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编修、鲁小姐
浙江归安县人。这父与女之间没有“代沟”,没有出现“观念的断裂”。在某种意义上,鲁翰林是成功了的马二,鲁小姐是女马二。青年人必然胜过老年人的进化论,在这里遇到了例外。反而出现了退化现象,也算“进化”罢,鲁小姐比乃父还有翰林气。更令人痛心的是鲁小姐“课子到三四更鼓”的教育效力还会制造出更可怜的退化。
这两位都是上等人、也是正派人。已有的地位使他们无须去撒谎吹牛、冒险投机。在《儒林外史》这样的刻画伪妄的画卷中,似乎没有多少“戏”。然而,作者还是以烛隐发幽的犀利的解剖刀,向我们剖示了这两幅畸形灵魂的示意图。
娄家公子说鲁翰林“究竟也是个俗气不过的人”,如同一个口吃的人笑话另一个说话结巴一样。不过,还是有些道理。娄家公子是努力用夸张的风雅的庸俗代替平凡的庸俗的那号幻觉偏执狂。他们过腻了公府生活,想出来找点“野味”刺激一下麻木的感觉、填充空虚的心灵,是从正统轨道中假装偏离出来的正统人。而鲁翰林呢,正在他们要逃离的范围,是那个圈子中的“个中人”,作者借环境描写,很有耐心地显示出这个场面不多的人物的心态。他见娄家书房里“花瓶垆几,位置得宜,不觉怡悦”,若是他看见杜少卿家中的那种随随便便的作派便会攒紧眉心的。这种感觉,忠实地具体而微地揭示了这个老学究、老学官酷爱秩序、按部就班、一丝不苟的心理习惯。这本无可厚非,说好听点,是他严谨的一种证明。但恰恰是他空洞质木、僵化无灵气的说明。他口口声声鼓吹“实学”要紧,却与二娄一样不学无知。大家纨袴不知扬执中抄写的是吕思诚的诗,还有情可谅。堂堂翰林、编修也居然不知,却是相当可笑的了。这顺手一枪的“曲笔”揭了这一学官的老底:他只不过是个顺利成长起来的范进罢了。他可能知道苏轼是何许人,但那主张与范进权梅玖的判词如出一辙。他平素吃得好,不会狼吞大虾圆子。但被娄家从板缝里喷出来的香气弄得“飘 飘有凌云之思”。其飘飘然之态一定相当明显,也许是种展露“雅量”的夸示之举,弄得娄三有了吹嘘的话题: “香必要如此烧,方不觉得有烟气”。鲁编修又 “赞叹一回”。两种不同货色的俗胎,自然难有什么鸿儒之谈,轩爽之论。他们拢到一处说的无非是些“京师里各衙门的细话”,“故乡的年岁”,都是 “天气哈哈哈”之类的。言为心声,作者就是让读者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他们的空虚无聊来。作者有时还在人物的对话中完成讽刺性的评论。鲁说二娄是信陵君、春申君,是一石二鸟,好夸张的人终于赢得了夸张的评价。这是“假人言假事,无所不假”。可怜鲁翰林都退休了,还不明白自己的一生是如何虚度的,到地球上走了一趟,生命力都掷在有名无实的举业、无有能为的闲馆里,没有悲凉之感,却为没捞到肥差而叹惜! 依然把“中了去”当成英雄狗熊的分水岭,把科场的考试标准当成人生的价值标准。
鲁小姐年方十六,但已是“八股宿儒”。不但四书五经,了然于胸,高头讲章,滚瓜烂熟,“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肚里记得三千余篇;自己作出来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团锦簇。”她的出现,毫无疑问比出了那老而不第的八股迷的愚不可及。闲斋老人说: “书中言举业者多矣,如匡超人、马纯上之操选事,卫体善、隋岑庵之正文风,以及高翰林之讲元魁秘诀: 人人自以为握灵蛇之珠也,而不知举业真当行,只有一鲁小姐。”可惜,这是个结不出果实的花朵,因为她是女的。
