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也第六】
凡二十八章[1]。
竊意:此篇因上篇末章意,專言夫子所好之學有統首章。條第二章以下。焉,有事實第四章以下。焉,有不行之故第七章以下。焉,有致之之故第十二章以下。焉,反覆模象,備言方路,乃統言中庸之德,而終之以施濟之極,為仁之方,第二十七章以下。大道範則明察備盡於此。讀者正當會統全經之旨,沈潛體實於此,則終必有得,勿謂聖人之言猶有餘藴。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集注曰:‘南面,人君聽治之位。’正義曰:‘言冉雍有德行,堪任治理[2]也。’○大全馮厚齋曰:‘人君聽治之位,體天地陰陽之嚮背。南面,嚮明也。’竊按:南面,只是居上臨衆之謂。下至一家之長、一塾之師,其體天嚮明道理一般,寧有不合禦一家、導一塾,而獨合為人君之理?然若言居上臨衆底盡頭時,畢竟指人君耳。‘人君’字姑不限居位高低、臨統多少,而舊説斥言是諸侯之位,似太局。然而此不曰‘居上臨衆’,而以‘南面’言,何也?若只説居上臨衆,則縱見當位實事,猶是汎然,豈若言南面之為居上臨衆底體度樣範兼可想見乎?此當與稱舜‘恭己正南面’語參看得旨。
竊按:可使南面,則自其脩己治人的德行純備,此固諸賢所同。然今直曰‘南面’云爾,則體度又别。蓋以君臨之德特許與他矣。翼注云:‘可使南面,簡字是主。’果然否?按:既可南面,則固是能簡方得,所以下面必辨個簡字,以明臨民之則者,此也。然必到‘居敬行簡’語,然後方是見真個南面之實,豈可遽將簡字當盡南面度量否?翼注之云,猶自未逮,詳見下總論。○按家語曰:‘在貧如客,使其臣如借,不遷怒,〔不深怨〕[3],不録舊罪,是冉雍之行也。’集注‘寬洪簡重’四字,蓋以此為據也。夫家語所稱,皆臨衆處貴之度,足為君人美德,千載之下,可想其人,當與南面之稱相形得實。
仲弓問子桑伯子王注曰:‘伯子,書傳無見焉。’集注曰:‘伯子魯人。胡氏以為疑即莊周所稱子桑户者是也。’莊子稱子桑户與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為友,蓋老氏之流。竊按:注為魯人者,特據此推知耳,然未見端的。第詳夫子答語,想要之是一般人物,以為簡可御煩,寬可容衆,能立個居上臨衆的道理,自成法門,自有言説。故仲弓之承南面之稱也,隨即舉彼為問,要得其辨似精微之教耳。子曰:‘可也簡。’集注曰:‘簡〔者〕,不煩之謂。’胤録曰:‘簡者,是持大體之謂。’○佐録曰:可也簡,言伯子亦可也。其所以可者,簡而已也。竊按:仲弓以夫子許己南面,故因問伯子何如者,問伯子於南面之德何如也。孔子就於伯子法門上取其簡處,以見個臨衆之道,而只曰其可也,以那簡也。辭氣間,剩有他有所未盡的餘意尚在,以其簡雖可取,而伯子之簡有難全取也。集注以‘可字,僅可之辭’分别語意,然其實只有一般。可字何庸分别?只玩可也簡三字,全句意已可見。聖言涵蓄,未嘗不包含下節雍言中至義,但説尚未出耳。
仲弓曰:‘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大音泰。簡乎?’佐録曰:‘居,猶“居止”之居。’竊按:居者,主意所在之謂。居敬,指處事接物上要善要盡底兢業心頭而言也。仲弓之意猶曰:‘臨民之道,固所當簡,而主意以敬而行之以簡,則其簡也可;主意以簡而行之以簡,則其簡也反成太簡,言不可也。’仲弓此語,正見得聖心中未説底微意,故能發明親切如此。或謂之未喻夫子之意而言偶默契,則恐有逕庭。
集注曰:‘家語記伯子不衣冠而處,夫子譏其同人道於牛馬。然則伯子蓋太簡者,〔而仲弓疑夫子之過許〕與?’竊按:伯子之簡,若至此甚,則本自不可,夫子何以云‘可也簡’?既若是不可,則仲弓又何以止説‘大簡’?家語所記,似難準信。疾書曰:‘伯子事,家語無之。“欲同牛馬”之説,即劉向所論,當考。’
子曰:‘雍之言然。’正義曰:‘然,猶是也。夫子許仲弓之言,是故曰然。’竊按:然字不但是汎然謂‘是也’,蓋有所指的而與之合符之辭。所指的者,即君子之道理是爾。夫子以仲弓之言有與道理真境合符不差者,故曰然。若只指上文‘可也簡’句語,而謂雍言所合符者止此,則非不近似,而愚恐於夫子所為深許處猶未真切。
