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子第六】
‘告子曰性猶杞柳也’章
趙曰:告,姓也。子,男子之通稱也。名不害,兼治儒墨之道者,嘗學於孟子,而不能純徹性命之理。○孫曰:‘告子名不害’者,盡心篇有浩生不害,疑為告子,姓告名不害,以浩生為字。趙注又云:浩生,姓,名不害。又為二人。其他經傳未詳其人。○集曰:告子,名不害。見上‘不動心’章。○麟曰,文選注引墨子曰:‘二三子復於子墨子曰:“告子勝〔為〕仁。”子墨子曰:“未必然也。告子為仁,〔譬〕猶跂以為長,(偃)〔隱〕以為廣,不可久也。”’[73]勝,蓋告子之名,豈即孟子所謂告子歟?○鏞案:趙氏於告子則曰‘學於孟子’,於浩生則曰‘齊人’而已,明作二人。則告子名不害或有他據,不必以浩生之故名曰不害也。然墨子既有明文,趙注宜刊。
集曰:告子言人性本無仁義。○鏞案:告子曰‘以人性為仁義’,孟子曰‘戕賊人以為仁義歟’,兩個為字最宜明目。為仁者,行仁也;為義者,行義也,行之為之,而後仁義之名立焉。若云人性之中本有仁義,則兩個為字不可解也。○性者,吾心之所好也。告子曰:‘人性不好仁義,必待撟揉而後可以為之。’若云所稟之天理,則又惡能生心於撟揉乎?
‘告子曰性猶湍水’章
集曰:性本善,故順之而無不善;本無惡,故反之而後為惡。○鏞案:凡人每行一善事,即其心悠然浩然沛然無滯,如水之順流而逝;人每行一惡事,即其心欿然赧然慘然不鬯,如水之壅遏不通,斯可以知性矣。人蓋有涕泣而盜人貨者,人蓋有涕泣而淫於色者,其所自慰自解之言不過曰:‘吾迫不得已。’夫既曰‘迫不得已’,則水之遇搏而躍,以至過顙也。水之過顙,非迫不得已乎?孟子搏躍之説毫不爽實,而今人認之為强為好言,不亦謬乎!
‘告子曰生之謂性,犬牛人之性’章
集曰:性者,理也;生者,氣也。性,形而上也;氣,形而下也。告子不知性之為理,而以所謂氣者當之。○庚戌十月閣課 御問曰:‘犬牛人之性,是本然之性歟?是氣質之性歟?以率性之性論之,犬率犬之性,牛率牛之性,人率人之性,各率其性之自然,則犬牛人之性似本然之性;以猶字與歟字觀之,是言不同也,犬不能為牛之性,牛不能為犬之性,犬牛不能為人之性,則犬牛人之性似氣質之性,此當作何邊看歟?説者曰:“孟子論性不論氣,未嘗言氣質之性,何獨於此言氣質之性?”此則恐未然。孟子言性善雖不兼氣説,如云“動心忍性”之“性”、“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之類,何嘗不言氣質之性歟?或曰:“孟子只道性善,況方斥告子之認氣為性,當以本然之性言之,不當又以氣質之性告之。以是知犬牛人之性非氣質之性。”此説何如?’臣對曰:‘人之性只是一部人性,犬牛之性只是一部禽獸性。蓋人性者,合道義、氣質二者而為一性者也;禽獸性者,純是氣質之性而已。今論人性,人恒有二志,相反而並發者,有餽而將非義也,則欲受而兼欲不受焉;有患而將成仁也,則欲避而兼欲不避焉。夫欲受與欲避者是氣質之欲也,其欲不受而不避者是道義之欲也。犬與牛也,投之以食,欲食焉而已;怵之以刃,欲避焉而已,可見其單有氣質之性也。且人之於善惡皆能自作,以其能自主張也;禽獸之於善惡不能自作,以其為不得不然也。人遇盜,或聲而遂之,或計而擒之;犬遇盜,能吠而聲之,不能不吠而計之,可見其能皆定能也。夫人性之於禽獸性若是懸絶,而告子只就其生覺運動之同處便謂之一性,豈不謬乎?臣以為犬牛人之性,同謂之氣質之性,則是貶人類也;同謂之道義之性,則是進禽獸也,二説俱有病痛。臣謂人性即人性,犬牛之性即禽獸性。至論本然之性,人之合道義、氣質而為一性者是本然也,禽獸之單有氣質之性亦本然也,何必與氣質對言之乎?’○庚戌課講,今二十有五年矣,一問一對,恍如隔晨。顧其所對不能稱所問,撫卷流涕,何嗟及矣。今詳御問之意,蓋云朱子原謂本然之性即人與禽獸之所同得,若論本然之性,則犬牛人之性實無毫髮差殊,而孟子駁告子謂犬牛人之性不可相猶,猶,如也。即孟子所言明是氣質之性,乃朱子於此譏告子之知氣不知理,知生不知性,反以告子所言為氣質之性,誠為難破之疑案,故下問如此。嗚呼!聖人在上作之君、作之師,下與文學之士講論性道之精藴,而其所對乃反模糊而不白,豈不恨哉!伏惟本然氣質之説,不見六經,不見四書,然朱子中庸之注曰:‘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此所謂本然之性,謂賦生之初其理本然,此所謂人物同得也。然臣獨以為本然之性原各不同:人則樂善恥惡、修身向道,其本然也;犬則守夜吠盜、食穢蹤禽,其本然也,牛則服軛任重、食芻呞觸,其本然也,各受天命,不能移易。牛不能强為人之所為,人不能强為犬之所為。非以其形體不同不能相通也,乃其所賦之理原自不同。故禽獸之中,其異族同形而其性不同者,不可勝數:狼與犬同形,而其性不能相通;雉與雞同形,而其性不能相通,天賦之命原自不同故也。