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靈公第十五 之上】
凡四十一章。
竊按:此篇承上篇末,無禮之弊,至於諸侯之好兵而極矣。此天下所以不見禮俗,而大亂之本也。聖人安得不削迹遭難,以至於陳蔡之厄,而窮可知矣。窮之到此,道可已乎?惟有開問學之宗,崇道德之尚,微斯世於來後而已。故記論語者述論學、論德之旨,以為邦之大經,立為仁之大方,以弘道之極量,實忠恕之真工。一篇皆詳盡曲折,精微格言,君子之所尚,見矣。終發事君之義,而結以相師之道。苟能以斯心導衰世者,其隨時隨處所以裁成補綴之功,亦可以範世及萬矣。自此篇以下,皆當以此意求之,即中庸‘不議禮,不考文,不制度’以下編意也。其見聖人衰世之志乎?其見聖人行乎不行之教乎?故其辭憂而遠,其意曲而察。後之學聖人者,既唐虞莫逮,夢斷周公,所當攀刑作柯處,正在乎此。其當節節深體。
衛靈公問陳去聲。於孔子。孔注曰:問軍陳行列之法。
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孔注曰:‘俎豆,禮器。’正義曰:‘按,明堂位云:“俎,有虞氏以梡,夏后〔氏〕以嶡,殷以椇,周以房〔俎〕。”又曰:“夏后〔氏〕以楬豆,殷玉豆,周獻豆。”其委曲制度,備在禮圖。’蔡虚齋曰:‘俎豆皆木為之,俎以載牲體,豆以薦葅醢。’軍旅之事,未之學也。’鄭注曰:‘萬二千五百人為軍,五百人為旅。’集注尹氏曰:‘衛靈公,〔無道之君也,復〕有志於戰伐之事,故答以未學〔而去之〕。’明日遂行。正義曰:既答靈公之明日,遂去衛國,之他邦也。
正義曰:‘哀十一年,衛孔文子之將攻太叔疾也,訪於仲尼。仲尼曰:“胡簋之事,則嘗學之矣;甲兵之事,未之聞也。”其意亦與此同。’竊按:於此不但事而偶同,即可見當時習俗之尚矣。自大夫而至於邦君,自衛國而至於列國,無不同然。聖人之道何由得行?所以聖人辟言辟色之舉,不容得已,而適曹適陳之蹤踽涼,宜矣。故以此弁之絶糧之首。
蔡虚齋曰:俎豆二字,因問陳而生。夫子既曰未學,則在靈公為不當問矣;既曰嘗聞,則在靈公所宜加意矣。蓋為國以禮,兵陳之事非所宜矣。○退録曰:‘戰陳所以興亂也,止亂莫如禮。故問陳而告以禮。必告以俎豆,何也?’曰:‘公之所問不過行陳排置之法。俎豆之於禮,猶軍旅之於陳也,故以俎豆言之。夫其曰嘗聞,則君子之所當行可知,況人君而不以乎?其曰未學,則君子之所不屑可知,況人君而當問乎?啓發開導之意若是著明,而公不悟,則亦將何以哉!故明日遂行。且對以未學,言孫處也。明日遂行,行危處也。’
或問曰:‘為國以禮,戰陳之事,非人君所宜問也。況夫子往來於衛為日最久,而所以啓告之者,亦已詳矣。乃於夫子之言一無所入,至是而猶問陳焉,則其志可知矣,故對以未學而去之。然不徒曰未學,而猶以俎豆之事告之,則夫子之去,蓋亦未有必然之意也。故史記又云:“明日,與孔子語,見蜚雁,仰視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則是夫子之行,又以禮際之不善,而決不專於問陳一事也。’竊按:靈公之侍聖人既久,則必知聖人之所道,豈不知聖人之所尚在此,不在彼也?今乃顯然以聖人平日所背馳之事問於孔子,則知其心下意頭,分明有以為迂闊之見,分明有舍汝從我之習。總見其對頭見解牢不可破,必無用聖人之理矣。齊有吾老不能用之君,尚且去之,況此有背馳角立之見者,復豈有遲延顧望意哉?然而史記又有仰視蜚鴻之語者,為只是問陳一事或者是偶然言失,則猶未見其厭射真情,故復以視鴻事明其為有意之發,然後方説孔子遂行。然則史記所録,只當與此事串並看。又非謂問陳不足乎去,而視鴻方決去也。此删‘視鴻’一節者,只就靈公之問,夫子之答,其所問之意,可去之端已是明著,更何待旁證而知?
在陳絶糧,集注曰:‘孔子去衛適陳。’正義曰:‘案孔子世家孔子去衛如陳。明年,自陳遷蔡,自蔡如葉,復還于蔡三歲,會吴伐陳陳亂,故乏食。’
竊按:世家孔子未嘗自衛適陳即遭絶糧之厄。而今此繼紀若一時事者,緣吾道之窮,專由諸侯失道,時君之背馳(馳)[1]聖道。有若靈公之問陳,則吾道不以,而聖人之窮困可知。故孟子亦曰:‘君子之厄於陳蔡〔之間〕,無上下之交也。’夫然則歷曹、宋、陳,困厄不一,而必以在陳之厄係之者,窮之極也。凡聖人失志當難,莫非窮也,而窮之到絶糧致病,則近而有時日生死之慮,遠而有斯文存喪之關,所以為窮之極也。此莫不由時君之失道有以使然,故集注直下自衛適陳之辭,亦有深意。其於聖窮歸趣,固有見解;但於聖窮顛末上,猶欠詳覈。故敢因世家文補續,當於集注微意更有發明。
從者從,去聲。病,莫能興。孔注曰:‘從者,弟子。興,起也。’正義曰:‘孔子適在陳,會吴伐陳陳亂,故乏絶糧食。弟子從者困病,莫能興起也。’竊按:莫能興,不止言身不起動,為困極之傷,謂於學道上弦誦習禮等事,莫有興起自勝之心云爾。當見吾道困極底景象。子路愠見賢徧反。曰:‘君子亦有窮乎?’正義曰:子路以為君子學則禄在其中,不當有窮困。今乃窮困,故愠怒而見問於孔子曰:‘君子亦豈如常人有窮困耶?’〔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何注曰:濫,溢也。言君子固有窮時,不若小人窮則濫溢為非。○集注曰:‘程子(謂)〔曰〕:“固窮者,固守其窮。”亦通。’竊按:‘固窮’之言,與‘素貧賤’語意相類,乃固然此窮之謂。程子之意蓋如此,而卻云‘固守其窮’,反添勉强意。所以語類云:‘一時答問〔之辭〕[2],未遽及此。’因朱子此語,遂致人忽而不察。然其實,何義程義合看,方得‘固窮’之義。蓋自子路之問,由其不安於窮,所以謂不當有窮。故夫子答云君子固有窮時,謂何固有窮時,以其安焉。若固不以倖免為心,則窮便為吾當地,而未嘗以無困窮自必,此之謂‘固窮’。語類曰:‘以“固”字答上面“有”字,文勢乃相應。’雖不明説,意可會得。且以窮其濫三字反看,‘固窮’義自明。夫‘窮斯濫’者,謂到窮時必外慕他思,僥倖苟免,則是無安之若固之意,而以必無窮困為心者矣。此豈不是‘固’字反面?
