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罕篇】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曰:‘執御乎?執射乎?’
‘無所成名’,非特謂射御之類而已也。若曰孝友、言語、文學、禮儀,皆一事成名,而俗所稱美者也。然夫子不舉彼,而舉射御者,蓋君子之於孝友、言語、文學、禮儀,宜全備而不可偏短者也。至於射御,雖是六藝之事,而或有偏長,不害於君子之道,故其言如此。
子曰:‘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衆,吾從下。’
乃升成拜,將拜於堂下。鞠躬下手,已是半拜,故云成拜。
子絶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絶字,若如俗用‘絶去’之絶字看,不可,這只是絶斷無有之意。
四者相為終始,誠然矣,而其本即‘我’也。有‘我’故私意起,若無‘我’則意誠而與天為一矣。然‘我’之成祟自‘意’始,故先言‘意’。其實無‘我’,則‘意、必、固’自無矣。
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不曰文不在我,而曰‘在兹’;不曰我不得與斯文,而曰‘後死者’,其義極好。若曰在我,則是我為大;曰在兹,則文為大,便是文王在兹矣,仲尼何敢自我乎?若曰我與斯文,則是我能聖而與斯文也。仲尼亦何可自聖乎?曰後死者,則是天意不欲喪斯文,故文王死後又生仲尼。使文王不死,豈仲尼所可自我乎?只可曰後文王而死者也。説到‘其如予’之予字,是天乎而圩其頂、海其口者也。匡人其如天何哉?
大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
問曰‘聖者與’,不知聖之甚者也;又曰‘何其多能’,亦非十分許能之辭也,非特以多能為聖而已也,其小視夫子甚矣。子貢若直答以聖,則彼將曰門人阿所好也,又將以為多能果聖也,故答語如此昆侖模糊,是子貢能言之驗也。‘天縱之’上着固字好,固之為言本來元是意,而帶儘字,蓋曰夫子元是天所縱也,則聖在其中,不必質言以為聖,亦不當全掉了聖字,故曰將聖。其言雖在可否之間,而擡舉聖字折當問者,‘者與’二字又以‘又’字冷接着‘多能’,便為不足稱底題目。奇辯,奇辯!
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
‘大宰知我乎’,是聖人德盛包容底,其語似謙非謙,似戲非戲,其氣象便有把玩細人如野馬塵埃意。聖人到索性絶倒處,亦有此笑,一笑花使語。聖人言語雖冷,語無白地虚謾,故記者必以牢言實之,妙哉!
集注無謙辭之訓,亦妙哉!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諺解‘吾已矣夫’四字為一讀,妙矣。‘吾’下有伊吐,則夫子一身為重,聯為一讀,則這吾字兼包道字。不圖釋解者深於經義之至於斯也。經書諺解大抵皆通神入妙,與朱子訓誥相為表裏。讀者每汎忽看過,悲夫!獨尚書八誥,諺解有四三可疑處,由本文聱牙而然也。
顔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學者宜想念喟然嘆底時候氣象。知之深,行之力,人所不知,己所獨覺,而造次顛沛,不舍不忘,心眼嘿會分明。高益高,堅益堅,不覺喟然之自發。仰彌高屬行,鑽彌堅屬知。行之力不極,則不見其彌高;知之力不極,則不知其彌堅。朱子答廖子晦書以為‘鑽、仰’是顔子始時所見,‘欲罷不能’是後來得力。其所謂始時所見,非是最初請教時也。蓋學已至有所得,然後方知其如此也。仰字、鑽字是初頭已有底,兩彌字是實見得夫子極處然後之辭也。若不到實見得實用工夫地位,豈知‘彌高、彌堅’乎?須以身體之,想其工夫情節,便可自知。苟工夫未到於如可時候、庶幾境界,‘如可’、‘庶幾’之為言,皆九十九分於百□者也。不知其‘在前、忽後’這時候氣象。如攀躋九級雲梯,進到最上級,力盡氣乏,只欠一足相似。‘瞻前’屬知,‘忽後’屬行。知之不極,則不的其在前;行之不極,則不覺其在後。分明一手可捉,一超可躋,而洽見卓爾者立在面前,奈何不得。以其勢則不可止,以其情則不忍止,是所謂欲罷不能者也。每事中廢者,皆由初無真知,而工夫未到好而樂之,故意怠氣餒而自然中輟。若顔子,已到樂底地位,烏可已也。這三月不違時,天理至精至純,分明與聖人相似,差毫釐便違了,收毫釐又似了。我與聖人只争一些兒,孰忍中罷?世人索性求名利者,亦有彷彿此境。以其心想顔子則可知矣。或曰:所立卓爾,到此方始見之,何也?曰:登泰山者,其初望見,非不知高也,而山腰以下步闊氣粗,崖壁猶可攀躋;行到箭括門,然後仰視,只有天在上,安得不喟然嘆也。‘雖欲從之’,這從字甚好。天下之大也,而獨從聖人學,欲行聖人之行,躡其步武,克躋聖域也。非汎曰學之而已,到所立卓爾處,恰見聖在其上。直欲聳身上從。所謂學字,何等歇後語。
胡氏‘不怠所從’四字,深得顔氏欲從之意。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閒,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
‘吾誰欺?欺天’以上,責其越分而已。越分之事,雖君子責之,夸者猶為之,是不有君子而專於為私也。這‘且’字以下,當熟察而深思之。只那越分事元是無益於己,徒犯僭越之過,則非惟不當為,真個不必為也。正是‘天子穆穆,奚取於三家之堂’者也。蓋無臣而有臣,雖小事,苟推其類,則季氏之八佾亦不外是。
