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靈公篇】
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遂行。○在陳絶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愠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俎豆之事在我,故曰‘則嘗聞之’,有謙意;軍旅之事在彼,故斷言以‘未之學’,直斥之辭。如孟子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也。其實軍旅之事,夫子豈不知之?大抵君子固有窮時,小人曲徑無數,自無窮時。其或至於窮乞於墦間,一而醉飽,亦其通也,何時而窮?
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教而成之,見其幾於有得,其為可樂,真所謂‘王天下不與存’者也。如登山者,步步拶到九仞盡處,纔消一步超上,我即與手接躋,何等快活!非特曾子、子貢之身舉、力輕、神爽意。豁如見日出天開,夫子之神怡情愜、手輕心快,如見雨降花綻,何喜如之!惜乎子貢不能曰‘唯也’,是由所得非行到極處,故只其所知,如曾點之見大意也。
子曰:‘由!知德者鮮矣。’
人不相似、不相知,百工伎藝猶然,況賢者乎?人之有才能亦相似,而後知之欠一分則不能知。然以才知才者,非真知也。夫知者,彼此無間,窮通如一,死生交管,然後方為真知。故徒才之知,未免於猜乖;必德勝才,然後人己為一。夫德則兼量,故相知尤難。義理全備,無一毫欠闕,自得於己,則量與天地同其大,人己融而為一。故必堯而知舜舜而知堯。假如九官、十二牧,莫不以堯舜為聖,而德欠一分,則終不如舜之知堯也。三千皆以夫子為聖,而其知夫子不及七十子;七十子莫不心悦誠服,而其知夫子不及顔曾。彼子路豈不是悦聖者?終是性粗,故不能深知聖人。夫子特呼以告知德者,蓋有以也。當時蘧伯玉是六十化者,豈不是賢人哉?然謂之知德則未也,況其他乎?三國諸雄,知孔明者獨周瑜,而但坐無德至於氣死,然則知己之難,豈不誠然哉!
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雖三皇之聖,未免有為,興於鴻荒草昧故也。至於堯,非聖不足於無為也,非德不足於恭己正南面也,亦非屑屑有為者也。但天地之化猶未盡宣,人物之生猶有所閼,費些有為。觀於咨洚水,亦可知也。舜則承堯之後,典章具備,八元八凱,各任其職。譬如五行、四時宣其氣,而天則無為也。通萬古無為者,果是舜也。饒氏以為與‘無憂,其惟文王相似’者,得之矣。後之帝王欲效者,寧不急於得人乎!
子張問行。○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立,則見其參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夫然後行。’
忠信、篤敬,造次必於是者,而必以立與在輿為言者,因行字為言也。立者,行之始;車者,行之具。學者不篤於持守者,動時工夫恒不及於静。若忘忠信篤敬,雖立而在車,何處可行?參前、倚衡便是不睹不聞時,戒懼在於是也,正所謂‘不可須臾離’也,‘念念不忘’四字説得盡。程子之言,是學聖全工。
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
‘如矢’二字,史魚為人性情可想見。
‘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蘧伯玉難處在‘可卷而懷’。伯玉未嘗斷然卷懷,而其行則是能卷懷者,故着‘可’字。凡行處順,卷處逆,故人之患常在於知進不知退。
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寧失人不可失言,失言之害大於失人之過。然不失人者,方能不失言,故以知者統之。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人之所以生者仁,而仁亡則人亡,非禽息獸食之為生也。夫以仁為人,愚者惑焉。蓋人之為人,只是心也,臟腑血肉只是心之苞匱也。心亡,則與犬豕之臟腑無異。仁是心之所以為心,故君子重之明知。失仁,則為犬豕之肉走而已,是故以心死為死,不以血肉生為生。夫血肉之軀一度必有死,君子何忍死吾以活犬豕之肉,留臭於百年乎?此理無疑,故不害仁而成仁,吾心全德是天地之全體也。君子為天地惜其心,成仁而死,則與天地同悠久,而吾不死。君子長生之心大,故成仁;小人求生之欲重,故恒死。
‘成就一個是’,旨哉言乎!君子為天地愛心,為天下惜是,是存則吾存。
子貢問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
工不利器,則雖有巧思,不能達其巧而成其事。士無師友,雖有美質,不能制其質而成其德。事大夫之賢,則小心畏忌;友士之仁,則聞過講善。為仁之利器,孰加於是?賢以地位言,仁以德義言。行事已著,地位尊重,而事之則畏忌而不敢肆;德義在躬,學問精熟,而友之則親近而資之深,儘是克己復禮之利器也。今之學者,趨權勢而好便佞,不得不巧言令色,安得為仁乎?