竊按:這一章即亦第六篇第七至第九,及第七篇第十四、第十五諸章編意。而此章説窮處,直到窮困之極,又不但説樂字。直窮到固有之心,總見君子安行此窮之意,正吾夫子法萬世之道存乎此中爾。然原夫君子之道,脩己以安,禮教化民之外,復有道乎?周公以上,作者七人,皆達而行此者也。自夫子以還,君子之窮極矣。苟求其故,舉由世人之不行此禮耳。下之有放達之士,或至於蔑棄,如原壤輩是也;幼之有欲速之徒,或至於僭躐,如闕黨是也。自此馴致,乃有居上有國,儼然為萬民之主,造化之樞,如衛靈者以戰事為心,以行陳為事,顯然背馳,為道不足。嗚呼!君子之道安得不窮乎!夫君子既以達行為心,則疑不當窮而窮,必不安矣。子路愠見,常人之情,容無怪也。然而君子則不然。不但以達底為分,極天下之窮亦莫非吾分内事也。則未嘗無其事業,而亦未嘗有一分之欠矣。故得以固窮、素賤,無一毫外慕不安之意者,此也。故此章窮字内,當以前篇‘瓢巷疏水’等合見窮界,以推無不極底境地;固字内,當以前篇‘樂在其中’等合見安意,以推無不樂底心事。論之到此,而聖道之大,見矣;聖德之熟,見矣。寧以世道之無奈,而道遂不行乎?凡聖門所以講明道學,正天下之經而立萬世之程者,皆是也。故自此以下,皆論道、論德,無非慎微謹漸,詳細曲折,即修道之要務,進德之關綮,乃聖門斷世以後,為學者之苦心,開萬世之微言,切勿汎看。
子曰:‘賜也,女音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平聲,下同。○正義曰:孔子問子貢言,女意以我為多其學問(而)〔記〕識之者與?與,(疑)〔語〕辭。[3]
竊按:‘識’字解義,説見述而篇第二章及二十七章。到此‘識’字,又不是駁記雜録之謂,乃是識得此道理之謂。若云女以我之所識底,為是多學上所得耶?學字微頓,下一‘者’字,着眼意自可了。集注曰:‘子貢之學,(已)多〔而能識〕矣。夫子欲其知所本也,故問(而)〔以〕發之。’竊按:知所本者,知其所以識之之本也。凡此道所以成德、成性者,須論其知識之如何,以見其體實所在。故特言‘識’字者,此爾。‘識’字不當撥付在‘多學’上順口放下,致失主意所在。○‘多學’或與‘博文’同看然。竊按:又當有分,蓋博文二字語意重,自具求本會一意。‘多學’只如多聞、多見之謂,只主‘多’字作解。學字又不當與‘好學、下學’等學字重看着想。蓋夫子之意,以為予所知識底未嘗不學致,然亦不專恃多學,顧自有所以致底要法云爾。故以是提醒子貢,使之深察真功耳。讀者於此節每於多學二字看得深。從見下文‘非也’一段語,因惹個蔑小學問之弊,則其失不細矣。此言意小病,亦不可不辨。
對曰:‘然。非與?’正義曰:然者,子貢意以為然,是夫子多學而識之也。‘非與’者,子貢又言,今乃非多學而識之者與?○集注曰:‘方信而忽疑,蓋〔其積學功至,而亦〕將有得也。’陳新安曰:‘於其疑,見其將有得。’
曰:‘非也,竊按:孔子答言己之所以識致此道者,果非在多學也。予一以貫之。’集注曰:‘説見第四篇。’李都梁曰:‘注云“説見第四篇”,則知“一貫”之説無兩解矣。然而吕晩村曰:“此章不可與‘曾子’章無别。”據斯説也,所以别惡在?’竊按:故是‘一貫’初無二義,而辨只在前章‘吾道’字及此章‘予’字。彼只言合如此底道理,大總説也;此則現身指點,以見體實得如此底德性則樣爾。惟此為小别,然其實二義歧講原屬剩旨。況或以知行分排,惡見歸著?緣未得‘識’字切解,致失聖旨。讀者須詳。
竊按:夫子往嘗言‘我非生而知者’,今又言‘予非多學而識’,蓋孔子之為孔子,既不是恃生而致底,其惟學乎;學又不恃多而致底,規模方法自有所在。此其為吾孔氏之至德也。有意學聖者,其不致詳於此而於何?故夫子屢提教之。
語類曰:孔子告子貢以此者,‘恐子貢只以己為多學,而不知“一以貫之”之理。後人不會其意,遂以為孔子只是一貫,元不用多學。若不是多學,卻貫個甚底!’竊按:夫子特呼子貢而告之者,以子貢自能多學。無子貢之多學,必不能了悟其所‘一貫’底限量意味故耳。非謂他子不消‘一貫’,而待子貢獨可‘一貫’云爾。然則,前後‘一貫’章本‘不重教、不躐等’意,只是待二子而告,使之的知夫‘一貫’之為‘一貫’,令學者有以道路不差耳。蓋於曾子忠恕上,所‘一貫’底實力可見;於子貢多學上,所‘一貫’底範量可見。因其實力而明之,則行道有地;就其範量而明之,則德成有準。要之,二子之高處亦可見,然但此不是本章切義也。○特呼‘賜也’而告之者,緣賜是多學之士也。今將示‘一貫’之要而必就‘多學’而辨之,一以見此法之不外乎多學,一以見此法之不在乎多學。此境甚妙,見真未易。故夫子設此筌蹄之教,要使子貢言下喻旨,千載學者舉當因之,有領略之望,此聖教之至心也,如之何到于今猶尚聽瑩,見真者少?
存疑曰:理雖有萬,其實渾融為一,所謂‘天下之大本’也。○吕晩村曰:‘“一以貫之”“之”字,正指所學〔所識〕,就這上見個總統關通處,不是於(多)學〔識〕之上之先别有一件東西。正惟異端别有一件東西,看得世間瑣琗繁重皆成外物,卻要憑此件東西起滅有無,不道打成兩橛,畢竟湊合不上。於世間一切有為法,顛倒錯亂,廢棄潰裂,〔識者〕謂其知一而不知貫。〔不知其一,原不是,故〕(其未能一,所以)不可貫也。聖人〔之〕一(貫)即在多學〔而識〕處。舍卻(多)學〔識〕,貫個甚麽?朱子之言,真聖人骨髓也。’又曰:‘“一以貫之”,則正在(多)學〔識〕中指示〔個〕貫通要約耳。非令其空諸所有也。或謂“學識”非,而“一貫”是;或作“一貫”先,而“學識”後,皆陽儒陰釋之説。’[4]又曰:‘自金溪只空理會“一貫”,以為先立其大者,江門師弟遠宗其道,至姚江,而其説更熾。初則以“一貫”廢“學識”,繼則遯詞以先尋“一貫”而後“學識”。恐無此聖學也。’○仇滄柱曰:書云‘精一’,易云‘易簡’,知聖學本是一貫。學者用功,亦終始求為一貫。若云‘先事多學,後歸一貫’,則是逐末循流而不從本源上起見矣。聖門豈有此支離煩琗之教乎?此姚江之學雖見非於世俗,而實合於聖門者也。○佐録曰:‘先“一貫”固非矣,後“一貫”亦未也。若必以“一貫”為先,則將有懸空之失矣;若使到徹後自然“一貫”,則將有自罔之失矣。此不可不知也。’竊按:‘多學、一貫’先後之争,久矣。愚以為,舉未是真得聖工者也。蓋‘一貫’之云,只是會一貫通之謂,自是所一貫底有地,物理是也。朱子所謂‘貫得個甚麽’,是也。然則此不消另説為‘一貫’前功,卻是‘一貫’上面元具的義理。又豈待姑且多學,積力積功,而後理會‘一貫’否?是知姚江一隊先立其大之説,不病在自初要‘一貫’,直差在絶事物、廢學問之見。論之到此,其學不務多處,不但見其自便之失,吾知其所謂一貫者,反不是聖門‘一貫’,而依舊為别尋一件之見。因訛又訛,以至言聖言而背聖教,亦豈獨渠輩自過也?吕晩村所謂‘同舉個“一貫”字,其實如冰炭之不同’者,誠不誣也。或曰:夫子分明説‘非也’,而子乃統‘多學’語‘一貫’者,何也?竊意:所謂‘非也’者,只是説我之為我,不在‘多學’云爾,初不説‘多學’之為非也。世固有‘多學’而不能‘一貫’者,只成個‘多學’,何曾與聖人分毫彷似否?此可見聖不在‘多學’,而在‘一貫’矣。因此遂為斥‘多學’而先‘一貫’之論,語若可得,而但恐理勢難成,自見走入狐禅,非復吾人法門矣。晩村乃以一‘之’字為指的‘多學’之辭,意不欲外‘多學’論‘一貫’,則見固不差。愚恐於‘之’字神理,猶有未當。夫聖門工夫,自有無限程期,只當説‘一之、貫之’而已,難遽説‘已一、已貫’。‘之’字正與‘老安’章三‘之’字同意。語見彼章李都梁説。一‘之’字上,自見聖人無限功力在,即其乾純之妙,方在一‘之’字上見。而今直為指的‘多學’之意,豈不令聖意失真?
