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批评与唐诗“新批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英美兴起的文学批评流派。这一派别有众多的成员,他们竞相创立学说,铸造新术语,提供了多种观察作品的角度。他们特别强调作品的内在价值,认为它是独立自足的实体,无须从作家生平、写作背景等外在因素去考察它。他们提倡“细读法”,即深入本文,发微抉隐,在架构(structure)和肌质(tex-ture)间探寻作品的妙谛。四、五十年代,这一派别雄踞美国文坛,盛极一时,随后即告衰落。但直到今天,学者们仍然时常采用新批评派提供的种种分析方法。就海外唐诗研究而言,也仍见有人在移用兰色姆的“架构肌质”说、燕卜荪的“歧义”说、布鲁克斯的“反讽”说与“悖论”说、泰特的“张力”说等等。下面是较为典型的三两例: 一、歧义说 所谓“歧义”,即英文的ambiguity,根据不同的上下文,它有时被译作“多义”、“模棱”、“含混”。在《七种歧义类型》中,燕卜荪给“歧义”所下的定义是:一个陈述的细微的语义差别,可引起读者不同的反应。梅祖麟以此分析“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王维《过香积寺》)时说,这两句可有几种读法。第一种是因果关系式读法:危石使泉声咽,青松使日色冷;第二种是时地条件式读法:泉声咽于危石之上,日色冷于青松之间;第三种也是因果关系式读法:泉声使危石咽,日色使青松冷。(这是一种“最不易接受而同时最富有诗意的读法”。)他认为条件或读法比因果关系式读法为好,因为条件式可给人以生动的画面,而“把因果关系全盘托出,结果使诗变成散文,综合性的艺术变成分析性的科学,含蓄的优点变成露骨的弊病”。(参见《文法和诗中的模梭》,转引自黄维梁的《中国诗学纵横论》。)刘若愚曾论及李商隐诗歌中的模棱,认为李诗的模棱可分为旨趣的、态度的、文法的、意象的、象征的、典故的数种,这些在《无题》诗中表现得很突出。 二、张力说 泰特创造“张力”(tension)这一术语,本来是指诗歌“内含”(intension,所含的意义)和“外延”(extension,所指的事物)间所形成的力量;也就是说,在他看来,优秀诗歌的整体性在于抽象和具体、普遍观念和特定意象的有机结合。但后来这一术语的应用有所延伸,一般指“在严肃和幽默之间的平衡、或‘冲突应力的集合’、或对抗趋势的和谐,或者是其他任何‘冲突中见稳定’的模式”(M·H·阿伯拉姆斯《文学术语词典》)。叶维廉分析诗句“野旷天低树”(孟浩然《宿建德江》)时说:“我们应该视为‘野旷’‘天低树’——由于平野旷阔天低压树群,由于树群平远把天拉下?还是‘野旷’‘天’‘低树’——三个诉诸视觉的物象构成暗示其近乎绘画性的空间张力的玩味?”他认为由于“低”字的词性是多元的,这两种解均成立。我们举此例,重在后一种解释,即三个物象——旷野、天空、低矮的树,有一种对抗的趋势,却在诗歌所描绘的空间里,达到了和谐的状态。再如,高友工、梅祖麟分析“落日故人情”句中的“故”字。他们说:“‘故’至少有两种意义:一种是‘已故、逝去’;另一种是‘持久、常存’,如‘故友’。因此,这个词本身之内就存在着逝去与持久的张力。当‘落日’与‘故人情’并置时,这种张力便得以加强。”(《论唐诗中的语义、隐喻及典故》) 三、悖论 悖论(paradox,一译矛盾语)是似非而是的陈述,即表面上看似矛盾或荒谬,仔细推敲却有意义。它原是一种古老的辞格,到了新批评派手里,扩大了运用范围,由辞格一跃而成为诗歌语言本质特征的描述语:“悖论是诗歌不可不用的语言,而且是正合诗歌使用的语言。科学家的真理要求语言清除悖论的所有痕迹;而诗人所表达的真理只能用悖论语言。”(C·布鲁克斯《精制的瓮:诗歌结构研究》)傅汉思和《梅花和宫女》一书多用新批评的理论,其中关于“千载琵琶作胡语”(杜甫《咏怀古迹》之三)的分析,是运用悖论的例子。他说:“在这首杜诗的上下文里,琵琶的‘胡语’一语双关,而且每层意思都包含着一种悖论。一方面,琵琶曾是胡人的乐器,同其他乐器以及多种乐曲、舞蹈一起,由中亚的行旅带到了中国。在中国,琵琶流传开来,既可以独奏,又可以为乐府歌曲伴奏。因此,提及琵琶很适合联想叙说王嫱北嫁匈奴的乐府《昭君怨》(以及近‘千载’之后的仿作)。由于音乐‘语言’为两族人民所共享,即运用和理解它不受民族疆界所限,‘千载琵琶作胡语’一句就是悖论性的了。另一方面,这支胡曲又描绘了王嫱不寻常的处境:她虽为中国人,却不得不作为单于的阏氏居住在匈奴。这种举目无亲的异乡的环境强加在她身上,并变成了一支胡曲。在此使这个人物形象具有悖论性的原因是:这首吟咏王嫱的诗以中文而非以‘胡语’写成。最后一联因而巧妙地表达出了王嫱自身的悲剧冲突——她外表是单于阏氏(非自愿的),而内心却忠于中华文明。”刘若愚在研究中国传统文学理论时,发现有两种悖论形式。一种是有人认为语言难以传达妙理真谛,他却在用语言讲述这一事实;另一种是有人断言妙理真谛可以不借语言来传达,而他也是用语言做出了这一判断。如老子所谓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白居易曾写诗反驳说:“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著五千文?”(《读老子》)但这种包含悖论的思想却孕育了一种源远流长的诗学,即意在言外,曲尽其妙。它对创作的影响是很大的,如王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句、李白《山中问答》诗(“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均是明显的例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