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词 | 晋诗 |
类别 | 中英文字词句释义及详细解析 |
释义 | 晋诗 晋诗迄于有晋。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也。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先是郭景纯用隽上之才,变创其体;刘越石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然彼众我寡,未能动俗。
古诗须看西晋以前,如乐府诸作皆佳。
晋宋间诗人造语虽秀拔,然大抵上下句多出一意。如“鱼戏新荷动,鸟散馀落花”,“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类,非不工矣, 终不免此病。
晋司空张华:其源出于王粲。其体华艳,兴讬不奇。巧用文字,务为妍冶。虽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谢康乐云:“张公虽复千篇,犹一体耳。”今置之中品,疑弱,处之下科,恨少,在季孟之间耳。
晋太尉刘琨,晋中郎卢谌:其源出于王粲。善为悽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琨既体良才, 又罹厄运,故善叙丧乱, 多感恨之词。中郎仰之,徵不逮者矣。
晋宏农太守郭璞:宪章潘岳,文体相辉,彪炳可玩。始变永嘉平淡之体, 故称中兴第一。《翰林》以为诗首。但《游仙》之作,词多慷慨,乖远玄宗。 其云:“奈何虎豹姿。”又云:“戢翼棲榛梗。”乃是坎𡒄咏怀, 非列仙之趣也。
晋平原相陆机: 其源出于陈思。才高词赡,举体华美。气少于公干, 文劣于仲宣。尚规矩,不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然其咀嚼英华,厌饫膏泽, 文章之渊泉也。张公叹其大才,信矣!
晋黄门郎潘岳: 其源出于仲宣。《翰林》叹其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绡縠,犹浅于陆机。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嵘谓益寿轻华,故以潘为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
晋黄门郎张协: 其源出于王粲。文体华净, 少病累, 又巧构形似之言。雄于潘岳,靡于太冲,风流调达,实旷代之高手。词采蔥蒨,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
晋记室左思:其源出于公干。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谕之致。虽野于陆机, 而深于潘岳。谢康乐尝言:“左太冲诗,潘安仁诗,古今难比。”
刘琨雅壮而多风,卢谌情发而理昭, 亦遇之于时势也。
景纯艳逸, 足冠中兴,郊赋既穆穆以大观,仙诗亦飘飘而凌云矣。
晋、宋之交,古今诗道升降之大限乎!魏承汉后, 虽浸尚华靡,而淳朴余风,隐约尚在。步兵优柔冲远,足嗣西京,而浑噩顿殊。记室豪宕飞扬,欲追子建, 而和平概乏。士衡、安仁一变,而俳偶愈工,淳朴愈散,汉道尽矣。
元亮得步兵之澹,而以趣为宗,故时与灵运合也, 而于汉离也。明远得记室之雄, 而以词为尚, 故时与玄晖近也, 而去魏远也。
当涂以后人才,故推典午。二陆、二潘、二张、二傅外,太冲之雄才,茂先之华整,季伦之雅饬,越石之清峭,景纯之丽尔,元亮之超然;方外则葛洪、支遁,闺秀则道韫、若兰。 自宋迄隋,此盛未睹。
《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六朝之诗所自出也,汉以前无有也;“赋体物而溜亮”,六朝之赋所自出也,汉以前无有也。苏、李诸诗,和平简易,倾写肺肝,何有于绮靡?自绮靡言出,而徐、庾兆端矣。马、杨诸赋,古奥雄奇,聱涩牙颊,何有于溜亮?自溜亮体兴,而江、谢接迹矣。故吾尝以阮、左者,汉、魏之遗,而潘、陆者,六朝之首也,未可概以晋人也。
《休洗红》二章,调甚高古,而语颇类《子夜》、《前溪》, 非汉末辞,即晋人拟作。如“新红裁作衣,旧红翻作里。回黄转绿无定期,世事反复君所知”,建安无此调也。
