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文公】
上五章,下十章。
滕文公為世子,過宋而見孟子。
滕文公定公子也,為世子時過宋而見孟子。是時孟子致為臣於齊,歸鄒,而又如宋,即周赧王元年也。世子慕其道德而歷見,是其可與進道之萌也。‘孟子道性善’,性即理也,無有不善。人與堯舜初無所異,而衆人失之者,私欲也;堯舜全之者,不失也。私者發於形,則從氣上而來;欲者動於感,則從物上而去。去其拘蔽,則人皆可為堯舜。世人不知性之本善,乃以聖賢為不可企及。‘必稱堯舜’,以證其性皆本善者,欲世子知其不假外求,篤信而行之也。但性者孔子所罕言,而孟子開口便説,此無他,繼善成性者,指其未生之前也,其理至微,人所難知,故罕言,然若其發出之道未嘗不言,顧人自不察耳。孟子當人欲横流、異端並興之時,不言其本無以救世,故雖指其已生之後,然本體亦未嘗不言。如是則性善二字始發於孟子。‘性即理也’,四者始發於程子,而性不是理,又下即字以言其義。其實太極立理,理賦心裏方是為性,亦不可不體認而細分之也。世子雖服其言,不無所疑於心者,歸路又見孟子。孟子曰‘道一而已’者,自古聖賢同此一性,不容二道也。道既同,則性同可知。又以成覸、顔淵、公明儀之言曉之,所謂‘我丈夫’、‘彼丈夫’、‘舜何人’、‘予何人’者,激之也;‘文王我師’、‘周公豈欺’者,勖之也。此二句,朱子初以為公明儀之言,及聞李閎祖之言,然後即以今注以‘文王我師’為周公之言,‘周公豈欺’為公明儀之言解釋之,不同也如此矣。滕國雖小,‘猶可為善國’,言其治國也;‘若藥不瞑眩’,勉其懈怠也。七篇之中所以為言者,無非此理,學者尤當推認。
滕定公薨,世子(送)〔使〕然友問於孟子。
定公薨,文公使其傅然友(聞)〔問〕[1]禮於孟子,蓋文公已有所心服而然也。當時諸侯莫能行喪禮,而文公獨以此為問,此孟子所以發善哉之嘆也。生死葬祭以禮者,夫子答樊遲之教,而曾子嘗誦之以告門人。孟子以曾子之言言之者,此也。夫子於夏商之禮皆能言之,是事事窮到,無有或(有)〔缺〕[2]也;孟子於諸侯之禮未之學也,此其心量不及孔子,或有未到處也。蓋聖人大小方圓無不遍知,故程子曰:‘〔孔子〕[3]為乘田、為委吏、為司寇,無不可者。而孟子必得賓師之位,方能行道,此其所以聖賢也。’乃以所聞於喪大記者,而告之以喪禮之大綱。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狃於聞見,皆以為不可,且以‘喪祭從先祖’脅之。文公反躬自責,悼其前行之不足取信,更使往稟,則孟子以人所同有之善心設辭而曉之。文公曰‘是誠在我’,其質不亦美乎!及其斷然行之,而後遠近無不悦服。是孟子一語發文公之善性,文公一事發國人之善性。於此益可見人性之本善,而堯舜之真可為也。
‘井田’章