諸先生之言曰:‘理無大小,氣有清濁。本然之性之寓於氣質也,如水之寓器,器圓則水圓,器方則水方。’此臣之所未曉也。圓器之水飲之可以解渴,方器之水飲之亦可以解渴,為其性本同也。今也人不能蹤禽吠盜,牛不能讀書窮理。若其本同,何若是不相通也?人物之不能同性也,審矣。大抵人之所以知覺運動、趨於食色者與禽獸毫無所異,惟其道心所發,無形無質,靈明通慧者,寓於氣質以為主宰,故粤自上古已有人心道心之説。人心者,氣質之所發也;道心者,道義之所發也。人則可有此二心。若禽獸者,本所受者氣質之性而已,除此一性之外,又安有超形之性寓於其體乎?氣質之性即其本然也。然則孟子所言者,道義之性也;人之所獨有。告子所言者,氣質之性也。人物所同得。朱子之言自與孟子不合而已。孟子之時本無本然之説,豈可執後出之謬名,欲以解先聖之微言乎?氣質之性,明明人物同得,而先儒謂之各殊;道義之性,明明吾人獨得,而先儒謂之同得,此臣之所深惑也。
集曰:以氣言之,則知覺運動,人與物若不異也;以理言之,則仁義禮智〔之稟〕,豈物之所得而全哉?○胡曰:大學、中庸或問皆以為人物之生理同而氣異,此則以為氣同而理異,何也?朱子嘗曰:‘論萬物一原,則理同而氣異;觀萬物之異體,則氣猶相近,而理絶不同。’節。理同而氣異,是從人物有生之初説;氣同而理異,是從人物有生之後説。朱子之説精矣。○鏞案:萬物一原,悉稟天命,苟以是而謂之理同,則誰曰不可。但先正之言,每云理無大小,亦無貴賤,特以形氣有正有偏,得其正者理即周備,得其偏者理有梏蔽。至云‘本然之性人物皆同,而氣質之性差有殊焉’,斯則品級遂同,豈唯一原之謂哉?梁惠王命孟子為賓師,命太子申伐齊,命鴻雁麋鹿居沼上,其受梁王之命,孟申雁鹿固無異焉。若以其同受王命,而遂謂所受無貴賤,則非其實矣。齊威王賜羣臣酒,其一人以爵,其一人以觶,其一人以散。於是爵受者得一升,觶受者得三升,散受者得五升。理同氣異者謂酒無二味,而唯以器小之故,虎狼得三升,蜂蟻得一升。此所謂梏於形氣之偏塞,而無以充其本體之全者也。試觀虎狼蜂蟻之性,其果與吾人之性同是一物乎?人所受者,酒也;虎狼蜂蟻之所受者,穢汁敗漿之不可近口者也。惡得云理同而氣異乎?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章
集曰:近世蘇氏、胡氏之説蓋如此。蘇東坡、胡文(正)〔定〕、胡五峯之説並見大全。○鏞案:蘇説非矣。堯舜曰:‘允執(其)〔厥〕[74]中。’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一則聖人用力以執持也,一則君子用力以推致也,見余中庸説。曷嘗以人性名之曰中乎?劉康公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見國語[75]。此謂得天地中和之氣也;禮曰‘升中于天’,此謂王者升其中誠也。謂性為中,其有據乎?謂性為一,尤無文矣。且喜怒哀樂既發,有中節,有不中節,其中節者歸於善,其不中節者歸於惡。方其未發也,固不可謂之善矣。此非中庸本旨,姑順諸儒之説而言之。樂善恥惡,既發無不中節者。故手方穿窬而其心未嘗不恥惡,口方詬駡而其心未嘗不樂善,惡得不謂之純善乎?情動由乎人,故可善可惡;性好受於天,故有善無惡,豈可一例論乎?穿窬之盜負其贓而歸,諄諄然語其子曰:‘今日之事,迫不得已。’非性善之驗乎?姦夫淫婦昵昵然相與語曰:‘吾曹之事,獲罪於天。’非性善之驗乎?其既發而無不中節如此,烏得以未發為中乎?○胡文定之説亦非矣。善惡必對,則天地間無純善之物乎?謂堯善,則堯其兼有惡乎?謂雪白,則雪其兼有黑乎?本然之性不知何物,善惡黑白不可名言乎?孟子明云人性之善猶水之就下,今誣之曰‘好個性’,可乎?余觀佛書,其千言萬語,皆贊嘆心體之美好。吾家無此法也。○胡五峯之説亦非矣。粹然天地之心,道義全具,非吾所謂性也。性者,心所好也。故曰:‘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論性者宜以好惡言。
集曰:韓子〔性有〕三品之説蓋如此。○鏞案: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惟上智與下愚不移’,韓子誤讀此文為三品之説也。孔子之言,蓋云堯舜、桀紂性皆相近,習於善,人則為善,習於惡,人則為惡,惟智明者雖與惡人相習,不為所移,愚暗者雖與善人相習,不為所移也。原夫智愚之名,起於謀身之工拙。若所謂臧武仲之智、甯武子之愚,豈性品高下之名乎?若云性品原有智愚之定級,則甯武子愚於亂而智於治、百里奚愚於虞而智於秦,其游移活動善變善遷如此,何以謂之惟智愚不移乎?上智下愚之非性品,明矣。韓子諸人乃以性相近為中人之性,以上智下愚為堯桀之别名,雜引左氏浮誇之説以證其義,曰上智生而善,下愚生而惡。此其説有足以毒天下而禍萬世,不但為洪水猛獸而已。生而聰慧者將自傲自聖,不懼其陷於罪惡;生而魯鈍者將自暴自棄,不患其勉於遷改。今之學者以聖為天,決意自畫,皆此説禍之也。○兩‘或曰’之節,其上節,韓子所謂中品之性也;其下節,韓子所謂上品、下品也。然則三品之説已經孟子勘破,後人宜不敢再言。
