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文公篇】
‘道性善’章
易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而‘繼之者善’,即性之所以善也。何以知性之善也?以其有四端也。端之為言緒也,緒見於外,知其絲之在内也。性善也,四端也,自孟子始發之,此大有功於天下萬世者。只此一個性善,可以為堯舜,可以為孔顔,又何必本然、氣質之論理、論氣為乎?臣愚淺見:氣質之性,孟子非不知也,特不言耳。性善之説既明,則人皆知其性之善,益勉於為善之工,斯其可矣。氣質二字,言之未為益,不言未為損,伏未知若何。
子云性善也,四端也。大抵性固善也,四端豈可混謂之性耶?恐不若四端换卻四德之為愈。子須看韓子説,其曰‘博愛之為仁’者,有悖於‘汎愛衆而親仁’之聖訓。程子又以俗學之‘以愛為仁’責之。今子忽以四德之發以為情,其端之隨感著見者,不曰情而曰性,豈非大羞恥耶?子之所謂‘讀得孟子七篇’者,果有甚般意味耶?切嘆,切嘆!子又云‘氣質之性,孟子非不知也,特不言耳’。來説太汎,還堪一據。性相近三字已見於魯論中,孟子且置之;公孫丑、萬章所已知者,公孫丑、萬章又且置之,近來口耳經工之人亦能便説如此,則今云‘孟子非不知’云者,果成説乎?子又云‘言之未為益,不言未為損’,又果何許義理?吾亦於子之問也,誦子説應之曰云云,還覺都無事。吾聞之程子曰:‘孟子所謂性善説,繼之者善也。’又曰:‘論性不論氣,不備。’旨哉,言乎!原來這性字捨卻氣一邊不得,蓋無氣則理無所掛搭處,此朱夫子所以‘氣以成形,理亦賦焉’為萬世不祧之訓也。孟子撥出善一字以示人物未生之前,造化源頭與易繫相為表裏,‘孟子不言易而善用易’云者,政在此等處矣。
‘經界’章
‘校數歲之中以為常’者,何謂也?校看數年之豐歉,假令三年二豐一歉,則以豐多歉少之例,折中而定制云耶?法者不可低昂,而惟貢税之法,視年豐歉隨時闊狹,最不可一直膠守。貢法之如是不善,是豈聖人當初制法之失哉?其不能因時制宜,則末流之弊如許矣。我國停退之法,此因時制宜之一端。歉歲而停退當年租賦,則無不足,必取盈之弊;豐年而追捧前歲停退,則即多取,不為虐之政。而民生之困悴,殆有甚於貢法生弊之時,此又何以因時制宜也?既有停退之法,故雖非可以停退之歲,而姦民蘄望於或有停退;雖值可以多取之歲,而貧民益困於並納停退。又於停退之中,吏姦多端,增減其數,簿書為信,及出之於二年、三年、五六年,或年久之。後曰‘當納為某數,幾年條為幾何’云爾,則彼新到之官長何以知之?雖知其為弊而未得其作姦叢委,則遂不得不聽其言,信其簿書,而從而督之急。可哀惟民,靡所控告,惟當竭力而納之,力之竭而溝壑奈何。其或有黠而記者,欲辨白而無路自達,雖僅得達於官前,紙不能盡其言,言不能盡其所欲言。及言而官問於吏,則吏乃從而為之辭,辭當而理然。且諺曰‘從文券施行’,汝其何辭?一呵而退,則納之之外無策。其納也,足為之不前;其歸也,目為之不端。非民之惡也,使之然也。大凡民情,為恩至易,為冤亦至易。非其當納,則雖一合一勺,其致冤太深;減其當納,則雖一粒一葉,其感恩無窮。況其不當納而納之多者乎?此雖俚語,可見民情。當初利民之意,適為厲民之歸。蘇東坡論積欠狀,可謂刺骨,無古今殊。今之嫺於為吏者,亦多曰停退不如無為。嗚呼,此豈法之不美而然哉?由是而民生倒懸,經費日縮,言念國計,實未敢知何以措手。小臣前以井田遺意,草草仰陳,備承不然之下教。事情之多闊,分數之欠詳,臣固自訟之不暇,而終有所迷,不能知變者。蓋裕民之道,莫如理財,而理財之要,均財為先。均之未能,則財不可理。外是而理財云者,皆苟也,非也。一部周禮,是周公理財之書,制度之一定不可易,品節之至詳不可紊,何嘗捨是均而為之哉?均之為言平也,齊不齊之謂也。大抵國計之日縮,由於民力之日竭;民力之日竭,由於財賦之不均;財賦之不均,由於貧富之相懸;貧富之相懸,由於田制之不定。種種百弊,皆由於經界不正四字,自非然者。古之聖人,何苦汲汲矻矻於經界為也?井田之難行,臣亦知之。而均貧富之道,莫如限田,此則講而行之,豈有難事耶?為今之世,救今之弊,不有一番大釐正,恐不免牽補於東,架漏於西,終是不成貌樣。伏未知若何。
近觀子之識解,尚在黑甜鄉中。醉夢迷離,不卞入頭下手之當從那裏,奚暇言時用經綸乎?井田限田事,曾已略言,而來説之昧昧向方甚於前紙,雖欲毫分縷析,不可期以領會,姑略之。答問先從第七篇始,略有次序矛盾處,而一從原書編次。
‘墨者夷之’章
託病似近不誠,而聖人既行之矣。至於‘吾固願見、我且往見’之教,恐似過矣。孟子豈真有是心而為是言耶?
