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哥儿之死
潘金莲是一个被污浊现实扭曲了人性的女人。当她的私欲得不到最大限度的满足时,就用各种残忍的方式去损害和她有着相似命运的女人。《金瓶梅》第五十九回所写的官哥儿之死,就集中地体现了潘金莲的变态报复心理。
自从生了官哥儿以后,西门庆对李瓶儿越发宠爱,百依百顺。潘金莲眼见宠衰,便视李瓶儿母子为眼中钉。“心中常怀嫉妒不平之气”。为了使西门庆重新回到自己身边,阴险毒辣的潘金莲便从迫害官哥儿入手,必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官哥儿很怕猫,潘金莲怀着险恶的用心,把她的那只“雪狮子”猫驯养得“呼之即至,挥之即去”,进而常常背着人“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时机终于来了。有一天,李瓶儿给病情刚有好转的官哥儿穿了一件红缎衫儿,放在炕上,让奶妈如意儿和丫头迎春逗着孩子玩。潘金莲纵猫扑去,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牙关紧闭,手足抽搐,不几天,就夭折了。一个弱小无知的生命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终于成了潘金莲争妍竞宠的牺牲品。
《金瓶梅》 的作者常常运用避实就虚的艺术手法塑造人物形象。总观官哥儿受惊天折的前前后后,作者描写的重点不是潘金莲,而是吴月娘和李瓶儿。
与潘金莲相比较而言,吴月娘还不曾丧尽天良,人性中还有一点善良和厚道。但是,她毕竟生活在被种种丑恶所包围的现实中,这就决定了她的性格中不能不掺杂着种种世俗的成份。她对李瓶儿先于自己生子也是耿耿于怀,只是伪装得更加巧妙罢了。她在自己流产以后,听王姑子说地藏庵的薛姑子有安胎秘方,就急不可待地让王姑子“明日请他来走走”,而且嘱咐王姑子“休对人说”。但是,伪装只是一种对潜意识的暂时抑制。在官哥儿受惊抽风时,吴月娘便暴露了她的真实面目。请刘婆子来给官哥儿看病是她的主张。但是,当刘婆子提出“必须要灸几蘸才好”的时候,月娘道: “谁敢耽?必须还等她爹来,问了他爹。不然灸了,惹他来家吆喝。”瓶儿央求她:救孩子要紧。月娘道: “孩儿是你的孩儿,随你灸,我不敢主张。”后来,她又把李瓶儿自作主张让刘婆子给孩子针灸的事告诉了西门庆。从这一系列的表演可以看出,这时的吴月娘和瓶儿临产时的吴月娘判若两人!瓶儿临产时,当着西门庆的面忙前忙后的吴月娘,这时候竟变得缩手缩脚,甚至有点不近人情。这种变化除了怕承担风险而退避的因素外,还有着妻妾明争暗斗的复杂背景。潘金莲曾在孟玉楼面前讥刺吴月娘涎着脸讨好巴结生了儿子的李瓶儿,恰被月娘听见,气得她怒生心上,恨落牙根,此其一;吴月娘流产以后,一心想再怀个孩子,不使自己做“无祀的鬼”,恰在官哥儿遭猫惊吓前不久,吴月娘服用了薛姑子配制的“种子灵丹”,并确信自己“必有些好消息”,此其二;迎春和奶妈把官哥儿被“雪狮子”惊吓的事告诉了吴月娘,吴月娘找来潘金莲询问原委,潘金莲不仅矢口否认,反而旁敲侧击地骂吴月娘“瓜儿只拣软处捏”,弄得吴月娘下不了台,此其三。这诸种因素交错在一起,促使吴月娘以谨慎、小心、冷漠、无情代替了她人性中的良知,“孩儿是你的孩儿”,一语道破了她冷眼旁观的天机。
情节是为展示人物性格服务的。《金瓶梅》的作者尽管对吴月娘有所偏爱,但是,生活本身所具备的复杂性使作者没有把吴月娘的性格简单化。在官哥儿之死一节中,写出了吴月娘性格的另一面:世故、圆滑、老练,以及在污浊现实薰染下所染上的世俗恶习。从而使吴月娘这一形象避免了类型化,显得更加丰满、真实,富于典型性。
如果说,在“官哥儿之死”一节中,作者对吴月娘的性格采用“透过一层”的曲折笔法去表现的话,那么,对李瓶儿则运用了直接描述的方式,展示其温良软弱、委曲求全的个性特征。