趙曰:若,順也。性與情相為表裏,性善勝情,情則從之。能順此(性)〔情〕[76]使之善者,真所謂善也。○集曰:乃若,發語辭。情者,性之動也。○鏞案:乃若之義,當從集注。○情者,真也,實也,讀之當如‘得其情’之情,論語云: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非性情之情也。孟子之意若曰:幽厲興則民好暴,誠有此理;舜之弟有象比干之兄子有紂,誠有此事,然此皆陷溺而然。若其情真,則亦皆有可以為善之性,非其性本然也。天命之性,其材本善,彼從幽厲而逆舜干者,非性之罪也。
趙曰:仁義禮智,人皆有其端,懷之〔於〕内。○集曰:前篇言是四者為仁義禮智之端,而此不言端者,彼欲其擴而充之,此直因用以著其本體,故言有不同耳。○鏞案:‘非由外鑠我’者,謂推我在内之四心以成在外之四德,非挽在外之四德以發在内之四心也。即此惻隱之心便可得仁,即此羞惡之心便可得義。此人性本善之明驗也,故特去端字,使之即此心而求仁,即此心而求義,其言更加直截,更加徑快。若其仁義禮智之名,必成於行事之後。赤子入井,惻隱而不往救,則不可原其心而曰仁也;簞食嘑蹴,羞惡而不棄去,則不可原其心而曰義也;大賓臨門,恭敬而不迎拜,則不可原其心而曰禮也;善人被讒,是非而不辨明,則不可原其心而曰智也。是知四心者,人性之所固有也;四德者,四心之所擴充也。未及擴充,則仁義禮智之名終不可立矣。然而孟子於此章直以四心為四德者,惻隱之心既發,未有不往救也;羞惡之心既發,未有不棄去也;恭敬之心既發,未有不迎拜也;是非之心既發,未有不辨明也。此人性本善之明驗,故孟子以四德黏著於四心,與前篇不同。雖然,仁義禮智竟成於行事之後,若以為在心之理,則又非本旨。
集曰:恭者,敬之發於外者也;敬者,恭之主於中者也。○鏞案:恭字从心,猶近心德。敬者有所向之名,敬天、敬君、敬兄、敬長、敬賓、敬事,皆有所嚮,而後敬之名立焉。唯坤之六二曰‘敬以直内’,程子主敬之説蓋本於此。然程子‘四勿箴’曰‘發禁躁妄,内斯静專’,此所謂‘敬以直内’也。
集曰:人之情無不好此懿德。○鏞案:詩人、孔子論性專主好惡而言,於此可驗。
程子曰:稟(之)〔其〕清者為賢,稟(之)〔其〕濁者為愚。○鏞案:人之善惡不係氣稟之清濁。周勃、石奮氣質大抵濁,王莽、曹操氣質大抵清,商受有才力之稱,宋襄有渾厚之氣,豈必清者為賢,濁者為惡?舜之璿璣玉衡,非聰慧者不能;而號泣旻天,底豫頑嚚,不係乎聰明才識。今閭巷卑微之民,椎鹵如牛,而能成孝子之行者,不可勝數。婦人清歌妙舞、辯慧機警者,鮮不為淫;而黄首黑面、怐愗陋劣者,多辦烈女之節。善惡之不係乎清濁也如此。
程子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朱子曰:孟子之言性善者,前聖所未發。此言又孟子所未發。○陳北溪曰:只論大本而不及氣稟,則所論有欠缺未備。○陳潛室曰:孔子説氣質之性,孟子説本然之性。○鏞案:‘論性不論氣’者,病孟子也。然若使孟子平日與門人平説心性之理,則氣質邊事或當並論。今所言者,皆因告子而發。告子全執氣質之慾,指為性命。孟子之心如遇火,救火不得不用水,豈得抱薪以救火乎?其專舉道義之本性,勢固然矣。大抵氣質之慾雖人之所固有,而萬不可名之曰人性。何也?物之品有四等,荀子曰:‘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斯其所以為尊品也。今論草木之身,明有形質,亦有生活,然必以生活言之者,生活貴於形質也;又論禽獸之身,明有生活,亦有動覺,然必以動覺言之者,動覺貴於生活也。人身雖有動覺,乃於動覺之上,又有道義之心為之主宰,則論人性者,主於道義可乎?兼言動覺可乎?論草木者單言生活之性,不可曰未備;論禽獸者單言動覺之性,不可曰未備。論人者單言道義之性,何以謂之未備也?美公輸者必言其手巧,而贊孔子者不言其多能鄙事者,以其道德在鄙事之上,有足掩之也。人性原有道義,有足以掩氣質之慾,惡得以不論氣為未備乎?○又所謂‘孔子説氣質之性’者,是又誣孔子也。孔子(穿)〔罕〕[77]言性命,而家庭嫡傳發於中庸。則中庸言性,是本孔子之論。將謂天命之性、率性之道,皆氣質之性乎?若云‘性相近’一語是乃氣質之性,則上智下愚本非性品之名,義見上。烏得執此為孔子説氣質之左證乎?率也者,循也。唯性本善,故循之順之可以適道。若性之為物,本兼善惡,則烏得率性以為道乎?中庸言性,亦不兼氣質,不兼善惡,何獨以孟子之言為未備乎?