郭景纯名璞。五言《游仙诗》,出于汉人《仙人骑白鹿》、《邪径过空庐》、《今日乐上乐》及曹子建“远游临四海”、“九州不足步”、“仙人揽六箸”等篇。钟嵘云:“文体相辉,彪炳可玩。但辞多慷慨,乖远玄宗。而云‘奈何虎豹姿’,又云‘戢翼棲榛梗’,乃是坎𡒄咏怀,非列仙之趣也。”愚按:景纯《游仙》中虽杂坎壈之语,至如“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飞泉。”“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升降随长烟,飘飘戏九垓。”“鲜裳逐电曜,云盖随风迴”等句,则亦称工矣。然陈绎曾乃谓“三谢皆出于此。杜李精奇处, 皆取此。”则又不可知。
司马氏之初, 茂先、休奕、二陆、三张之属,概乏风骨。太冲挺拔,崛起临菑;越石清刚,景纯豪儁,不减于左,三公鼎足,此“典午”之盛也。过江而后,笃生渊明,卓绝后先, 不可以时代拘墟矣。
汉以前无应酬诗,魏、晋以来间有之, 亦绝无佳者。惟卢谌、刘琨相赠二首,颂美中颇有感思知己,好善不倦之意,应酬体中差为铮铮耳。
四言诗缔造良难;于《三百篇》太离不得,太肖不得。太离则失其源,太肖只袭其貌也。……刘琨《答卢谌篇》,拙重之中,感激豪荡,准之变雅,似离而合。张华、二陆、潘岳辈,恹恹欲息矣。渊明《停云》、《时运》等篇,清腴简远, 别成一格。
太冲祖述汉、魏, 而修词造句, 全不沿袭一字, 落落写来,自成大家,视潘、陆诸人,何足数哉?
太冲《招隐》, 深颖有神理,宜在《咏史》之上。
太冲《娇女诗》, 独以沓拖俚质见工,然又非乐府家语。 自写本事, 不厌猥琐,似雅似俳,盖王褒《僮约》、敬通《数妇》之流也。
刘太尉诗有孟德之气,子建之骨,特密处不似魏人耳。卢郎中《览古》,滔滔直书,亦自劲绝。
刘越石《琨》诗如孤鹤夜吟,松露下滴。
王逸少(羲之)传诗不多,其《兰亭》一篇,如苏仙高屋,翘视群儿。
刘越石豪杰之士,《扶风歌》慷慨不拘,诵之,纸上英气拂拂,当与魏武《对酒》並读。
王羲之不以诗见长,然《兰亭集诗》已非诸君所及;又有逸句云:“争先非吾事,静照在忘求”。几于一字一金矣。
刘公干,左太冲诗壮而不悲,王仲宣、潘安仁悲而不壮, 兼悲壮者, 其惟刘越石乎?
孔北海《杂诗》“吕望老匹夫, 管仲小囚臣”,刘越石《重赠卢谌》诗“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又称“小白相射钩”,于汉于晋,兴复之志同也。北海言“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越石言“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其欲及时之志亦同也。钟嵘谓越石诗出于王粲, 以格言耳。
刘越石诗定乱扶衰之志,……第以“清刚”……目之,殆犹未觇厥蕴。
嵇叔夜、郭景纯皆亮节之士,虽《秋胡行》贵玄默之致,《游仙诗》假棲遁之言, 而激烈悲愤,自在言外,乃知识曲宜听其真也。
野者,诗之美也。故表圣《诗品》中有“疎野”一品。若钟仲伟谓左太冲“野于陆机”,野乃不美之辞。然太冲是豪放,非野也,观《咏史》可见。
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 亦寄酒为迹焉。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 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 不以躬耕为耻, 不以无财为病, 自非大贤笃志, 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
五言古诗,句雅淡而味深长者, 陶渊明、柳子厚也。
惟渊明则不然,观其贫士责子与其他所作, 当忧则忧,遇喜则喜,忽然忧乐两忘, 则随所遇而皆适, 未尝有择于其间; 所谓超世遗物者,要当如是而后可也。
陶渊明天资既高,趣诣又远,故其诗散而庄,澹而腴,断不容作邯郸步也。
宋征士陶潜: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
余览陶潜之文,辞采虽未优,而往往有奇绝异语,放逸之致,棲托仍高。
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日耽田园趣, 自谓羲皇人。
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又怪韦江洲,诗情亦清闲。今朝登此楼,有以知其然。 大江寒见底, 匡山青倚天。深夜湓浦月,平旦炉峰烟。清辉与灵气, 日夕供文篇。我无二人才,孰为来其间?因高偶成句,俯仰愧江山!
