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慎卿
杜倩,字慎卿,南直隶天长县人,曾铨选部郎。
在过去的评点家笔下,慎卿形象要比少卿光辉得多。很有水平的卧闲草堂本评点者,也居然表示这种不恰当的臧否: “慎卿纯是一团慷爽气,少卿却是一个呆串皮。”且莫说评价的标准本身有问题,显示着评点者与慎卿有同样的习气,退一步说,就是贴金也没贴对地方。公允正直的人实难看出杜慎卿的“慷爽气”表现在哪里。韦四说得好: “慎卿虽是个雅人,我还嫌他带着些姑娘气。少卿是个豪杰。” (三十一回)如果说性格就是以行为为基础的追求体系的话,那杜慎卿的追求体系即是用夸张的风雅的庸俗来掩饰、代替平凡的庸俗。
尽管他有些才情,有些见识,但他同样和作品中许多愚蠢伪妄者一起生活在无聊之中。他所作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应该如此的。他主要是依靠一些无意义的交往与闲谈来混时间,并以此使他的日子稍微有点意思。他的一生,既没有遭受巨大的失败,也没有有价值的痛苦。他的最大的不可排解的痛苦是找不到一个 “知心情人”,“假使天下有这样一个人,又与我同生同死,小弟也不得这样多愁善病! 只为缘悭分浅,遇不着一个知己,所以对月伤怀,临风洒泪! ”俨然是黛玉的先躯,该称他 “林姐姐”了。连俗不可耐、穷极无聊的季苇萧居然都有了嘲笑他的资格,“他已经着魔了,待我且耍他一耍”。居然象孙悟空捉弄猪八戒一般,让杜慎卿得会一个肥胖油黑、还有满腮胡须的 “妙人”。这种意外的 “逆转”,使读者看清了慎卿 “万斛愁肠,一身侠骨”的“慷爽气”的全部内容,不过是对 “男风”的情意痴迷罢了,是一种相当肮脏的性变态,又该与薛蟠同类连宗了。然而,他还说季苇萧 “做得不俗”,所以饶他一顿肥打。可见他们追求的 “不俗”是些什么货色。至于他那前庭骂女人臭,后门又纳妾的具有讽刺性的对比行为,在他来说,那是相当自然的小事一桩了。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暴露着自己。对敬梓来说是进行着极成功的不露痕迹的 “自然讽刺”,对慎卿来说却是判了死刑了。他之 “才而跳荡”、“轻世傲俗”只是以一种俗气傲视另一种俗气罢了,他已经失去了觉醒的可能,今生难得超度了!
《儒林外史》提供了测试人生价值和人生态度的光谱,象叙述大多数没有文行的人一样,也揭示了杜慎卿生存的无价值性。他几乎除了自赏风流外就是风流自赏。吃一口板鸭竟呕吐了半日,尽管有些议论“才情是有些的”,他依然生活在没有任何价值根据的浮沫中。他身上没有道德反省的焦灼,也没有淑世悲怨,他做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满有“慷爽气”地在莫愁湖“选美”,标榜优伶。这里显示他“情绪极点”的大事、大会、美谈、佳话!他一直都显示着一副贵妇人般的慵懒气,惟有找来霞士和举办莫愁湖大会表现出了难得的激情。看来这是体现他的生命需求、人生目的的壮举了。然而,其意义呢,固然不敢以无意义一笔抹杀,因为它提供了文人养妓玩戏子的“文雅”史料。如果说“二进”诉说了那个社会“锢智慧”的功德,匡二、牛浦等的人生历程揭明那个社会“坏心术”的奥妙,那么,在慎卿的风流之举中则报道了那个社会“滋游手”的事实。
他的慵懒自负的名士气,是他人生没有目的的证明。他摇摆于科举道路与名士风流之间。中了去,则为官,他虽于此道不甚热衷,不会为此贡献他全部的“万斛愁肠,一身侠骨”,但还是将此作为前途,一个“诗赋卷首”的胜利,成就了他“江南名士”的荣誉。经历了风流的漂泊,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进京做官。这与他在骂女人臭的同时纳妾如出一辙。可以相信,不中,他也不会撞号板。他有足够的祖遗财产供他继续“玩”于诗酒风流的世界中。在名士谱中他是入流的,是可以及格的。与娄家公子、景兰江等正牌假名士不同,他有几分才气和见识,他评说政史、诗文,足以使萧金铉那号名士“透身冰冷”。作者对这位“堂兄”的才华还是承认的,也便借他之口表述一下自己的见解。尽管如此,要为一代知识分子进行灵魂检讨的吴敬梓还是写出了这位潇洒风流的“名士”生存在无根据、无目的中的空虚、无聊。作者赏识其“文”,鄙视其“行”。在《儒林外史》这道德的“秦镜”中,慎卿那“面如傅粉,眼若点漆、温恭尔雅,飘然有神仙之概”的形象并不比满脸皱纹的秦老、牛老、卜老等无“文”有“行”之人“光辉”、有价值。
随着长篇的人生画卷的展开,我们渐渐看懂了“才而跳荡”的杜慎卿之所以无聊、无根、无目的,是因为他不能象杜少卿那样与贤人发生精神上的呼应、勾通,缺乏社会历史责任,又没有唐伯虎等明代才子的个性解放的冲动,只有与现实不矛盾的怡然自得的风流自赏。他既失去了社会总体,也失去了目我真情,从思想史的高度来看他,勉强算个中国的“消极多余人”罢。
他的性格,可以说是一种“玩性格”,呼吸含茹了中国“乐感文化”之精髓的玩性格,“进”亦玩,“退”亦玩,广接四方宾客、清谈酣醉、流连风光、吟诗作文是玩,寻找男风、纳妾选美是玩,玩别人也在玩自己。雅得俗,俗得雅,以庸俗为浪漫是他的总帐。没有自觉的道德意识,便简化了他的心理。他在自我满足的虚荣中过着无聊的生活,他兼有闲得发腻的纨裤子弟与搔首弄姿的斗方诗人的恶俗和造作。他固然没有什么善行,但也没有多少恶德,若在明清间的“才子佳人”小说作家笔下,他会更加风流多情。不幸得很,他撞上了具有强烈道德感、要进行空前严峻的人生价值反省的吴敬梓!于是,他的风流多情显出了男人故作女态的恶心相、“在太阳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徘徊了大半日”,是他自作多情、缺乏豪情的风流文雅代表性的镜头! 别指望这号女人化的男人、志行薄弱的知识者去振兴社会,他们根本没有进出炼狱的脊梁! 他们只配、只能在幻想的清高中顾影自怜地毫无意义地消耗着生命。这种人生样态对淳真健康的人生完成了一种败坏。自爱过度构成了男人变女人的可笑的错位,使他成为自己没有荒谬感的荒谬人。终于是侏儒,风流的侏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