‘富歲子弟多賴,麰麥、易牙’章
趙曰:賴,善。暴,惡也。○集曰:賴,藉也。○鏞案,史記高祖本紀云:‘大人常以臣無賴。’晉灼曰:賴,利也,或曰江淮之間謂小兒狡猾為無賴。則趙氏之訓‘賴’為‘善’,必有師承,不可改也。若訓之為‘藉’,則不能與‘暴’為對,而無以為性善之證。趙注恐不可改。○此節(當)〔富〕歲、凶歲亦是設諭,不是直説。蓋云人性本善,其或所行不善者,必由陷溺。陷溺之法,或以財利,或以酒色,而大抵多由於培養,故繼之以麰麥之喻。孟子論性,以不善歸之於陷溺;宋儒論性,以不善歸之於氣質。陷溺由己,其救有術;氣質由天,其脱無路。人孰不自暴自棄,甘自歸於下流之賤乎?天之賦予,原自不均,或予之以純美純清之氣質,使之為堯為舜;或予之以純惡純濁之氣質,使之為桀為蹠。天之不公,胡至是也?夫所謂堯舜者,吾不知其為善,適其所得者,清氣也;而所謂桀蹠者,吾不知其為惡,適其所得者濁氣也。既予之以清氣,又歸之以聖人之名,何厚於堯舜乎?既予之以濁氣,又加之以惡人之名,何薄於桀蹠乎?使桀蹠而死而有知也,則將日號泣于旻天,以愬其冤枉矣。○陷溺之術,或以形氣之私慾,或以習俗之薰染,或以外物之引誘。以此之故,良心陷溺,至於大惡,何得以氣質為諉乎?堯舜周孔未嘗無數者之害,而明於利害,察於祥殃,故能克去其害而不為所陷溺,所以為上智也。豐年子弟多賴,而猶或有亡賴者,堯子丹朱之類也;凶年子弟多暴,而猶或有不暴者,瞽子虞舜之類也。其隨衆而賴暴者,習相遠之凡人也。此一節引喻切當,不可作直説看。
集曰:日至之時,謂當成熟之期。○鏞案:日至之時,謂夏至也。麥之登場雖在芒種,必至夏至方得煉熟。況小麥登場原在夏至,月令雖云孟夏登麥,不必拘也。
陳曰:雨露之異,勤惰之不齊,以譬養其心與陷溺其心有不同也。○鏞案:此所謂‘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文王之子為周公始皇之子為胡亥,此地有肥磽也;學於孔子則為顔淵,學於后羿則為逄蒙,此雨露之不齊也;舜之徒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蹠之徒雞鳴而起,孳孳為利,此人事之不齊也。性本相近,習以相遠,非是之為乎?
趙曰:理者,得道之理。○集曰,程子曰:‘在物為理,處物為義,體用之謂也。’○鏞案:理字之義,因可講也。理者,本是玉石之脈理。徐鉉云。治玉者察其脈理,故遂復假借以治為理。字从玉。淮南子云‘璧襲無理’,覽冥訓。内則云‘薄切之,必絶其理’,肉理也。内經云‘腠理受風’,漢書云‘縱理入口’,周勃傳。唐書云‘木理皆斜’,太宗紀。皆是脈理之理。而中庸云‘文理密察’,樂記云‘樂通倫理’,易傳云‘俯察地理’,孟子云‘始條理、終條理’,仍亦脈理之義也。大雅云‘乃疆乃理’,左傳云‘疆理天下’,成二年。易傳云‘和順道德而理於義’,漢書云‘燮理陰陽’,丙吉傳。漢書云‘政平訟理’,循吏傳。此皆治理之理也。治理者莫如獄,故獄官謂之理。月令云‘命理察’,創氏族譜云‘皋陶為大理’,循吏傳云‘李離為晉文公之理’,皆獄官也。曷嘗以無形者為理,有質者為氣,天命之性為理,七情之發為氣乎?易曰‘黄中通理’,又曰‘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樂記云‘天理滅矣’,易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易曰‘順性命之理’,並説卦。静究字義,皆脈理、治理、法理之假借為文者。法理即獄理。直以性為理,有古據乎?○此云理義者,天理也,道義也。合於天理者,無非善事;成於道義者,無非善行。善事、善行,人心之所悦也。悦我心者,悦衆人之心,非悦聖人之心也。作一善事,盜賊亦且愉快;修一善行,淫婦莫不忻樂。理義之悦我心,非是之謂乎?此心之同所悦,如口舌之同所嗜,耳目之同所好。舉天下林林(蔥蔥)〔總總〕[78],夷狄蠻羌,姦淫竊盜,下愚之人,其受天命之性既同,則其悦理好義、愧罪恥惡亦皆毫髮不差。可知性善之理,若是其確。而諸先生方且以形氣之私慾命之為性,同聲詆斥,直云孟子之説不如程子,一則曰‘有未備’,一則曰‘有虧欠’,一則曰‘不細密’,琢之斵之,不少顧藉。觀其定論,謂必雙舉理氣、兼言善惡,而後乃為全備,乃為周密。此與揚雄之説毫髮有差乎?然則聖賢之統,胡不歸之於揚雄乎?夫氣質之慾,人與獸不殊,其所異者,惟此理義之性。而又於是建立本然一名,乃云本然之性,人物同得。然則人仍禽獸,禽獸仍人,其復有靈頑貴賤之别乎?此係聖道之大段,不敢不辨。
‘牛山之木嘗美矣’章