退録曰:‘居敬者,行簡以敬也;居簡者,行簡以簡也。簡生於敬,則其簡也敬,即為治化之要;简生於簡,則其簡也簡而已,反無治化本意。’竊按:若此者,只成個鎮定不撓之治而已。若夫君子所以及人本意,則何可徒簡而得?必要簡,得敬方可。○語類曰:范氏云‘“敬以直内,簡以臨民[4]。故堯舜脩己以敬,而臨下以簡。”恐敬、簡不可(如此)太分説。居字只訓主字。若以為主之敬而行之簡,則可;以為居則敬而行則簡,則不可。若云脩己、(治人)〔臨下〕,則恐分了。仲弓不應下文又總説“以臨其民”也。[5]’李都梁曰:‘行簡時原有敬在,非自治時用敬,臨民時用簡也。’竊意:都梁此條最得朱子意。諸説輒將敬簡分説,謂若行簡之前别自有居敬之時,則不可矣。凡居敬、居簡之分,原只就行簡上論其敬不敬心頭以為分耳。若説簡前自有敬,則又可説簡前自有簡乎?初無事為,則用簡的處所無地,如何説得?夫脩己治人之際,原不當分歧,況到此更為敬簡分説之柄者,尤見未安。語類所辨,正為此憂也。然則程子‘居敬則所行自簡’之説,亦似逕直。蓋不説敬時,自是無事,已不成説敬;纔説敬時,只是處事,恐失之心耳。又如何因此自成個簡否?讀者但將個簡一字做題目,立境地,思量出敬意,則諸般疑障自然空消。此實做際實旨,不可不詳辨。○大全陳新安曰:‘敬而簡,則為“簡嚴”、“簡要”之簡;不然,則為“簡忽”、“簡便”之簡。’條辨學曾問:‘似有兩個簡字?而朱子卻説“只是這個簡,豈有兩樣”,何也?’李都梁曰:‘簡,只是一個不煩之謂。不異在簡,異在行簡。其異在行簡者,以異在居敬而行與居簡而行也。故曰:“簡只是一個簡,所以行簡者自别耳。”’○吕晩村曰:‘居敬行簡,不是省事,得其大小、輕重、前後之序耳。’又曰:‘居敬之行簡,精明有條理;居簡之行簡,則一切苟省任率。’竊按:既無敬意,則自是如此。然簡即是持大體之謂,則愚恐‘居簡’之簡也,未必不自為精明有條理,又未必不自為得大小、輕重、先後之序,然但是無君子恐或未盡的準到模範、準擬精力,故不但失及人本意。其所及人,亦自其及人,終必有差,而非聖門之正法也。所以朱子説‘無兩樣簡’,則所謂‘簡要、簡忽’之分,亦不在簡字上分也。李都梁説正得其旨,而程子以為‘居簡,則多一簡字’,深味此言,又可以想出大簡者情狀。○仲弓,學士也。南面,君度也。以一介學士,而居然擔詡以君人之度,則其學問成就上體段伎倆便可見矣。然若其真樣所在,無以遽形發示,而時有伯子之簡,猶可以旁取相證,故仲弓舉以為問,欲得夫聖意所在。而此學問上南面之體,可以彷像矣。大抵伯子想必是自具法門,以簡成家者,姑不當以不衣冠一事蓋斷其人。然設以此論之,可見其在己則設易事之體,為民則設易從之化,推知其動必持大事皆不煩,其於居上臨衆之道,可謂得其體度,而不害為自致運用之要者矣,所以夫子言其‘可也簡’。然顧其體度則成,而所以為體者,異乎君子底;運用則能,而所以為運者,異乎君子底。所以異,在敬與不敬之間耳。故夫子三語中,微見節取未滿之意,而仲弓能發其未及言之旨。然後夫子然之,可知仲弓之言,即夫子之意也。然後此學問體段成,則功用盡頭始躍如矣。首節夫子所發端底深意,到無餘藴。夫子然之,正當於仲弓一段語上求見個微旨,可也。而解者反以此言為不喻聖意,則不但不識仲弓見解,亦可謂不識聖言微旨者矣。翼注則已自‘可使南面’句,便主簡字説,意欲貫統,而亦未盡當。今夫發明南面之實,正在居敬,而反謂夫子主意只在簡字,猶可謂得旨之論乎?○李都梁曰:‘人多將“居敬”句輕輕撇過,以為側重“太簡”,對針伯子。究竟仲弓本領,治學源流,卻關係在“居敬”上。仲弓此段辨論,何嘗專主為伯子而發?不過恐人誤認伯子之簡為可,混了居敬之簡,則治學之源流大壞耳。’竊按:專主辨伯子而發,也是辨居敬本領耳,又不必言為此不為彼。○陸稼書曰:這‘雍之言然’,蓋有味乎!敬之一字,怳然於堯舜之‘兢兢業業’,禹之‘克艱’,湯之‘聖敬’,文王之‘敬止’。萬世帝王治天下之大綱,皆在雍一言中。與‘脩己以敬’一章蓋相表裏。
竊按:此章因論仲弓南面之度,遂及臨御運施之要,而細辨别之,以見斯學底統該所及,即夫子所好之學,此爾。故此篇首發之,立其大體頭腦。第二章即其功程實境,第三章即其精密盡頭。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去聲。下並同。學?’正義曰:魯君哀公問於孔子曰‘弟子之中,誰為好樂於學者’?孔子對曰:‘有顔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集注曰:遷,移也。貳,復也。怒於甲者,不移於乙;過於前者,不復於後。顔子克己之功至於如此,可謂真好學矣。不幸短命死矣!集注曰:‘短命者,顔子三十二而卒也。’正義曰:‘應得而失曰不幸,顔淵德行,應得壽考,而反三十而夭,故曰不幸。’今也則亡,無同。未聞好學者也。’正義曰:‘言今則無好學者矣,未闻更有好學者也。’竊按:今亡者,指顔淵也。未闻者,舉一世也。集注曰:‘既云“今也則亡”,又言“未闻好學者”,蓋深惜之,又以見真好學之難得也。’○大全馮厚齋曰:不曰‘不闻’而曰‘未闻’,不以一己聞見,終誣天下之無人也。
袁了凡曰:‘獨舉怒者,七情惟怒為難制,舉一而該餘也。其實七情皆然。’竊按:怒尚不遷,則他可隨見矣。過字又當承‘遷怒’等諸般過失説來。其實七情上皆有過,不止言過怒為過,又不當外七情另論過失爾。然則‘不遷怒、不貳過’,直是總舉‘四勿’底工夫為言耳。若分彼此淺深者固非,又若謂於怒與過上只見個‘四勿’底工夫效驗,則分而又歧,殆不成説。如何看狹此章,謂堇見‘四勿’底效驗端倪而已乎?