予夙慕陶渊明为人,往岁渭川闲居, 尝有《仿陶体诗》十六首。今游庐山, 经柴桑,过栗里,思其人,访其宅, 不能默默, 又题此诗云。 垢尘不污玉, 灵凤不啄羶。呜呼陶靖节, 生彼晋宋间:心实有所守, 口终不能言。永惟孤竹子,拂衣首阳山;夷齐各一身,穷饿未为难。先生有五男, 与之同饥寒。肠中食不充,身上衣不完。连征竟不起,斯可谓真贤。我生君之后, 相去五百年;每读《五柳传》, 目想心拳拳。昔常咏遗风,著为十六篇。今来访故宅,森若君在前。不慕樽有酒,不慕琴无絃;慕君遗荣利,老死此丘园。柴桑古村落, 栗里旧山川;不见篱下菊, 但余墟中烟。子孙虽无闻,𣃮氏犹未迁; 每逢姓陶人, 使我心依然。
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
吾见陶靖节,爱酒又爱闲。二者人所欲, 不问愚与贤。奈何古今人,遂此乐尤难,饮酒或时有,得闲何鲜焉。……
陶渊明无功德以及人, 而名节与功臣、义士等,何耶?盖颜子以退为进, 宁武子愚不可及之徒欤。
陶彭泽诗,颜谢潘陆皆不及者, 以其平昔所行之事,赋之于诗, 无一点愧词, 所以能尔。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 卧龙诸葛。
老杜云“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紫燕自超诣,翠驳谁剪剔”是也。 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 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 如此则陶谢不足进矣。今之人多作拙易语,而自以为平淡,识者未尝不绝倒也。
《遁斋闲览》云:“六一居士推重陶渊明《归去来》, 以为江左高文, 当世莫及。涪翁云: ‘颜、谢之诗, 可谓不遗炉锤之功矣;然渊明之墙数仞,而不能窥也。’东坡晚年, 尤喜渊明诗,在儋耳遂尽和其诗。荆公在金陵,作诗多用渊明诗中事,至有四韵诗全使渊明诗者。又尝言其诗有奇绝不可及之语, 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由诗人以来,无此句也。然则渊明趣向不群,词彩精拔,晋、宋之间, 一人而己。”苕溪渔隐曰:“荆公诗云:‘先生岁晚事田园,鲁叟遗书废讨论。问讯桑麻怜已长,案行松菊喜犹存。农人调笑追寻壑,稚子欢呼出候门。遥谢载醪祛惑者,吾今欲辨已忘言。’所谓四韵全使渊明诗者,即此诗是也”。
东坡云:“孔子不取微生高,孟子不取于陵仲子,恶其不情也。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 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苕溪渔隐曰:“余尝三复斯言,可谓至论。而《冷斋夜话》辄窜易其语,杂以汉高帝之事,决非东坡议论也。吾故表而出之。”
东坡云:“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 则始于东坡。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 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 皆莫及也。
《龟山语录》云: “渊明诗所不可及者, 冲淡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学,然后知渊明诗非著力之所能成也。”
蔡宽夫《诗话》云:“渊明诗,唐人绝无知其奥者,惟韦苏州、白乐天尝有效其体之作, 而乐天去之亦自远甚。 大和后,风格顿衰, 不特不知渊明而已。然薛能、郑谷乃皆自言师渊明,能诗云:‘李白终无敌, 陶公固不刊。’谷诗云:‘爱日满阶看古集,只应《陶集》是吾师。”
《西清诗话》云: “渊明意趣真古,清淡之宗。诗家视渊明,犹孔门视伯夷也。”
《冷斋夜话》云:“东坡尝云:‘渊明诗,初视若散缓,熟视有奇趣。’如曰:‘日幕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簷隙。’又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曰: ‘霭霭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大率才高意远, 则所寓得其妙,遂能如此。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 不知者疲精力, 至死不悟。”
