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進篇】
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周公之禮樂大備,自羲農唐虞觀之,謂之過於文亦不異矣。今乃以先進為野人,俗弊將不可勝言。聖人只曰‘用之,則從先進’,辭不迫切如此。蓋汙樽土鼓,誠野矣。然用玉帛鍾鼓,而每以古人不可及存乎心,不忘其本,然後可以全身保國。若自信以君子,而譏古以野人,則此以其祖為田舍翁,得此足者也,後世所以恒於亂亡也。
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德行:顔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
歲月能幾何?時荆江問津,宋郊習禮,杳如昔夢。無窮宇宙,白髮古國,虚堂斜日,願言懷人,雖聖人不能無千古不平之意,乃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其從字、我字、陳蔡字、皆字、及字、也字,字字感慨,細思令人釀淚。記之者乃列録十人,而必分四科以目之,非深得聖師心懷者不能記此也。噫!以聖人為師,從之以此等賢俊,‘非兕非虎,率彼曠野’乎?嗚呼,天乎!雖欲不怨,得乎?嗚呼,吾道非耶?
‘相從’之相字,甚慇懃。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説。’
‘回也不愚’,喜溢言外;‘非助予者’,愛溢言外。人之酷愛其子者,有此等語。缺。五帝、三王之道在我,而傳此道者在汝,安得不愛?奚啻曰父子之情而已。無實工於學問者,亦不知此義也。
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
曾子孝矣,而夫子未嘗以‘孝哉’稱之,獨稱閔子。而曰‘人不間於父母昆弟之言’,蓋以善處於繼母、昆弟之間故也。然則繼母、昆弟,自大舜以下所難處者,人可不尤盡心乎?歷舉父與母與昆與弟,其義可知也。父為瞽瞍奈何,母為嚚母奈何,弟為象奈何,宜熟思之。
顔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伯魚先一年卒,夫子豈不慟哉?猶無‘天喪予’之言。至顔子,則連言‘天喪予’,蓋顔子則兼道喪之慟故也。死生常理也,伯魚之死,只是父子之情而已。雖摧痛無極,而謂之‘天喪予’,則不可也。顔淵則道之所託,而道則天之所以付予者,然則天之喪顔,豈非喪予乎?深知此意,則聖人與道為體,為天下重道,為萬世素王之實,可以嘿識矣。喪予之慟,有加於喪一子之哀,聖人豈少於慈而然哉?
顔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
喪伯魚時,宜哭之慟矣。從者之問至此而發,則其慟可想。‘曰有慟乎’四字分節,妙哉,妙哉!方其慟也,不覺其慟。從者有言,則遽答曰‘我慟乎’,猶是不覺也。良久定情,然後方説‘非夫人’之慟,這三字分節,便與傳神。
甚矣,天之不弔聖人也!道之不行,始舍是矣。夫人丌官氏無齊體之德,只生伯魚一子;伯魚又不得佳婦,只生子思一孫;子思又不得佳婦,只生子上一曾孫。此皆夫子生時所目見也。暮還故國,只有講學之樂。而六十九歲,伯魚死;七十歲,顔淵又死。雖聖人任命,安得不傷心乎?七十三歲,子路又死,至有覆醢之慘。不數月,夫子殁。天獨何心哉?況七十一歲麟出而踣,又添喪予之餘淚者乎?蓋夫子三十歲以後,憂世望斷之懷,無非感淚處也,特以不怨尤,故怡然自樂。然吾則以為,擊磬之心可悲,有甚於常人之痛哭也。然則天之待仲尼以平生之淚,而到老則劇之,吁!其毒哉!