竊按:苟知聖之為聖亶在乎此,則學者但當視為與學則先立乎大者,且學且思,真積力久,自有會一貫通,以成德性的時候。既不當讓聖一等,姑守聲聞;又不當徒涉見聞,妄待豁然,此固聖門指示學者的大功要義也。故前篇要明仁道所在,則記此一言,以立個道理法程;此篇要明聖德所在,則又記此言,以見個德性準樣。蓋夫子之時已矣,此道既不行於當世,則只當講明德具,以明王道一致之關,第四章。以明夷險可行之機,第五章。以明常變可見之實。第六章。自第七章以下,皆當以此意推見編意,以得其精微曲折,要妙所在,而此章乃其頭腦總括也。故下章承之,嘆其知德者鮮。
子曰:‘由!知德者鮮上聲。矣。’集注曰:‘由,呼子路之名而告之也。德,謂義理之得於己者。’竊按:‘知德’之云,非言其記認得他人有德之謂也,謂其能深識夫所以自得乎己者是也。人得以到此為難,故曰鮮。意與中庸‘民鮮能之’云相似,而此必以‘知德’為言者,從這道理之了在胸中以成知覺者言也,即主此德之未見於用而自辦得具者説。故語若有異,其實同歸。或因此遂謂之子路不足乎知,故語此而救之云,則不但於知行誤分為可疑,愚恐於夫子所以勉由之旨切無實着。不可不辨。
從前説者皆以此章謂為‘愠見’而發,果然否?竊按:知德,宜必無‘愠見’事,則愠見固亦為不知德中事爾。即其言時,縱不妨有因而發,然讀者但當體求‘知德’義,知其所以難而求其所以能而已。慎勿以無愠見一事,便作‘知德’之盡,可也。果爾,子路之外,人無愠見,皆可謂知德者否?若是,又奚言‘鮮’?然則必稱由而記此者,抑何也?上章必子貢之多學,然後方盡所‘一貫’之範量;此章必子路之勇果,然後方致此德之至難。讀者須象想子貢底如何,子路底如何,因此想會到所‘一貫’底此德為如何範量,如何至難,則庶可以模狀有地,而體行有準矣。然則子貢可為近知倣像,子路可為近勇倣像。知底所求、勇底所致之德,即是仁耳。於此二章,可以得三達德真境,正須細察得之。
竊按:‘一貫’之謂中庸之德,中庸之德至矣。民鮮能久,故曰:‘知德者鮮。’下章舜之所以無為而治者,即此德也。
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平聲。夫音扶。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集注曰:‘無為而治者,聖人德盛而〔民化〕,不待〔其〕有所作為也。獨稱舜者。’竊按:治莫盛於舜故也。○佐録曰:‘“恭己正南面”,無為之容也。’正義曰:言‘但恭〔敬〕[5]己身正,南面嚮明而已。’○疾書曰:‘非强而無為也,故復言“夫何為哉”。’退録云:‘此言德之所以神其化也,不假聲色,復何為哉!’
或問曰:‘以書傳考之,舜之為治,朝覲,巡狩,封山,濬川,舉元凱,誅四凶,非無事也。此其曰“無為而治者”,何也?’竊按:此等只是立國大經,此章當見一‘治’字。聖人於治之之際何嘗有禁斷、命令上張大聒噪,有如後世勵改圖治者貌樣否?此謂無為。又不是稱其淡虚清浄,如所謂老莊家所為也。然則巡狩、封濬等立之大經,使自順正上正見無為真際,何可以此等詰舜治之有為乎?○困勉録曰:‘舜所以能無為而至治者,以其德盛也。“德盛”意當補在“其舜也與”下。“夫何為哉”二句,只是申上文意。“恭己”只主容説,(時解以“恭己”為)〔不可作〕本領〔講〕,遂以無為而有為立解,則(非)〔上下語氣分為兩截〕矣。不知本領〔有為〕即注“德盛民化”意,自當補出(講),不宜〔即〕以“恭己”當之。[6]’竊按:此章是承上論德意,以言德之可以治無不臻之關而已。即知聖人所謂德,原不是自身作好的道理爾。大意如此。故‘其舜也與’語氣上,可見更無他人可及得之意。‘何哉、而已’語氣上,又可見只消得如此之意。語語當照顧德字意。究解德字,原係舜治上飯燈,故‘夫何’二句上,更申無限游揚,字字詠嘆,在此德之真爾。稼書只説做冗申上文,猶非至論也。且德之一字,卻是自上文説下來的本旨。稼書又説如無端補説的義理,亦未為透熟見解。大抵古今解者無不知舜治以德,而本章絶不言德字,故晩村輩乃遠引‘紹堯、得人’以當德意,而為説臲(杌)〔卼〕。時解又近取恭己二字以當德實,而亦勞補演,恐非聖意。稼書乃以‘德盛’與‘紹堯、得人’對排,作舜治上補意,不但其補出之云為生割也。要之,於舜之紹治、任治上,只當論其治分至處,初不當以論本領。而今若與德對排以講治本,則天下原無二本,而可乎哉?
竊按:上紹下任,致無不極者,唯舜治也。舜治之大,莫大也。而要之,别無作為而然,只是恭己南面而已,即可見此德之無能名者。果乎,其大無大,而至無至矣。所以君子必尚之德,而論天功焉,惟一貫之德。人不可以易知也,語此者使人知所求惟德,而德有樣準矣。聖人發明到底詳切矣。○此承上章德字,以舜無為之治發明個聖德無象之象。德之為德如此,此其所以知之者鮮也。大抵此德不唯於至治上見,其實於‘忠信、篤敬、闇然’中得底。故下章係之,語及兩賢成德之實,及不失言、不失人之細,至論其抵死為仁之心,以立其成就準的,然後乃正説為仁的功用之大,以及為邦之大經而至矣。
子張問行。正義曰:子張問於孔子,何如則可常行?○集注曰:‘猶問達之意也。’或問曰:‘此章問答“行”字之意,皆猶曰“不行於妻子”之行爾,范、謝、楊氏乃皆以為“身不行道”之行者,非也。’竊按:凡行之為言,謂吾之所為有以孚信喻格乎人,然後方説成行。‘身不行道’之行,與‘不行妻子’之行,故無二旨,俱當與達意通看為是,恐不必分。
子曰:‘言忠信,行去聲。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上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集注曰:篤,厚也。蠻,南蠻。貊,北狄。○鄭注曰:‘二千五百家為州,五家為鄰,五鄰為里。“行乎哉”,言不可行。’正義曰:‘孔子答言,必當言盡忠信,不欺於物行。唯敦厚而常謹敬,則雖蠻貊遠國,其道行矣。反此,雖州里近處,不可行也。’竊按:必稱蠻貊,固以其遠也,而亦以其俗之難行者言也。
退録,問忠信篤敬之旨。曰:‘就其言時可底行之謂忠信,及其行處如其言之謂篤敬。’竊按:盡心體物之為忠,為與心孚之為信。盡心體物之言,則言忠矣;為與心孚之言,則言信矣。必欲得之之為篤,恐或有失之謂敬。必欲得之之行,則行篤矣;恐或有失之行,則行敬矣。○‘忠信、篤敬’故是一理,而今必排分言行者,凡人道理接待,自是有言説相通、行事相關兩件,處理又難混雜,故排分。前篇‘干禄’等章亦然。他處説言行總當忠信,而此獨云言忠信,何也?若夫天道,則唯有行爾,夫何言哉?至於人道,則行所不及,必待言宣,以之道名理而喻情曲。於此一毫有未體之情,則必不相通,故須忠;一毫有未副之實,則必不相孚,故須信。忠信,所以進誠也。就此所言之理得其所誠之實,則誠有方矣,故必曰‘言忠信’。○語類曰:‘篤者,〔有〕敦厚沈重[7]之意。’饒雙峯曰:‘凡事詳審不輕發,是篤底意思。’存疑曰:‘篤是待人接物忠厚,不輕薄。’少都梁曰:‘饒氏只得朱子沈重意,存疑只得朱子敦厚意,具略一邊。’竊按:篤者,凡於行事上統體根據着實懇到,此之謂敦厚沈重而不涼薄汎忽耳。若誤看朱子意,以敦為只是渾厚循便意,以沈重為只是沈默引重意,其於篤字實境不啻千里。饒林俱差,奚較是非,恐不但所略者一邊也。○李都梁曰:‘饒氏將敬篤看做兩者,朱子則二字連説,如南軒“敦篤於敬”之謂。饒氏又將忠信分開看,但篤敬皆貼行説,則篤不離敬。然既有敦篤之意,而又有誡惧之誠,二意正不可缺。忠信皆貼言説,則信不離忠。然既當體實於心,而又當不欺於事,二意亦須兼盡也。’竊按:忠也,信也,意各有發,而所信底自是所忠底,外忠奚信?篤也,敬也,事各有狀,而所敬底自是所篤底,外篤奚敬?李氏可謂得其旨矣。但南軒所謂‘敦篤於敬’者,語似倒置。夫言忠又言信者,忠,欲其成終也;言篤又言敬者,篤,欲其無間也。今反言篤於敬,則篤字無實工,已見其不成。且依其語勢,上句亦言忠者忠於信,可成説乎?此章‘忠信、篤敬’四字各講得旨了,又當見四字總串意。信只是信此所忠,篤又是篤於忠信,敬又是恐失夫所篤之事耳。所以言行排分,四字各設,而終不害其一理貫通。○蔡虚齋曰:‘行舉其遠且難者,見其無處不可行也;不行舉其近且易者,見其無處而可行也。’李都梁曰:‘兩雖字原是推極而該括之辭。忠信篤敬便行,不忠信篤敬便不行,正見是鐵板不易道理。’
