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1]
成均館長李鍾元庚子七月日，凡三十條。
孟子曰：‘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竊看斯語，有若幸鄰國之不幸者。然王者之師，仁人之征，固如是乎？
王者之師，‘以至仁伐至不仁’，所以‘無敵於天下’也。若曰幸人之不幸云爾，則是以富强之心襲而取之也，惡可曰‘仁者無敵’乎？幸不幸，若如所問，則雖湯武不得辭其責。愚則以‘仁不仁’改注‘幸不幸’耳。
孟子曰：‘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此言才無不善。程子曰：‘才稟於氣，氣有清濁。稟其清者為賢，稟其濁者為愚。’此言才有善不善。二説若是不同，何歟？
才無不善，單指本然言；有善不善，兼指氣質言。孟程之言，各有所指也。
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又曰‘氣，體之充者也’。所謂‘浩然之氣’，即血氣之氣歟？朱子謂‘天地之正氣，而人得以生者’，然則浩氣是人人共得，非孟子之所可私也，而必曰‘吾浩然’者，何歟？
浩氣，即血氣中集道義以生者，朱子所謂正氣而體之充者也。人人皆為吾有，然但衆人失養，故吾不得以吾之；唯孟子善養，故吾得以吾之。然則此吾字非衆人之所可吾，而乃孟子之所自吾，則謂之‘吾浩然’，不亦宜乎？上我字，孟子自謂也；下吾字，對衆人言也。
孟子‘浩然’章論養氣而先言心，‘夜氣’章論養心而先言氣，何歟？
‘浩氣’章則心不動然後可以養氣，故先言心；‘夜氣’章則氣清明然後可以養心，故先言氣。二章可謂相表裏。然觀於朱夫子答胡明仲書，則夜氣而所欲存者仁義，浩氣而所用力者集義，則皆以心為主，而非直就氣以為養也。
孟子曰：‘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知之實，知斯二者（不）〔弗〕去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樂之實，樂斯二者。’夫五常者，人性之所具有，而今言仁義禮智，不言信而言樂，何歟？仁義禮智皆云‘是也’，而樂則不言‘是也’，何歟？先儒以為‘實’如核實之實，朱子謂‘切近而精實’、‘有子以孝弟為為仁之本，〔其意〕亦猶此’。蓋本即根也，核乃發而成實者也。其先後次第有似不同，何歟？
此章專為仁義而發，故知與禮皆屬二者而不及信。然五實字，包得信底意。仁義禮知皆以用工言，故各下‘是也’字；至於樂，無所用工，而非但仁義之可樂，知禮亦皆可樂，便有生底意，故不下‘是也’字。必言樂者，事親、從兄為三樂之首，而樂莫如樂，故不言信而言樂也。實字之義，朱子所謂精實、華實之實，最為近之。仁義而至於樂，猶實而生而至於華；則手舞足蹈，即枝繁而葉茂也。若其本也、根也、核也，雖有先儒之説，而與此實字旨義少異。若直曰仁之本、義之根、禮之核，則可乎哉？此有子所以必下為字於本字上矣。然則其先後次第，不必强論而傅會之也。
齊宣王以羊易牛，而謂‘是心足以王’，此所以示擴充而推及也；梁惠王移粟救民，而謂‘無望民之多’，此所以警惠小而望大也。然則隱牛則是心可以推，救民則是心不足為歟？
齊王之隱牛，仁術也；梁王之移粟，私惠也。仁術可以推四海，私惠難以保一國。但齊王不能擴充，故與梁王同歸耳。
告子曰：‘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此與大學‘帥仁’、‘帥暴’之訓正相似，而孟子之斥、曾子之述若是不同，何歟？
‘好善’、‘好暴’以性之善惡言，‘帥仁’、‘帥暴’以下之從上言。孟子之斥，斥其本原之不正也；曾子之述，述其行效之必然也。言雖有近，而義則不同矣。
孟子曰：‘君子所性，仁義禮知根於心。’夫仁義禮知，性之所具也；心者，乃性之所發，而今曰‘根於心’者，何歟？
仁義禮知，性之所具，而性為心之根，則根於心者果非性乎？心者，性之郛郭而統性情，則性之所發，情也，非心也。若如所問，則不幾於心性之無辨乎？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又曰‘存其心（者），養其性’。盡心所以知性，存心所以養性者，何歟？其盡之、存之、知之、養之之術，果可詳言歟？又曰‘動心忍性’，其或盡、或存、或動、或知、或養、或忍，果有工夫之先後、緩急、淺深、同異之可辨歟？加之卿相則不動其心，處之困窮則竦動其心，何歟？