赧王三年,滕文公以禮聘之,孟子至滕。文公問為邦,始以宵索、晝茅喻其民事之不可緩,繼以‘無恒産者無恒心’、‘放僻奢侈,無不為已’勸其取於民有制,且引陽虎之言曰‘為富不仁,為仁不富’。此萬古名言也。不以人廢言之量,尤可敬也。夏貢、殷助、周徹,是三代之制。而貢者,自下供上之謂;助者,籍也,借也,借民力以終畝;徹,通也,均也,通力而作,計畝而收,故謂之徹。蓋夏則一夫受田五十畝,每夫計其五畝之入以為貢;商則井田之制,以六百三十畝之地晝為九區,中有公田,其外八家各受一區,借力以耕公田而不復税其私田;周人一夫受田百畝,鄉遂用貢法,都鄙用助法,通力而作,計畝而收者,謂之徹。其實皆什一,而助乃九一也。商制不可考,然周制公田百畝,中以二十畝為廬舍,一夫所耕公田實計十畝,通私田百畝,為十一分而取其一,又輕於什一矣。章句以為商制亦當如此,而以十四畝為廬舍,一夫實耕公田七畝,是亦不過什一。前後注釋蓋如此。龍子,古之賢人,而其言曰‘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貢’。以今觀之,經界者,仁政之先也,怨者少而樂者多,兼并可除,貧富當均。三代後聖賢之欲行而未行者無他,殷因於夏周因於殷,其勢有可以相漸,而季世治田皆欲其利己也,駸駸廢墜,無可挽回。至商鞅阡陌,而古制掃地;莽賊之限民名田,何等
法,而先儒猶以近古許之者,以其稍有節制也。吕東萊曰:‘商鞅雖亂田制,租税猶有古制,至唐德宗時楊炎兩税法而掃地矣。’是故貢法非不善也,至春秋已稱其難堪,‘樂歲’‘多取之而不為虐’,‘凶年,糞其田而不足’則‘稱貸而益之’,使民‘轉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所以見夏之末造貢法之害耳。龍子之言,乃當時諸侯貢法之弊,而董氏彝曰‘在當時為善,至後世為弊者,非法之過也。人自為亂,必先唐虞命官之意,然後禹貢之法可行,不然則反為弊’者,不亦明乎?龍子一言果是切至之言,故孟子引之。又曰‘世禄,滕固行之’,惟助法未行,取於民無制,乃以小雅‘雨我公田’觀之,‘雖周(不)〔亦〕助’。今考周禮,則行助法處有公田,行貢法處無公田,朱子曰‘孟子不曾見周禮,只以詩意推之’者,尤可信也。又設庠序學校,以明其人倫。滕雖行仁,其國褊小,未必能王,而諸國皆來取法,則是為王者師,其澤可及於天下。此又量事理,審形勢,至公無我之心也。‘子若力行,亦以新國’者,至明且切,故文公又服其言,使畢戰為井田之事而來問孟子。謂‘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均,穀禄不平’,豪强兼并,賦法不定,暴君汙吏必欲慢之者,此也。‘經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策)〔定〕也’。國勢雖小,其間必有君子而仕者,野人而耕者,尤不可以或偏也。如是則郊外都鄙之地九一而助,為公田而行助法;國中鄉遂之地,田不井授,但為溝洫,使賦其什一,是亦貢法也。周之所謂徹亦如之,以此推之,當時非惟助法不行,貢亦强取於古法之外而不止什一,此孟子所以請之也。卿以下常禄之外,又有圭田五十畝,所以厚君子也。然世禄,滕固已行,但所未備者此耳。一夫上有父母下有妻子,以五口八口為率,受田百畝。其或有弟者,則是餘夫也,年十六别受田二十五畝,俟其壯而有室,然後更受百畝之田,所以厚野人也。‘死徙無出(其)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則百姓親睦’,‘此其大略’,‘若其潤澤’,‘在君與子’。孟子之言因略而至詳,推舊而為新,丁寧告戒,反覆至此,而滕國未克終行,張横渠又欲私試而未果,可勝嘆哉!