顔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
問為邦而告之以為天下,師弟知己可樂。若無顔氏之問,而夫子無此言,四代損益之制,後人何以知之哉?正所謂萬古開羣蒙也。夏時、殷輅、周冕,何以為天下哉?蓋夏正用人,人道忠,故尚忠。忠者,人生之實理也。無是理,則人無生。凡所以出令、行事、制度、法紀,取義於人為重,故為人統。殷正用地,則地道質,故尚質。質者,人道之實體也。無是體,則道無寓。凡所以出令、行事、制度、法紀,取義於地為重,故為地統。周正用天,天道文,故尚文。文者,實體之光華也。無是文,則體無飾。凡所以出令、行事、制度、法紀,取義於天為重,故為天統。聖人非有心於革代,而故為是變更也。蓋唐虞以前,洪濛雖開,而三才之道全體渾然,猶是大羹玄酒也。自夏禹之有天下,天益開,地益闢,人益生,不得不有所作為。如不鹽梅,則肉湆不可為常食;不曲蘖,則井華不可為常飲。故其為治,不無所尚。存乎人者心為主,而盡心然後人道立,故尚忠。忠之弊過於切直,故殷因其忠而救之以厚重,而尚質,則真素而不為賁飾。其弊過於樸野,故周因其質而加之以文章,其實非盡革忠而尚質,盡革質而尚文也,因其本而救末弊也。則萬事、萬物文質備具,燦然可觀。天地人之道宣朗無隱,日月之光明,山川之流峙,草木、蟲獸、夷狄之蠢動含靈者,無不現形達情、揚文著彩於禮樂教化之中,此所謂‘郁郁乎文’者也。文之弊,浮華而滅忠,奢靡而滅質,反不如弊於忠質者矣。聖人又繼此,則將何尚哉?夫忠者,三才之心也;質者,三才之體也;文者,三才之章也。三者具而為道之全,其外無他道,只得因三統而損益之而已。然非大聖,又不能損益合理也。夫子乃各舉其本者,曰行夏之時,其意便是反本而主於忠也。蓋忠者,存乎中者也。非忠,何以為質?何以為文?但不偏尚以生弊,故取人統之最得宜者而用其時。其法令制度之系於忠者,損益可以類推也。既主於忠,則便有質矣,故取地統之最得宜者而用其輅。車是服載行地之物,因質無妨故也。其法令制度之系於質者,損益可以類推也。既有質,則不可以無文,故取天統之最得宜者而用其冕。冕是加首行祭之服,因文為可故也。其法令制度之系於文者,損益可以類推也。非謂時輅冕三物可以為天下也。然推類損益,唯顔淵可以如夫子之志,其他不能也。時以秩民,人也;輅以行地,地也;冕以象天,天也。聖人之言合於理,而自然不苟又如此。樂以象功德,治定然後樂作。故韶舞在末,是虞書命夔在後之義。天下既平,豫大既極,則人心易逸,而鄭聲、佞人,乘逸之寇賊也,必放而遠之,然後功可保,業可遠。不能放遠,則雖損益三代之美制昭度,不得時月行矣。故以是終之,即虞書命龍於末,易戒既濟之終之義,亦非三代之制盡行,然後方始遠佞而放鄭也。齊樂入郊而夫子已去,臧倉在側而孟子不遇。正當如克己復禮之工並行而交舉也。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已矣乎’,是‘没奈何、没奈何’之辭,切痛之意。
子曰:‘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
辭無迫切,而直斥言竊位者,罪莫大於蔽賢,故不得已直斥之以警世也。‘不與立’三字,描出他猜忌實情,嚴於斧鉞。蓋其不為引進,只怕他逼己而並立也。
盜得而陰據之,畫出鄙夫心事。這‘之’字尤格切。
子曰:‘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
當曰厚責於躬而薄責於人,而曰‘躬自厚’,何也?蓋君子不但自責而已,其所以勉勉修飭,不患人不知者,只圖自盡而已。這自字是為仁由己之意。這厚字非特責之厚也,亦厚吾德義之意在其中。君子非全為遠怨而自修也。然怨者人之所惡,故言此以喻之,反是多怨矣。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疊言‘如之何’者,是未嘗頃刻忘于懷,而不敢自逸者也。古聖之戰戰兢兢、孜孜慄慄,坐以待朝,不遑暇食,皆‘如之何,如之何’者也。夫子之無大過,曾子之知免,是‘如之何’之究竟工課也。易之‘其亡其亡’,亦‘如之何’義也,非特治身而已,齊家、治國、平天下,苟不‘如之何,如之何’,亂亡即至矣。