明道先生曰:‘顔子之怒,在物不在己,故不遷。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故不貳過也。’竊按:程子一條,比集注更細。然所謂‘在物不在己’者,只言所以然之故,未是説不遷怒底即境。所謂‘知之未嘗復行’者,雖引易繫中稱顔淵語,猶未盡此章要終到細的旨義。退録曰:‘不遷怒,怒不遷至於過分之地也;不貳過,過不副貳於已作之後也。少不中節,便是遷怒;些有憚改,便是貳過。怒甲不移乙,不遷之粗也;過前不復後,不貳之淺也。’竊按:合集注、程子及退録三條義看,然後不遷、不貳之工庶有的路。夫怒甲不移乙者,不以此人之怒,連累及他人之謂也;不遷至過分之地者,不以如此樣所怒,怒至如彼樣作怒之謂也。後之承法者苟知程注所言在物不在己之理,則到其盡也,自不過分,況至移乙乎?故當自不移乙,馴致直至無一毫過分處,方是‘不遷怒’盡頭。夫‘過前不復後’者,不使前日樣過舉,依舊更作於今日之謂也;‘不副貳於已作之過’者,不於纔過之後頃刻留滯,仍成副過之謂也。後之承法者苟知日月之更,依舊人仰之理,則到其盡也,自無副過,況至復後乎?故當自不復後,馴致直至無一刻留滯處,方是‘不貳過’盡頭。夫子此訓,自是顔子死後斷語,則當見舉終到細的旨意。正合推説到精,不得粗率講。○為此是死後斷語,合當看精的義理,自古人亦皆慮及。故語類有一條云:‘不遷不貳,非言用功處,言顔子到此地位,有是效驗耳。’竊按:本文只説‘不遷怒、不貳過’,未曾説怒自不遷、過自不貳,則明明是用力話頭,何以云非用功處乎?況堇以效驗二字以為深説地,則只成是模象光景語,聖言實地反成空言,豈不未安?所以朱子亦自言其偶然説,固見記録之汎及也。又為怒甲不移乙、過前不復後,終覺有粗淺之嫌,則或於怒上分在心、在事之别,以心之不移乃為‘不遷’之精界;於過上分念慮、形見之别,以念之不復乃為‘不貳’之精界。竊按:心迹厚分,原是剩旨,詳見八佾篇可知爾。所以語類更云:‘不必問念慮之過、形見之過,但過不可貳。[6]’觀其微意,已經朱子憫釋矣。大抵此等汎説,總坐看粗章旨故耳。凡書固當精講,未得實要,遽欲精講,則還多横濫隨處。此弊當察。○李都梁曰:‘不遷、不貳,都在微茫細密際看。若使怒有一毫渣滓,一毫芥滯了,豈非易遷?朱子謂顔子之過原屬幾微,有之稍不自覺,知之稍不融釋,便是復行,豈非易貳?至謂過無隱見、大小都是過者,乃為學者言,見不論念慮、行事,都要不貳,非謂顔子有顯大之過也。’困勉録曰:‘怒此人而移於彼人,是遷;怒在今日而移於明日,也是遷;怒(怒)[7]止該一分,而增作一分一釐,也是遷。凡此皆可謂之不中節。大全雖分别“遷怒”與“不中節”,看來不分也得。’竊按:此兩條語雖不詳備,亦自探得不易。○講義曰:‘學,學中也。不遷、不貳,固守中也。’又曰:‘“不遷怒,不貳過”,進乎中也。’竊按:不遷怒,而怒至於無一毫之遷;不貳過,而過至於無一毫之貳,是所謂中節之和。故不遷、不貳為進乎中也。○李光地曰:‘答好學之問,不言詩書禮樂之術業,而以“不遷怒、不貳過”兩言盡之,此意須識取,則知聖門之所以為學矣。然又須知不離乎詩書禮樂之間。博文約禮,正是視聽言動得力處也。’竊按:此説固然,而此是聖學法門自來本語,其以為到此發新,則猶非鍊熟聖經者説話。大抵致此之功,固在詩書禮樂上得力,然詩書禮樂上何由見所到境地?故聖門論學處,必言詩書禮樂;論學到處,必言‘不遷、不貳’之類。
正義一説曰:‘以哀公遷怒、貳過,而孔子因以諷諫。’竊按:此説鑿矣。除非顔子,有誰不遷怒、貳過,而謂獨切諷諫哀公乎?然而以此答公問者,非無其義,蓋以學問日用極細關頭告之人君而切者,為當人君必以此為道而着功焉故耳。此章所以次於上章,而充其精密工程也。
子華使去聲。於齊,正義曰:弟子公西華時仕魯,為魯使適於齊也。
竊按:集注以為‘為孔子使’,恐未如正義之為妥也。一者,大夫無私交,不應直使於齊。若如‘將之荆,先之以子路[8]’,及‘蘧伯玉使人於孔子’之類,則必有所使主處。而今只曰‘使於齊’,則其必為魯君使齊君,似有明據。一者,子華若為孔子使,則使亦職也。職當有俸,俸既由孔氏,則冉子不應為請粟俸。若未及,則粟又不待冉子之請,況可少與而終示不必與之意乎?然則其不為孔子使,又有明據,故曰集注不如正義為妥。未知如何。
冉子為去聲。其母請粟。正義曰:‘冉有為子華之母請粟於孔子,(為)〔言〕其子出使而家貧(母老)也。[9]’竊按:在朋友之道,宜有周急之義,故請之。子曰:‘與之釜。’馬注曰:六斗四升曰釜。請益。正義曰:冉子嫌其粟少,故更請益之。曰:‘與之庾。’包注曰:十六斗曰庾。冉子與之粟五秉。馬注曰:‘十六斛曰秉,五秉合為八十斛。’正義曰:‘冉有終以為少,故自與粟八十斛也。’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去聲。輕裘。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集注曰:‘急,窮迫。周者,補不足;繼者,續有餘。’鄭注曰:‘此非冉有與之太多也。’正義曰:‘適,往也。言子華使往齊國,乘駕肥馬,衣著輕裘,則是富也,富則母不闕粟。’‘而多與之粟,則是繼富’,而非周急之義也,故非之。
曾氏曰:請而不與則固,與而不至於傷惠可矣。○胡氏曰:冉子為其母請,則聖人所以重違而少與之也。○退録曰:冉子之請亦非不義,故與之而從其請;實無可與之義,故少與而示其不必與之意。