趙曰:鄉猶里,以喻居也。○集曰:出入無定時,亦無定(體)〔處〕。○鏞案:‘其鄉’,集注無所訓,疑與舊説同。余謂鄉當讀作嚮。曲禮席南鄉、席東鄉,皆作鄉。○集曰:操之則在此,舍之則失去。朱子云:亡不是無,只是走作逐物去了。○鏞案,前篇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又曰:‘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並離婁。存者,保存也;亡者,喪亡也。若如集注之義,存者,留住也;亡者,逃去也。易曰‘知進退存亡’,傳曰‘國之所以興廢存亡’,皆以保存為存,喪亡為亡,未有以留住為存,逃去為亡也。後世之所謂静存、默存、存養、存持,固亦修道者之善事,然孔子所謂‘操則存,舍則亡’必非此説。孔子之所謂‘操存’者,欲於應事接物之時,强恕行仁,言必忠信,行必篤敬,勿循私慾,一聽道心,非欲瞑目端坐,收視息聽,回光反照,以為涵養之功也。涵養之功非曰不善,但非孔子‘操存’之遺法也。人之休養在於夜氣,既朝既晝,則所急在於行事。仕者朝於君,牧者莅於民,子省其父,婦省其姑,農作其田,商列其貨,賓至而將命,師起而問業,奚暇為静存之工哉!於此百忙之中默坐若泥塑之人,則君以為不敬,民以為不勤,父母舅姑嗔其怠慢,農虞工商失其機會,弟子賓客損其歡心。計非深入山林,結茅菴而坐蒲團者,不能為此。故古之所謂學者,入而事其父兄,出而事其長上;千乘之國治其財賦,大理之司片言折獄;宗廟會同,端章甫以為相,軍旅之事,揮戈矛以潰師。樊遲、冉有事。今之所謂學者,清平之世,遯入山林,山巾野服,默坐静存,君召不赴,民困不救,其注官而任職也,授之以軍旅、賓客、財賦、訟獄之任,則大臣彈之以非禮,言官擊之以慢賢,惟經筵侍講之職指為當窠,朝廷待之以道士,都民望之為異人,位至卿相猶稱山林。苟究其故,蓋其學術大與古異:古學用力在行事,而以行事為治心;今學用力在養心,而以養心至廢事故也。欲獨善其身者,今學亦好;欲兼濟天下者,古學乃可。此又不可以不知也。○小注稱范淳夫女子讀孟子曰:‘孟子誤矣。心豈有出入?’伊川聞之曰:‘此女雖不識孟子,卻識心。’今按,‘出入無時’非孟子之言,乃孔子之言。孔子謂‘心有出入’,范淳夫之女謂‘心無出入’,程子斷之曰‘范淳夫之女卻識心’,是謂孔子不識心也。若云此女天資高妙,心體湛然,心無出入,故所言如此,見小注。則孔子天資卑下,心體躁擾,心常出入,故所言如彼乎?諸先生嗜學太過,或因講學戲弄如此。
‘魚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章
孫曰:由此言之,則生而有不用也。○集曰:由其必有秉彝之良心,是以〔其〕能舍生取義如此。輔云:‘由是’之是,蓋指秉彝之良心。○吾東諺解‘由是’絶句,又‘由是’絶句。○鏞案:‘由是則生’,‘由是則可以辟患’,猶言如是則生,如是則可以辟患。由生路則生,由辟患之路則辟患,而人有舍之而不由者,為其禮義之可欲甚於欲生,而非禮不義之可惡甚於惡死也。秉彝、良心,孟子之所不言,今以由是二字謂由秉彝之良心者,恐無連絡處。
集曰:三者,身外之物。○鏞案:此章當分二節看,熊魚以下,乃性善之確證;‘一簞食’以下,乃失心之至戒。上下節不宜通看。○萬乘之君,千金之富,其真切所須亦一簞食、一豆羹而已。此夢最難覺。
‘仁,人心也;義,人路也’章
集曰:仁者,心之德。程子所謂心如穀種,仁則其生之性,是也。○鏞案:‘仁,人心也’注之曰‘仁者,心之德’,則‘義,人路也’注之曰‘義者,路之德’,然後其例均正。若云義不是路之德,則便知仁亦非心之德。此是則彼非,彼是則此非,必不敢兩從者也。余謂心者,吾人神明之所宅也。神明以為心宅,以為安居,此云‘仁,人心也’者,猶言‘仁,人宅也’。仁者,人之安宅;義者,人之正路,固亦孟子之所言。此章彼章,豈得異解乎?仁者,二人也。事親孝為仁,子與父二人也;事君忠為仁,臣與君二人也;牧民慈為仁,牧與民二人也。人與人盡其分,乃得為仁,故曰‘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在心之理,安得為仁乎?唯德亦然。直心所行,斯謂之德。故大學以孝弟慈為明德,論語以讓國為至德。實行既著,乃稱為德。心體之湛然虚明者,安有德乎?心本無德,況於仁乎?○桃仁、杏仁謂之仁者,易例仁義禮智配於震兑離坎,而説卦方位又以東西南北配於震兑離坎,故先儒遂以仁德為東方生物之德,而桃仁、杏仁之謂之仁,亦此義也。易例之取物象不可為典,龍羊雉豕亦配於震兑離坎,其將曰仁為龍、義為羊、禮為雉、智為豕乎?仁非生物之理,以此求仁,必無以見仁迹矣。
