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醉骂

在《红楼梦》里，哪怕只有出场一次的人物，也会栩栩如生地活在读者的心中，正是由于作者艺术的启迪，我们会透过人物性格的表层，发现蕴藏在人的性格深层结构中的更为丰富复杂的矛盾因素。不同读者，会有不同的看法，甚至一个人因为年龄、阅历、文化程度的变化，对书中人物会不断加深认识，有时会产生出和以前相反的看法，真是“譬如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焦大醉骂”是只用了千把字塑造出来的艺术形象，乍看只觉得他骂得痛快，揭露了这一家族的丑闻，使读者的思维直接进入反封建主题的思想轨道。如果我们再深入的想一想，焦大的性格世界真好象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多种矛盾的张力场：具有特殊经历，而又进入老年的焦大，他那富于开拓性的创业精神，和现实环境的矛盾日益加深着，随着时间的流逝，就愈来愈表现得突出。于是年轻的主子开始骂他了，尤氏对凤姐儿说：“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了，才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哼！你焦大有什么了不起！ 贾府上上下下都曾对他另眼相看过，那么还要怎样才算报答他呢？!尤氏一肚子的不满和不屑，又说，“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好酒，喝醉了无人不骂。”真正是讨人嫌到了极点！只能养着，不能派他差使，尤氏愈说愈气，最后给他一个结论：“只当他是个死的就完了。”而王熙凤却想出一个更好的主意：“何不远远的打发他到庄子上去就完了？”想想看，这是什么心地！于是过去的、现在的、老的、少的、主子、管家、男的、女的，各种闲话，诸般嘴脸，都在他心里起着作用，他的身上同样负载着整个封建社会关系的总和。他心中充满了恨，但更充满了爱！在他的一生中，曾倍受宠信，祖宗也另眼相看过，于是他开始把自己的命运和这一家族真正融化在一起，年复一年，创业的已作了古，尽日里在他眼前所看到的后代儿孙，都是些安富尊荣、偷鸡戏狗的料，没有一个运筹谋画、创功立业之才。慢慢地，他的雄心变成了灰心，期望变成了幻灭，竭忠尽智化为愤懑不平，兢兢业业降为不顾体面。鲁迅深深了解他内心的不平静，所以他说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其实焦大并不想爬在谁的头上，他只不过希望这诗礼簪缨之族，永远繁衍昌盛，子孙们富贵平安。而自己最高的愿望，也不过想做一个有体面的，地位特殊点的老家人而已。但是贾家的子孙目今已丢光了从死人堆里爬出爬进，九死一生的奋斗精神。时过境迁，哪里还记得他喝过马溺，因此而落入冷遇。这一切对善良、热情、自尊心、进取心都极强的焦大是沉重的打击。他借酒浇愁了，他的骂，是理想破灭后悲剧性的愤怒和抗争！他不仅有理想破灭的悲哀，而且有不甘心这种理想破灭的更大的悲哀！他象一头受了伤的狮子一般的狂怒起来，声言要“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这是几十年前在战场上厮杀的焦大留在心底的豪气！贾珍、贾蓉不过是忘恩负义，灭绝人伦的畜生！ “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是酒，把他性格深层的积郁完全勾出来了，他的内心是沸腾的，他想起了那两胁插刀的战斗年月，经过了非常惨重的伤亡之后，他以顽强的毅力及独特的体魄而幸存下来。他既怀着博取战功后改变处境的愿望；又受着主奴不同道德标准的侵蚀，更重要的是他有着善良朴素的心地和品德。他被揪翻捆倒，便乱嚷乱叫要到祠堂去哭太爷去！这是真正的焦大！只有愤怒到极点仍想着“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才是焦大！这是由于有着特殊经历、身份，而产生的独特的心情和口吻！从青年到老年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时间和空间象巨大的浪头，不断冲过来，卷回去，那好强、勇敢、有生活理想和追求的青年焦大，就象那海边的礁石一样，年深日久，变化不少但并没有消蚀殆尽，各种因素诱发了燃点，一场“骂”，又冒出了焦大本质之光！“焦大醉骂”是他一生中的一个小小横切面，曹雪芹从这个人的一生经历中，从他的现实处境中，综合了纵的横的各种因素，仅仅提取出来了一点精华，这却是一个人的本质的突现！

