,心之本體卓然呈露,鑑空衡平之妙,鬼神不得窺其際,則聖人之所以為聖人,亦不過此。及其乍動而涉於氣質,則依舊入濁惡界中,與聖人天壤矣。’其言既本於朱子,則不可謂無所依據,而未知其所謂‘卓然呈露,鑑空衡平’者,果嘗體驗而得其實歟?其曰衆人無未發者,乃是朱子初年以為邪暗鬱塞之見也,當捨無疑。而原其説之所由,則蓋以未發為極層地位,而自省方寸,長時擾攘,鏡明水止,茫如河漢,故遂以為衆人之心例皆如此,而不復有未發時節也。雖其立論粗淺,殆近於衛朴之自以無目廢天下之視,而平日略綽體認之功亦不可全然抺摋。至若聖凡不同之論,則曰:‘人之氣質清濁美惡,隨生異賦,抵死難化。聖凡之級,何等遼絶!若曰衆人霎時未發,便與聖人同體,則點金成鐵,何其易也!少頃失卻未發,又與聖人霄壤,則荃化為茅,何其速也!可知其無是理。故曰未發之中,聖凡不同。聖人未發,純乎至善;衆人則未發時亦有惡種子。’此論既與朱子‘都一般’之訓顯然背馳,而‘未發時惡種子’,駸駸乎告荀風旨,醜差非常,在所當斥。而苟究其故,亦由於對壘旗鼓,未能深服其心,輾轉厮炒,以至於此耳。恐當分謗,未可專咎。
竊嘗誦味中庸正文,又會三説而折衷之,則子思之言本自平鋪放着,上下俱宜。而上中二説皆未免看得偏高:上説則躐進而近於自瞞,中説則沮退而歸於自畫。下一説看得一高一低:高者死殺高,低者死殺低,不能融貫為一。而其弊也,自賊而賊人,大可懼也。然苟於上中二説,知其病,救其偏,而會通於子思本旨,則是説也不攻而自破矣。
何謂‘平鋪放着,上下俱宜’也?所謂‘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者,汎論人性情之德,以示一個準則也,固是統論衆人,初非獨舉聖人。而率其性情之德為人準則者,非聖人不能,則此兩句不得不屬之聖人之事,而衆人則取法焉已矣。然則未發便是中,已發便是和者,聖人也;未發未必中,致而後中,已發未必和,致而後和者,衆人也。及其極中和而成位育,則聖凡一也,豈非所謂‘平鋪放着,上下俱宜’者歟?
何謂‘躐進而近於自瞞’也?朱子固嘗曰,原頭未發,聖凡一般。而此特據其天賦同得之初,與夫人力同歸之後,而總言之耳。截頭去尾,論其中間,則林葱熙穰,各氣各質,昏明愚知,千萬其等。而昏愚甚者往往如晦如盲,幾乎無一點明處。若此者,雖使幸而從事斯學,或有霎時未發,蔽拘未祛,則基址不立;窮格未到,則條理不備;持養未厚,則根株不固。所謂‘鬼神不得窺其際’者,若非純黑洞洞,則雖免白黑斑斑,顧安能豁然明浄,泰然寧貼,中體之妙一似聖人乎?此説,蓋緣看得未發地位極其高峻,而不能於子思平鋪放着之旨,朱子總言大綱之意,融會活看,以求其通。謂未發之别於中,則疑於背子思之旨;謂聖凡未發之不同,則又恐違朱子之意,遂不免左右顧望,上下彌縫,乃以衆人依俙之境,遽擬聖人真的之域。而如何而鑑空?如何而衡平?未必能身親經歷,灼見其實,則其不為‘依樣畫葫蘆’、‘對塔説相輪’也者幾希,故曰‘躐進而近於自瞞也’。
