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打洪教头

我国古典小说著名评点家金圣叹在这一回书的回首曾这样批道：
“又如洪教头要使棒，反是柴大官人说且吃酒，此一顿已是令人心痒之极；乃武师又于四五合时跳出圈子，忽然叫住，日除枷也；乃柴进又于重提棒时，又忽然叫住，凡作三番跌顿，直使读者眼光一闪一闪，真极奇极恣之笔也。” （重点号为引者加）
说“棒打洪教头”这篇文字“凡作三番跌顿”，金圣叹可谓深得作者之文心矣！然而，为文贵曲，这还仅仅是从做文章的角度对“棒打洪教头”这篇文字的艺术性做出的概括。其实，在叙事性文学作品里，文心不仅贵“曲”，更贵其能通过“曲”维妙维肖地表现出人物的性格。这一点，“棒打洪教头”的作者确实做得相当出色。我们先来从文章的第一番“跌顿”来分析一下这个问题。
林冲来到柴进庄上，虽然受到了柴进的热情款待，但他却毕竟是一个“囚徒”身份。这还不算，此前，他曾误入白虎堂，几乎成了董超、薛霸的棒下之鬼。因此，与柴大官人对席而坐，他处处小心，不敢造次。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作者的曲折“文心”才得以充分展开的。洪教头歪戴头巾，来到后堂，林冲急急躬身施礼，那洪教头全然不睬。柴进向洪教头做了介绍后，林冲纳头便拜，洪教头只说： “休拜，起来”，并不还礼。——一个是身怀绝技的八十万禁军教头，一个是无名鼠辈，两下相见，洪教头竟如此无礼！而林冲非但不发作，反而行礼愈恭，就是柴进也只是“心中好不快意”。林冲忍辱，是为一曲折也。接下来，林冲让洪教头坐了上首，可他却大呼林冲为 “配军”，是来“诱些酒食钱米”的，林冲听了，并不做声，是为二曲折也。洪教头见林冲百般让着他，越发得意起来，非要和林冲比武不可。林冲虽然武艺高强，却只说：“小人却是不敢”，再三回绝了洪教头的挑衅，是为三曲折也。这“一顿三曲”确实有许多妙处： 对文章来说，它不仅显得波澜起伏，引人入胜，而且也为下一“顿”蓄好了势； 对读者来说，因为前几回书一直在写林冲的不幸遭遇，并未见其高超的武功，况且象洪教头这样人确实该好好地教训一顿，所以金圣叹在此也忍不住批道： “说使棒，反吃酒，极力摇曳，使读者心痒无挠处”。最后，尤其重要的是，作者在这“一顿三曲” 中最充分地展示了林冲的性格。——正是由于林冲命运多“曲”，性格能伸能“曲”，才造成了作者文心之曲。
我们再来看第二番“跌顿”。这第二次“跌顿”起笔便非同寻常，作者既不让林冲提起比武的事，也不让洪教头挑战，而是由柴进旧事重提。这样，便很自然地引起了一个曲折： 林冲肚里寻思，是打还是不打？ 柴进看出了林冲的心思，说破就里，林冲方才同意试一试。接下来，作者又写第二个曲折： 洪教头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脱了衣裳，拽扎起裙子”，林冲也拿起棒，打将八来。按理说，该有一场好斗了吧？ 可是作者偏偏只让他们“使了四、五合棒”，林冲就自认输了。这一曲折实出“读者意外” （金圣叹语） ，却也在情理之中： 林冲要求除去枷再打。总之，在这“一顿两曲”中，作者一方面继续推波助澜，使文章跌宕多姿，一方面还继续吊住读者的胃口，既开始了比武，又不一下子就比完。与此同时，作者“兴”的这些“波澜”又完全是描写人物性格的需要： 他不仅写出了林冲的能忍自安，而且也写出了他精细过人； 不仅写出了他武勇超群，而且也写出了林冲自有英雄的胆略——他要轻装上阵，好好地教训一下那个目中无人的洪教头了。
在第三番“跌顿”中，矛盾本来已经达到了高潮，但作者却还不肯轻易罢手： 就在两位教头即将动手之际，他偏又安排柴进抛出一锭二十五两重的大银子来，“权为利物，若还赢的，便将此银子去”。这无异于火上加油，平地里又生出一层波澜！ 接下来，林冲棒打洪教头的场面也是妙趣横生，不同寻常。按理说，林冲去了枷锁，如虎出笼，应该主动出击，好好地显一下本事了吧？但是，作者却这样写道：
“洪教头……把棒尽心使个旗鼓，吐个门户，唤做把火烧天势。林冲……也横着棒，使个门户，吐个势，唤做拨草寻蛇势。洪教头喝一声： ‘来、来、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林冲看他脚步已乱……那棒直扫着洪教头臁儿骨上，撇了棒，扑地倒了”。（重点号为引者加）
洪教头步步进逼，连棒势“亦骄愤之极” （金圣叹语），林冲节节后退，连棒势“亦敏慎之至” （同上），当读者正为林冲捏着一把汗时，只见他不慌不忙，一下子把洪教头打倒在地！这无疑又是一重曲折，而这重曲折，又是紧扣着林冲和洪教头的性格作文章。因此，在这最后一番“跌顿”里，作者的曲折之笔运用得仍然是非常成功的：他既把文章组织得如锦上添花一般，令人拍案叫绝，又把读者紧张了好一阵儿的心放松下来；更重要的是，不管是柴进抛出大银子也罢，还是林冲以守为攻的战术也罢，作者都不是为文而奇，为文而曲，而是凸现了人物性格，这显然是比一般的传奇小说棋高一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