立,則見其參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夫音扶。然後行。’集注曰:‘其〔者〕,指忠信篤敬而言。’正義曰:‘輿〔是〕車輿也。衡,軛也。’集注曰:‘言其於忠信篤敬念念不忘,隨其所在,常若有見,雖欲頃刻離之而不可得。然後一言一行,自然不離於忠信篤敬,而蠻貊可行也。’竊按:意似有可疑,詳見總説。
汪武曹曰:按,張敬夫云:‘參前、倚衡,使之存乎忠信篤敬之理也。’朱子曰:‘此謂言必欲其忠信,行必欲其篤敬,念念不忘,而有以形於心目之間耳。若不責之於言行之實,而徒曰存其理而不舍,亦何益哉?’愚謂據此條,則盡忠信篤敬,念念不忘,須在言行上用工夫,不是懸空存想其理。蒙引謂參前倚衡,是説未言未行之先,此心不忘,到處相隨之意。此正不明朱子此條之旨也。夫以實在言行上用工作主,而謂即未言未行之先亦念念不忘,則可;若專主未言之先説,便失之矣。○吕晩村曰:‘兩“其”字指忠信篤敬;兩“則”字、“見”字、“也”字、“夫然後”字,指其注存工夫到極熟處。或將“其”字看做“心”字,便與狐禪參語頭相似,全理悖謬矣。’竊按:朱子答吴斗南書曰:‘參前倚衡,今人多説錯了,故每流於釋氏之説。先聖此言只如言見堯於羹,見堯於牆,豈是以吾之心還見吾心别為一物而在身外耶?’又語類曰:‘不成是〔有〕一塊物事光輝輝〔地〕在那裏。[8]’後人誤入之見,自朱子已辨破,不遺力而尚爾復纏邪説者,何也?由不能先正文義,末流之失何以及救?果若以參前倚衡者謂是指忠信篤敬而言,則忠信篤敬有何形狀可參於前、可倚於衡否?自此為説者,未幾至别有一物之見,説理不足,謬認觀心。聖人之教,宛作禅宗矣,其可乎哉?此節文義者,何也?竊嘗考之,蓋‘參’,韓愈筆解謂古‘驂’字是也。前周禮大行人職,曰‘立當前疾’,鄭玄以‘轅前’釋之者,是爾。倚,輢也。詩衛風‘倚重較兮’,考工記輿人,鄭注‘較,兩輢上出式者’是爾。輢,兩邊植木,較横輢上也。衡,則自是轅端之横木。此一節只是以車之所以行者,形容出人行之理,而忠信篤敬無象之象著矣。立者,初升車正立時。謂之見兩驂於車前,則知其四馬與車妥穩,無生疏臲(軏)〔卼〕者。詩云‘四壯既駕,兩驂不倚’,即忠信所以體貼人己之譬也。在車[9]者,方運車坐輿之時,謂之見兩輢於衡端,則知其外轅内箱整飾,無偏倚苟然者。詩云‘戎車既安,如軒如輕[10]’,即篤敬所以謹飾萬為之譬也。車不如是,跬步寸地行必不得,故曰:‘夫然後行。’李都梁曰:‘“夫然後行”,正是見必如此,乃可以行,是難之之辭。’正得其旨,文義自是如此。從前解者謾説四者來參來倚之義,然後謬見層生,言及未言未行之先而極矣。噫!聖言難讀,一至此乎?○此與前輗軏之喻相近。而彼只言人己相接之關,此則言及樣法所在。其不然則必不行之義,發示鄭重矣。或曰:此二句蓋古語,而孔子引之,容或然矣。
子張書諸紳。集注曰:‘紳,大带之垂者。書之,欲其不忘也。’陳新安曰:‘書上文夫子所言者於紳也。’尹氏曰:‘書諸紳,則欲事斯語矣。’
‘忠信篤敬’四字,有何難記而必書諸紳?竊按:非四者之名目難記而書,為四字之真狀易失而書耳。然則夫子言中,上一節雖不書,可也。書諸紳者,想下二句也。書諸紳,則常目在之,可以得所以忠信篤敬真樣真法矣。○佐録曰:‘忠信篤敬,誠之道也。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退録曰:‘雖殊俗之蠻貊,猶可以孚信喻格,是之謂行。反是,則我州我里如何可行?’
竊按:此章聖人所以行天下之大法也,故以次前章。於此四者,能如車參前之不差,倚衡之不忒,則道得而德成矣。聖門所謂道與德者,到此可謂説備説詳矣。下章言‘有道、無道’者,見其常變如一也;又下言‘可言、不可言’者,見其無細或失也。八章言‘殺身成仁’者,見其身雖可死,而此不可捨也。極論此德之終始,然後乃言所以致此之具,第九章是也。其始也,無如此以致之;其終也,何以成就到如彼之極耶?故第十章復詳説其具。而自此以下皆論立本慎獨,切要學方,而結之以恕。
子曰:‘直哉史魚!孔注曰:‘衛大夫史鰌。’集注曰:‘史,官(魚)名。’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正義曰:‘矢,箭也。’集注曰:‘如矢,言直也。’正義曰:‘此美史魚之行正直也。史鰌之德,其性惟直。國之有道、無道,行直如箭,言不隨世變曲也。’
竊按:‘矢,箭也。’亦當有辨。箭只是括羽之總名,而矢則以向的者言。凡矢之向的也,必無枉曲之理,故以此為直道不變之喻。蓋直者,道理因性,少無回曲之謂。初非幕直之稱,則家語所記尸諫一事,足為直證。而若因此把史魚只看做峭直無容貸貌樣,已失直意。況或因此以史魚之直貼煞諫説,尤非聖人論直意。
家語困誓篇:‘衛蘧伯玉賢,而〔靈公〕不用;彌子瑕不肖,反任之。史魚驟諫而不從。〔史魚〕病,將卒,命其子曰:“吾在衛朝,不能進蘧伯玉,退彌子瑕,是吾〔為臣不能正其君也〕。生〔而〕不能正君,〔則〕死無以成禮。(吾)〔我〕死,汝置屍牖下,於我畢矣。”其子從之。靈公弔焉,怪而問(之)〔焉〕。其子以父言告(公)。公愕然失容,曰:“是寡人之過也。”於是命之殯於客位。進蘧伯玉而用之,退彌子瑕而遠之。孔子聞之,曰:“古之列諫〔之〕者,死則已矣,未有若(鰌)史〔魚〕死而屍諫,忠感其君〔者〕也,可不謂直乎”?[11]’陳新安曰:‘舉此一事,可見其餘。’竊按:此章不專為此事而發,又不是姑指此事容人推餘。然就此一事言之,見其要道理必直,至死不忘,則其無道不變之實,亦可覰得。○李都梁曰:‘有道如矢,無道如矢,總見不以時勢難易而變其節,合來只成一個直也。’蔡虚齋曰:‘無道尚如矢,有道有不如矢者乎?蓋不難於有道之如矢,而難於無道之如矢也。’竊按:既只是一個直,則直非有難易,而但於無道處見其難爾,於其到難不憂處見其德也。此章論直上,當看出德意;論有道、無道上,當看出德之為德意。蓋維其成德,故能不變。
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集注曰:‘卷,收也。懷,藏也。’正義曰:‘此美伯玉有君子之德也。國有道,則肆其聰明而在仕也;國若無道,則韜光晦迹不與政也,此其君子之行也。’竊按:兩‘則’字見隨遇輒然,無勉强意。其成德之熟可見。蔡虚齋曰:‘可字似能字意。’竊按:可者,足可之謂。雖不曾卷懷,而言其有可以卷懷之具也。
或疑:伯玉當靈獻之世,不必皆有道,而未聞其卷懷,何也?竊按:李都梁以為有道只是安常無變故時,無道只是有大變故時云爾。則仕,如仕靈獻之世便是也;卷懷,如孫林父、甯殖放弑之謀,不對而出便是也。若可説得,然其以無變有變分屬有道無道者,恐有苟艱。夫有道只是君明政治之謂。苟是君子,則用我相得時,便是有道之時;不用我時,便是無道之時。有道無道,不容歧解。然則靈獻之世未必用賢,而未聞其去者,何也?竊按:仕者,事也,有所仕為之謂。卷而懷之者,因仕字言收斂此能仕之道而藏諸中也。固何待決去而後為卷懷乎?況伯玉於衛,係是宗戚之臣,若無大故,何以遽捨他去?伯玉之於衛,雖是大夫,未必其終始任事,又安知無卷懷之時耶?何用知之?若用伯玉,則國可小康,而衛亂未已,是知衛未嘗用伯玉也。然則伯玉於衛,只如禄仕守職之臣。蓋其居常供職時,固見其可仕之實;更於其未究用處,豈不可見其卷懷氣味乎?故夫子即就其所成就者推之,而着一‘可’字。然若其兩地實驗,亦非無的然證得者矣。