东坡云:“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 而景与意会, 故可喜也。今皆作 ‘望南山’。……觉一篇神气索然也。”
《后山诗话》云:“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文耳。”
《鸡肋集》云:“……记在广陵日,见东坡云: ‘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此, 无余蕴矣, 非渊明意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景远,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以比碔砆美玉不类。’”
《复斋漫录》云:“东坡以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无识者以 ‘见’为‘望’, 不啻碔砆之与美玉。然予观乐天《效渊明诗》有云:‘时倾一樽酒,坐望东南山。’然则流俗之失久矣。惟韦苏州《答长安丞裴税》诗有云: ‘采菊露未晞,举头见秋山。’乃知真得渊明诗意, 而东坡之说为可信。”
东坡云:“‘平畴交晚风, 良苗亦怀新。’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 非予之世农, 亦不能识此语之妙也。”
东坡拈出陶渊明谈理之诗,前后有三: 一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曰“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三曰“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盖摛章绘句,嘲弄风月, 虽工亦何补。若睹道者,出语自然超诣,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山谷尝跋渊明诗卷云:“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知决定无所用智。”又尝论云:“谢康乐庾义城之诗,炉锤之功, 不遗余力,然未能窥彭泽数仞之墙者,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 渊明直寄焉。”持是以论渊明诗, 亦可以见其关键也。
陶渊明天资既高,趣诣又远,故其诗散而庄、澹而腴,断不容作邯郸步也。
汉魏古诗, 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
山谷云:“宁律不谐, 而不使句弱; 用字不工, 而不使语俗,此庾开府之所长也。然有意于为诗也。至于渊明, 则所谓不烦绳前而自合者。 虽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检括者,辄病其放。孔子曰:“宁武子, 其智可及也, 其愚不可及也。”渊明之拙与放,岂可为不知者道哉?道人曰:“如我按指,海印发光,汝暂举心,尘劳先起。”说者曰:“若以法眼观, 无俗不真; 若以世眼观, 无真不俗。”渊明之诗,要当与一丘一壑者共之耳。”
陶靖节诗,如展禽仕鲁,三仕三止, 处之冲然, 出言制行,不求甚异于俗,而动合于道,盖和而节,质而文,风雅之亚也。他人欲效之者虽众, 然乐澹泊则荡而弛,慕平易则野而秽;惟苏子瞻兄弟, 以雄迈之材,气势可与之相敌, 然其辞旨则亦远矣,岂不诚难哉!
靖节之诗, 类非晋宋雕绘者之所为, 而悠然之意,每见于言外, 不独一时之所适, 而中无留滞,见天壤间物,何往而不自得。余尝以为悠然者,实与道俱,谓靖节不知道, 不可也。
《扪虱新话》曰:“诗有格有韵。渊明 ‘悠然见南山’之句,格高也;康乐 ‘池塘生春草’之句,韵胜也。格高似梅花,韵胜似海棠。”欲韵胜者易,欲格高者难。兼此二者,惟李、 杜得之矣。
皇甫湜曰:“陶诗切以事情,但不文尔。”湜非知渊明者。渊明最有性情,使加藻饰,无异鲍、谢,何以发真趣于偶尔,寄至味于澹然?陈后山亦有是评,盖本于湜。
自然妙者为上,精工者次之,此着力不着力之分,学之者不必专一而逼真也。专于陶者失之浅易,专于谢者失之饾饤,孰能处于陶谢之间, 易其貌,换其骨,而神存千古?子美云:“安得思如陶谢手?”此老犹以为难,况其他者乎?