但她依然充满信心、毫不惶惑、乐此不疲。听了父亲八股万能的教训,“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又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明知没有什么实际用途,她从来没想过犯法去当女状元。她象个心诚志坚的信教者,对八股有着宗教般的迷狂,或象个痴情的苦恋者。她的灵魂早已嫁给了“八股举业”,她的身体许配给谁,是不由她作主的。她期待着灵与肉的重合,期待着“少年进士”走入她的生活。期待得太久了就变得异常尖锐。当迎来的只是个“不会中进士的少年名士”时,巨大的反差把她推向了痛苦的深渊:“谁想如此光景,岂不误我终身! ”谁误了谁,也是一场人生价值的形而上学讨论,前提不同,实难合拢,她说丈夫“不成器”! 丈夫“反说小姐俗气”。蘧公孙这句话说得既准确又深刻,极为难得。闲斋老人说: “娴于吟咏之才女古有之,精于举业之才女古未之有也。夫以一女子而精于举业,则此女子之俗可知。”清代诞生了这样的八股才女说明了当时八股事业的兴旺发达、“八股文化”的深入人心,无缝不入,连没有社会责任的女性的心灵也污染了,连“夫为妻纲”这一“纲”也斫伤了。她这俗气当然是社会属性,但来自“遗传”者不少,具体地说来自她父亲。她父亲不但给了她“基因”,也是她的“典型环境”。同时写这对父女,起了相互发明的作用。“盖作者欲极力以写编修之俗,却不肯用一正笔,处处用反笔、侧笔、以形击之。写小姐之俗者乃所以写编修之俗也。” (卧闲草堂本评语)
这种不和谐的家庭格局,早在洞房花烛夜就预先搬演过一次了。惜墨如金的作者,铺张蘧鲁结姻场景的笔墨,决不是闲笔,却是一个暗示性的预言。娄府八十多对官衙灯笼,鲁家几十枝大蜡烛,极其辉煌,大吹大擂,细乐声声,不仅是写排场,而且是对这婚姻的空洞和不美满的反衬。不知作者因何而起一种恶作剧的热情,先派遣跳梁老鼠一只,后让二狗出场争食粉汤,又有“一个乌黑的东西的溜溜的滚了来,乒乓一声,把两盘点心打的稀烂”。这“峰飞天外”是故意佛头着粪,制造调侃的场面。鲁小姐的尬尴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对鲁小姐容颜的描写,也故意用了客套的形容。作者的本领完全可以写出比“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更具体生动的词儿,但此时是代蘧公孙说话,写的是公孙眼中的丽人。这照例的老套,就取得了幽默效果:鲁女的气质没有特点,公孙腹中没有词儿,完全是一对空洞的虚有其表的“人样子”。
《儒林外史》中一些可笑的人物,多是秉有“热情原则”,不安本分,遂成伪妄,于是遭际了讽刺的狙击。鲁小姐却太安于正统规范的本分而失去了动人的情愫。象鲁翰林是“正品”儒生的楷模一样,鲁小姐也是封建妇德的典范,深明大义,“上侍孀姑,下理家政,井井有条,亲戚无不称羡。”虽在以夫为纲这点上小有可议,但客观终是相夫有道:在公孙从诗文向八股的转变中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尤为一绝的是教子有方,将满腹举业学问献身于小状元的培养事业,有时“要督责他会到天亮”。不但“封诰是稳的”,钦赐个什么“风范可嘉”的匾额也是稳的。她的“热情原则”用于本分之内,成绩斐然。她是有才又有德,两全其美了。然而,作者要知道“机器人”这个概念的话,会慨然给她加冕的。事实上已经给了她这顶桂冠:封建道德教化的机器、八股机器。同时写出了这架机器或曰这副性格“是从他们时代的五脏六腑孕育出来的”(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前言》)。
鲁氏父女不让人怜悯或憎恶,是因为他们只有俗气。这“衣带渐宽终不悔”的两代人的追求,使我们看到了八股举业的流弊:它是如何将健全、正常的人改装成空洞的机器的,是怎样将作为类的存在物的人的“渴仰完全的潜力” (鲁迅语)默杀殆尽的,而且是一种合法而“光荣”的默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