來説亦似。然亦豈無真個‘願見、往見’之意也?今所拒之者,所以教之也。不然,則何必言勿使之來見,又何必使人曉諭耶?託辭則固託辭,中心則亦有真個其然而然者,故曰觀海難為水,遊聖門難以為言。此等處正合玩味看。
‘薛居州’章
凡人為善則難為工,為惡則易為習。相觀之美雖多而鮮能,擩染之害雖少而易入。雖使衆齊傅之,一楚咻之,亦足以妨吾之學而易吾之心,況又齊一而楚衆乎?其難乎為善矣,可不懼哉?今臣何幸得師我殿下,君以臨之,師以教之,既嚴且慈,懇懇諄諄。臣仰珮聖訓,俯殫駑力,思日夜慥慥,尚庶幾無負我聖意之萬一。而苦無友攝之助,每多楚咻之嘆,一曝十寒,善端如石火,惡念如湍水。此臣所夙夜戒懼者耳。
子雖以友攝之乏助,發寒曝之嘆,吾亦曰云然。環顧在廷,孰是薛居州?願子之為居州,作吾善士,則其幸何量。吾則機務之暇,静坐一室,如坐莊嶽之中,賴此得免浮念之來聒,而日覺固陋好呵。
‘好辯’章
一治一亂,是氣化盛衰較多耶?人事得失較多耶?傳曰‘人定亦能勝天’,先儒云聖人以理御氣,在人之事理,苟能得而無失,則在天之氣化,可使衰而反盛。何必氣數云哉?然而昭烈得孔明而不能回炎運之將墜,朱子遇孝宗而不得辦宋室之重恢,則亦自有氣數屈伸之不得不然而然耶?
聖人不言命。李泌雖非聖人之徒,對唐宗猶説造命,況學聖人者乎?孟子此章大抵有意而發也。先言禹平洪水,次言周公兼夷狄,又及孔子成春秋,與當身距楊墨自任,以上接三聖之統。若歸之於氣數,則乃有如許之自任耶?即此本意可以認得。而人皆自任如孟子,則悠悠千載都是治日治世,不亦偉哉,盛哉。
楊墨即淫辭也。今曰距楊墨,放淫辭,豈楊墨之外别有淫辭耶?然則淫辭當屬申韓耶?衍儀之徒耶?
楊墨之説,固淫辭中一大弊瘼,而申、韓、衍、儀何莫不然。又於其外,凡屬悖經非聖之説,無非淫辭,則何必强覓分屬耶?
作心害事,作事害政。此章則事先於政,‘浩然’章則政先於事,此恐是偶然。而饒雙峯則以為各有意,恐未免穿鑿。然而事先於政,當語順耶?
雙峯之説非穿鑿,儘亦有其然者。雖不必如是泥看,何害於孟子闢異端之本旨,後學學孟子之工夫耶?薛文清嘗以事政先後不必深卞為言,曰:‘若有深義,朱子當先為之解。’皇朝三百年,篤信朱子非無羅文莊諸公,蓋無如文清之醇乎者。
‘匡章曰陳仲子’章
仲子避兄離母,傷倫害義,其人固無足觀。然謂之廉則誠廉矣,而孟子直以‘惡能廉’斷之,何也?
廉字語其至也,聖人然後可能大概。廉,儉也。自非‘夫子温良恭儉讓而得之’之‘儉’,何敢議到?雖下於此之只欲為廉士者,焉有離羣绝俗之為真個廉士乎?孟子之斷之以‘惡能廉’者,仲子誠不冤矣。然而此之無恥無義之徒,有不可同日言,故孟子為此‘惡能廉’之訓,俾仲子與齊國之學仲子者激礪感發,咸欲因其長處而歸於常道。聖人教人之法乃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