子曰:‘羣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
言不及義,雖州里不能行;好行小慧,雖家室不能保。
子曰:‘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不言仁而只舉義禮者,主行事而言故也。若心德不全,則義禮何從而出?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稱焉。’
君子非惡名也,但不求焉耳。夫有實則必有名,理之當然也。苟實在我,而名不稱,亦何貴乎德也?其德亦無所用矣。是以光被四表,玄德升聞,聲教訖四,堯舜禹之名也。徯后后來,不隕厥(聞)〔問〕[1],蠻貊率俾,成湯文武之名也。有朋自遠,立身揚名,闇然日章,仁聲入人,孔曾思孟之名也。聖賢修仁義道德,實得於躬矣。而名不稱於世,與草木同腐,則固何所用哉!有名,故可以淑人,可以救世,可以傳萬世而開昏蒙。名者,真聖賢之所重也。重其名,故修道益篤,為善益力,皆所以求為可知也。知則有名矣。小人之求名者,徒知人之譽己為可喜,亟求其譽而襲取之,不知務其實則名自至也。無實而求者,非惟無名,其名即敗。是以求名者,不能真知名之可貴者也。苟能真惡名不稱者,不求於人而自求於己,雖不幸不及聖賢,亦不失為州里之名士,猶勝於禽降獸漬而死也。且聖賢非不欲長生也,而死是常理,不可苟免,又不可如仙佛之妄求,則長生之術莫如全心德。心德全,則萬古不死。子曰‘疾没世而名不稱’,蓋惡吾心之與世俱没也。心者,名之主也。
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君子、小人對言者多矣,而推極其情,則只是人己而已。小人之情,不求其孝而求慈於親,不求其慈而求孝於子,不求其友而求弟於弟,不求其弟而求友於兄,不求其業而求財於人,不求其能而求官於人,不求其善而求譽於人,不求其改而求無謗於人。故每事逆天咈人,苟且姦詭,遂驕而不泰,比而不周,同而不和,長慼慼而恒怨尤。君子則近自六親,遠至萬物,每事求諸己,而不求於人,故道成德全,天不能窮,人不能屈,萬物不能加於我;身可殺而道不死,身可拉而名不毁,與天地合其悠久矣。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羣而不黨。’
君子持敬,故矜;行恕,故不争;不求備,故羣;無私比,故不黨。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人道盡於仁,問終身行之者,必曰仁也。而仁是昆侖底,何處下手而可以行之,是以提出恕字。而又説行恕之方,苟能恕,則盡乎仁矣。大凡人道不可以獨生,必待人而生;待人而生,則非恕不可一日生。近自父子、夫婦、兄弟,遠至華夷,細至禽獸、草木,恕則皆得其宜,不恕則乖離亂亡。然則終身行之者,豈有外於恕者哉?‘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是獨生者也,惡能為人乎?然則磨頂放踵而為之者,可謂仁乎?曰視鄰人之父如吾父,則是視吾父如鄰人之父矣。不恕之甚,惡得為仁乎?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或曰:‘人既弘道,則道在我,而人為君子,豈不是道亦弘人乎?’曰:‘道無形體,人不行之,則道隱於無聲無臭矣。人能體而載之心,推而施之事,然後道始明顯,是人能弘道也。乃若人,則降生之初,與道為體,無少欠缺。人既得道,則只是盡其降生之體而已,無毫髮加於本分也,非道之所弘也。’
