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箴

顷予读《近思录》⁽¹⁾，得二言焉：“治惧为难，治怒为难，明理可以治惧，克己可以治怒”⁽²⁾。作《二箴》。
治怒箴
有若撞搪⁽³⁾，或干吾意⁽⁴⁾。盛气赫炎⁽⁵⁾，如火斯炽⁽⁶⁾。炽不伤物，乃先自燔⁽⁷⁾。既愆于事⁽⁸⁾，亦灾其身。方其怒时，尔盍自思⁽⁹⁾。彼其是耶，我怒奚为⁽¹⁰⁾。彼其非耶，恕之则已。怒而不恕，弗留于己⁽¹¹⁾。譬彼炽火，沃以清泉⁽¹²⁾。沃之沃之，火乃不燃。明镜在悬，其中湛若⁽¹³⁾。是谓不迁，颜氏之学⁽¹⁴⁾。
治惧箴
有赫在上⁽¹⁵⁾，或临其旁。中乃溃乱，有沸如汤⁽¹⁶⁾。沸莫自如，仓黄眩瞀⁽¹⁷⁾。心既靡定⁽¹⁸⁾，身且奚措⁽¹⁹⁾。方其惧时，尔盍自定⁽²⁰⁾。在吾唯理，在天唯命。理之正矣，守且勿他。命之定矣，虽死而何。譬彼寒泉，点于沸汤⁽²¹⁾。点之点之，沸乃不扬。刀锯在前，不震不竦⁽²²⁾。是谓不动，孟轲之勇⁽²³⁾。
【注释】
(1)《近思录》：南宋朱熹和吕祖谦合撰，共十四卷。摘录北宋周敦颐、程颢、程颐和张载的言论，分为十四门。
(2)这句话乃程颢所说。其中治怒为难，原文作“治怒亦难”。
(3)撞搪(tang):碰撞。
(4)干：触犯。
(5)赫炎：大怒的样子。
(6)斯：乃。
(7)燔(fan):燃烧。
(8)愆(qian):过失。
(9)盍(he):何不。
(10)奚：何。
(11)弗：不。
(12)沃：浇。
(13)湛若：澄清的样子。
(14)颜氏：孔子弟子颜渊，名回，字子渊。《论语·雍也》：“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
(15)赫：赫怒，勃然震怒。
(16)汤：开水。
(17)仓黄：匆忙，慌张。眩：两眼昏黑发花。瞀(mao):眼睛昏花。
(18)靡：无。
(19)措：安放。
(20)盍(he):何不。
(21)点：液体小滴。
(22)竦(song):害怕，震惊。
(23)孟轲：即孟子。《孟子·滕文公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译文】
前不久，我读《近思录》，得到二句话：“治惧为难，治怒为难，明理可以治惧，克己可以治怒。”作二箴。
治怒箴
就像碰撞，也许触犯了我的心意。怒气冲冲，像火正在燃烧。这种炽烈的火焰不能伤害东西，原来烧的是自己。既办错了事，也给自身带来灾害。正当发怒时，你何不自己先想一想：他是对的，我为什么发怒？他是错的，我饶恕他就罢了。只发怒而不饶恕，不要留给自己。就像那炽烈的火焰，用清泉来浇。浇啊浇，火就灭了。明镜挂着，里面澄清。这叫不迁怒，是颜渊的学问。
治惧箴
有上面的人正在发怒，或许你正在他的身旁。心中就混乱了，像烧开了的水。水开了自己也不知道，慌里慌张，眼睛昏花。心既然安定不下来，身子也不知放在哪里。正当恐惧时，你何不使自己安定下来。在我只是讲理，对于上天，我只有听天由命。理是正确的，就坚守而不改变。命已经定下来了，就是死了也没办法。像那寒泉，滴入烧开了的水。滴呀滴，开水也不翻花了。刀锯摆在面前，也不震惊也不害怕。这叫做不动声色，是孟子所说的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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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箴并序

坦念学问之道，不躁不怠，乃能有得。爰作二箴以自励，非敢传于人也。
躁箴
精金百炼⁽¹⁾，乃成宝刀。古镜湔磨⁽²⁾，乃鉴秋毫⁽³⁾。淬之以渐⁽⁴⁾，涵之以功⁽⁵⁾。心与道会，是谓明通。德由层累，学或毕生。苟涉于躁，必隳其成⁽⁶⁾。蚁缘不已⁽⁷⁾，登彼树颠。鹰搏不已，翮摩苍天⁽⁸⁾。孜孜业业⁽⁹⁾，不画于年⁽¹⁰⁾。成非由吾，志定于己。不急不怠，跬步千里⁽¹¹⁾。木自有蜜，菜自有荼⁽¹²⁾。各安吾素，毋越其途。寻彼《坟典》⁽¹³⁾，深沈若海。骇焉而退，毋亦气馁。尔趋不歧，尔守不改。虽介庸愚，将回主宰。昔在愚公，志欲移山。山何能徙，其志可攀。大道匪峻，阶级相循⁽¹⁴⁾。以日以月，仰步先民。
怠箴
