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鸳鸯
鸳鸯姓金,但人们只惯称她的名而不提其姓,只是因为抗婚时她的哥哥金文翔的出场,才带出了她的姓。她是“红楼三烈女”之一,也是“薄命司”中的人物,其命运毫无例外是悲惨的。这位“家生子”奴婢(奴婢生的子女),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要给贾家当一辈子的奴才,在服侍主子中讨活口。
能给贾母当丫头,就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因为按贾府的家规,给老一辈充役的人比年轻主子还有体面,得称她“姑娘”,更小的还要称“姐姐”。幸好她又漂亮柔顺,聪明伶俐,贾母凡百样的脾气性格儿她都能摸透,该要的要了,该添的添了,用不着贾母操心,因而大大投了主子的缘法,把她看得比“真珠的人”还宝贵。不然的话,即使不犯贾家的王法,也早拉出去配了小子了。然而正是她的美丽聪明,竟惹得老色鬼贾赦馋涎欲滴,给她招来了祸根。在这沧桑巨变面前,她该何以为处呢!
贾府的奇事也真多,懦弱无能的邢夫人连贾母也觉得她“太三从四德了”,竟亲自出马来替丈夫说媒,完全用一副媒婆的口气来游说鸳鸯: “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的,‘金子终得金来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拘于对主子的礼节,鸳鸯只好用沉默表示无言的反抗,可她转过身就对平儿和袭人表示: “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证的娶我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弄小老婆的。等过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这一番话虽是对平儿、袭人说的,实际上却是对邢夫人一记响亮的耳光,显出了这位女奴不甘为人蹂躏的烈性。接着又大骂来为虎作伥的嫂子,将这位不甘作奴才的奴才与甘作奴才的奴才的斗争写得十分动人。后来贾赦又让金文翔传出话来,逼得她无路可走,只好当众对贾母表明心迹: “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我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是该讨吃的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铰了头发当姑子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这是奴与主的斗争,美与丑的斗争,人性与兽性的斗争。她在贾母面前所发的这一连串恶誓、死誓,表明了她永不回头、永不屈服的决心,使她的性格发出了耀眼的光辉。但是,抗婚的胜利却只是贾母的胜利,而不是鸳鸯的胜利。她靠贾母得到了暂时的安宁,未来的命运却由此早已注定了。
在封建社会里,丫头本来就是既供役使的奴隶,也供淫欲的奴隶。丫头的婚姻也是来由主子安排的,或者是给有钱人作小老婆,地位在主奴之间,是半主半奴; 或者是拉出来配个穷小子,还是奴隶。鸳鸯有幸给贾府的“太上皇”贾母作丫头,这就避免了供人淫欲的危险,保持了清净女儿身。然而面对着女大当嫁的局面,她却既没有自己作主的自由,也没有父母作主的自由,只有主子许婚的自由。贾母因为离不开鸳鸯,所以才拒绝的贾赦的要求。但贾赦求婚却是封建社会所允许的,是罪恶的一夫多妻制给他的权力。再加上他仗势欺人、以富压贫,所以他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向鸳鸯的哥哥金文翔逼婚:“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 ‘自古嫦娥爱少年’ ,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这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她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贾赦的话虽然欺人太甚,但却是代表着社会意志对鸳鸯的命运所作的裁决。这个裁决不要说鸳鸯,就连贾母最终也是不能抗拒的。所以鸳鸯的发誓不嫁,既是对贾赦的抗议,也是对社会的抗议。
然而到了老太太归西的时候,鸳鸯连不嫁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面对着贾母的灵堂,她想的是: “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如今大老爷虽不在家,大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么。谁收在屋里,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净。”于是便由秦氏来引魂,用一条白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鸳鸯的死,给封建社会这个大的人肉酱缸上增加了一份罪恶,然而贾政却代表了地主阶级,要给这罪恶的人肉酱缸上再贴一条金印,说什么“他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头论。”并带头上了三炷香,作了一个揖,要求子侄们也人人来尽礼跪拜。鸳鸯被社会意志逼到了绝路,走向了悲剧的结末,而社会却并没有少什么,反而多了一份“殉主”的荣耀。
来是清净女儿心,去是清净女儿身。这是鸳鸯用自己的柔肠侠骨为女儿谱写的一曲向社会抗争的悲歌。然而抗争的目的却不是为了到太虚幻境去争一个“痴情司掌管”的空衔,而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鸳鸯女为了争得不受人世半玷污的权力,放弃了愿效鸳鸯作对飞的权力,而对那些有可能成为鸳鸯的人,她则是极力帮助并保护的。当她无意间撞破司棋与潘又安的私情的时候,发誓不将这一对恋人的事讲出去,后来又以探病为名,向司棋指天为誓: “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遭遢了小命儿。”虽然她的话并不能当作司棋的救命符,封建势力还是将司棋推向了死亡的深渊,然而能隐人之密,悯人之难,也可见出她那善良的心。
然而正象鸳鸯的绝顶漂亮之中,脸上却偏有几个雀斑的小缺陷一样,她那刚烈而又善良的灵魂里,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封建主义思想毒素所腐蚀成的阴影。这就是生活在等级制度中的鸳鸯,自己本就处在低贱的等级之中,却又看不起比自己还要低贱的村妇刘姥姥,借贾母宴请的机会,唆使刘姥姥说出“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的诨话,惹得众人大笑一场。这是一场笑中有泪的笑,刘姥姥明知凤姐与鸳鸯在捉弄自己,却还要以身卖笑;凤姐与鸳鸯为了图贾母的高兴,故意以钱买笑;卖和买之中,既揭露了侯门借贷触眼酸的现实,又展示了等级制度如何将人的灵魂扭曲变形。这说明在任何时代,统治阶级的思想就是统治思想,在这种统治思想毒害下,即使是吃了等级制度亏的阶级与阶层,也还要自觉或不自觉地维护着这种制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管是刘姥姥的卖笑还是凤姐与鸳鸯的买笑,都给我们提供了认识封建社会罪恶的活素材。
当然,我们所以要指出鸳鸯思想性格中的不足,是为了认识全人,而不是为了求全责备。连头号叛逆者贾宝玉都拖着一条封建阶级的尾巴,更遑论鸳鸯。《红楼梦》中包括鸳鸯的悲剧在内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悲剧,全是由封建社会的合力所造成的;毫无疑问,这些大大小小的悲剧自身也组成了一个合力,对封建社会进行了全面而又深刻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