五言自汉魏至六朝, 皆自一源流出,而其体渐降。惟陶靖节不宗古体, 不习新语, 而真率自然, 则自为一源也。然己兆唐体矣。
康乐诗,上承汉、魏、太康,其脉似正, 而文体破碎,殆非可法。靖节诗,真率自然, 自为一源, 虽若小偏, 而文体完纯, 实有可取。康乐譬吾儒之有荀、杨,靖节犹孔门视伯夷也。
靖节诗,句法天成而语意透彻,有似《孟子》一书。谓《孟子》全无意于为文, 不可;谓孟子为文琢之使无痕迹, 又岂足以知圣贤哉! 以此论靖节, 尤易晓也。
叶少蕴云:“诗本触物寓兴,吟咏性情,但能输写胸中所欲言,无有不佳。而世人多役于组织雕镂, 故语言虽工而淡然无味, 与人意了不相关。尝观渊明《告俨等疏》云:“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 自谓是羲皇上人。”此其平生真意。及读其诗“孟夏草木长”云云, 直是倾倒所有,借书于手,初不自知语言文字也。此其所以不可及。”愚按: 少蕴此论, 于靖节最得其实。靖节平生为诗,皆是倾倒所有,学者于此有得,斯知所以学靖节矣。
晋宋间诗以俳偶雕刻为工,靖节则真率自然,倾倒所有, 当时人初不知尚也。颜延之作《靖节诔》云:“学非称师,文取指旨通。达。”延之意或少之, 不知正是靖节妙境。
靖节诗不可及者,有一等直写己怀, 不事雕饰,故其语圆而气足;有一等见得道理精明、世事透彻,故其语简而意尽。昭明不能多录,惜哉!
靖节诗有三种。如“少无适俗韵”、“昔欲居南村”、“春秋多佳日”、“先师有遗训”、“衰荣无定在”、“道丧向千载”、“故人赏我趣”、“孟夏草木长”、“蔼蔼堂前林”、“蕤宾五月中”、“穷居寡人用”、“运生会归尽”等篇,皆快心自得而有奇趣, 乃次山、白、苏之所自出也。如“寝迹衡门下”、“草庐寄穷巷”、“靡靡秋已夕”、“山泽久见招”、“结庐在人境”、“秋菊有佳色”、“万族各有托”、“凄厉岁云暮”等篇,皆萧散冲淡而有远韵,乃韦、柳之所自出也。如“行行循归路”、“自古叹行役”、“游好非久长”、“愚生三季后”、“弱龄寄事外”、“闲居三十载”等篇, 则声韵浑成, 气格兼胜, 实与子美无异矣。
晋人作达,未必能达。靖节悲欢忧喜出于自然, 所以为达。
晋宋间谢灵运辈,纵情丘壑,动逾旬朔,人相尚以为高, 乃其心则未尝无累者。灵运尝求入远公社,远公察其心杂,拒之。惟陶靖节超然物表,遇境成趣, 不必泉石是娱、烟霞是托耳。其诗如“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 有酒斟酌之。”“平畴交远风, 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孟夏草木长,屋树扶疎。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 学语未成音。”“蕤宾五月中,清朝起南飔。不驶亦不迟,飘飘吹我衣。”“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等句, 皆遇境成趣,趣境两忘,岂尝有所择哉。本传谓其“任真自得”,信然。
唐人诗近陶者,如储、王、孟、韦、柳诸人,其雅懿之度,朴茂之色,闲远之神,澹宕之气,隽永之味,各有一二,皆足以名家,独其一段真率处,终不及陶。陶诗中雅懿、朴茂、闲远、澹宕、隽永,种种妙境,皆从真率中流出, 所谓“称心而言,人亦易足”也。真率处不能学,亦不可学,当独以品胜耳。渊明自云:“夏月虚凉, 高枕北窗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颜延之作《陶公诔》, 亦云:“学非称师,文取指达,在众不失其寡,处言愈见其默。”又云:“廉深简洁, 贞夷粹温,和而能峻,博而不繁。”又云:“解体世纷, 结志区外。”此公之诗,所以为真率也。能如陶公,则不患无公之诗。然能如陶公,亦不必学公之诗。
论者为五言诗平远一派, 自苏、李、《十九首》后, 当推陶彭泽为传灯之祖, 而以储光羲、王维、刘 ![]()
五言诗为澹穆易,为奇峭难。四言诗为奇峭易,为澹穆难。陶公四言诗如其五言诗,所以独妙。
陶潜胸次浩然,吐弃人间一切,故其诗俱不从人间得,诗家之方外,别有三昧也。遊方以内者,不可学,学之犹章甫而适越也。唐人学之者,如储光羲,如韦应物; 韦既不如陶,储虽在韦前, 又不如韦。总之:俱不能有陶之胸次故也
或问:“诗至靖节,色香臭味俱无,然乎?”曰:“非也,此色香臭味之难可尽者,以极淡不易见耳。”
晋人多尚放达,独渊明有忧勤语,有自任语,有知足语,有悲愤语,有乐天安命语,有物我同得语。倘幸列孔门,何必不在季次、原宪下?