竊意:凡所謂義者,乃是裁量事宜之名。必比量衆端,然後精義乃見。今子華之粟,原有可與一端、不可與一端。夫其子遠出,老母獨居,其在朋友通財之誼,此為可與一端。冉子之所見,即此也。策肥被輕,富有可知,則其在不繼富之義,此為不可與一端。夫子所以少與少益,以示不必與之意者,即此也。凡此兩端,稱量有在而分界自判,則只當不與之外,復有餘法乎?然及到冉子請後,彼亦義本有據,所以不當直拒。聖又精義有在,則終難盡循其請,到此又不可不少與少益,以為酌參之義,而兼寓教示之道焉。事若止此,則惠不至傷本意,不失精義所在。姑難遽語與他,而且不必言也,遂以至於五秉之與,則還成為可與一端之見,而參酌以不可與的精義反晦,仍成過差了。到此不可不指所見,據所闻,直陳畢説,以之發吾微旨,而防他後過。若使子華真個富足,則必得老母飽暖,不但冉子周急之義不成,且其為母之説亦無從起。況詳夫子語意,初不舉賦稱禄,只言乘服外樣,則或是子華貧而為富者與?若是,則冉子周急之見雖曰無怪,其在子華失當,則尤在不當周恤之科矣。大凡義理裁度,固是由我量宜底,而實當隨物參商。由我量宜,姑未盡精義;隨物參商,然後精義乃見。由我量宜者,冉子之所及也;隨物參商者,非冉子之所及也。此段神意,專在這關。下一段意仿此。
原思為之宰,集注曰:原思孔子弟子,名憲,(宋人)。孔子為魯司寇時,以思為(家邑)宰。與之粟九百,集注曰‘九百不言其量,不可考’,孔注曰‘九百斗’。竊按:下文孔子説及‘以與鄰里鄉黨’,縱未必舉鄉逐給,然所費應多,似非九百斗不能給。恐緣此可以推知,故不言量。辭。孔注曰:‘辭讓不受。’○諸家皆以所與之粟謂宰之禄。然竊按:此恐不然。若是宰禄,則思雖廉士,無義可辭。是知九百似是禄外剩授之粟也,故思實據義得辭。而殊不知夫子與之也,本因思有當受之義而與之,則思固不當辭。子曰:‘毋!集注曰:毋,禁止辭。以與爾鄰里鄉黨乎!’鄭注曰:‘五家為鄰,五鄰為里,萬二千五百家為鄉,五百家為黨。’正義曰:‘於己有餘,可分與爾鄰里鄉黨之人,不可辭也。’竊按:此恐只是言鄰居之里、共鄉之黨云爾,不必拘五家等數目。蓋夫子之與也,意不為計户口、量多少而設,則數目縱有,到此語意,初無關切。
竊按:夫子與粟本意,專在以與鄰里鄉黨處;原思不當辭之義,亦專在此。則以與鄰里鄉黨,自是毋字上正面本意,而乃李辨謂是另推一層擴開説話,而反自敷衍一毋字,替當個禄不當辭底正面大義。若此,則愚恐夫子精義索然無歸着,使自原思之辭只成偏腸於陵,而夫子之言卻是據套常談,無味孰甚?只緣不知九百之為禄外剩授的精義攸當故耳。
竊按:宰當自有常禄,而夫子加與之粟,不幾與上段‘不繼’之義有徑庭乎?蓋精義到此,方盡無窮變例。故不繼固當,而又有似繼而非繼者,夫子之於原思是爾。在原思,以與鄰里為義,故在聖人,曲體之念,正得為隨物參酌的精義。何謂在原思與鄰里之為義也?原思,貧士也,其未仕也,得濟其生者,不有鄰里鄉黨之力乎?此蓋必然之勢。及其仕而有禄也,思所以周施焉,即其宜也。夫人筮仕者,孰無然者?況原思尤當報施於鄰里鄉黨者乎?夫子既就原思身上體諒此情,而宰又是緣我做的,故為之曲念到此,以為彼舒義地耳。夫道固由我行底,而其參酌以為則者,實當隨物量宜也。如此於夫子此般體諒上,其平日所謂忠恕比義等實境畢見,而此正義理所以至精至密,無一分欠缺底關頭也。此不但别人體不到處,雖原思亦不及認為自己的事宜,所以辭之耳。夫子惡可無一發所以之故,以攄本意否?此義理關係如此,而反為後儒輩所混(舍)〔含〕,曰:‘不知,又從為之辭。’至李都梁‘另推一層’之説而極矣。
大全馮厚齋曰:子華之使,與原思為宰,非必一時也,記者以其義可互相發明,故係於此爾。○張子曰:‘於斯二者,可見聖人之用財矣。’竊按:以道用財,財即道也。愚故曰:‘於斯用財,可見聖人用義之妙矣。’○朱子曰:‘於斯二者,可見聖人雖小處也,莫不恰好,便是“一以貫之”。’竊按:小處莫不恰好,定皆有所以恰好底曲折緣故。不與子華底曲折,存乎不繼富上,而不繼富,又必有所以恰好底曲折。多與原思底曲折,存乎與鄉黨上,而與鄉黨,又必有所以恰好底曲折。此當深玩。説見上。○陳新安曰:一義字可斷盡此章。夫子於赤非吝,於思非侈,多少取與,惟視義之當否爾。冉子之請,原思之辭,皆察義未精故也。○李都梁曰:‘若説冉子之與粟,原思之辭粟皆不是義,亦非也。二子亦是義,但非義之精者耳。惟其亦是義上做工夫,而不知因物付物、隨時制宜之妙,故聖人以進一層道理告之。記者於兩事合而誌之,正要看其變化裁成處。’竊按:此條非不深得聖旨,然且不當只以一場告諭語看過,正合摸出聖人本意,以為承當體行地爾。○人孰不自以為義哉?苟不知隨物參酌之妙,而只知由己量宜以為義,則終不成為我聖人統物陶鈞之學。何為其然也?行必須隨物參酌以為義,然後萬物之情曲通,萬為之道理喻,内外之所以合,教化之所以行,正在這關頭見得。冉子五秉之與,原思九百之辭,舉不是非義,而只緣其未達此關,故夫子特為之警示焉。由二子而相形進求,則夫子之行尤躍如矣。
竊按:此篇首章直説統物陶鈞之位,而此學底體統立矣。第二章即其功程實境也,而以之告君者言,則分明是此統内功程也。此章即其精密盡頭也,而舉聖人得地用財處説,則又見是此統内精密也。
子謂仲弓,曰:語類曰:伊川為此非對仲弓之語,而要去曰字。此曰字留亦何妨?如‘子謂顔淵曰“吾見其進也”’,不成是與顔淵説。‘犂牛之子騂且角,犂,利之反。騂,息營反。○集注曰:‘犂,雜文。騂,赤色。周人尚赤,牲用騂。角,角周正,中犧牲〔也〕。’大全陳潛室曰:‘祭天地之牛,角繭栗;宗廟之牛,角握;(社稷)〔賓客〕[10]之牛,角尺。以其色既赤,又且角中程度也。’○疾書曰:按戰國策‘犂牛之黄也,似虎’。以此推之,黄而異文為犂牛,亦謂之貍虎,以其文貍也。或曰:‘犂牛,耕牛也。角與色不中牲,則服役耕犂而已。’雖欲勿用,山川其舍去聲。諸?’集注曰:‘用,用以祭也。山川,山川之神也。’正義曰:‘舍,棄也。言人雖不用,神必不舍也。’○集注曰:仲弓父賤而行不善,故夫子以此(比)〔譬〕之。言父之惡不能廢其子之善,如仲弓之賢,自當見用於世也。然此論仲弓云爾,非與仲弓言也。
疾書曰:按周禮‘牧人’,‘祭天及宗廟用騂牲,祭地及社稷用黝牲,祭望、五嶽等,各以其方之色’。此於山川言騂者,彼以天子之禮,此獨言魯事耳。諸侯止祭封内山川,其不言天地,只言山川,蓋亦以此也。春秋文十三年,公羊子曰:‘周公用白牲,魯公用騂犅。’以此推之,天子得祭天,故祭天之牲與宗廟同;則諸侯之祭山川,其牲與魯公之牲同也。○家語只云‘仲弓生於不肖之父’,曰不肖,則固行惡矣。集注添一賤字,未知何考。或者犂牛不中於用,如人之可廢,故推此云爾耶?