官哥儿遭猫惊吓抽风,李瓶儿“心中犹如刀割”一般。在得知了官哥儿抽风的原因后,稍有反抗意识的人,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潘金莲的。但是,李瓶儿只是抱着官哥儿啼哭: “我的哥哥,你紧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当脱不了,打这条路儿去了。”根本没有向潘金莲复仇的任何举动。她感到了自己的不幸和委曲,却不敢或不愿同给她制造不幸的潘金莲抗争。甚至当西门庆问“孩儿怎么风搐起来”时,李瓶儿“满眼落泪,只是不言语”!一个既不敢怒、又不敢言,温良软弱到了几乎麻木、无能程度的李瓶儿的形象简直呼之欲出了。人们除了对她报以同情之外,又何尝不感到她的这种性格的可叹与可悲呢?作者在表现李瓶儿软弱无能、逆来顺受的性格时,并没有忘记她性格中的主导方面:善良。西门庆看见官哥儿身上被灸得不成样子,由于爱子心切,变得蛮横霸道,要追究刘婆子的医疗责任,李瓶儿便替刘婆子说情: “孝顺是医家,他也巴不的要好哩”。作者以西门庆为陪衬,显现李瓶儿的柔弱与善良。同时,又和吴月娘既要在西门庆面前卖乖,又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奸猾行为形成鲜明的对比,对展现同一事件中不同人物的不同个性起了相得益彰的作用。
官哥儿做了妻妾争宠的牺牲品。他的夭折,虽然直接凶手是潘金莲,但是,李瓶儿一味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处事态度也是促使潘金莲得寸进尺、最终纵猫行凶而导致官哥儿受惊夭折的间接原因。从这一角度上说,官哥儿的悲剧,是李瓶儿性格造成的悲剧。
潘金莲是作者在官哥儿之死一节中着墨不多的人物。对官哥儿,她久蓄歹意。在第三十二回中,作者写她不怀好意地把一个刚满月的婴儿抱到院子里,高高举过头顶,致使孩子受惊,发寒潮热,病了一场; 在第五十二回中,作者写她无意中发现了官哥儿怕猫的特点; 直到第五十九回官哥儿遭猫惊吓抽风时,作者才点出她处心积虑迫害官哥儿的险恶用心。由嫉妒李瓶儿,到折磨、迫害官哥儿,这一系列的描写,已经揭示了潘金莲凶狠、残忍的个性。所以,在官哥儿之死一节中,作者则着重表现其既奸诈而又色厉内荏的心理特征。潘金莲的这一心理特征在吴月娘和西庆面前又有不同表现。
吴月娘得知官哥儿受惊的原因后,派人找来潘金莲对证。潘金莲先反问吴月娘: “是谁说的?”进而以猫儿先前也经常到瓶儿屋里来过,不曾挝过孩子为借口,肆行撒泼,并嫁祸迎春和奶妈“把孩子唬了,没的赖人起来”! 就这样,颇有心计的潘金莲抓住人们不了解其驯猫真相这一点,变被动为主动。接着,她又采取以进为退的方式警告吴月娘等人: “将就些儿罢了”,不要“把弓儿扯满了”! 胡萝卜加大棒,话说得够硬气,却掩饰不住她内心的惶恐: 一旦吴月娘穷追到底,自己岂不要露马脚?吴月娘尽管心怀叵测,毕竟不是潘金莲的对手。一番对证,以潘金莲占了上风而告终。敢于顶撞和威慑吴月娘的潘金莲,在西门庆面前却变成了另一副面孔。吴月娘把官哥儿遭猫惊吓的事一说,西门庆走到潘金莲房中,不由分说,寻着猫,提溜到穿廊,望石台阶上抡起来,把猫摔了个脑浆进裂。潘金莲见他把猫摔死了,“坐在炕上风纹也不动”,待西门庆出了门,口里才喃喃呐呐地骂了几句。这一番描写,再好不过地揭示了潘金莲虚弱的心理。她“坐在炕上风纹也不动”,只是为了掩饰其忐忑不安的心理而强装镇静罢了,其内心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即便是骂西门庆摔死了她心爱的猫,也是“待西门庆出了门”才骂的,而且不敢撒泼似的大声骂,只敢 “喃喃呐呐”地骂。倘若不是做贼心虚,眼里揉不得半点砂子的潘金莲何止于乖觉到如此地步?从强辞夺理、嫁祸于人到乖觉、识相,寥寥几笔,就写出了潘金莲刁钻、奸诈的个性特征与色厉内荏的虚弱心理。
照理说,在官哥儿之死一节中,李瓶儿和潘金莲是矛盾双方的主要人物,但是,作者没有写她们之间的冲突。因为,按照李瓶儿的性格逻辑,她也不可能同潘金莲正面冲突。所以,作者让潘金莲司吴月娘交锋,以突现潘金莲的奸猾刁钻; 并用潘占上风,反衬出李瓶儿在西门庆家中孤立无援的处境。对于李瓶儿,作者则出于塑造人物形象的需要,顺应她的性格逻辑,通过她自己的言行,表现她的忍气吞声与善良。这种避实就虚的艺术构思,生动地展现了西门庆家中妻妾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