何謂‘沮退而歸於自畫’也?未發已發,不必深看,不過動静二字之注脚耳。動静二字原無别義,不過有應接、無應接兩時節之標識耳。只緣未發之中題目甚大,故人不敢輕看,求之太深,説之太精,遂生無限疑難耳。今且置未發已發,只將動静二字舉以問人,曰:衆人有動而無静乎?以為不然者半矣。又將有應接、無應接兩時節舉以問人,曰:衆人絶無無應接時乎?此必無之事,人皆以為不然矣。然則無應接與未發有何差殊,而在彼則曰有,在此則曰無,不亦惑歟?此説者,其看得偏高,與上説無異。而上説則雖有躐進自瞞之病,既以為聖凡同有,則各據己分,澄治涵養,終有可以漸造真境之理。而斷之曰無,則謂澄治為無益,謂涵養為無用,而致中之功廢矣。故曰‘沮退而歸於自畫’也。
下一説病弊最大,前已概論,而究其為病,則不在於看得有高低,在於死殺高、死殺低;不在於看得‘未發’字有高低,在於並中字不免有高低也。然亦嘗深原其意而曲暢其趣,則蓋有故焉。有見乎躐進自瞞之病,而不欲虚談境界,故謂聖凡合下不同;有見乎沮退自畫之病,而不欲全抛工夫,故謂聖凡各有未發。驟聞其説,亦似近理,而氣質參差之迹守得太重,學問變化之機信得不篤,此所謂死殺高、死殺低;而不能以未發與中分開看出,則又與上二説無異。於是乎未發之不同,中隨而不同,甲有甲之中,乙有乙之中,甚至於堯舜有堯舜之中,桀蹠有桀蹠之中,則子思所謂天下大本,朱子所謂原頭一般,到此而無所施矣,謂之‘自賊而賊人’,不亦宜乎?然欲救此病,亦無别法。察夫自瞞之病,而知聖人未發姑不可以遽議於衆人,則金鐵荃茅之疑釋矣;察夫自畫之病,而知衆人未發終亦可以馴致於聖人,則惡種子之見革矣。此之謂不攻而自破也。
三説之同異得失既已略辨之矣,請循其本。‘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者,以性情之德為主而懸空言之也,固無曰聖曰凡之殊。及夫以人體之,而各就當人分上據實言之,則七情未發,一性自中者,惟聖人‘所性而有者’能之。其次應接未形,雖無思慮之發,澄涵未熟,終欠停當之中,大賢以下,‘由教而入者’,恐皆不能免。此‘所性而有者’,未發即中,中與未發不容分開;‘由教而入者’,語其無思慮也,則固可通稱為未發,而語其欠停當也,則不可混稱為中,中與未發不容不分開。今有一譬:未發之謂中,已發之謂和,猶言圓之謂規,方之謂矩也。規矩,方圓之至;聖人,人倫之至,子思之示人準則者然也。圓便是規,方便是矩者,聖人之未發便中,已發便和是已。天下之物方圓者何限,而豈能一一盡合規矩哉?苟其無四隅也,則是亦圓之類也;苟其有四隅也,則是亦方之類也。但無四隅之圓,不可直謂之規,必也磨礱斲削,删稜挫角,以合於徑一圍三之法,然後方可謂之規也。大賢以下,未發未必中,致而後中是已。見圓之類規也,而謂物之無四隅者皆可名之曰規;上説。見規之至圓也,而謂天下更無圓物;中説。見圓之不齊也,而謂規亦不齊。下説。此人見之各有所蔽,而其不察乎圓與規同異之實,而有合無分,則均之為失也。以此反隅,則思朱本旨庶乎其可明,而三説聚訟庶乎其可息矣。
朱子曰,氣質昏濁者,其未發時‘塊然與頑石相似,劈斫不開’。答項平父書曰:‘未發時不昏昧。’語類曰:‘射在貼上,亦可謂中,終不若〔他〕[1]射中紅心。’三淵集據此而訂之曰:‘觀此,則朱子本旨似就未發上看有粗細,説有寬窄耳。’竊敢以為斯言也約而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