陶诗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 孟山人有其闲远,储太祝有其朴实,韦左司有其冲和,柳仪曹有其峻洁, 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
渊明人品不以诗文重, 实以诗文显。试观两汉逸民,若二龚、薛方、逢萌、台佟、矫慎、法真诸人,志洁行芳,类不出渊明下,而后世名在隐见间。渊明则妇孺亦解道其姓字, 由爱其文词, 用为故实,散见于诗歌曲调之中者众也。汉末如黄宪、徐稚、申屠蟠、郭泰、管宁、庞德公,司马徽, 与晋陶潜皆第一流人, 而陶更有诗文供后人玩赏。
古来称诗圣者,唯陶、杜二公而已。陶以已之天真,运汉之风格,词意又加烹炼,故能度越前人;若杜兼众善而有之者也。余以为靖节如老子,少陵如孔子。
靖节好饮, 不妨其高,解者多曲为辩说。…… 渊明诗真处多人俚, 亦复宜戒。
东坡谓陶诗外枯中腴, 钟(惺)云:“陶闲远自其本色,而渊永温润,佳在不枯。”先舒曰:“知陶诗非枯,识去苏远。”
陶诗“种豆南山下”,钟(惺)云:“储、王田园诗出此。浩然非不近陶,似不能为此派, 曰清而微逊其朴。”
陶元亮诗淡而不厌。何以不厌?厚为之也。诗固有浓而薄,淡而厚者矣。
江文通《拟陶征君》一首,非不酷似, 然皆有意为之。如富贵人家园林,时效竹篱茅舍,闻鸡鸣犬吠声,以为胜绝,而繁华之意不除。若陶诗则如桃源异境,鸡犬桑麻, 非复人间, 究竟不异人间; 又如西湖风月, 虽日在歌舞浓艳中, 而天然澹雅,非粧点可到也。
读渊明诗, 觉一草一木, 一酒一琴,都有“吾与点也”之意。
陶诗句句近人,却字字高妙。不是工夫, 亦不是悟性,只缘胸襟浩荡, 所以矢口超绝。
《佇云》温雅和平, 与《三百篇》近, 流逸松脆, 与《三百篇》远,世自有知此者。
读陶诗当察其乐中有忧,忧中有乐。至其见道语,赤刘以来诗人所未有。
常诵陶诗之《停云》, 而知《伐木》之诗有深思于故旧,非徒燕乐也。读《骚》之《渔父》, 而知陶公“清晨闻扣门, 田父有好怀”之诗之有默契也。陶公之心渊如,其诗穆如,寄意之微, 有神无迹。赵泉山、张九成辈,必谓某篇指某事,何其谬哉!