顔淵死,門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門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伯魚之葬,夫子若聽門人之助,必具椁而厚葬矣。顔淵之葬,朋友助之,非不義之財,夫子以為不可,何也?蓋喪葬盡吾心而已,苟盡心焉,厚薄雖殊,無憾則一也。若借人而厚之,則非吾之盡心,徒為死者之累,故不如不為也。世人孰不曰厚葬之視若子也,今乃曰不得視猶子也,其義甚微。葬子而無椁,天理之本心在子而不在椁。至精至公無一毫人僞,是愛子之情動以天也。淵之厚葬,則吾之厚淵在椁而不在淵,天理有間,人僞容入矣,故云。然非析理於毫忽者,不能知也。此章與‘子路以門人為臣’章,及‘生事以禮’章,及孟子‘充虞路問’章、‘親喪固所自盡’章參看,可知義理全體也。且淵則厚葬矣,顔路之死必不能矣,其如何?若顔路以士死而葬以士,淵以大夫死而葬以大夫,死生兩無憾矣。若借人以厚己,則淵之心果安乎?此義細繹孟子‘可以與,可以(不)〔無〕與,與傷惠’章可知。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神人一理,則事之道豈異哉?至誠無私,然後盡事人之道矣。事君親、事兄長、待朋友、御衆接下,皆至誠無私,則是天德在躬,而人道盡矣。以是事神,何鬼不格?退之所謂‘郊焉而天神假,廟焉而人鬼享’者,可謂知道之言也。死生一理,大而四時晝夜,近而動静、語嘿、呼吸、眠寤,皆死生之理也。其生實者,死亦實;生正者,死亦正;生無僞者,死亦無僞,是乃知生而後知死之理也。自古問死者,皆疑死後有知無知、有物無物者也。假如三皇、五帝,其生也便是神,故其死配天地而不泯。五正后稷、句龍之類,亦與三五同。禹湯以下,至周公、孔子,其生也與天無違,故其死也亦與天無間。自此以下,隨其生之大小、虚實,而其神有久不散者,有隨纊息而即散者,有初凝漸消者,有萬不同如其生之不同也。是以其生也,誠身養心,實理在躬,而不為虚生者,其死也亦有可享之神。其悖理、違天、罔理幸生者,雖富貴豪悍,其死亦罔而已。是以生而德庇萬民者,死亦食於萬民;功存一鄉者,死亦食於一鄉。只以一己為生而已者,但食於其子孫。生而無遠慮者,遠慮,非謂貪藏子孫計也。謂積德累仁,以垂餘慶也。亦不能食於遠孫。古禮曰‘神不享於非類’,其理誠然矣。彼有功德於萬民者,生時以萬民為吾類,故死後亦有彼此相格之理。若生時只為一己者,但是子孫為類而已,焉往而享之?天子以天下萬物為一己,故大蜡之禮,天地、蟲獸、草木之鬼皆食,其義可推而知矣。然則知生然後知死者,豈聖人不欲告之死而云然哉?凡問死者,愍其冥漠,欲知其如何也。若言死而有知,則氣散神消,不可謂有知也;若言死而無知,則有感格右享之理,不可謂全昧也。若告之以有知,則殫天下而厚葬、豐享之弊作矣;若告之以無知,則委壑、廢祭之弊起矣。是以聖人但曰‘原始反終’,又曰‘知生知死’,似於不告,而實所以明告之也。譬如真麝入物,經世不滅;其次薔薇經歲,蘭草經時,杜若經日,神聖之生是真香者也。凡民之息食以生,只是芣苡、葶藶之類而已,其何有於死哉?且名者,實之符也。聖神之名,與天地相似。故舟車所通,無所往而無不在,有所享而無不享。名一國者存乎一國,名一鄉者存乎一鄉。至於凡人則立主而名之以祖禰,然後有可享之神存乎一家。而情盡親盡而無名,則無可享矣。古人立尸之義,亦可知也。蓋生人之氣與游魂一氣,故以尸象之,則薰然有來憑之氣,而依然酬酢飲食。是聖人明知死生之理,而制其禮者也。然上古之人氣淳而意實,故立之為尸,心專精純與神為一。後世之人不古,若則雖欲立尸,無可為尸者,若强用之則祭享罔矣。不期廢而自廢,是亦天理也。至若木主,則木是無私之物,立之為標以擬神。而生人之誠心專是注嚮則神便在,是其理真而無妄者也,亦非真知死生之理者不能制也。或曰:‘佛氏輪回之説何如?’曰:‘人之生也,泰元之氣聚而成質,泰元之理函而為神;其死也,理氣還元散而聚,聚而散,有似乎迴還。故佛氏遂為三生輪迴之説,亦非白地幻語也。然非是甲之氣死猶不散,而還為乙之生,乙之氣還為丙之生也。泰元之中,何嘗有釋迦氣、迦葉氣如綫如果,往來迴環也?況如其説罪入畜生,則是泰元之中亦有牛之氣、豕之氣,與人魂相雜也,果成説乎?’若曰:‘既散之氣,復聚則非也,是猶呼吸。’若曰:‘既呼之氣復為吸,則不可。然聚散、呼吸亦非二氣也。佛家三生之説,則以呼之氣為吸,是還為二氣矣,可與知者道。’但佛者有見於操心專精,則神不散之理,絶去外物以養精神。欲其專穩一生,而死不澌散,則便是超度死生之苦云,猶患世人不能服從,遂為地獄、禍福之説以誘之。其徒失其本旨,而張皇之過於丁寧,誠可笑也。曰:‘然則天堂、地獄之説皆誣歟?’曰:‘是理有可擬議者。