‘拱把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章
陳曰:非徒養其口體血氣之身。○鏞案:身者,靈明之體也。知此身者或鮮矣。
‘人之於身也兼所愛,體有貴賤有大小’章
趙曰:小,口腹也;大,心志也。頭頸,貴者也;指拇,賤者也。○集曰:賤而小者,口腹也;貴而大者,心志也。○鏞案:當從集注。但心者,五贓之一;志者,心之所之,皆不足以為大體。蓋此靈明之體雖寓於形氣之中,粹然不與形氣相雜,豈可以有形之心臟指之為大體乎?佛家謂之法身,道家謂之谷神,總不如孟子名之曰大體,又或名之曰貴體也。
蔡曰:賤而小者,耳目手足之類皆是。朱子專以口腹為小體。見蒙引。○鏞案:飲食由口而入腹,其精氣由五臟以達百體,此所以古注、今注皆以口腹言也。然不若以全身為小體。
‘公都子問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章
趙曰:大體,心思禮義;小體,縱(志)〔恣〕[79]情慾。○集曰:大體,心也;小體,耳目之類也。○鏞案:大體者,無形之靈明也;小體者,有形之軀殼也。從其大體者,率性者也;從其小體者,循欲者也。道心常欲養大,而人心常欲養小。樂天知命,則培養道心矣;克己復禮,則制伏人心矣。此善惡之判也。○耳目非以小體言也。物與我之相接,其門路在於耳目。耳收聲而納之於心,目收色而納之於心,是其職耳。耳目但修其職分而已,顧何嘗使此心强從其所納哉?其所納利於大體,則從之者為從大體,違之者為從小體;其所納利於小體,則從之者為從小體,違之者為從大體,如斯而已。其能或從而或違者,以心官之能思也。苟一思之,必不可從小而違大,養小而害大;苟不思之,必至陷溺其心,而失其從違之正。心之能思,豈非幸歟?於是乎讚美之曰:此天之所以予我者。
‘有天爵者,有人爵者’章
集曰:天爵者,德義可尊,自然之貴也。○鏞案:人爵以位之高下為品級,天爵以德之高下為品級。不肖而得人爵者有之矣,不肖而得天爵者未之有也。
‘欲貴者人之同心’章
集曰:良者,本然之善也。○鏞案:不糞而肥謂之良田,不馴而驟謂之良馬,不教而知謂之良知,不學而能謂之良能。
‘仁之勝不仁也,猶水勝火’章
朱子曰:以理言之,則正之勝邪、天理之勝人欲甚易。見大全。○蔡曰:梁惠王以能行小惠,而訝其民之不加多於鄰國,是正所謂‘不熄則謂之水不勝火’者也。○鏞案:仁非天理,乃是人德。孔子曰:‘克己復禮為仁。’明人慾既克,然後乃為仁。若於未克之前先有在心之仁與人慾而相勝,則是既仁之後猶與私慾相戰,仁之為物仍是善惡未定之品,豈可通乎?下篇曰‘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盡心下。原是武王伐紂之説。湯之勝桀武王之勝紂,其不猶於水勝火乎?蔡説極是。
‘五穀不熟不如荑稗’章
集曰:為仁〔而〕不熟,則反不如為他道之有成。○蔡曰:朱子一日舉此章誨諸生曰,‘和尚(間)〔問〕[80]話只是一言兩句,荑稗之熟者也。儒者明經若通徹了,不用費辭,亦一言兩句,其理便明。否則,卻是五穀不熟,不如荑稗’。○鏞案:此亦承上章以仁政而言。行王政而未熟,則反不如管仲、子産之等猶有小成也。若以道理而言之,則道一而已。仁雖未熟,其將焉往?君子望道而行,中道而廢,仁雖未熟,誰能出不由户?故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朱子乃云仁而未熟,反不如他道之有成,恐非本旨。
‘任人問屋廬子食色禮’章
趙曰:岑樓,山之鋭嶺者。○集曰:岑樓,樓之高鋭似山者。○鏞案:王延壽靈光殿賦曰‘嵌崟離樓’。趙説似非。○庚戌十月閣課 御問曰:‘此章可見聖人折衷義利於内外輕重之際也。大抵不識性,則但知食色之為性,而不識義之由内;不節慾,則但知甘食悦色之當欲,不知禮之為重。以是聖人有言曰:“可與立,而後可與權。”此之謂也。學者工不到極處,亦可與議權之一字耶?’臣對曰:‘取食色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取禮之重者與食色之輕者而比之,均非權衡之道。必以禮與食色平其事情而較之,然後乃見其真輕重焉。紾臂、逾墻之喻,蓋孟子急於曉人而權説之也,此與魯論“去兵、去食”之説相類。可見古人平日講磨多在乎内外輕重之分也。噫!食色之於人賤矣。觀夫微蟲小豸,莫不有食色之能,可見其本分最賤。耳目手足,一其職而兩其司;至於食色,兩其職而一其司。洪匀賦予之初,已有所權其輕重者歟?學者雖工未到極處,庶乎權然後知也。’