靖节忽然躬耕,忽然乞食,忽然出仕,忽然便归, 日出携壶采菊, 日入随鸟投林,抹倒一切世故造作,真道学人,故其文章亦本天德, 不烦绳削。东坡曰:“靖节以无事为得此生,仆笑世人以何事得此生。”
读陶公诗,须知其直书即目,直书胸臆,逼真而皆道腴, 乃得之。质之《六经》、孔、孟, 义理词旨,皆无倍焉,斯与之同流矣;否则, 止不过诗人文士之流。
读陶公诗,专取其真: 事真景真,情真理真, 不烦绳削而自合。谢、鲍则专事绳削, 而其佳处, 则在以绳削而造于真。
渊明之学, 自经术来: 《荣木》之忧,逝水之叹也:《贫士》之咏, 箪瓢之乐也;《饮酒》末章, 东周可为, 充虞路问之意:岂庄、老玄虚之士可望耶?诗中言本志少,说固穷多。夫惟忍饥寒, 而后存节义也。食薇、饮水、衔木、填海之喻,至深痛切。悲凉感慨,非无意世事者。遗荣辱,一得丧, 有旷达之风,政其怀抱伤心处。
此诗 (《归园田居》)纵横浩荡,汪茫溢满, 而元气旁礴, 大含细入,精气入而粗秽除,奄有汉、魏, 包孕众胜,后来惟杜公有之。韩公较之,犹觉圭角露,其余不足论矣。“少无适俗”八句, 当一篇大序文,而气势浩迈,跌宕飞动, 顿挫沉郁。“羁鸟”二句,於大气驰纵之中, 回鞭亸鞚,顾盼回旋,所谓顿挫也。“方宅”十句, 不过写田园耳,而笔势鶱举,情景即目,得一幅画意。而音节铿锵,措词秀韵,均非尘世吃烟火食人语。“久在”二句接起处, 换笔另收。
《种豆南山下》: 此又就第二首, 继续而详言之, 而真景真味真意,如化工元气, 自然悬象著明。末二句另换意。古人之妙,只是能继能续, 能逆能倒找, 能回曲顿挫, 从无平铺直衍。
《饮酒》二十首:据序亦是杂诗,直书胸肊,直书即事,借饮酒为题耳, 非咏饮酒也。阮公《咏怀》、杜公《秦川杂诗》、退之《秋怀》, 皆同此例, 即所谓遣兴也。人有兴物生感,而言以遣之,是必有名理名言,奇情奇怀奇句,而后同于著书。不拘一事, 不拘一物、一时、一地、一人, 悲愉辛苦,杂然而陈, 而各有性情,各有本色,各有天怀学识才力,要必各自有其千古, 而后为至者也。
《结庐在人境》: 此但书即目即事,而高致高怀可见。起四句言地非偏僻, 而吾心既远, 则地随之。境既闲寂,景物复佳,然非心远,则不能领其真意味。既领于心,而岂待言, 所谓“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言”,有曾点之意。后六句即“心远地偏”之实事。
《故人赏我趣》: 此首正说饮酒。“父老”四句,说醉后之趣,情景意识,真汁浆坌涌。留,止也, 即指酒。
曹子建、 王仲宣之诗出于《骚》, 阮步兵出于《庄》, 陶渊明则大要出于《论语》。
陶诗有“贤哉回也”,“吾与点也”之意, 直可嗣洙、泗遗音。其贵尚节义,如咏荆卿、美田子泰等作, 则亦孔子贤夷、齐之志也。
陶诗“吾亦爱吾卢”,我亦具物之情也;“良苗亦怀新”,物亦具我之情也。《归去来辞》亦云:“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陶诗云:“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又云:“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可见其玩心高明,未尝不脚踏实地, 不是倜然无所归宿也。
钟嵘《诗品》谓阮籍《咏怀》之作,“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余谓渊明《读山海经》,言在八荒之表,而情甚亲切,尤诗之深致也。
诗可数年不作, 不可一作不真。陶渊明自庚子距丙辰十七年间,作诗九首,其诗之真, 更须问耶?彼无岁无诗, 乃至无日无诗者, 意欲何明?