聖神之死,如文王之在帝左右,便是天堂也。凡民之獸漬禽降,便是地獄也。且以正理言之,積惡之人,生固為人天之棄物,死亦安能安樂尊貴乎?必不能如在帝左右,則其墮惡鬼叢中,為游魂餓鬼,亦其宜矣,但不如剉燒舂磨之丁寧耳。其餓鬼途云者,理亦固有之矣。曰“文王在帝左右”,則豈非釋迦氣、迦葉氣乎?曰“文王在上”云者,只是神理如此,後孫秉其德而對越,則理感而有格也。非謂黯而黑、頎而長者,坐在紅雲裏,欲為後身則跳下人間也。’曰:‘樹穴探環,前後身分明有之,如何?’曰:‘佛説大行之後,證求前後身以誘百姓,非不切至也。而二千年來,只得數三人,幾億萬千人三生迴還,何若是稀闊耶?天地間物化有正有詭,蓋有意慮所不周者,樹穴之環雖或有之,見鼠化鴽、蛇化雉,盡疑天下之鴽雉,豈非惑歟?死生之説,自夫子不明言之,而程朱又不釋破,蓋恐癡前説夢之弊也。後人既無知生理萬一者,死理全昧,其癡益甚,故敢不揣而妄為之説如此。’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
過、不及,失中則一也,而末弊則過甚於不及。蓋不及者猶有自歉之意,故有進就之望;過者每有自矜之意,故無謙受之量。不及者雖分寸而日進,過者益夸肆而日退。不及之弊咎止自己,過者之弊害及後人,觀於荀卿、李斯可驗。
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當曰冉求,而乃曰‘而求也’,而字、也字,是‘乃如之人’四字意甚抵斥之語。若直‘鳴鼓而攻之’,則宜無‘可也’二字,只曰罪當如此云耳。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不稟命而果於自行,則雖所行善,不足以贖不恭順之過。
子畏於匡顔淵後。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回之不敢死,夫子應嘿揣矣。猶問之者,欲信其必然也。回之對如此,果是‘回也不愚’。若如國事,而回當扞禦之職,不可縱賊遺君,則雖君在,回不敢不死。且如敵鋒直犯夫子,則回當以死扞鋒而活夫子矣。
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君子大處置如此,非自經溝瀆之小節也。
季子然問:‘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子曰:‘吾以子為異之問,曾由與求之問。○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曰:‘然則從之者與?’○子曰:‘弑父與君,亦不從也。’
聖人雖辭不迫切,子然之心所存者,有大不可者,故曰‘以子為異之問’,辭氣極切,抑有雷霆擊物之象。其終則直曰‘弑父與君,亦不從’,斧鉞凛然。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
己則仕季氏,而又引其友而同之,君子所以慎交游者,正為此也。又口給以禦聖師,故夫子之責若是峻切也。觀‘何必讀書,然後為學’之言,則古人讀書,蓋以為修身從政之道也。今人讀書萬卷,將何為哉?悲夫!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觀‘言志’章師弟雍容氣象,可知程門‘坐了春風’,果非虚語也。三子之撰雖異於點,亦皆不出己之才分,無一毫越等妄大之意,真學聖者也,是以其學日益進。今人平日所存乎心者,皆妄念越分之事也,才學之日退無足怪也。‘點也’一節非特點之言,好記者亦與畫出一個點來。‘鼓瑟希’,何等氣象!‘鏗爾舍瑟’,何等氣象!鼓瑟、舍瑟猶可記,‘鏗爾’二字決非兩曾點不能記。奇哉,奇哉!讀者須是真個見得活鳳凰翔于千仞,而日暖岐岡、風微梧桐底現在面前,胸中頓失塵土氣,方是真讀。此是隨境得位、見在受命底志趣。大舜若將終身、若固有之,只是這心事而已。若進學而充其操,自誠意、正心以至萬物各得其所,都不出此一度風浴矣。以此為堯舜氣象,讀者皆不知何以為堯舜氣象。蓋這心事是堯舜有天下而不與者,程子所謂堯舜事業如浮雲過太虚者是也。更須體想夫子聞其言,悠然意活,豁然心會,恰與‘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底胸次相符,故不覺其喟然而嘆。雖然苟使夫子無與點之嘆,記者猶能記之若是否?先儒贊美亦能若是否?讀者勿作矮人看塲之笑,真個體認得,有益於身心不少矣。蓋有此個意趣者,雖未充其操,猶是大人徒,汙不至為鄙夫,終是快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