竊按:此章雖非與仲弓言者,聖人必不無端論人之父若是之不諱也。意者人必以仲弓生於不肖之父,欲並與其子而廢之,是以喻之以此。論語中此例亦多。○大全輔慶源曰:‘欲勿用,人之私意也。山川不舍,理之所不容廢也。’李都梁曰:‘欲勿用,見世人訾議百端,聖人卻以雖字撥轉,“其舍”字正斷之,“其”字非商量語也。’○語類曰:‘張敬夫以仲弓言“焉知賢才”之故,孔子教之用人。此説牽合,無他,只是要回互,不欲説仲弓之父不肖爾。何不虚心平氣與他看?古人賢自賢,不肖自不肖,何必要回互?’竊按:若如南軒説,只合云賢才當用而已。今兹犂牛之設譬,山川之舍不舍,所不必説及。
退録曰:‘莫公於神,故以神為證也。’竊按:犂牛則還他犂牛,騂角則還他騂角,用不用各因其宜。此章即亦上章隨物付物之事,而證以神意,可見聖人道理同天地處。其以用人言,又於上章用財更進一步矣;其以世類之變言,又比上章論常意更深切矣。是知若使夫子得邦家者,固將無一物不得其所。而抑又不止此也,將不以為天下得人之難為難,所以能陶鈞無窮,皆吾統内。於乎!學之到此,不其聖矣!惟此可以論仁之德。仁者,德以天下之稱也,故下章係之以論仁也。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正義曰:三月為一時。言回也,其心雖經一時〔復一時〕,而不(移變)〔變移違〕去仁道也。[11]
集注曰:‘三月,言其久也。’語類曰:‘三月,只是言其久耳,非謂三月後必違也。’‘古人三月無君則弔,去國三月則復。詩人以“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夫子“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皆久之意。’竊按:三月,果只是言久意。而必曰三月,則自成是天道之一時,具孟季之早晩焉,備先後之變禪焉。蟄而藏者,或生而化;生而柔者,或剛而成。造物全面,可見體段。所以必以天道之三月語顔子之成德者,此也。然後其所謂‘具體而微’者見矣。只是言久之中,又豈無深意?○仁之所以為仁者,已具在本經上面説來詳盡,本不須到此着解。而講者每以‘不違仁’語意為‘若心與仁,二物而相合’,故多致分疏。然愚意不必。蓋心者,只是立心準擬之謂,而仁則其當行道理之則也。‘其心三月不違仁’云者,猶言其能以仁存心,直到三月之久,不違其所準也。不可以仁當一物,又以心當一物,以為兩物不相違樣説去。又不可謂心與仁本是一物,以為不須言不違云爾。人必疑難到此者,只緣孟子‘仁,人心’一語。然愚謂孟子此言,直是説凡人發意的本心,以發個不當不擴充之故耳,曷嘗謂即心即仁,以為言心不完消言仁乎?或問曰:‘孟子之言,非以仁訓心,蓋以仁為心之德也。’晰此,則諸家疑難,有不待辨而明者矣。
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竊按:言其他諸子,則不違仁堇至一日或一月,未及如顔回也。退録曰:‘日,一日之頃也;月,一月之頃也。’
語類曰:‘某舊説,其餘人有一日不違仁,有一月不違仁者。近思之,一日不違仁,固應有之;若一月不違,似亦難得。近得一説:有一日一番見得到,有一月一番見得到。’竊按:此條前説即或問之旨是也,後説集注之旨是也。宜若以後説為正。然若果是一日一月一番至仁,則顔子以下,如冉閔諸子,亦恐不至疏漏至此。況又仁不是有形有所,可以隔日隔月瞥至暫到得成為仁底。然則後説義理,恐反未安。夫前説所以自疑而改者,只緣終月不違者之難得其人耳。若使顔子以下有一月不違之人,則朱子初説不應自改,抑何以少覰冉閔諸賢而有此疑乎?愚請以冉閔諸賢權當個一月不違底難得科級,而還從初説,恐不害為忘言從志之道也。朱子亦著之或問中,其深意可知,而集注特未之及改爾。正義則曰:‘暫有至仁時,或一日或一月而已矣。’蓋謂一日、一月比三月為暫爾,非如語類後説一番之暫也,似無害旨。而但以至字為‘至仁’之至者,恐不如且作‘到久’之義為當也。‘到久’之意,則夫子意下稱量歸重的精神,諸子心内用力得及的實狀,又自兼見。細玩知之。○一日,亦此日之終始;一月,亦此月之終始。故天道一日有一日之化,一月有一月之化。此言一日、一月,則亦是從造化全面中,就其各見的體段而言爾,故顔閔諸子同是具體之微,而又當以三月、一月、一日之差,看出其微中分數。○以次序言,似當先月後日。而今曰日月者,自日而月言,其所及至語次神意,專為湊較顔淵三月地位,故先日後月也。○其餘者,不是汎言衆人,只就其不違仁中,指顔淵以外人,謂之‘其餘’也。