大全胡氏曰:‘君子,成德之名。’集注曰:‘伯玉出處,合於聖人之道,故曰君子。’○李都梁曰:‘可仕則仕,可懷則懷,只是大端不失,與聖人“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兩“則”字似不同。蓋出處雖合於聖人,恐未必如聖人之從容自然,不暇[12]安排也。’竊按:此章只是論德所不變底到地耳。有道、無道,初無二致;或仕、或卷,故是一樣。則可見此德之為治亂可常之德,而直到此境,方成其為君子之德也。故史魚、伯玉縱有不足此,不當論;縱有優劣,亦不當辨。史魚上,只當看取一個直道無處可變之實而已;伯玉上,必當看取隨處隨時變通運輸之熟而已。就其不變上,此德之骨力可想;就其渾熟上,此德之伎俩可想。夫既知聖人法門了,固何妨取彼德性充此法門,以為成就個至大至盡之德地耶?原來聖門德性上未嘗無此境界,而但是有渾化莫狀者,故且就時人中二子者鱗次形容,而德準立矣。此豈同尋常品第人語言,可以忽得乎?然則以此二子者,集注直為合於聖道者,誠恐太過;李辨卻以兩‘則’字為未是成德自然意者,亦涉過貶。讀者須察。○此章正如公冶長篇論季文子、甯武子之意,而語加詳密,且俱是時人所親見者,則發明更切。
竊按:此章因上章參前倚衡之意,而究論君子成德實樣,乃指引二子以示範則也。退録曰:‘史魚之直,加之伯玉之仕卷,其所以仕卷者不失於無守,而其直也有通變矣。故必並論二子。’
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知,去聲。○精義謝氏曰:可與言而不〔與〕言,則後知何賴於先知?不可與(言而)〔之〕言,則强聒而(無益)〔不受〕。不知者,〔則〕必有一(乎)〔於〕此矣。[13]○語類曰:‘專以教人為言,則亦太拘,而於事理〔亦〕有〔所〕未盡耳。[14]’翼注曰:‘可與言,是虚而能受,開而能悟者;不可與言,是拒之不受,語之不達者。’少都梁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只如君子可與共事而不與之謀一般;“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只如小人不可與共事而與之謀一般。’竊按:翼注主教説,李辨主散説。愚謂此章所該者廣,朱子本意如此,當二説兼看。
吕晩村曰:兩句總為言而發,欲其語默皆當。○仇滄柱曰:‘知者,知人之可與言即言,知人之不可與言即不言。語默之當,由於知人之明。歸重知人。’竊按:知人之本還在知言,知言者,即先儒所謂窮理也。○滄柱又曰:‘上文失言失人,病只在不知,故下句特提出“知者”。此即對昏蔽者説,不對過察者説。’竊按:過察而失,猶昏蔽而失,恐不當分。○佐録曰:於一人也,有可與言之機,有不可與言之機;於一言也,有可與言之時,有不可與言之時。惟明者為能察時而無失言,乘機而無失人。○竊按:知者,於凡事理上洞達貫徹,得成德性之名也。此不但無一毫昏蔽過鑿之失者能之,其或有一分偏倚汎忽之弊者不能也。所以此德之為用也,細至一語默間必無失差。大哉!德之為用也。或疑:若是,則凡事之大於語默者多,而必以語默間得失言之者,何也?大凡書理,有不深推不得者,然至於此章,當淺看為妙,只就語默間以示意耳。凡推深到知人窮理等義理,自謂精講者,舉所不必,何也?為若於論語默上致忽,則反於德用到細意有失神味爾。本文中失言失人分排,亦只説一語默上所以失底原故耳。本不必多費分别,會須見無細或失之妙,以看此德之大而已。○大凡行道者,粗巨處易察無失,而精細處難察易誤。故人只知出處大關上有失之為失,而不知一語默間不可有失;又只知語默上大乖戾為失,而不知其當施不當施間一毫不審處便是失。又只知言必在發處易失,而喜為沈默之態,求為少失;然不知聖人眼中,看得合言而默亦算做失,本不減妄發之失。然則,凡思所以無失者,既不當察巨而忽細,又不當戒動之失,以静自便。其惟德乎?聖人之論德也,不惟以巨底無失為德,直到以細底無失方算為德;不惟以大端不道為德,直到以一毫未知為非德。到底無人不言,似不害為愛人,而亦謂之失;可言不言,似不害為慎樞,而亦謂之失。到此,其不惟論德,凡德之為量也,德之為巧也,無所偏依之體,舉無不見。非聖人之言,何以及此?讀者其毋以所言細故,而忽而不察也。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正義曰:志善之士,仁(德)〔愛〕之人,無求生(以)〔而〕害仁。若身死而後成仁,則志士仁人不愛其身,有殺〔其〕身以成〔其〕仁者也。[15]
佐録曰:‘志士,志仁之士也。’大全胡氏曰:‘當死而死,於理為是,於心始安,故謂之成仁。然必曰“志士仁人”者,有志之士,慷慨就死;成德之人,從容就死也。’陳新安曰:‘其不以生死動心而虧此仁,則一也。’竊按:同一無求生有殺身中,自有慷慨而就者,亦有從容而就者,事雖不同,成就則一。故備言志士仁人,固不當深論等次。然特舉志士仁人並言者,可見此事不待成德者獨然,便從入德之初已然,要見仁德底實境伎俩。
或疑:殺身成仁與舍生取義何别?竊按:仁、義一耳。從其宜之謂之義,從其不忍不義之心謂之仁,即朱子所謂‘安不安’之意是也。而孟子則以貴賤、好惡裁度處言,故謂之義。其實一也。或問所謂‘仁不傷體,義不易宜’。陳新安所謂:‘成仁包得取義,取義即所以成仁。孔子就本心安適處言,故曰成仁;孟子就切身斷制處言,故曰取義。’此等説義,詳説有得。○集注曰:‘當死而求生,則(害理而)〔於其〕心〔有〕不安矣。’語類曰:‘所以不求生而害仁,乃其心中〔自〕有打不過處,不忍就彼而害此。[16]’又曰:仁‘是吾心之正理。求生害仁,雖得生,卻是抉破吾心之全理;殺身成仁時,吾身雖死,卻得此理完全也[17]’。○蔡虚齋曰:‘殺身以成仁者,非不得其死;求生以害仁者,亦非考終命。’○李都梁曰:曰無求生,曰有殺身,正是就臨事説。志士仁人,卻該平生言。○退録曰:‘此章不必争生死間,就此求見個志士仁人之心,可也。’竊按:求見個志士仁人之心,何也?蓋必志仁之士,仁德之人,則其心未有不如此者,則夫仁之為仁可知。而其不以身而害道,斷欲拚死以就仁上,又見此德到量。夫此德之成性也如此,以此求見德之所以大無不見矣。上章語到極細關頭,而此章因言直窮極處,編次之深意尤當玩。
子貢問為仁。正義曰:子貢問為仁之法。
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正義曰:夫子將答問為仁,先譬言‘百工欲善其所為之事,當先修利(其)所用之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孔注曰:言工以利器為用,人以賢友為助。○正義曰:‘大夫尊,故言事;士卑,故言友。大夫言賢,士言仁,互文也。’集注曰:賢以事言,仁以德言,夫子‘以是告之,欲其有所嚴憚切磋以成其德也。’
黄勉齋曰:‘大夫言賢,已見於行事者也;士言仁,方見於修身者也。’輔慶源曰:‘事賢,則有所觀法而起嚴憚之心;友仁,則有所勉勵而資切磋之益,則其所以為仁者精矣。’退録曰:‘不但嚴憚切磋,凡交際周旋間,所得自多。’
集注程子曰:‘子貢問為仁,非問仁也,故孔子告之以為仁之資而已。’蔡虚齋曰:‘凡問仁者,要其成也。若問為仁,則是求其所以用力之資也。’大全汪氏曰:‘此專挑“為”字發明之。’○佐録曰:‘苟志於仁矣,凡吾之業,何莫非為仁之器也。事賢、友仁,其所以利其器乎?’竊按:此章正答‘為仁’,而其‘工欲’二句,則比也。凡工之‘其事’則比仁,而‘欲善’則比為仁。其‘器’者比為仁之業,而‘先利’正是事賢、友仁之比也。故工欲善則先利器,人欲仁則先精業。是邦之賢仁,即利器之淬礱也。淬礱精,而後可以利其器;百器精,而後可以善其事。然則擇交、取友若無當於吾仁,而其端本謹始,終末成就盡在斯矣。故記曰:‘鼓無當於五音,而五音不得不和;水無當於五味,而五味不得不和;師無當於五服,而五服不得不親。’此之謂也。○此章文義自是明白可玩,而吕晩村即説‘嚴憚切磋,收攝此心不走作處便是仁’。愚謂此不但於文義未精,恐於仁之為仁未看得實。只是‘心不走作’,何以説得仁體?