‘行其所無事’,是貧賤而若將終身,富有天下而若固有之之謂也。行其無事,然後方能窮而不憫,泰而不驕。
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匵而藏諸?求善價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價者也。’
子貢之言非真知玉者,藴櫝而藏只是賈人之寶而已。乃若公天下之真玉,何嘗櫝藏哉?日光月輝,山媚木耀,而世眼皆肉,故莫之知。苟有知之者,更何論價哉?且自求而得者,豈有善價乎?賜也,其亦不熟於賣玉者乎?疊言‘沽之哉、沽之哉’,隱然有慷慨,讀之令人釀淚。子貢藏頭以問,而夫子遽答以我,其景像意趣,讀者玩味而得之。
子欲居九夷。
欲居九夷,雖非實言,然九夷之草草芚芚,天真猶全。不如當時之中州,詐力功利,剥盡人天,雖聖人居之,無以神而化之矣。九夷則如童子,有可開導之理,不比於駔儈姦狹,無教諭之道者。聖人之言,亦非苟焉而已者。如今之世,曲巷愚拙猶可以入善,鍊熟世俗之類,萬無作人之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天地間萬物,何莫非道體所該也。大而日月山川,細而濡須、焦明,皆可以諭天地之化,悟道學之理也。夫子因在川上偶感於中而發言,學者遂專以水為學部話目,不能推及他物,甚可笑也。不曰子指川水,而曰子在川上,記者知道哉?適在川上而發言,故指水為喻。若在山則山,在樹則樹,何物不可以喻道?
以‘天德’、‘王道’釋此章是矣。而學者須知萬物體觀,皆可以達天德、行王道,方為善學。
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後生可畏,興起學者;四十無聞,警督暴棄。
子曰:‘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巽與之言,能無説乎?繹之為貴。説而不繹,從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能無從乎’、‘能無説乎’,‘能無’二字好。法語,故不能不從;巽語,故不能無悦。不可以其從悦,而信其能行也。還不如不達、不受,當下望斷也。可悟而不悟,可改而不改,‘末如之何’,是切痛之辭。
子曰:‘衣敝緼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弊)〔敝〕袍不恥,告過則喜,是一心也。有聞過而喜之心,故忘其(弊)〔敝〕袍與狐貉,非是勉焉不恥也。自此推而擴之,可以盡仁。直用詩句嘆美之,故無‘詩云’二字。‘終身誦之’是‘未行,猶恐有聞’者之事。今之學者讀此,但見夫子‘何足臧’之言,便笑子路,誠可嘆也。苟使今人終身誦此,何等名士,何等豪雄!
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彫也。’
歲寒知松柏,亦是哀世之意。方桃李之的皪也,君子已知其不久矣。與松柏同觀,是俗子也。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
人之不能入道,只以惑與憂與懼,此所貴乎知仁勇也,然知之明、仁之篤,而後浩然之氣在我而勇自大,不惑而於事無所疑,不憂而在我者可樂,則無妄之災在外而勇益全矣。若趣向不定,簞瓢為憂,威武脅屈,安能學聖道哉?
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
自周道衰至于今,誤人心、敗人理,皆以權一字。大而倫常,細而言動,皆這一字敗闕,為亂賊之窩窟,小人之屏蔽。學者慎勿以權字留之胸中,方可進於君子之域。雖聖人四十以前,未至知天命、從心不逾矩之境,未可以言權也。須是純乎天理,無一毫人私,方可與權。未至克己復禮之境,而開口便説權,以枉尺直尋為功者,小則穿窬,大則弑逆,萬無一是。
‘權只是經’,則經而已,初豈有權字?若曰‘反經合道’,則纔言反時已是非道,何可曰權?揚雄輩以是為權,故為莽大夫。以手授嫂謂是經也不得,嫂死而不援謂是經亦不得,溺而手援謂是反經亦不可,然則如何是權?君子處事,惟義是視。嫂之溺也,義在拯嫂,當是時,手援便為經,烏可曰反經?禮之本,則嫂叔之分不可忽,烏可曰只是經?此便是時中之義。惟德成仁熟而能時中者可與權。柳下惠之風雨納嫠女,權也,而當是時,義在恤窮,是亦經也,何可曰反經?仕於逆賊,悖義之極,而揚雄以為反經合道而仕之,烏可謂權也?若不及柳下惠,則宜如魯男子守經可也。若魯男子之義不明,而人人開口稱説權道,則行一不義,枉尺直尋之説滿天下,而吮廱舐痔、弑父與君者,接迹而起矣。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豈不爾思,室是遠而’,不過為朋友相悦之辭。而夫子言其義,則可以喻大如此。以此法讀書,所謂窮理也,非特讀而已。觀萬物皆有此至理,所謂格物也。黄鳥止丘隅,鳶飛魚躍,素以為絢,何與於道學?聖賢引喻如彼,天下之理無以加焉。如此讀書,如此格物,盡天下事物皆吾師也,安得不做聖?且作駉詩者,未必是聖人徒也。而‘思無邪’三字,是君子慎獨誠意之極功也。‘不忮不求’,是征婦之言也,而是君子為己求仁之頭工。苟非聖人表而章之,讀者何嘗留意看也。今世之士,雖孔孟之言,初不着念切己看,未免為鄉人,豈性之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