‘許行’章
許行以神農之術至滕,其徒數十人,皆衣毛布,扣
其屨、織席以為生。陳良,儒者也,負耒耜而至,悦其道而學焉。見孟子而短文公之政,曰:‘君臣並耕,自炊自爨,而兼治民事者,方可為賢。而别有倉庫,是厲民也,惡得為賢君乎?’概欲壞畢戰之井田,斥孟子之分别君子小人者也。孟子假設而問之,曰:‘子必自耕自織而始為衣食乎?’對曰:‘否,以粟易之。’又問曰:‘奚不自為?’對曰:‘害於耕。’又問:‘釜甑鐡亦自為與?’曰:‘否,以粟易之。’又問:‘以粟易器械者〔不〕為厲陶冶,以器械易粟者不為厲農夫乎?’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孟子曰:‘治天下者獨可耕且為乎?天下有大人之事,又有小人之事,各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之也。故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此理也,亦勢也。堯遭洪水,以水憂之而舉舜。舜使益掌火,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得導山導水,然後中國始食。當是時,禹雖欲耕,得乎?后稷教民稼穡而民生育,契為司徒而人倫明,且又勞來匡直,而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作之,勤民如此,而暇耕乎?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農夫以百畝不易為己憂,其憂則同也。分之以財曰惠,教之以善曰忠。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聖人憂世,不亦重於農者乎?堯之為君則天,舜之有天下而不與焉。兩聖人之治天下如是勤勞,而特不用於耕耳。吾聞用夏變夷,未聞以夏變於夷也。子既悦周公、孔子之道,北學而至於中國,倍其一生所尊之師道,反欲學數面之許行,是自夏而變於夷也。孔子之没,門人居墓三年,猶以為速也。子貢改築室於場,三年而歸。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夫子,欲〔以〕事夫子者事之。古人事師之道固如是重,而今欲背師而歸他,曾子所謂“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者,不亦然乎!今也許行以(鴰)〔鴂〕舌之人,敢行非先王之道,子又倍師而學之,其亦異乎曾子之所論矣。彼嚶嚶之鳥尚知出谷而遷喬,今子反欲自喬而遷谷。魯頌曰“戎狄是膺”,子又不膺於狄,亦可謂不善變也。’‘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僞。雖童子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賈,麻絲輕重同賈,五穀多少同賈。’‘此則雖自以為高潔。屨之大小同賈,則孰肯舍易織之小屨作難造之大屨乎?是相率而為僞也,惡能治家國哉?’莊周之於物,雖欲以理强齊而不得,況許行欲一天下之物,陳良欲一天下之人?孟子曰‘物之不齊,物之情也’,不但闢許陳,而漆園之説亦可知其偏也。嗚呼!其聖矣。
墨者夷之請見。
夷之者,姓名也。學墨,而因門人請見。孟子辭以疾,是孔子拒孺悲之意,而且曰‘我當往見,夷子不來’云者,欲觀其誠意之如何耳。他日又求見,孟子謂徐辟曰:‘墨之治喪也薄,生不歌,死無服,桐棺三寸而無椁。今夷子葬其親厚,是以其所薄待親者也。’蓋夷子厚葬之心,正天理之一點明處,以其所發之善端又發其蒙,則可以易入,故孟子使徐辟替傳,此亦深教之也。夷子聞之,曰:‘儒者曰“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云)〔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此援愛民之説比屬於兼愛,又取立愛,由此觀之,聖訓以證於厚葬之由,皆遯辭也。孟子曰:‘夷子果親鄰人之子猶兄子乎?無知而犯罪者,亦如赤子之入井,其所懷保者固惻隱之心,而非愛無差等之謂也。且人物之生皆本於一,有血氣者本於父母,無血氣者本於根荄。愛由此立而推,而至於仁民,又推而及於愛物,其理無二而自有差等。今如夷子之言,則父母路人兩個而為一,猶一木之有兩根,又如牽彼樹而强合於此根也。既不知此身之所從出,而一視親疏,則非但二本,抑亦千萬其本。雖其施之先後稍似不悖,是不識愛之所由立,且與夷子所謂“愛無差等”為矛盾,果非二本而何哉?’又曰:‘古樸之時不葬其親,舉而棄之。他日見其狐狸之食,蠅蚋姑嘬其顙,自然有泚。此非為人耳目而泚也,哀痛切迫之情已積於心性,故不知不覺自然達於面目,必不如汎視道殣為恬然無泚也。覆虆梩而掩之者,不亦天理乎!既曰掩之誠是,則孝子仁人之厚葬其親者,必有其道矣。’觀乎此,則‘愛無差等’,不攻而自破。此又因夷子之厚葬其親而引喻激發,宜夷子之茫然自失,反躬而覺非,能知前言之非情也。‘命之’云者,之既其名,則猶云命我也。朱子所謂‘不可作語助’者,不亦愈明,而人性之本善尤可驗矣。或曰:‘夷之請見,而孟子不見,何也?’朱子曰:‘孟子雖以闢邪説為己任,然不過講明其説,傳之當世,便(闢)〔聞〕[4]者有以悟於心而自得耳。固不必輕接其人,交口競辯,以屈吾道之尊。譬如蠻夷寇賊,聖人豈肯被甲執兵,親與之角哉!’學者尤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