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歌》与《好了歌注》

好了歌 跛道人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好了歌注 甄士隐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好了歌》 与《好了歌注》都是在第一回里出现的，前者是跛足道人在度甄士隐时念的，后者则是甄士隐在看破红尘、随跛足道人飘然而去时为前者新作的注。这一歌一注，虽然内容消极，但在结构上却是不可缺少的。
在 《红楼梦》之前，小说中的诗歌只是起到了增强表现力的作用，它本身并未进入情节。如果删去了这些诗歌，只能减弱表现力，却不会破坏情节的完整。《红楼梦》 中的诗歌就不同了，它不仅起了增强表现力的作用，而且进入了情节。如果删去了这些诗歌，不仅会削弱其表现力，而且会破坏情节与结构，我们无妨称这些诗为 “结构诗”。如 《好了歌》 、《好了歌注》 、《十二钗判词》 、《红楼梦曲》 、谜语诗和隐语诗等等。这些诗歌，大体说来艺术价值并不高，内容上甚至还有点未卜先知的迷信味道。但它们却情节化、结构化了，与小说情节互相渗透，互相制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丰富了人物性格，又扩充了自身的思想内容。可以说 《红楼梦》 中的诗歌，是因为将艺术触须伸到了情节的脉络中，才显出摇曳多姿，余味无穷的。恰如史老太君招待刘姥姥时席间布出的那盘茄鲞，因为用了十多只鸡和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等名贵佐料相配，才有无穷的美味一样，《红楼梦》中的诗歌，就是渗透着各种艺术名贵佐料的 “茄鲞”，倘使脱离了小说情节而孤立起来，恐怕免不了还是普通茄子味的。
《红楼梦》诗歌的情节化与结构化，从一开始就是被作者自觉地加以运用的。第一回的 《好了歌》 与 《好了歌注》 就是如此。跛足道人念的那首 《好了歌》，虽然充满了度脱芸芸众生的虚无主义色彩，但却将封建社会统治阶级羁縻知识分子的功名、富贵作为批判对象，也不无积极意义，当然它对世俗家庭的破坏作用也是显而易见的。这种积极因素与消极作用，几乎笼罩着全书。它既成了度脱甄士隐的神曲仙音，也为后来主人公贾宝玉的终于出家为僧作了引子。甄士隐晚景凄凉，经跛足道人点化，便看破红尘，这与贾宝玉出家时的景况毫无二致。
《好了歌注》是 《好了歌》 的具体化。这一歌一注的艺术形式显然是俚俗的，但却俗不伤雅，而且十分切合作歌作注者的身份，是甄士隐出家这个规定情节所不可缺少的一笔。同时，曹雪芹在此有意识地让这一歌一注转入了结构，将人生无常的人生哲理与人物命运融合在一起，概括了贾宝玉、十二钗和其他一些人物乃至四大家族的兴衰际遇、悲欢离合。
但《好了歌注》与其他预示情节的诗歌不同，它没有坐实某个具体人物与事件，而是将人物命运与家族兴衰予以归类概括，是一个总体预示。对作者意图十分了解的脂砚斋对此指点得很清楚，他在“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句侧批曰“宁荣未有之先”，在“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句侧批曰“宁荣既败之后”，在“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句侧批曰 “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在“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句侧批曰“黛玉、晴雯一干人”，在“展眼乞丐人皆谤”句侧批曰“甄玉、贾玉一干人”，如此等等。又在 《好了歌注》 眉端批曰： “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复不了”； “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一段石火光阴悲喜不了，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 “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画〔划〕计算，痴心不了”； “一段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 “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这些批语又将注与歌紧紧联系起来，使各类人物命运都纳入了“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苟要好须是了”的虚无主义总体格局，充满了人生无常的悲伤与感叹。由于这种分类概括是与作者对人生的消极看法难解难分地胶着在一起的，因此它既给读者领会作品的主题思想带来了消极影响，又给读者理解作品的情节结构提供了思考门径。批判的光芒减弱了，艺术的容量却得到扩充，渺小与伟大原是孪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