語類,問:‘“三月不違仁”,伊川舉“得一善,則拳拳服膺”。仁乃全體,何故以一善稱?’朱子曰:‘仁是合衆善。一善不失,正見萬善皆得。’○又曰:‘所謂善者,即是收拾此心之理。顔子“三月不違仁”,豈直恁虚空湛然,常閉門合眼静坐,不應事,不接物,然後為不違仁也!’竊按:心之不違仁處,正當於應事接物上言之耳。不然,只是合眼静坐,如何為仁道?朱子此條,可謂發明已切。而人猶以‘收拾此心之理’,謂可以外事物有收拾之法;以‘豈直’語氣,謂尚有合眼静坐餘地,則依舊失旨矣。陸稼書曰:‘心藏於内,夫子何從窺之?亦在動静語默間見之,但人不能盡識耳。朱子謂“三月不違,不是閉門静坐”。此不可不知。’竊按:此言得之。然言‘藏内之心’,猶未精盡。蓋心原指視聽言動之心,切不可舍此别論心體。○程子曰:‘顔子三月不違仁,過此則聖人矣。’尹氏曰:‘此顔子於聖人,未達一間者也。若聖人則渾然矣。’竊按:若梗主‘三月後有差’之説,而以此為未及聖人,則不但非朱子本意,亦恐非顔子實狀。顔子之仁,能至三月不違,則初非道理欠明、德性欠成者,何得謂三月後必差?不但顔子為然,吾恐‘日月至焉’者,亦必不至此後差倒。然則程子所謂‘過此方聖’,尹氏所謂‘未達一間’者,蓋為不違猶有守底意思,殆非聖人,無待於不違而渾然為一地位故耳,非謂顔子猶不及自成動物的境界也。蓋嘗以仁者許顔子,則不違亦未嘗不與仁為一,但聖人只是熟底不違耳,初不是此有間斷,而始纔有無間斷一等,此乃為聖人也。○仁之為仁,聖言詳盡,原來為此。而及至此篇,直到上章,尤為明切該備。仁之為仁,即可見矣。到此言仁,自是本經所謂‘脩己以安人’底道理,中庸所謂‘成己以成物’底法門。若不如此,何成説為仁乎?此既曰仁,而謂之所不違者,即此論至日月地位,則又豈以時作時輟,未成實的,論其一日、一月分數乎?然則其得成個仁總是一般,而更有差等者,何也?曰:難言也。昔者有問於朱子曰:‘仁是全體,如日月至焉,乃是偏否?’朱子曰:‘既是日月至焉,則亦自是備。’尹氏之言曰:‘聖人則無間斷矣。’此言雖若以諸子為有間斷不備,然間斷原不是作輟之謂,則所當與朱子‘亦是備’之説可以參證。吾故曰:‘仁者,無間斷、無缺闕、無虧欠之名。諸子固非有間斷、缺闕、虧欠者,而畢竟差等,亦未嘗不係乎此。此須到者自知,奚以言為?’問者曰:‘雖然,不可以略示端倪乎?’曰:‘今有致遠途者,其車馬完肥,資糧充足,騶卒辦應,其有所不備而得乎?然而或可以千里而止,或可以萬里而止,至於周流坤輿而有不窮者,究竟以完□、豐約、閑粗、詳略之有盡、未盡以為分,此差等之説也。如此可以想得否?’問者曰:‘若有彷彿,然未也。請益。’曰:‘孟子不云“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今夫天地之道,亦一日之間,有朝暮之變焉,有温涼之差焉,陰晴所運,潤曝所施,一日之化,獨非天地之全乎?然而止此矣。一月之間,又晦朔已更,星律已改,其節候之運,未生者有生焉,未成者有成焉,天地之化全矣。然而止此,但其無窮之化不見。至於三月,則春之始終,即冬夏也;秋之始終,即夏冬也。寒熱極變也而具焉,霜露至差也而具焉。藏而蟄者,不有生而就成者乎?生而柔者,不有成而就藏者乎?然則庶乎其無窮之變者。然而止此,但其所具之體,差有微焉耳。以此觀之,三月之微,非微也。特比聖人無不變、無不化之微也。一月之仁,微之又微也;一日之微,又微之微也。微乎云爾,變化之體存焉、變焉,而但未及無不變之變化焉,而但未及無不化之化,此所謂“未達一間”,此所謂“不日而化”者。然孟子所云“非爾力”者,正其所以然之故也。然則仁後差分,亦未嘗不隨其明之所照而差也,隨其誠之所到而差也。故曰:“未嘗有間斷,而比聖人,終成間斷矣;未嘗有缺闕,而比聖人,終成缺闕矣;未嘗有虧欠,而比聖人,終成虧欠矣。”’所以云:‘尹氏之説,在所善看會通,可以與朱子“自是備”之説參證有得。’問者領會曰:‘聖人論道處,固未易粗看立説。得聞此等義理,然後吾知信矣。’
竊按:此章言諸子之德,以見個承當得上章以上所論的道理者,有若人焉耳。須看其中等分固在,而其為承當得正同。今顔子外,其餘中為誰,雖未可考,然想曾、閔、兩冉、宓、有等輩,若個人正是。而迹其實行,如下章果、達、藝,皆所謂‘日月至’之類也。或疑:夫子於仲弓、子路輩皆曰‘未知其仁’,則何以參在不違仁之列乎?曰:‘“未知其仁”者,非謂其不仁也,但是未知其到盡之辭耳。雖仁矣,而未盡無窮之量,則固不妨言其未知,以見仁之為仁。又何妨據其所到,以見其承當之德乎?且其所言“未知”之云,固自與子文、文子輩“焉得仁”辭意迥别。緣彼子文輩,則其所道者初非成物作範底故耳。’
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平聲。○正義曰:‘魯卿季孫肥問於孔子曰:“仲由之才,可使從一官為政治也與?’集注曰:‘從政,謂為大夫。’○大全胡氏曰:‘由求為季氏宰久,此問從政,謂可使為大夫否也。蓋宰有家事而已,大夫則與聞國政。’竊按:大夫固是從國政者,而至於邑宰、家宰,亦自國政視之,不害謂之從政。此章‘從政’之云,只是總言從助政事耳,非必是當國專政之謂。子曰:‘由也果,於從政乎何有?’集注曰:‘果,有決斷。’正義曰:‘言仲由之才果敢決斷,其於從政何有難乎?’