李都梁曰:‘不利器則不能善其事,此只是大概説耳。今於利器中間着一“其”字,則利字是活字,不是死字。曰“先利其器”者,正見雖有利器,不能不養而利。事賢友仁,斷不可不事不友,是必字中意;只居是邦而便事之、便友之,是先字中意也。涵養漸漬,正為仁要方。’又曰:‘子貢結駟連騎,非無所事,但未必大夫之賢耳;非無所友,但未必士之仁耳。此兩“之”字所以要着力也。然子貢所交遊之中,亦不乏大夫之賢者,士之仁者,但未必其吾所謂賢者、仁者,此兩“其”字所以要着力也。’竊按:必曰‘居是邦’者,隨所居之是邦而言。然則所謂賢者、仁者,亦不必其大賢至仁,然後事之、友之。隨是邦必有其中之賢仁,此方為‘其’字精神。可見其隨處隨時資仁工博處。此與都梁義不同,而自可兼看。○王介甫云:‘事衰世之大夫,友薄俗之士,聽淫聲,視慝禮,皦然不惑於先王之道,難矣。’竊按:此語雖嘗見美於先輩,然以愚看之,病根都見。當時大宋隆盛之世,何如列國衰散之朝,尚隨其所在之邦,賢仁不乏?況四海一家,羣彦濟濟之時,何詎無賢人仁士而立言乃爾?此不過恃才自傲,蔑一世於無人,如何可也?不然,必道其所道,初非與人共之道,已自程馬而不合,他尚何論?由斯見也,雖使仁賢日夕誦於左右,必無入道之望,亦異乎必先利器之心矣。何曾誠求仁賢以資益哉?所以,世未嘗無其人,而終未獲見耳。嗚呼!後世君子滔滔若是,從何見為仁之工?聖人之道竟莫與入,先師氏苦心之教,安得不掃地乎?然則介甫之云,只是不賢不仁之謂乎?夫聖人明明説擇賢而事,擇仁而交,若使為不賢之憂,則是我自不能擇,又何衰世薄俗之足咎耶?
顔淵問為邦。正義曰:為,猶之治。問治國之法於孔子也。○竊按:他處皆云問政,而此獨曰‘問為邦’者,玩一為字,正與上章‘為仁’之為一般,亦非即問政,而問所以為邦之資也。夫語及邦家者,所以行仁政之處所,而此德之體量見矣。故二子之問所以相次也。
竊按:子貢於仁道既了,則直問‘為仁’,即是仁道所以致之法也;顔淵於政理既了,則直問‘為邦’,即是政理所以成之法也。但其汎説、著説,名目不同;統説、散説,語意稍别。然其實上下二章問意一串,故夫子之答亦隨所問而應之。○不問為天下之法,而止曰為邦者,退録曰:‘為乎邦者,所以措天下。’竊按:此義已見前篇‘道千乘’章,及中庸‘褅嘗’節。
子曰:‘行夏之時,何注曰:據見萬物之生,以為四時之始。取其易知。○集注曰:夏時,謂〔以〕斗柄初昏建寅之月為歲首也。天開於子,地闢於丑,人生於寅,故斗柄建此三辰之月,皆可以為歲首。而三代迭用之,夏以寅為人正,商以丑為地正,周以子為天正也。然時以作事,則歲月自當以人為紀。故孔子嘗曰“吾得夏時焉”,而説者以為〔謂〕夏小正之屬。蓋取其時之正與其令之宜[18],而於此又以告顔子也。
語類曰:‘“行夏之時”,行夏小正之事。’大全饒雙峯曰:‘“行”字不特改正朔,乃是每月政令行了。古人每月有政令,觀夏小正可見,所以集注説“時之正與其令之宜”。以堯曆“日中,星鳥,以殷仲春”推之,亦是夏時。想夏之前皆用建寅之(正)〔月〕,至湯始改,以新天下之觀聽焉。[19]’○退録,問三統之説。曰:‘夏尚忠,故以人統而寅正;殷尚質,故以地統而丑正;周尚文,故以天統而子正。此亦吾初年説也。蓋三統之類,只是革命之際所以更耳目也,不必附會其説以致穿鑿。’竊按:集注所謂‘天開於子,地闢於丑,人生於寅’,未必如元會之説。天可以枵然獨立者,萬有餘年;而地可以曠然獨設者,又萬餘年,然後人物方生。果爾,則人生以前,誰當記其久速次第,而為説如此也?此不過因一日一年而推知之耳。然則,與其遠推,罔時以求所謂三統之説,曷若即一日以見三統迭用之故也?今夫一日之間,氣色始曙於子,是謂‘天開於子’也;物象稍辨於丑,是謂‘地闢於丑’;羣動方起於寅,是謂‘人生於寅’。以一歲言之,建子之陽生,建丑之告功,建寅之始事,亦猶是也。然則三者之日,俱可為正,其義一也。而但象曆授時,所以為人事也。人事之所始,共見而易知,故自初聖人只得寅正爾。朱子曰:‘蓋由曆數以來,授時之法,如堯典教民事者,至夏而悉備也,故曰“行夏之時”。’然則,現在道理只合以夏時為正,然商必改丑,而周必改子者,何也?此亦義理轉明,益加微密處也,恐不徒為新觀聽而强異也。蓋載物者地,更推事為之始,所以丑正也;又生物者天,更推物象之初,所以子正也。凡天下之制度事宜,每到後聖有侵備轉密者,到此授時大節,何獨不然乎?然所謂文當少損者,正在此等。夫先王推原到極之意,果是微密,未嘗無當然之宜。但是到此民時等節,只當據共見而易知者,使百為有依據之實,小民無推移之煩,如斯可矣。有不必其推致無益之細,到此其極也。故夫子考論三王之制,而斷以夏時為正也。
乘殷之輅,音路。○正義曰:殷車曰大輅,謂木輅也。取其儉素,故使乘之。○集注曰:輅者,大車之名。古者以木為車而已,至商而有輅之名,蓋始異其制也。周人飾以珠[20]玉,則過侈而易敗,不若商輅之樸素渾堅而等威已辨,為質而得〔其〕中也。
馬注曰:左傳云‘大輅越席,昭其儉也’。○大全熊勿軒曰:按明堂位‘鵉車,有虞氏之輅也;鉤車,夏后之輅也;大路,殷輅也;乘輅,周輅也’。注云‘漢祭天,乘殷之輅。今謂之桑根車’者,是也。○汪武曹曰:人君之車通以路為名。路者,大也,所以别於凡為車者也。夫堯制彤車,舜制鵉車,夏制鉤車,皆僅曰車,自殷始有路名。其大路,繁纓一就,先路三,次路五。路,謂殷以木為車,無别雕飾。乘以祭天,謂之大路。又謂“殷有三路,以少飾為先”。注云:“殷輅,木輅。”則殷雖三路,皆木車無飾,而特其繁纓就數則有異與。若周之五路,則玉路以祀,其大路也;金路以會賓客,是為綴路;象路以日視朝,其先路也;革路以即戎,木路以田禮,書謂二者皆次路,是也。王備五路,上公及同姓得乘金路,異姓乘象路,四衛則革路,藩國則木路。所謂木路者,其猶殷之遺意乎?玉路之制,繁纓十二就,金路九就,象路七就,革路五就,木路前樊鵠纓。蓋不惟雕飾異於殷制,繁纓就數,亦以多為遺也。○周禮‘五路’注:‘金、玉、象以飾諸末。革路,輓之以革而漆之。木路,漆之而已。’竊按:周之五路,用各有主,乘有等次。若夫殷路,則初無五輅之用,又無五乘之等。而夫子只言‘乘殷之輅’,未知其□損五輅五乘之等,以復三輅之名,以反多少繁纓之數乎?此未可知也。要之,所取於殷輅者,以其樸素渾堅,則至其五用之數、五乘之等,亦不妨因周已備之制而施之木輅耳。然則所可為别者,不過繁纓就數等爾,此當因周損益。而必曰‘乘殷之輅’者,以其用輅本意,當從殷制也。○或問:‘周輅(之)為過侈,何也?’朱子曰:‘輅者,身之所乘,足之所履,其為用也,賤矣;運用[21]震動,任重致遠,其為物也,勞矣;且一器而工聚焉,其為費也,廣矣。賤用而貴飾之,則不稱;物勞而華飾之,則易壞;費廣而又增費之,則傷財。此周輅之所以為過侈與!’竊按:周輅之制,固未嘗不得此意也,故其於賤用、勞用處,未嘗貴飾、華飾,然但不如純用木輅之為至當也。故夫子於輅,舍周取殷。○大全胡雲峯曰:‘商固有過於質者,惟輅則以質為中。’李都梁曰:‘古者,以木為輅而已,則亦未嘗不樸素渾堅,但等威未辨也。周人則等威雖辨,而又不能樸素渾堅矣。故惟殷輅為質而得中。’蓋文質得中,非謂文質相半。今當質而質,又不失等威之辨,豈非天然恰好之中乎?下文‘而得中’亦然。