盡心知性以道之極致者言，存心養性以學之進修者言，動心忍性以事之强勉者言。動忍而至於存養，存養而至於盡知，則其工夫之先後淺深自可辨矣。卿相而不動心，富貴不能淫也；困窮而動其心，增益其不能也。隨其所處而有動不動，然其心則一也。
孟子曰，‘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憣然改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吾〕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哉〕’。夫堯舜之道，以揖讓傳授，而乃尹相湯不以揖讓，遂教征伐，尹之平日所樂堯舜之道果何在？而究竟至於放桀、放甲歟？且出處去就，人臣大節，而五就湯、五就桀，何其屑屑不憚頻耶？
堯舜之揖遜，成湯之征伐，事雖不同，而其揆一也。則使堯舜而當成湯之時，亦必行征伐之舉矣；使伊尹而當堯舜之世，亦能贊揖遜之德矣。特以時勢之不同，而揖遜變為征伐也，非伊尹之所樂異於前後也。至於‘放甲’之‘放’與‘放桀’之‘放’，字雖同而義則霄壤，兩放字若一視而並論之，則伊尹之目必不瞑於千載之下矣。若其五就桀，則湯進之也。以湯之臣奉湯之命，則雖十就，何害於去就之義哉？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蓋見其川流而發嘆也；孟子曰‘觀水有術，必觀其瀾’，瀾者，‘水之湍急處也’。夫子之觀水，觀其流行不息；孟子之觀水，觀其波浄照物。所觀似若不同，何歟？
夫子之觀川，取其不息；孟子之觀水，取其有本。則有本者，所以不息也；不息者，所以有本也。孔孟之所觀，豈非沕[2]然相同者乎？
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其下只言二個去就，而其終云‘周之，（則）〔亦可〕受〔也〕，免死而已’，此是就耶，去耶？
上二章分言去就，下一章合言去就也。雖曰已就，而必欲去之，則不可曰就之也；雖曰欲去，而姑未去之，則不可曰去之也。蓋周之則受，是為民之道也。君待以民，自處亦民，則既非臣也，又非賓師也，不可以去就分言之，故合言之以足‘去三’、‘就三’之目耳。
孟子曰：‘隘與不恭，君子不由。’蓋‘不與惡人言’，伯夷之隘也；‘不卑小官’，柳下惠之不恭也。孟子‘不與王驩言’，則有似伯夷之隘；孔子為乘田委吏，則有似柳下惠之不恭，惡在其‘君子不由’歟？
‘隘與不恭’，夷惠之所以偏，則夷之隘不能為惠之不恭，惠之不恭不能為夷之隘，而所謂夷清惠和，各極其一偏也。聖人無偏，可以隘則隘，可以不恭則不恭。孔子兼夷惠孟子學孔子，蓋言其君子之為道，不由乎其一偏也云爾。
孟子篇末歷敍羣聖之統，曰‘由堯舜至於湯，五百有餘歲’云云。夫禹、皋陶、萊朱、散宜生，皆名世之士，伊尹、太公又是湯文之師，不必見而後知之，而謂之‘見而知’者，何歟？夫子是生知之聖，則謂之‘聞而知’者，何歟？堯舜之世，只稱禹皋，而不舉稷契，何歟？文王之時，只稱太公望、散宜生，而不言周召，何歟？孔子之門，顔、曾、冉、閔見而知者多，且曾思之傳實為道統之宗，而不少概論，何歟？先儒以五百年聖人出為天道之常，而孔子後百年孟子出，孟子後千四百年始有程子出，何歟？
禹、皋、萊、散與堯、舜、湯、文並時，而臣統於君，故曰‘見而知’也。夫子雖是生知之聖，而‘好古，敏以求’，故曰‘聞而知’也。稷契與禹皋並名，則舉禹皋而稷契在其中矣。周召在武成之世，則不當言於文王矣。孔門弟子，獨顔曾得宗，而顔子不幸而夭，曾子則語有‘一貫’，書有孝經，此是傳道之明據。而子思是曾子門人，故不概論於孔門也。
五百年聖人出，雖是天道之常，然氣数之遲速，必待乎人事之得失，亦天道之常也。由文王以上，上而為君而王道大行，故氣数之應如期；由孔子以下，下而為匹夫而王道不行，故氣数之應太遲。此所以遲之，遲而又久，至於千四百年之後也。然天不生真儒大賢以繼往而開來，則永為長夜之世，故河南程氏應此既絶之氣数，而出於千四百年之久。天之憂患斯民，亦云至矣。噫！世衰則道愈微，道微則人愈愚，而氣数亦從以不應。然則為世教者，豈可徒恃天道，而不責人事乎？至於孟子之後孔子百年，所謂名世之間作，而亦可見氣数之遲速無常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