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打蒋忠
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 曰: “有草蛇灰线法……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换言之,即设置一最能表现事件意义或性格核心的物品道具,来钩连关目、组织情节和描画人物,如同一堆乱珠的贯索,一经提起,群珠便次第井然,首尾相牵。
而贯穿武松全部行动的“草蛇灰线”,无疑是酒。酒是他的生命,他的精灵,他的力量,他的智慧。酒与他有着不解之缘。金圣叹对此看得很清楚,他在历数武松一生中所做的惊天动地事迹莫不与酒有关后赞道: “千载第一酒人也! ”
大约是我们民族的尚武精神与最高智慧自古以来便被古典理性压抑以至阉割,人们太缺乏酒神狂醉不羁的灵性与力量,因而渴望在文学中释放潜能,在对象中实现自我,所以武松这一“酒神”,这一只有借助于酒方能尽其大智大勇的“天人”,就格外使人崇敬,使人向往。而醉打蒋忠一节,更是武松勇从酒生,智自酒来的极致。
施恩因自己经营的快活林酒店被号称“门神”的蒋忠霸占,自己也被打伤,因而急欲找人替己报仇。而武松的到来,犹如天赐。但此事也并非易事,蒋忠“那厮不特长大,原来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 (施恩语) “普天之下,没有(自己)一般的了!”(蒋忠语)一个是相扑为最,天下第一的身手,一个是赤手空拳、打死猛虎的壮士,狭路相逢,必有恶斗。
武松听后,不由焦躁: “去便去,等什么今日明日。”但如就此前去,双方拳脚相加,痛快则痛快矣,然而与地摊上以鲜血刺激读者的廉价读物还有什么区别。而深谙“文章似山不喜平”的作者,偏偏就此打住,让施恩之父出面劝阻。同时,他也没忘记埋下一笔,让武松说道: “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施恩之父的设宴相待,表现了他的工于心计。一是仅凭儿子几句话。就说动了武松前去卖命,这总有些不牢靠,难免武松不变卦。因此,便乘势在武松的“义”上添油;先言施恩与蒋忠之争的是非,“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完全是正义的;而蒋忠“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绝对是卑劣的。接着,又让施恩拜武松为兄。如此,在天理人情上,使武松都不能退却,“义”无反顾。二是在他看来,武松此去很可能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因而持酒相送,不仅以壮行色,而且大有交割清楚,生死不论的意味。总之,是既要使武松舍命相助,而且要保自己在天理良心上不能有亏。但是此时,酒却成了延宕行动的罪魁,“武松欢喜饮酒,吃得大醉”,难以成行。这使行文横生一挫。可是饮酒既“喜”,安知不会再起波澜?
接下来的却又是一跌。次日施恩父子商议道: “都头昨日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此话入情入理。以命相搏之事,让一酒醉未醒者勉强去做,当然难以使人放心。于是计划便继续延期,酒也几乎从武松的生活中消失。看来这一“酒神”真要在无酒的情况下上阵,而实则,酒在这时恰如草中之蛇和灰中之线藏伏,若隐若现,钩连不断。“只因此一翻踢,却翻踢出下文一个酒情来” (金圣叹评语)。蓄势当然是为了使下文获得更强势头。
第三日,酒意全无的武松行动了。施恩备马,却被武松一语回绝: “我又不脚小,骑那马怎地?”还是金圣叹说得妙:“此文只写酒字,故于闲话都一踢踢去。”要斩断一切与酒无关的行文线索。果真武松提出“无三不过望”的要求: “出得城去,但遇着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并夸下海口: “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至此,草蛇出头,灰线提起,酒这一精灵,才真正与它的肉体结合,翩然登场。
快活林近在咫尺。施恩看武松却不十分醉,但大约总感到肚里装了三四十碗酒之人已不太可靠,忙借故躲开。可武松竟然还没有意识到生死关头将临,“行不过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一下“酒却涌上来”,带着 “五七分酒意”撞上岗子。而武松的行事,也正似七分酒醉,三分清醒。先是入店,“把只手按在桌上”,强撑住醉酒之躯,“不转眼看那妇人”,一脸痴相; 再者要上酒来,连嚷 “不好”,要 “换将来”,这正是味觉神经已被酒精麻痹而“口滑”之人特有的表现; 随之忽问酒保主家之姓,在听答姓蒋后又问: “却如何不姓李? ”真是醉汉语言; 接着,又让那妇人下来伴自己吃酒,这是醉酒的无理取闹; 在激怒妇人和众酒保后的行动更是胡作非为,但此时似乎还未失去动作的协调敏捷,因为他居然可以将对手一个个准确地扔进酒缸,这又绝非酩酊大醉者能做到。而所有这些举动,又服从于其目的: 激出蒋忠。
果然 “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先欺他醉”,而此时的武松,却似与酒无缘,“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又回身 “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接着 “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着正中,望后便倒。”清醒吗?又安知不是前边所说“五分酒,便五分本事”呢?
壮哉,武松! “皆籍酩酊以佐其神威,酒之动气甚矣哉! ” (王望如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