‘曹交問人皆可以為堯舜’章
趙曰:曹交曹君之弟。○麟曰:左傳哀公八年,宋滅曹。至孟子時,曹亡久矣。曹交,蓋以國為氏者。
集曰,陳氏曰:‘堯舜,人倫之至,亦率是性而已。’○鏞案:先儒於此不言氣質之性,不知何故?氣質清濁,誠亦有萬不齊,安得人人悉如堯舜,而無高下之差乎?余謂舜之所以為舜,其在於璿璣玉衡乎?則洛下閎、鮮于妄人、虞喜、錢樂之等皆足以為是也。舜之所以為舜,其在於巡守方岳、詢事考言乎?漢宣帝循名責實,郡縣多良吏,未嘗非此意也。然則舜之所為舜,乃是號泣旻天、底豫頑嚚一事而已。雖氣質渾濁,耳目聾盲,顧不得為是乎?讀書窮理,握算推曆,精義入神,以至協和萬邦,於燮時雍,固非氣質渾濁者所能為者,惟是堯舜之所以為堯舜全不在是,故曰人皆可為也。天地間原有善惡二類,不歸於惡,則必歸於善。彼氣質渾濁而敦行孝弟者,將歸於惡乎,抑歸於善乎?苟謂之歸於善,則堯舜雖聖,亦不過為善一邊人耳。人皆可為堯舜,豈毫髮過差之言乎?聖人之德亦有華有實,凡論性而語及堯舜者,宜論其實,不宜論其華。
‘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詩’章
趙曰:小弁伯奇之詩也。○孫曰:小弁詩注云,幽王嬖褒姒,而放宜臼,將殺之。以此推之,則伯奇宜臼也。○毛曰:趙注作伯奇事,是韓詩;朱注作宜臼事,是毛詩。○鏞案:西京詩學多主齊魯韓,今人偏主毛學,一聞齊魯韓之説,可驚可愕,多此類也。
趙曰:凱風〔言〕[81]‘莫慰母心’,母心不悦也。○集曰:衛有七子之母,不能安其室。○毛曰:‘齊魯韓三家以凱風為母責子詩,予向取其説以説國風。既讀孟子,則尤與“不可磯”並幽王逐子、尹吉甫殺子義合。彼皆殘害其子,故過大;此但責子過情,故過小。若不安室,則過不小矣。況儗必以倫,母不安室與父不愛子何足比儗?且詩有“劬勞、勞苦”諸字’,‘不安則有之矣,勞則未也’。○鏞案:誠若有七子而改嫁,安得曰‘親之過小’乎?後漢書東平王蒼傳:賜光烈皇后遺衣一篋,以慰凱風之思。又章八王傳遣諸王就國詔曰:弱冠相育,常有凱風之哀。凱風若是‘不安其室’之詩,則恐不當引用如是。衛宏之序出於東京西京儒者皆未之見,故趙注無淫奔之説。
趙曰:磯,激也。○集曰:磯,水激石也。○朱子曰:水中不可容一激石。一有激石,則叫號而遽怒矣。○蔡曰:怒者水乎,石乎?曰:非石怒,乃水怒也。○林曰:注當云‘激水石’。○顧曰:石喻母,水喻子。○鏞案:磯者,機也。機者,激發之物。不可磯者,言其性悍毒,不可小有激觸也。義詳余原怨。
集曰:舜(有)〔猶〕怨慕。○蔡曰:‘五十而慕’,此解作怨慕,亦借解耳。其實舜三十登庸已不格姦而允若矣,何至五十而有怨乎?其怨乃在往于田之日也。○鏞案:三十徵庸之後,猶有浚井塗廩,故象曰:‘謨蓋都君。’若據孟子,則五十亦當有怨慕,然與堯典不合。已見前。
‘淳于髡曰先名實者為人’章
趙曰:名者,有道德之名。實者,治國惠民之功實也。○集曰:名,聲譽也。實,事功也。○鏞案:名實者,循名而責實也。為冢宰則修冢宰之實以副其名,為司徒則修司徒之實以副其名,此之謂名實也。大國三卿,即司徒、司馬、司空,孟子在齊必居一於是也。居此位不修其職,非所以先名實也。名,豈道德之聲譽乎?○名實之義,詳見余論語説。子路第三章。
‘五霸,三王之罪人’章
〈考異〉 鹽鐵論引孟子云:今之士、今之大夫皆罪人也。○麟曰:與今本不同。
趙曰:仕為大臣,不得世官,賢臣乃得世禄。○孫曰:魯有臧孫氏、仲孫氏、叔孫氏、季孫氏晉有狐氏、趙氏、荀氏、郤氏、欒氏、范氏齊有高氏、國氏、崔氏衛有寧氏、孫氏,〔是〕[82]皆世官之類也。○鏞案:世禄者,賜族賜邑,使之世奉其祠,所謂‘胙之土而命之氏’也。隱八年。世官者,司徒之子為司徒,司馬之子為司馬,梅氏所謂‘官人以世’也。世禄者,先王之美法;世官者,亂世之壞法也。左傳曰:‘官有世功,則有官族。’隱八年。故晉有士氏宋有司城氏魯有樂正氏。
趙曰:無敢違王法,〔而〕以己意設防禁。○孫曰:曲防,障其水以專利。○集曰:曲為堤防,壅泉激水,以專小利,病鄰國也。○鏞案:壅泉出穀梁傳。
〈考異〉 穀梁傳僖九年,諸侯盟於葵丘。葵丘之會,陳牲而不殺,(匱)〔讀〕[83]書加於牲上,一明天子之禁,曰:‘毋壅泉,專水利。毋訖糴,訖,止也。毋易樹子,毋以妾為妻,毋婦人與國事。’○鏞案:據此則齊桓公之時已有水田矣。
‘魯欲使慎子為將軍’章
〈引證〉 論語,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子曰:‘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