鲍照诗华而不弱, 陶潜诗切事情,但不文耳。
为诗欲词格清美,当看鲍照、谢灵运;浑成而有正始以来风气,当看渊明;……欲知诗之源流,当看三百篇及楚词、汉、魏等诗。前辈云; 建安才六七子, 开元数两三人前辈所取, 其难如此。”
渊明、 子美、 无己三人, 作九日诗大概相似。 子美云:“竹叶于人既无分, 菊花从此不须开。”此渊明所谓“尘爵耻虚罍, 寒华徒自荣”也。 无己云:“人事自生今日意, 寒花只作去年香。”此渊明所谓“日月依辰至, 举俗爱其名”也。
欲造平淡, 当自组丽中来;落其纷华,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 陶、谢不足进矣。
渊明意趣真古,清淡之宗;诗家视渊明, 犹孔门视伯夷也。
钟嵘评陶渊明诗, 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余谓陋哉斯言, 岂足以尽之! 不若萧统云: 渊明文章不群,词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 抑扬爽朗,莫之兴京。横素波而傍流, 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 论怀抱则旷而且真。 加以贞志不休, 安道苦节, 不以躬耕为耻, 不以无财为病。 自非大道笃志, 兴道污隆,孰能如此乎! 此言尽之矣!
渊明诗所不可及者, 冲澹深粹, 出于自然, 若曾用力学, 然后知渊明诗非著力之所能成。
东坡以渊明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无识者以“见”为“望”,不啻碔砆之与美玉。 予观乐天效渊明诗,有云:“时倾一樽酒, 坐望东南山。”然则流俗之失久矣。 惟韦苏卅答长安丞裴税诗,有云:“采菊露未晞, 举头见秋山。”乃知真得渊明诗意, 而东坡之说为可信。
欧阳公言: 两晋无文章,幸独有归去来辞一篇耳, 然其词义夷旷萧散,虽托楚声,而无其尤怨切蹙之病云。”
六一居士惟重陶渊明归去来,以为江左高文, 当世莫及。涪翁云: “颜谢之诗,可谓不遗锤之功矣; 然渊明之墙数仞, 而不能窥也。东坡晚年尤喜渊明诗,在儋耳遂尽和其诗。荆公在金陵,作诗多用渊明诗中事,至有四韵诗, 全使渊明诗者。
李格非善论文章, 尝曰: 诸葛孔明出师表,刘伶酒德颂,陶渊明归去来辞,李令伯乞养亲表;皆沛然如肝肺中流出,殊不见斧凿痕。是数君子在后汉之末,西晋之间,初未尝欲以文章名世,而其词意超迈如此!
陶渊明罢彭泽令,赋归去来,而自命曰辞。迨今人歌之,顿挫抑扬, 自协声律,盖其词高甚。晋宋而下,欲追蹑之不能。汉武帝秋风词尽蹈袭楚辞,未甚敷畅;归去来则自出机杼,所谓无首无尾,无终无始,前非歌而后非辞,欲断而复续,将作而遽止;谓洞庭钧天而不淡, 谓霓裳羽衣而不绮,此其所以超然乎! 先秦之世,而兴之同轨者也。
荆公尝言: 其诗有奇绝不可及之语, 如“结庐在人境, 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由诗人以来, 无此句也。然则渊明趣向群,词彩精拔,晋宋之间一人而已。苕溪渔隐曰; 荆公诗云:“先生岁晚事田园,鲁叟遗书废讨论。问讯桑麻怜已长,按行松菊喜犹存。农人调笑追寻壑,稚子欢呼出候门。遥谢载醪祛惑者,吾今欲辨已忘言。”所谓四韵全使渊明诗者,即此诗是也。
东坡云:“秋菊有佳色,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 盃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 归鸟趋林鸣。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靖节以无事为得此生, 则见役于物者, 非失此生耶!
山谷云: 宁律不谐, 而不使句弱; 宁用字不工, 不使语俗,此庾开府之所长也, 然有意于为诗也。至于渊明, 则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 虽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检括者,辄病其放。孔子曰:宁武子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渊明之拙与放,岂可为不知者道哉! 道人曰:如我按指,诲印发光;汝暂举心,尘劳先起。说者曰: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 若以世眼观, 无真不俗。渊明之诗, 要当与一丘一壑者共之耳。
东坡拈出渊明谈理之诗, 有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曰:“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三曰:“客养千金躯,临化清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盖絺章绘句,嘲风弄月, 虽工何补! 若观道者出语, 自然超谐,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
东坡云: 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 未有追和古人者也; 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吾于诗人无所甚好, 独好渊明之诗, 渊明作诗不多, 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 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 皆莫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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