曰:‘賜也,可使從政也與?’正義曰:季康子又問子貢也。曰:‘賜也達,於從政乎何有?’集注曰:‘達,通事理。’正義曰:‘言子貢之才通達物理,亦言不難於從政也。’或説曰:‘達,注言“通物理、通事理”,蓋謂通於國體人情,莫有滯礙,如所謂“疏通知遠,書教也”,是達已。若徒從事乎後世窮格之學,自謂事理無不通,及授之以政,難乎其有濟矣。’竊按:所謂窮格之學,亦在為之如何。果能窮格乎國體人情間,莫有滯礙,則此豈非窮格本法?乃所以致達要法耳。但後世之自為窮格者,徒事口耳而不能如此用功,何可以此從而訾窮格之本非乎?
曰:‘求也,可使從政也與?’正義曰:康子又問冉有也。曰:‘求也藝,於從政乎何有?’集注曰:‘藝,多才能。’正義曰:‘孔子答言“冉求多才藝,亦不難於從政也”。’楊龜山以為:‘知禮樂射御書數,謂之藝。’竊按:若夫六者之文,原是儒者常業,恐不但冉有知之,當七十二徒皆能,何以獨稱冉有為藝?然而此特以此見稱,則想冉有於此别有妙解超悟者,所以藝獨出等而以此見稱爾。
蔡虚齋曰:‘果,則足以決大義、定大事矣;達,則事至物來,於可否之間迎刃而解,觸機無礙矣;藝,則設施措置,應用不窮矣。故均曰:“於從政乎何有?”’竊按:子路之德之才,能於凡事底措置歸着,無不體之其心,故曰果;子貢之德之才,能於凡事底情狀變態,無不體之其心,故曰達;冉有之德之才,能於凡物底條理分數,無不體之其心,故曰藝。夫其見解所及,統範所到,寧或有未盡仁體云爾。若其所以體得真貼者,則蓋無非不違境界,而抑亦仁者之次也。即於治人之政,固無不足,而但不能全體承當如上章諸賢,所以為次。而顧不害其從助事業,合成全體耳。故此各舉其成德長處,而曰從政皆優。孔門中此輩尚多,而今因康子之問,姑舉三子,使之例推。然但此三子特拔其優,以立果、達、藝底成則耳。○人講諸賢體仁分數者,動稱全體、一節之分,固未嘗不然,亦惟在所以説得如何。若謂事事皆得是全體之仁,一事偶得是一端之仁,則非矣。夫一事偶得,何成説仁?至如三子者,亦未嘗不事事皆得,但其所以為得者有分爾。蓋子路之自為也,至使知方;子貢之自為也,至使息争;冉有之自為也,至使足民。俱非得開物成務底體段者不能,而但未臻偕濟大化之域。所以三子功止於此,而終未如聖人所以為得者矣。若使彼開物成務之德,從助乎偕濟大化之政,則禆成全體處終少不得矣。所以三子者自為則不足,而從政則有餘。夫所謂全體、一端之分,只當執此以求得其實,奚可以一事偶得與論其間乎?凡此境界,須得體實,君子與共看破。○吕晩村曰:康子看得政大于才,夫子看得才餘于政。何有?不是大言聲價,亦不是蔑視事功,實見得三子恢恢遊刃處。○求也,旅泰山不能救,伐顓臾不能止。由也,以正名為迂。陳潛室以為:‘只以政事稱,便於學問上有欠闕。’退録曰:‘如有仁政者,輔之以果,則政信;輔之以達,則政通;輔之以藝,則政成。故三子之於為邦則未知,而從政則優矣。注中諸説,乃認從政如為政,責己過矣,從而訾聚歛等事,不知冉求之所從者,乃當世之政與?遂以政事歧學問,至有長於政、短於學之論,何其誤矣!’竊按:學與政原不可分。到此論政,正以發其學問所到爾。若如陳氏所論,則晦卻本旨,殆無餘地。
竊按:上章論具體之德,則以時、月、日言;此章論一體之德,則以果、達、藝言。時、月、日者,天道之全;果、達、藝者,人事之備。合時、月、日,以歸統化天德;合果、達、藝,以成統化仁功。四時行焉,萬善足焉。上篇二十一章裁章之法,到此充量矣。所以如有用者,可以出三人之上;如不用者,可以範萬世之化。大哉!聖人之學也。編之到此,而所謂‘成功用之德’者,領略可盡矣。此正不可不潛心玩究處。
季氏使閔子騫為費音秘。宰。集注曰:‘閔子騫孔子弟子,名損。’子騫,字也。魯人。○孔注曰:費季氏邑。季氏不臣,而其邑宰數畔。閔子騫賢,故欲用之。閔子騫曰:‘善為去聲。我辭焉。孔注曰:不欲為季氏宰,託使者善為我作辭焉,説令不復召我。
如有復扶又反。我者,孔注曰:復我者,重來召我。〔則〕吾必在汶音問。上矣。’孔注曰:‘去之汶上,欲北如齊也。’正義曰:‘按地理志云“汶水出泰山萊蕪西南,入泲”。在魯北齊南,故曰“欲北如齊”。’
退録曰:‘上失其道,民無則焉,治之則不可,不治則苟禄,故必辭。“吾必在汶上”者,必辭之言也。’竊按:子騫所以不肯為宰之故,固難説出與他。然其授使者告季孫也,亦必有所以辭底説話,而此無緊關,故文不具載,但曰‘善為我辭焉’。至‘汶上’一句,方斷言必辭之意,其微旨見矣。○按:家語執(輿)〔轡〕[12]篇有‘閔子騫為費宰,問政’之語,則或此事前後有為宰之時矣。然則此章亦恐未必是不仕大夫之義,或者其時有不可仕之端而然耶?