服周之冕,包注曰:‘冕,禮冠。周之禮文而備。’集注曰:‘周冕有五,祭服之冠也。冠上有覆,前後有旒。黄帝以來,蓋已有之,而制度儀等,至周始備。〔然〕其為物小,〔而〕加於衆體之上,故雖華而不為靡,雖費而不及奢。孔子[22]取之,蓋亦以為文而得其中也。’
周禮‘弁師’云:王之五冕,皆玄冕、朱裏、延〔五〕紐,五采繅十有二就,皆五采玉十有二,玉笄,朱紘。諸公之繅旈九就,瑉玉三采,其餘如王之事,繅旈皆就,玉瑱、玉笄。○正義曰:‘冠者,首服之大名;冕者,冠中之别號。故云“冕,禮冠也”。宋仲子曰:“冕冠之有旒者,禮文殘缺,形制難詳。”周禮“弁師掌王之五冕,皆玄冕、朱裏”,止言玄朱而〔已〕,不言所用之物。子罕篇云“麻冕,禮也”,蓋以木為幹而用布(裹)〔衣〕之,上玄下朱,取天地之色。其長短廣狭,則經傳無文。阮諶三禮圖漢禮器制度云:“冕制,皆長尺六寸,廣八寸。天子以下皆同。”沈引、董巴輿服志云:“廣七寸,長尺二寸。”應邵漢官儀云:“廣七寸,長八寸。”沈又云:“廣八寸,長尺六寸者,天子之冕;廣七寸,長尺二寸者,諸侯之冕;廣七寸,長八寸者,大夫之冕。”但古禮殘缺,未知孰是,故備載焉。司馬彪漢書輿服志云:“孝明〔帝〕永平二年,初詔有司采周官、禮記、尚書之文制冕,皆前圓後方,朱裏玄上,前垂四寸,後垂三寸,天子白玉珠十二旈,三公諸侯青玉珠七旈,卿大夫黑玉珠五旈,皆有前無後。”此則漢法耳。其古禮,鄭玄注“弁師”云:“天子衮冕,以五采繅,前後十二旒。旒有五采玉十有二。鷩冕,前後九旒。毳冕,前後七旒。希冕,前後五旒。玄冕,前後三旒。旒皆五采玉十有二。上公衮冕,三采繅,前後九旒,旒有三采玉九。侯伯鷩冕,三采繅,前後七旒,旒有三采玉七。子男毳冕,三采繅,前後五旒,旒有三采玉五。公之孤四旒,四玉,三命之。卿三旒,三玉,耳命之。大夫二旒,二玉,一命。大夫冕而無旒。謂之冕者,冕,俛也,以其前低後高,有俛俯之形,故因名焉。蓋欲令位彌高而志彌下,故製此服,令貴者下賤也。”又案禮圖,衮冕以下皆有充耳。天子以黈纊,諸侯以青纊,以其冕旒垂目,黈纊塞耳。不任聰明也。[23]’竊按:後儒所論冕制多出臆料,難以準信。然參以周禮,得其大意,亦不害為制作者參考之端。姑存之。○或問:‘周冕之不為侈,何也?’朱子曰:‘加之首則體嚴而用約,詳其制則等辨而分明,此周冕所以雖文而不為過也。夏商之制,雖不可考,然意其必有未備者。’大全胡雲峯曰:‘周固有過於文者,惟冕則以文為中。’○竊按:言冕,則凡五冕所屬之服,及其他冠弁之屬,皆可該見。而此獨言冕者,蓋於服制細微間,容有損益變通者。其不可易者,惟冕耳。故夫子又嘗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吾從衆。’由此觀之,聖人從周之中,又未嘗無推移所在。是知聖人只是大綱説,若其微密精義,則有不能盡也。
樂則韶舞。集注曰:取其盡善盡美。
竊按:於韶獨言舞者,如上節冕服獨言冕之意。先儒謂樂以舞為重也。陳氏禮書亦云:‘大司樂言樂德樂語,而終於樂舞;樂師言樂成告備,而終於(干)〔皋〕舞。孟子言〔仁義〕禮樂之實,而終於不知手之舞之。記(言)〔曰〕“詩言志,歌詠聲”,而終於舞動容。[24]’此舞所以為樂之成也。此亦以重舞為説。然大抵論樂之理,固有然者。若此節發明,則恐不為此。其語意上,須見當用在舞之意,可也。亦不是云韶有未盡,而獨取其舞也。夫樂之為道也,音象功德,詞意所指,各有主事。而舞則發揚於不言,想象於無事,形容難形之妙尤在於是。韶舞所以象至德,著至化也,必是雍容深到,自有神妙暢發者,所以可經萬世而不易也。若並論韶樂之歌音節奏,則愚恐雖欲用之為己樂,應有勢不可者耳。既難專用,則聖人不應説用韶,只當説用韶之舞,豈無其旨耶?○此節别立句例,云‘樂則韶舞’者,抑何也?竊按:他事可以散用三代,各有專取,而惟樂則就韶樂中舞儀之外,又難通用,故只曰‘樂則韶舞’,亦見酌取之義也。若他樂之舞,則雖有好處,必有少偏,不可為萬世經。其惟韶舞乎!樂中可常行而無欠者,獨在乎此,是可謂樂之極則,所以云人倫之至也。○語類,問:‘聖人就四代中各舉一事,亦只是立一個則例,教人以意推之,都要如此否?’曰:‘固是。凡事皆要放此。’○竊按:治成於樂,故夫子統論四代之制,而以樂終之。○退録曰:‘“行夏之時”,重人事也;“乘殷之輅”,取其質也;“服周之冕”,為其文也;“樂則韶舞”,尚其德也。“行夏之時”,則夏之政令在所多從;“乘殷之輅”,則殷之器用在所多用;“服周之冕”,則周之衣服在所多取;“樂必韶舞”,則其歌音節奏雖不盡襲,而亦必倣像推移者多。語此,以見損益之意而已。若其損益之宜,則非顔子不能與也。’集注程子曰:‘問政多矣,惟顔淵告之以此。蓋三代之制,皆因時損益,〔及其久也,不能無弊。周衰,聖人不作,故〕孔子斟酌先王之禮,立萬世常行之道,〔發此以為之兆爾〕。由是求之,則餘皆可考也。’大全胡雲峯曰:‘須看斟酌二字。以三代正朔斟酌之,不如夏之時得其正。如殷輅、周冕、韶舞皆然。夫子姑舉此四者,以例其餘皆當斟酌而行之也。’
放鄭聲,遠去聲。佞人。鄭聲淫,佞人殆。’集注曰:‘放,謂禁絶之。鄭聲,鄭國之音。佞人,(便)〔卑諂辯〕給之人。殆,危也。’正義曰:言‘又當放棄鄭聲,遠離佞人。以鄭聲、佞人俱能惑人心,使人淫亂危殆,故使放、遠之’。
竊按:人或謂鄭聲與鄭風不同者,固非矣。然若謂其中多有淫奔之詞,而謂此鄭聲之淫所指在此,愚恐未盡。若果爾也,其詞不淫奔者亦多,此何以概言當放?當放者若在其詞,則詩何以不删仍留?義原不通,則因又有‘存戒懲創’之説。然何曾有以淫戒淫,以惡懲惡之理?然則鄭風詞意,另自有説,姑所勿論。而若夫所謂鄭聲,想當時有此一種音樂,靡靡好聽,可以移人性情,而其實為雅樂之賊者,如平公新聲,宣王今樂之類是也。因想鄭土俗既流蕩,人多纖靡,其音聲之間,必有切切亹亹,可以歆動人心,觸感情曲,使之入於惰荒非辟而不自知禁者,此之謂淫也。李都梁云:‘聖人此語卻非戒好色之淫風也。其樂之聲音足以淫蕩人,故曰“放鄭聲”。’此一條當玩。凡淫者,因心所樂而不由於正者,是為淫也。不必鄭詩真多色淫,而謂其當放也。若然,當另教讀詩者自刊鄭詩,何待為邦而後放之?○大全張好古曰:小人之禍國家,柔惡尤可畏於剛惡。剛惡桀黠强暴,中才之主(知)〔猶〕畏而遠之,為害猶淺。惟柔佞者諂諛側媚,使人喜愛親昵,聰明之君猶為所惑,有覆亡而終不悟者。夫子舉佞人,亦以小人之尤者言也。○竊按:固是諂諛側媚者難於不惑,更有言之似正,行之似方,依如君子而實濟其邪者,如魯之少正卯、宋之王安石、蘇軾,此又佞人之最難辨而易惑者耳。或曰鄭聲今不在,佞人無表目,抑何由知其為淫、為殆而放之、遠之?竊按:凡雅樂之外,可好之聲,可悦之樂,皆鄭聲類也;凡此德之外,好聽之言,好觀之行,皆佞人類也。○退録曰:鄭聲亂雅,佞人亂德,有使人浸移而漸惑者。聖人不特所以不移、不惑者,而常存戒懼隄防,所以終能不移、不惑也。
集注張子曰:‘禮樂,治之法也。放鄭聲,遠佞人,(所以守此之法也)〔法外意也〕。一日不謹,則法壞矣。虞夏君臣更相戒飭[25],意蓋如此。’又曰:‘法立而能守,則德可久,業可大。鄭聲佞人,能使人喪其所守,故放、遠之。’尹氏曰:‘此所謂百王不易之大法’,‘孔顔雖不得行之於時,然其為治之法,可得(以)〔而〕見(之)矣’。○大全朱子曰:‘顔子之問有二,一問仁,一問為邦。須從克己復禮上來,方可及為邦之事。’林次崖曰:‘彼是天德,此是王道。有天德然後有王道也。’○張好古曰:有百王之大法,有萬世之大戒。四代為百王立此法也,戒以鄭聲佞人,為萬世保此法也。