《焦大醉骂》

《焦大醉骂》

节选自《红楼梦》第七回。清曹雪芹作。题目为编者所加。脂戚本《石头记》回后批语：“焦大之醉，伏可卿之病之死。周妇之谈，势利之害真凶。作者具菩提心，于世人说法。”甲戌本《石头记》于“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句侧，脂砚斋批语：“是醉人口中文法。一段借醉奴口角闲闲补出宁、荣往事近故，特为天下世家一笑”;“忽接此焦大一段，真是惊心骇目，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清周澍《红楼新咏·哭焦大》：“丁年荷戟便从戎，白发俄成矍铄翁。马革裹尸生有愿，鱼头作骨老尤忠。痛心恐坠先人绪，苦口难回少主聪。不是髯奴偏使酒，大家都已醉朦胧。”鲁迅《伪自由书·言论自由的界限》：“看《红楼梦》，觉得贾府是言论颇不自由的地方。焦大以奴才的身份，仗着酒醉，从主子骂起，直到别的一切奴才，说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结果怎样呢？结果是主子深恶，奴才痛嫉，给他塞了一嘴马粪。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今人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焦大)喝醉了酒，一切看不惯的事都涌上心来，破口大骂……在茫茫的暗雾之中，万马齐瘖，江河日下，猛听得一声喊叫，撕裂开那些荒淫而伪善的面皮，也未曾不使人感到一阵痛快。然而，焦大发出来的并不是反抗的怒吼，而是痛惜主子没落的悲鸣。他顽固地回忆着当年贾府祖宗们兴家立业的光荣，却无法挽救现在这些小主子们的丧德败家，同时又对他‘焦大太爷’不加抬举，因此悲忿填胸。……其结局呢？也许是由他在无人一顾的地方去倒毙吧？因为他的活着对统治阶级也只能起暴露的消极作用了。”今人蒋和森《红楼梦论稿》：“曹雪芹写你(焦大)只用了几百个字，但你却成为大家所熟悉的人物。只因为一声醉骂，你憨直的形象便深印在无数读者的心里。这‘峥嵘轩峻’的宁荣二府，本是你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你从小跟‘老太爷’出兵，忍饥饿、喝马溺，才救出了他的命。可是‘老太爷’生下的儿孙，每日里只知道‘偷鸡戏狗’;不管你只剩一身老骨，还要你当差侍侯、作牛作马。你哪能不火？你哪能不骂？你骂得好。骂出了人所不敢骂的话，揭穿了人所不敢揭穿的事。骂声如穿堂入室的狂飚，猛掀开遮盖污秽的绣帏；骂声如不及掩耳的迅雷，把众人都‘吓得魂飞魄丧’。你骂的原本句句是实，可是封建主子却说那是‘胡诌’。痴公子没有‘装作不听见’都有过失。你看得原本事事皆明，可是封建主子却说你是‘醉汉’。为了封闭真相，把你捆起来用马粪填满一嘴。是的，你充当了‘贾府的屈原’;然而你用醉骂所赋出的‘离骚’，却无需学究注解，人人都能看懂。你仿佛在启示人们：俚俗胜似典雅，真理不用藻饰。你更告诉人们；在那一时代里，只有喝醉的人，才说得真、看得明；而那些‘醒’着的人，却在说假、装假、做假。其实，这不正是一切黑暗社会的真实写照？”今人邸瑞平说：“其实焦大并不想爬在谁的头上，他只不过希望这诗礼簪缨之族，永远繁衍昌盛，子孙们富贵平安。而自己最高的愿望，也不过想做一个有体面的，地位特殊点的老家人而已。……他的骂，是理想破灭后悲剧性的愤怒和抗争！他不仅有理想破灭的悲哀，而且有不甘这种理想破灭的更大悲哀！”(《中国古典小说六大名著鉴赏辞典》)“醉骂”是焦大一生中的一个小小横切面，作者借焦大之口，补叙出了宁、荣两府的“往事近故”(脂砚斋语)，同时也揭露了这一家族的堕落和糜烂。语言简洁生动，通过具有个性化的口语，塑造了焦大栩栩如生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