或曰:‘程子嘗云“仲尼之門不仕於大夫之家者,堇閔子、曾子數人而已”。子騫此事,果是出於不仕大夫之意與?’竊按:當時但是無賢大夫可仕耳,何嘗謂大夫之家終不可仕乎?孔子嘗為季氏量平,為高昭子家臣。賢如仲弓,亦嘗為之。在子路,亦自孔子使為。然則夫道理一耳,奚獨於此獨言其薄大夫不為臣以為高耶?惟視大夫之為人不仁,則有不可仕之處;舉措之本領已非,則有不可仕之時。此則然矣。然則子騫之不仕季氏,何也?曰:退録已詳言之矣。大抵季氏雖曰不仁,若猶有開道餘地,則尚何不仕哉?今則其舉措之乖舛已甚,本領之破裂無餘,率暴播惡之政必有成效,而況為其宰,勢不可不從助為得,如此尚可行吾所志乎?此閔子所以必辭也。何為閔子之所志行?吾仁道而已。所道如此,則自是小小略略綴拾補罅底,成不得行仁之政矣。此夫子所以未嘗終三年淹,而常以不可而不止,示不滿於由求者也。然則已仕者之當止也,未仕者之當處也,其義一般。閔子之必辭,正得仁者出處之宜,故以此編之於諸章之下,以明仁者不如彼不仕之心。所以自世道降,君子必不已於窮,而孔門中行乎不用之妙於是著矣。
竊按:仁道莫大,故難容於世;仁道莫細,故精於察世。所以君子必可不可視世,而行不行自擇,故不但於盛世之大行,見道之大;又不但於行處之周恰,見道之細。即於其無窮不涉、無約不處上,益見其無不及之大、無不及之細。此之謂仁道之成也。故下章言‘命,知命’,所以安窮約也。又下章言‘樂,不改樂’,所以安命之極也。安命到樂,何處不從容得宜而體貼恰當?此天下萬事無仁外者,第十章冉求之悦以此。其自為力不足者,亦以其見此也。
伯牛有疾,集注曰:‘伯牛孔子弟子,姓冉,名耕。有疾,先儒以為癩音賴。也。’語類曰:‘淮南子云“伯牛癩”,其信否,則不可知。’○正義曰:‘史記弟子傳,“冉耕,字伯牛。”鄭玄曰:“魯人。”’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正義曰:‘自,從也。’包注曰:‘伯牛有惡疾,不欲見人,故孔子從牖執其手也。’○集注曰:‘牖,南牖也。禮:病者居北(墉)〔牖〕下。君視之,則遷於南牖下,使君得以南面視己。時伯牛家以此禮尊孔子孔子不敢當,故不入其室,而自牖執其手。’竊按:注據喪大記疏説,意者孔門學者動必以禮,伯牛家以此禮尊孔子,容或有之。然既曰在伯牛,以此禮尊孔子為當,則此必孔子之所不辭。若為孔子所當辭,則伯牛必不以所不安處孔子。殊為可疑。要知禮疏則然,而若夫伯牛之以此尊孔子與否,姑未可必,恐不如包注‘不欲見人’之説為無妨礙也。且夫伯牛既曰惡疾,則其不欲見人之意,在伯牛不害為敬長者之道,在孔子又不害為安病者之心,豈無義耶?或疑:病者既在北墉下,何以自牖執其手?曰:禮所云‘寢東北(墉)〔牖〕’者,自是徹縣去琴,臨死時耳。今伯牛未必至此,如不欲勞長者於病室,則其自就南牖,以為承問地無怪。或夫子移之使近,以申執手致衋地,亦無不可。但從‘自牖執手’句,便見得痛惜傷憐意溢於周旋之間,不待其言而形容已盡。曰:‘亡之,孔注曰:‘亡,喪也。疾甚,故持其手曰喪之。’集注曰‘蓋與之永訣也’。或疑:‘始死曰死,既葬曰亡。伯牛未死,孔子豈容言其死,且安得遽謂之亡?’竊按:亡之為言,失也。‘亡之’二字,見驚愕嗟惜意,見補贖無地意。素所依仗,而見罹惡疾,如言不可復用於世,如失之然也。故發語初辭輒然。命矣夫!音扶。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集注曰:命,謂天命。言此人不應有此疾,而今乃有之,是乃天〔之所〕命也。○正義曰:‘行善遇凶,非人所召,故歸之於命。’言‘此善人也,而有此惡疾也。是孔子痛惜之也。再言之者,痛惜之甚’。
范氏曰:‘伯牛盡其道而死,故曰命。’楊氏曰:‘不知謹疾,則其疾有以致之而至者。伯牛無是也,故曰“命矣夫”。’
竊按:‘斯人’斯字當玩。‘斯’字既非倉卒不盡的語氣,又非隨人總例的指目。夫子心内眼中,自有如斯底德行森列。在口頭,即體仁全備之德是也。遽難以形容枚舉,只合云‘斯人’耳。既有如斯之德,宜其有保佑之天,達行之地。而不惟不達行,窮札也若斯;不惟不保佑,罹禍也若斯。嬰疾已極,而疾又惡疾;徒死已惜,而中塗尤慘。理似不然,而顧乃如此者,見天命之無不有也。故夫子既以喪卻伯牛謂之是命,而以斯人有斯,明其無不有之極頭。所以編此於論仁之下,‘有所不行’之次,以見仁道之大,不唯於澤施邊見無窮,即於遭遇極變頭,皆吾分内。何也?索天衷而我受,故極天變而我境也。若夫美惡取舍之擇者,即人之私情也。故君子於此,但當盡其道而已,既無趨避之心,又不當有免不得黾勉之心。試看夫子‘命矣夫’語氣,痛惜傷憐中,只有安之命意思,其曾有一分毫委咎致怨意否?此可見其本意也。蓋稱斯人而痛惜者,見伯牛之不拂乎天命也;稱天命而推説者,見天命之隨處無不具也。以如此德有如此禍,指必無之,亦有正以開示仁道之極量,預備學者之萬變,終是吃緊旨義。而或只説伯牛盡道一邊,了斷章旨苦心開發處,何由不晦采?○‘亡之’句,只是説伯牛病勢;‘命矣夫’句,只是為伯牛歸命;‘斯人也’句,只是言伯牛無不盡道之失。然就其中,須見出夫子所以發此言底深意,及編者所以記此底微旨可也。不然,只作憫惜慰藉語,此書本法恐無此等。
竊按:此正聖人為萬世開拓指示之境。若使他家論及於此,則必議論横發,無所不至。如不空諸有為‘憂樂本無’之説,則又必為‘禍福平等’之説。畢竟脱離天命,抛棄當分,道理都喪,而世教壞矣。何不以此章聖意旁照檃括,以定其邪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