集曰:二公封國不過百里。○鏞案:孟子分土之法與周禮不合。今疏理如左。
〈考異〉 周禮‘大司徒’:凡建邦國,諸公之地,封疆方五百里,其食者半;諸侯之地,封疆方四百里,其食者參之一;諸伯之地,封疆方三百里,其食者參之一;諸子〔之〕地,封疆方二百里,其食者四之一;諸男之地,封疆方百里,其食者四之一。○鄭司農曰:‘其食者半’,公所食租税得其半耳。其半皆附庸小國也,屬天(下)〔子〕[84]。參之一者亦然。故魯頌曰‘錫之山川,土(地)〔田〕[85]附庸’,‘奄有龜蒙,遂荒大東。至於海邦’。論語曰:‘季氏將伐顓臾。孔子曰: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是社稷之臣。’此非七十里所能容。然則方五百里、四百里,合於魯頌、論語之言。○鏞案,明堂位曰:成王封周公於曲阜,地方七百里。魯是侯爵,雖以周禮例之,所當得不過四百里。魯本侯職。雖以孟子證之,所加廣不過二百里有餘。方百里者五,則開方得二百里,又方百里者一。明堂位誇張之言固不足據,而魯頌、論語之文必非七十里所可容。又管仲對楚使曰:太公所履,東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無棣。雖其疆域未詳,若但七十里而止,則其言必不如此。要之,周公、太公有大勳勞,當以别論。孟子謂周公、太公皆不過百里,恐與諸文不合。○周禮雖周公所作,當時實未及施行。故‘大司馬’九畿之法亦以洛邑為王都,而九畿四出,此豈施行之法乎?‘大司徒’分土之法亦只如此,其所施行當如孟子之言。
趙曰:今魯乃五百里。○鏞案:孟子曰‘方百里者五’,開方不得過二百有餘。趙注誤。
‘今之事君者富桀輔桀’章
〈考異〉 鹽鐵論引孟子曰:居今之朝,不易其俗而成千乘之勢,不能一朝居也。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大貉小貉’章
趙曰:貉在北方,其氣寒,不生五穀。○鏞案:吾東之人謬以今春川為貉國春川豈不生五穀乎?濊貉者,今盛京之北開原縣即其本地也。詳見余疆域考,今略之。
孫曰:周禮‘載師’云,凡任地,近郊十一,遠郊二十而三,甸、稍、縣、都皆(不)〔無〕過十二,漆林之征二十而五。彼謂王畿之内所共多,故賦税重。○鏞案:‘載師’所言豈田税乎?蒙然矣。蒙昧如此,何以説經?
〈考異〉 公羊傳曰:古者什一而藉。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多乎什一,大桀小桀;寡乎什一,大貉小貉。什一行而天下頌聲作矣。
‘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説舉於版築之間’章
趙曰:孫叔敖隱處,耕於海濱。○毛曰:孫叔敖非楚公族。杜預、服虔注左傳,誤以蔿艾獵與蔿敖合三人為一人,最是可笑。孫叔本蓼國處士,楚莊王滅蓼,而後用虞丘之薦,舉以為相,並非蔿氏。其誤以蔿敖為孫叔者,以敖名相同,且同見于邲之戰;而又誤為艾獵者,以宣十一年艾獵城沂是令尹,十二年孫叔戰邲亦是令尹,兩年一官,必是一人。而實則邲之戰孫叔為令尹,帥師,蔿敖為太宰,僅典軍政,兩官兩事。然且蔿敖典軍政指前時入鄭言,不指邲戰,故有謂蔿敖此時不在軍者。其以叔為敖,本屬誣妄。即使孫叔是蔿敖,當亦不是蔿艾獵。何則?蔿敖與蔿艾獵又非一人也。若艾獵本司馬蔿賈之子,而艾獵之子馮又為司馬,直是世卿,此與孫叔(蔿)〔敖〕[86]舉為相,並其子貧賤負薪,楚莊感優孟之言而始封食邑,全不合也。故孟子特加舉字,編諸伏處之列。校之荀子、吕覽、史記以及劉向之説苑、新序、列女傳,歷有明據。特諸書稱‘期思之鄙人’,期思本蓼國,與蓼相近而後入于蓼,故封蓼寢丘。其在西漢地理志名寢縣,在東漢郡國志名固始。侯國去海數千里,並非海濱,乃曰‘舉於海’,何也?
趙曰:百里奚亡虞適秦,隱於都市。○毛曰:百里奚自鬻于秦養牲者以要秦繆公,此是謬言,故孟子不許。然莊子云百里奚‘飯牛而牛肥’,是養牲也;國語周王子頽好牛,奚少時以養牛之術干之,是以養牲干進也。[87]惟五羊之皮則實為秦繆贖奚之物。秦紀晉獻滅虞,以奚媵于秦,而奚逃楚鄙,秦繆以五羖羊皮贖之而舉以為相,故當時稱五羖大夫,以為此五羖羊皮所贖官也。然而非舉于市也。或曰國策曰‘舉之牛口之下’以養牲言,不以贖奚言。[88]然而亦非舉于市。何則?田宅豢畜,市販畜。奚雖飯牛,顧未嘗販牛也。市,何也?○鏞案:市,謂自鬻也,非市井之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