角弓之弛⁽¹⁵⁾则檠之⁽¹⁶⁾。韦带之宽⁽¹⁷⁾，钩则萦之。如何学业，泄以成之⁽¹⁸⁾。冒鼓而缓⁽¹⁹⁾，敂敂无声⁽²⁰⁾。范钟而璺⁽²¹⁾，击之不宏。我尺我寸，乃至寻丈⁽²²⁾。我钧我石⁽²³⁾，始于铢两⁽²⁴⁾。匪劳胡获⁽²⁵⁾，匪勤胡积。晷刻之阴⁽²⁶⁾，古人所惜。眢井日濬⁽²⁷⁾，乃出甘泉。硗田日辟⁽²⁸⁾，聿有丰年⁽²⁹⁾。诗书之味，密则挻焉⁽³⁰⁾。年不益长，发不益白。饱饫而嬉⁽³¹⁾，桑榆是掷⁽³²⁾。嗟尔下士，人不尔知。不知而荒，昧者有辞。知实在人，为实在己。莫知而励，心无愧矣。
【注释】
(1)精金：精炼的金属。
(2)湔(jian):洗涤。
(3)秋毫：鸟兽之毛，至秋更生，细而末锐，谓之秋毫。常以喻事物之微细者。
(4)淬(cui):把铸件烧红，即浸入水中，使之坚硬。
(5)涵：涵养。
(6)隳(hui):毁坏。
(7)缘：攀援。
(8)翮(he):羽茎，代指鸟翼。
(9)孜孜：努力不懈貌。业业：恐惧貌。
(10)画：截止，停止。
(11)跬(kui)步：半步，相当于今之一步。《大戴礼记》七《劝学》：“是故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
(12)荼(tu):苦菜。
(13)《坟典》：《三坟五典》的简称。相传为古书名。后人附会称《三坟》为伏羲、神农、黄帝之书，《五典》为少昊、颛顼、高辛、尧、舜之书。
(14)阶级：台阶。循：依照，顺着。
(15)角弓：用兽角装饰的弓。
(16)(bi):护弓器，即弓檠。用竹木制，形状如弓，弓不用时缚于弓里，以防损伤。檠(qing):正弓之器。
(17)韦带：古代贫贱之人所系的无饰皮带。《汉书·贾山传》引《至言》：“夫布衣韦带之士，修身于内，成名于外，而使后世不绝息。”
(18)泄：轻慢。通“媟”。
(19)冒鼓：蒙鼓。
(20)敂(kou)敂：象声词。形容声音小的样子。
(21)范钟：用模子浇铸钟。璺(wen):器皿的裂缝。
(22)寻：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
(23)钧：古代重量单位名，一钧三十斤。石：古代重量单位名，四钧为一石。《汉书·律历志》：“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
(24)铢(zhu):古代重量单位，二十四铢为一两。
(25)匪：通“非”。胡：何。
(26)晷(gui)刻：片刻，顷刻。
(27)(yuan)井：枯井。濬(jun):加深井或河道。同“浚”。
(28)硗(qiao)田：多石瘠薄之地。
(29)聿(yu):助词，用于句首或句中。
(30)挺(shan):揉和。
(31)饫(yu):饱。
(32)桑榆：日暮。《太平御览》卷三引《淮南子》：“日西垂景在树端，谓之桑榆。”《注》：“言其光在桑榆之上。”也比喻晚年。
【译文】
我考虑做学问的方法，不急躁，不懈怠，才能有收获。于是作二箴来自我勉励，不敢传给他人。
躁箴
精炼过的钢铁，经过百炼，才能做成宝刀。古代的镜子经过洗涤和磨砺，才能鉴别微细的东西。经过渐渐的磨炼，长期的修养，才能心与道会合，这才叫明白通晓。道德是一层层地累积起来，学习可能需要一生。如果和急躁沾边，必定毁坏成功。蚂蚁不停地攀援，登上了树顶。鹰不停地飞翔，翅膀上摩九天。孜孜不倦，兢兢业业，不能截止于一年。成功不是由我决定，立定志向取决于自己。不急躁，不懈怠，一步一步走，可达到千里之远。树木中自然有蜜，菜中自然会有苦菜。各自安于自己的本分，不要超越自己应走的道路。探究那《三坟五典》，它的含义深沉，像大海一样。不要因此害怕而后退，也不要气馁。你没有走上歧路，你的志气操守也不要改变。虽然处于平庸愚蠢的境地，也将能主宰自己。过去有个愚公，立志要移山。山怎能搬走？他的志气可以学习。大道并不险峻，一个台阶接着一个台阶。一天天、一月月瞻仰着先人，并一步步向他们走去。
怠箴
装饰着兽角的弓松弛了，要用正弓器将弓弦拉紧。皮带松了，用钩把皮带系紧。为什么学业，就会轻慢地成就呢？蒙鼓很松缓，鼓就发不出宏亮的声音。铸的钟有裂缝，击钟也发不出宏亮的声音。我一尺一寸地前进，竟可以达到八尺、一丈。我的三十斤、一百二十斤的重量，也是由一铢一两累积而成。不劳动有什么收获，不勤奋怎么积累？片刻之短的光阴，也是古人所珍惜的。枯井天天深挖，就会出现甘甜的泉水。多石瘠薄的田地天天开垦，就会有丰收的年景。诗书的滋味，勤劳地品尝就会有新的体验。年龄不是在一天天地增长，头发也不更加白了吗？吃饱了就玩耍，就把老年的时光抛掷了。叹息你这个下等的士人，人家不知道你。人家不知道你，就荒废了学业，糊涂人总会振振有词。别人知道你在凭人家，怎样去做在凭自己。没人知道仍旧自我勉励，心就无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