語類曰:‘顔淵為政,其他如“敬事而信,節用愛人”,與夫“居之無倦,行之以忠”之類,更不用説,所以斟酌禮樂而告之也。’佐録曰:‘蓋顔子於道齊上無所欠缺,故只於制度上説大經大法,為萬世作程也。’竊按:顔淵於為政無欠缺,固所自伊。此其於不直問政而問為邦上,已見其承當之大,可見其統天下以為善之心。而求其所以為之之法,必有其道,故發此問也。夫子因其問,以四代之制告之。夫略舉四代似不足為全文備制,而集注以為立百代之大法,何也?蓋時經人事,凡所以行人事之政令舉矣;車為重器,凡所以共日用之器制舉矣;冕為身體上尊服,則凡所以付一身之衣制亦舉矣;況治道成於樂,而干羽之舞又是樂成,則舉韶之舞而治樣畢見。就此時也,車也、冕也、樂也,不但以僅善無不正為制之善,必以斟酌集成,無一毫之欠為善,是所謂善之至也。凡此一國所用,無不一出於至善之制。而又恐或失於性情之養,則必放鄭聲,不使亂之於雅樂之正;又恐或眩於設施之機,則必遠佞人,不使亂之於大法之純。所以善之有無窮之至也。其所以運化一國,導齊斯民者,始可以洋洋流行,從欲致盛矣。故知夫子此言不堇為一時間隨問之答,實是統論經法,可以立百王之通規大方,即前篇帥正中本資也,正名中實事也。而至於斟酌四代,論及放遠淫佞,則是可謂纖毫都盡,大無大矣。朱子以為大經大法,而又謂非顔子做不得者,正為此也。○今或為政有意善治而竟未致治者,無他,不得其所以行之之法也。此於聖門論政處,發明已盡。又或能治民化俗,自知成功,而卒不得為先王盛治者,無他,未得其經法治具也。孟子曰:‘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法)〔道〕也。’此到此章方説無餘。夫一王之法,已足致盛,而況合集四代之成,加之疑似之辨,此乃孔氏之道所以盡善之至也。以此為德,非德之至乎?故曰:‘生民以來,未有盛此,惟顔子然後可以承當領得。’語類又云:‘惟(是)顔子有這本領,方做得。若無這本領,禮樂安所用哉!’竊按:所謂‘本領’也者,蓋指可以為邦之才知德性也,即孟子所謂‘仁心、善政’是爾。若無這本領時,夫子之言亦無從而發。然則,到此其本領有無,固不待辨。此章須見的,正在雖有仁善,而不可不由此經法底微意耳。故又不必言此前有此用此之本,正當視此為盛治所以致之本,這關頭細察方得。
竊按:此章即亦上章告以為仁之資之意,而但統邦家,兼制度,極仁道之盡量而言。故知聖門所謂仁者,無他,必也統天下之大,極禮樂之細,方是吾所謂仁。如此為德,信乎知之者鮮,都在‘一貫’中包括。到此説畢。故下章復總提論斷,以見不可不如此之意。
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王注曰:言當思患而預防之。○大全程子曰:‘思慮當在事外。’馮厚齋曰:‘慮在事未來之前,憂在事既至之後。慮不遠則備不豫,而憂近矣;慮遠而備豫,則有以弭憂矣。’
退録曰:‘未來之慮,盡遠慮也;不虞之憂,皆近憂也。不防未來之前,患生不虞之中。故所謂遠慮者,防未來也,然後無不虞之憂矣。聖人制禮,莫非遠慮也,故亂不生於近。’問‘慮’字。曰:‘慮,念慮之謂也。字義,从虎省从思。取虎之畏,言畏思。’竊按:慮而謂遠者,先事周詳,有豫備之謂;憂而謂近者,當事逼迫,無容措之謂。若無周詳豫備致先事之慮,則到處當事上必有逼迫無容措之憂難及救矣。聖人姑從即事上迫近之憂説起,以見不可不慮念到遠之意。其在學者,即當自遠致慮,俾免近憂難及救之弊,可也。語勢工路,自是不苟,而人不深究,則遽見其纔説遠慮,輒言近憂,便欲於方慮處勘求憂境。如莊周所云‘足之輾地,恃其所不輾者而安’之説,論理則可,而但着工欠要。且況思患預防義内,此義本自不遺,似不必以此專作本章主意。
遠近,諸説皆以事之遠近言,而楊氏、蘇氏以地之遠近言,覺軒、雙峯謂當兼時地看。竊按:地也、時也,總是言事為之時地,恐不必分。四書正學淵源王文憲曰:‘遠慮以地言則周,以時言則豫。’竊按:細看凡事上時地之分,必地以時值,時與地到。言地亦豫,言時亦周,時地之分亦難深别。然即其周、豫二字,深得遠慮真境,但不知所周、所豫做得何狀爾。○仇滄柱曰:‘所謂遠慮,不是私意計較以圖必得,正是慮善而動,盡其道之當然,而自無後來之患也。’竊按:若在小人任術之行,惟恐其敗事害私,未嘗無先事之慮,但聖賢立言自有主指,何嘗以此等渾謂當爾?此則立言家本例,不必多辨。然則此所謂憂,只指此撓敗道理之憂,初不是私己便否之謂也。
竊按:君子於萬事,何處不遠慮為得?然而若論遠慮之至,為仁之利器,為邦之制禮,即遠慮之極也。是故,一交一接,無不慎擇,而有身有家者,終無不保之憂;一事一物,罔或忽過,而有國有民者,初無差錯之憂。其於近憂二字極見警醒。凡為道者不可不致慎本資,不细不休之意見矣。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好去聲,下同。德如好色者也。’集注曰:已矣乎,嘆其終不得而見之也。○大全陳新安曰:餘見子罕篇第十七章。此加上三字,而警人之意愈切。
竊按:此章當以公冶二十六章。及子罕十七章。合二篇,求見編意。統以上論德意,以見個好此致此,須如好色云爾。所以尤不可見,而更加‘已矣’之嘆也。故篇首總嘆知德者鮮,此德之不易也如此。然好之須如好色,此德不易而又豈無可致之道乎?其惟誠乎!上既以近憂二字,剔發人不得不爾之心;此復以好色二字,開示人可以致然之誠。已矣乎三字上,益見其外此無道,捨此非德之義。種種須詳玩體得。
子曰:‘臧文仲其竊位者與?平聲。知柳下惠集注曰:魯大夫,姓展,名獲,‘字禽,食邑柳下,謚曰惠’。之賢,而不與立也。’正義曰:竊,盜也。魯大夫臧文仲知賢不舉,偷安於位,故曰竊位。以其知柳下惠之賢,不稱舉與立於朝廷也。
竊按:竊位,只是言無位之實而據有此位之謂。今文仲雖在此位,初無在位之實,徒冒其號,故曰竊位。夫子特因知賢不舉而知其然,故以此論勘爾。後世如饒雙峯輩,要將竊位與不舉賢相關切看,因為舉恐必形短見贓之説,愚恐其附會無發也。陸稼書言便是不稱其職便是竊位,此説無弊,當從。○張彦陵曰:‘獨罪文仲者,春秋責備賢者之意。’李都梁曰:‘竊字正從知字來。’竊按:此章特從時人有知過人者,以明其生弊更甚,害德尤大。正所謂‘好知不好學’是爾。今文仲之知(知)[26],到下惠之聖,則可謂盛矣。然而不舉,此非不能舉也。高似竊名,而弊尤甚;卑似竊禄,而罪尤重。隱賢蔽能之際,何所不至?其一心偏曲之邪,不言可知,而都由知賢上做起。聖人發明,何等切嚴。彦陵責備之説,可謂無當。而都梁所云‘竊字從知賢來’者,方為得實。此下數章,編之為邦之次。有遠慮無近憂,人可幾及也,而不能;好德如好色,或可自勉也,而不能。皆當從文仲此病中勘求,故夫子斷然目之以竊位之罪。下三章俱以養德之方教之,而終以絶之之辭結焉。可見聖人喻世深切意,千古領得者誰?○疾書以鄭子産不能進賢而鄭弱,齊管仲不能進賢而齊遂亂。不舉賢則不惟賢己者弊而不達,亦將事無所繼而亂亡踵至,無以救藥矣。故夫子每於此眷眷其旨,切矣。竊按:所論亦切矣。然但此章不惟是賢不用之嘆,正教人於知而不舉上看出其竊位真贓而已。子産、管仲豈亦知而不舉者乎?引來證此,警意反模糊矣。考據之見,每每得似而失真如此。