性不知檢其心,是就工夫上説,以警學者也。
子曰:‘過而不改,是謂過矣。’
上過字,錯誤之過;下過字,過遂而為非者也。當曰‘是為非矣’,而曰‘是謂過’,何也?常人之意,每恥惡服過而遂之,故因其所惡而極言之,曰是所謂真過也云耳,其意深切矣。
‘將不及改’四字極好。又喻不改之人,開其追改之路也。有過者,若因夫子之言警惕追改,則過雖成非,而還為無過矣。故用將字、及字提起警人,如臨峻崖,將墜未墜之際,使之驚懼省悟者也。
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
不學而徒思,是不致知而欲誠意正心者也。夫子亦憂世之有禪陸之學也歟?静而存心,嘿而思索,則似乎可得,故欲速者謬認聖人,以為思而得之,而徒用心於思者,亦應有之矣。故不汎説,而直稱吾。又説‘不食、不寢’以證其工,而斷之曰‘無益’,其意深切矣。
特垂語以教人,正是夫子本意。
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禄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
謀字,是一心營念之謂。耕以謀食,而餒在其中,缺。然謀食而餒或不免,則失道失食,是兩失。謀道而循理得禄,則是兩得。雖或理變而禄不至,道則在我,一得豈不愈於兩失哉?可以不貧之道元是在我,故不憂貧。雖終不免貧,貧即士之常,何憂之有?雖然,緼袍簞瓢,人所不堪;方丈狐貉,人所歆羡,安得不憂貧乎?然而君子不憂,果非人情哉?蓋禽獸之生,無不温不飽者矣。只以無禮義、無見識,故止於禽獸。人之所以生者,以心有天德也。天德全則人,亡則禽獸,天德存亡不在温飽,故所憂在道,而不在貧。若道存而兼温飽,君子亦豈不喜哉?但温飽有命,私意求之而不可得,則寧求在我之心德而已。是君子之計,可謂萬全矣。如此説話,昔賢初不屑屑者,而為末俗之陷溺,不得不詳釋云。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不可小知,是夫子無所成名;可小知,成湯與人不求備。
子曰:‘民之於仁也,甚於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
謂仁甚於水火,民孰信之哉?及言‘未見蹈仁而死者’,其證明顯矣。然與‘殺身成仁’章合看,而審其義理,然後愚者可以解惑。
‘不過害人之身’一句,説盡義理,此所以有殺身成仁之義也。‘不仁則失其心’一句,白地擡舉心字,作天下不换底物事,鄙夫祇應驚怪啼走了。自‘但水火’以下至‘無’者也,是索性説出仁字,以著夫子言外意。特下況字,以結證案,此正老婆心切,入泥入水説話。
子曰:‘當仁不讓於師。’
君子於事無引以自當者,唯受君之職則以為己任。然量己之材而當之,亦不癏官,若鯀之自當治水,則亦不可也。至於為仁是我本分,而只在用力之如何耳。故大心直前,擔着做去方得。凡辭讓者,皆有争底物事,外物故有争。若仁則元是在我,初不干人,雖師何讓?雖父子、兄弟,無讓遜自退之義。且讓者,吾讓則人可取底物事。若仁,則誰可取於我也?
師冕見,及階,子曰:‘階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
聖人教門人亦如相瞽,及階然後曰階,及席然後曰席,坐然後曰某在斯。若纔入門,而告之曰‘此有階、有席’、‘某在斯’,豈不反惑乎?發政治民,亦使足衣食然後教之,教然後使之。此是萬物各得所之道也。然若事事着念而為之,亦不給矣。都從忠恕中出來,故觸處曲當,如春來而桃紅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